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瘖瘂鶴鳴
散文
苗栗縣 / 竹南
作 者
劉還月
作品賞析
〈瘖鶴鳴〉發表於一九八八年,就是典型的傑作。在這一篇報導中...
"鶴鳴于九皋,聲聞于野
                        ──詩經.小雅
1平埔的歌
如果不是那樣的一場盛筵,也許他一輩子都不會再唱那些早已被人們遺忘的曲調。
對阿知伯公來說,那從來就不是什麼祕密,最多只是讓充滿傳奇的一生,更添幾許神祕的色彩罷了。
那年,為慶祝阿知伯公的八十一大壽,在他舊居的西社老家,擺設了這一生難有的盛宴;三十幾桌的客人,從矮小土埆厝的廳堂擺到院子裡,還有幾桌甚至被隔在廂房外荒廢的雞舍旁,屋裡院外的喧譁都為了這個傳奇的老人,難怪酒過兩巡,便大異常態地不勝酒力,飄飄然地半躺在客廳的竹椅上,七嘴八舌地與鄰近的親友交談著,後來竟不知怎地,拉開喉嚨唱了起來:
「哦蘇,吧啦契,吧啦契,吧啦契,泰嚕,泰嚕,咿呀契呀,泰嚕伊替騙,巴達卡嗚,家琳馬哈絲哩……」
那是一種哀怨、低沉、如泣訴般的歌聲,令許多人都放下筷子與話題,除了曲調的特異,更令人疑惑那到底是什麼樣的歌?
「這是阮卡早牽田唱個歌,真久沒唱,攏緊欲忘光了,卡早每年三月半,阮攏嘛愛做糬,吃鹿仔肉,頭頂戴圓仔花,大家手相牽,唱這括歌曲,意思是講:咱愛感謝開拓這土地個祖先,無論是新港東社亦係西社,每一位祖公,攏愛保庇全族平安……可惜啊!這是真久以前個代誌囉……」
那真是久遠以前的故事了!許多年前,我便知曉阿知伯公是個道道地地的平埔族人,但感覺上,平埔族仍是個無比遙遠的傳說。
每年冬深的時候,台南偏遠山區的大內頭社,照例舉行的夜祭,最後的高潮是由一群白衣少女手拉著手,緩緩地唱起如泣如訴的歌聲,不同的方式與內容,卻有極為相似的腔曲,那是現存最具代表性的平埔族文化,但南台灣的牽曲,必與北部的牽田有相異之處;至少,牽曲的歌聲每年仍嘹亮著,牽田的故事,卻模糊得少有人能記牢全部了,乏人整理的史書,記下的也只是些斷簡殘篇。
番社歲久或以為不利,則更擇地而立新社以居。移社先除草栽竹開附近草地為田園,竹既茂,乃伐木誅茅。室成而徙,醉舞而歌,互相勞苦……(周鍾瑄/諸羅縣志)
三月的祭典在舊曆三月舉行,做粟餅,盛在盆上,添加鹿肉。家人把這些供品留在家裡,不吃早餐就往屋外跑以迎接祖靈……(宮本延人/台灣新竹州的新港熟番部落)
如此簡陋的紀錄,顯然無法描繪那個已消逝部落的樣貌;昔時的箣竹成林,現今僅是東一叢、西幾株地立在屋角與水圳邊;伐木誅茅而築成的房舍,也早已絕跡,現今還能見到的,就只有阿知伯公那間四周被二樓洋房包圍著的土埆厝了;舊曆三月做粟餅,吃鹿肉的祭典,早已不復再現,如今的人們,僅在三月二十三日,聚在西社或東社的媽祖廟前為天上聖母暖壽……
這一切的差異,其實只是時間的遞嬗罷了!回溯百年前,不,甚至七、八十年前,阿知伯公的孩提時代,每年三月清明前後的傳統祭典,他們先要到箣竹叢中,選擇長而直的竹子做成旗竿,上掛著白布做為神幡,頭戴著圓仔花環的男男女女們,把祖靈迎請至廣場上,大夥交互相牽著手,圍在祖靈四周,邊跳舞邊唱著歌:
「啊啦囉叭囉玲呀伊呀──腰呀腰呀別多別戈,哦哦嘛,哦嘛歪,歪,哦哦目啟,哦目啟殺哦……」
這便是「牽田」了,儘管連他們自己都搞不清楚歌的意思,但大家都知道,那是為感念先祖們開田闢圳的辛勞。每年,他們都要重複地唱一次,像是重複告誡後世子孫不可忘記先人的恩德一般,直到夜深,他們在月光下做(米麻)糬、烤鹿肉、暢快飲酒,那哀怨沙啞的歌聲彷彿仍盤旋在天地之間。
時間早把這些景致吞沒在歷史中,阿知伯公幼時手中的白神幡,如今換成了青銅劍和硃砂筆;唯一還能把這些連結印證在一起的,恐怕僅是那張五官突出的臉,以及長若蜘蛛般的手腳。
2亂彈的曲
就因為阿知伯公的手腳比別人更長,幼時便被人稱作蜘蛛知仔;父親鍾阿泉生他的時候,仍住在竹為衛的東社,全部的財產就是那間茅屋,生活相當艱困,食物更是簡陋,但七、八歲時的鍾阿知,卻比同年齡的孩子高出一個頭,如蜘蛛般的長手腳,更讓他看起來十足像個小大人,這些特徵讓他輕易地謀得一份長工的工作。
蜘蛛知仔的第一份工作,只做了兩年,為多賺一石米,跳槽到西社去替別人放牛,此後的四、五年間,日日與牛群為伍,直到十四、五歲,看起來委實「長大成人」了,總不能一輩子以放牛為業;家人希望他能去學一點手藝,但在這個「距縣北八里,男女共一千餘丁口」的平埔族部落,除了田間農事,大概沒什麼行業含有技藝了;家徒四壁的鍾家,又怎會有田產可供耕作呢?
「嘉在那時準,阮這有一個亂彈班1叫豐吉祥,班主王來生看我顧牛顧不出脫,叫我去學戲。我根本不知影什麼叫亂彈,但是想若學戲會成,一定比顧牛卡有出脫,按呢就開始去學戲……」
蜘蛛知仔實在是沒什麼出路,才試著「學戲」;怎知戲班老闆卻是看上他魁梧的身材和特大的嗓門,最好學習跳鍾馗。
大概從清代中葉以降,亂彈班便成各野台劇種中的正棚戲,除擁有在廟正前方戲台演戲的「特權」,許多相關的祭典,如建醮奏表 2、開廟門 3、跳鍾馗 4……等,都委由亂彈班的演師兼任,因此亂彈班中不僅需要懂得醮儀的道士,更需要能跳鍾馗、開廟門的武法師。
這是特長身材帶給他的另一個機會,光是那高頭大馬的模樣,便足以令人畏懼三分,何況是繪了臉,扮起鍾馗爺時?
此後的日子,他除了學唱流水 5、念口白、工花臉,王來生更緊逼著他淨身學道,蜘蛛知仔只是按著指示學習,但每每拉開喉嚨念咒,高亢的聲調竟是足以令人震驚,再穿上青褂,頭戴黑尖匙時,舉手投足間更隱隱含著逼人的氣息,似乎他那骨架子,就是為了扮鍾馗而生的。
「頭戴金魁怒氣沖,當初不中狀元科,唐王賜我青銅劍,遊遍天下斬妖魔──吾乃,終南山鍾馗爺是也──」
神話中的鍾馗爺,相傳為唐王廟的科舉狀元,晉見唐王準備勅封時,唐王卻因他長得濃眉大眼,奇醜無比,將之趕出金殿,鍾馗一怒當場頭撞金殿而死,唐王後悔已遲,特賜青銅劍,命他遊遍天下,斬妖除魔。
同樣是濃眉大眼,蜘蛛知仔當然不可能遭遇那般悲慘的命運,反倒是粗線條的造型,讓他活像是黃鶴樓中的黃蓋、白帝城的張包或者天水關中的魏延。
無論戲裡戲外,都代表著血氣方剛角色的蜘蛛知仔,在豐吉祥足足待了六年,已是個小有名氣的花臉;每年七月或其他普渡的場合,也有漸多的機會客串鍾馗爺上台「送孤 6」。但已不再是放牛小孩的蜘蛛知仔,卻開始嚮往鍾馗爺開廟門的神威與驅魔的威儀,他更清楚戲台上的花臉不僅是黃蓋、張包這些角色而已,真正寫下歷史的是《三國志》裡的張飛、天水關裡的姜維以及雌雄鞭裡的尉遲恭,甚至是困河東裡的趙匡胤;獻計黃鶴樓的小小黃蓋,又怎比得上趙匡胤開疆拓土的豪情與壯志呢?
這是他面臨的第一個抉擇,結果嚮往戰勝一切,蜘蛛知仔離開豐吉祥,加盟奉師的班底,並正式拜楊燈賓學習跳鍾馗,這段半學半演戲的生涯費了三年時光,二十四歲的蜘蛛知仔學會「藏魂」以及使用符籙,但到了這地步,他才深深感到要學的東西太多了,乾脆離開固定的戲班,先後流浪在永吉祥、樂天社與老新興班,更拜師蘇慶雲學會「開五方」、「打四門」,跳鍾馗文事方面的科儀大都完全學會,一般性的法事,已堪獨當一面披掛上陣。
二十八歲那年,已算相當遲婚的蜘蛛知仔,在「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下,娶了西社的劉阿綢女士為妻,並遷至西社定居,隔年便生了個兒子,此後連年有喜,共生了十二個孩子,可惜這些降生在日據時代的小生命,卻有好幾個營養不良而夭亡,這樣的打擊,對父母都是椎心泣血之痛;接著,太平洋戰爭又把戰火引到這個島上,蜘蛛知仔連演戲的機會都失掉了,只得帶著家人,躲進苗栗山區靠燒木炭維生。前後五、六年間,每天都活在驚慌中,唯一的收穫是利用了一些時間,跑到新埔拜梁輝為師,學習跳鍾馗中煞氣最重、法力最強也最陰森駭人的「掃路7」與「壓屍」,這兩項科儀都是為了超渡橫死生命,驅逐作祟厲鬼,以祈噩運去,好運來。
台灣的光復,對這島上的每個人來說,自是「好運天降」,人人莫不埋首重建家園,希望再次復興昔日的繁榮與光釆。
早年的那個東社亂彈班,早已消失在戰火之中,如今有了「再復興」的機會,他們當然不顧放棄,蜘蛛知仔毫無疑問成了當家大花,此外,當家花旦大肥蘭仔、當家武生秀妹仔、小生亂彈嬌……都是一時之選,這個班很快地便在苗栗海線、台中一帶奠下基礎,又因班中泰半都為客家人,戲路更北拓至桃、竹一帶客家地區。
「再復興」風風光光地興盛了十個年頭,到了六○年代初葉,新式的娛樂帶走了大多數野台下戲棚的觀眾,「再復興」深覺苦撐不易,乃決定暫時歇業,沒想到東社班自此成為絕響。
再次失去舞台的蜘蛛知仔,心灰意冷之餘,乾脆當起鴨販,在海線上穿梭叫賣好幾年,才轉到草屯的樂天社再披戰袍。
從年輕的蜘蛛知仔,逐漸成為阿知仙,他這一生終於從平淡進入菁華,但亂彈戲卻邁入衰老期,早些年的上百團,到那時僅剩下十來班。阿知仙無論再怎麼賣力扮好趙匡胤,掌聲依舊日益稀少;即使扮個陰險無比,奸邪淫亂的大奸臣,也不會有人憤怒地朝他吐口水。
這竟是個日益忠奸不分的年代呢!
如此寂寞的花臉,在那難辨善惡的野台上待了五、六年,樂天社的難關已日日逼近,這一次阿知仙很主動地轉投效剛成立不久的新美園。果不出所料,樂天社在七○年代中期便散了班,而新美園是現今碩果僅存的亂彈班。
這些年來,阿知仙更進入伯公的輩分,八十幾歲的老伶人,耍起刀槍竟絲毫不遜年輕人。
「有一年,我在台中綠川等車欲蹬厝,沒想到幾個不濟少年,看我老伙仔好欺負,想欲搶劫,我包袱仔一彈,手一伸著抓住一個,大喊一聲,三、四個驚得走若飛……」
也難怪他總喜歡拿這個故事來炫耀,到了這般年紀,有誰能像他的手腳俐落,聲如洪鐘呢?
3瘖瘂的鳴聲
跳鍾馗是本省道士戲中,較不易見的一種,但阿知伯公每年仍有十幾場的演出,除了有些忠實的亂彈子弟,堅持對新美園的愛,伯公仍不稍遜的身手以及如洪鐘般的聲音,更深映在許多人的心目中。
傳說中,早些年每一次的跳鍾馗,必是驚天地、泣鬼神的大事。跳鍾馗之前,須把每一個閒雜人物趕回家,村莊內的房舍,都必須緊閉門窗,必須留在現場的樂師和雜役,胸前都得佩上護身符籙,扮鍾馗者口中還得含著銀針,以隨時應付頑劣的邪靈惡鬼。
如此大敵當頭、草木皆兵的場面,也只有氣勢過人者,才能安慰人們心頭上的不安與疑慮!
「卡早因為跳鍾馗煞氣太重,不只呷一括妖魔鬼怪鬥法,嘛有一括道士不服咱個道行,故意在送白虎時,使派白虎來呷我鬥,若是一般道行卡淺個人,不細意鬥輸去,人死沒所在討,歸個庄頭攏嘛否平安,遇到這個場面,我只好用含在嘴裡個銅針,催動飛沙走石咒,暗請七祖仙師為吾鹽米,二十八宿星為我勅銅針,隨風飛沙走石,白米化做白面將軍,紅米化做紅面將軍,銅針化做銅針將軍,打天天清,打地地靈,打鬼鬼滅行,打五方凶神落入萬層地府,打得天昏地暗,樹拔瓦飛……」
阿知伯公口中這幅近乎「神話」的景象,是不可能見到的,但每次他跳鍾馗時,現場總隱隱透出陰森、神祕、肅殺之氣。
無論是「送孤」、「開廟門」或為了「壓屍」,跳鍾馗都在夜戲演完後才開始。
那已是淒清的深夜了,剛下戲的演員們只忙著卸妝,阿知伯公卻一筆筆地勾繪著「鬼臉」,然後掛上散髮、黑髯,頭戴上結紅綵的黑尖匙,腳套草鞋,身穿青褂與甲裙,背上揹著青銅劍……一切準備妥當後,戲台上早已空了出來,事先準備好的生、熟牲醴,生雞生鴨、新草鞋、掃帚、七星盞、五色布、天金、壽金……等物品在戲台前緣擺置妥貼,鍾馗爺手抓著一疊準備分給在場每個人的護身符,勅咒誦曰:
「吾奉──都天大雷公,霹靂盡虛空,統兵三千萬,藏在黑雲中,紅雲飛來是吾兵,黑雲飛來是吾將,若有妖魔怪,化為清淨風,如若不遵者,輪刀寸斬不留情,吾奉──都天大雷公,勅神兵火急如律令。」
終於,跳鍾馗的時辰已到,手持捲成筒狀草蓆,威風凜凜的鍾馗爺,在或快或慢、或緊或鬆的鑼鼓為引下,施過鹽米符,再把草蓆兩頭引火點燃,拍打五方祛除煞氣後,一手持起黑傘,另一手握硃砂筆,忽地跳下戲台,大步跨向正前方的小廟,用硃筆在緊閉的廟門繪上開門符,再用腳使力一踢,廟門正式開啟。鍾馗爺又大步進入廟中,安了主神位,又繞到廟後方,安龍養神,以祈世世代代護守著這村莊裡的人們。
好不容易,所有的儀式終告一段落;鑼鼓停了,焚燒過的金紙只剩一堆灰燼隨風飛舞,後台的演員們大都也睡了,剛脫下草鞋的阿知伯公,才孤單地在前台僅餘的微弱燈光下,用沾著沙拉油的衛生紙,慢慢擦洗出原本的面貌。
在這麼深的夜裡,偶爾自遠處傳來的狗吠聲竟那般遙不可及,斜臥在此起彼落鼾聲中吸著紙菸的阿知伯公,卻顯得特別孤單而寂寞,那雙長手大腳,似乎都不知道要擺在哪裡好?那高昂而獨特的聲音,彷彿也漸沙啞且日益微弱,甚至都將敵不過那眾人交織成的鼾聲呢!
孤伶伶的鶴鳴,再怎麼宏亮,都比不上成群的雁雀,何況是一隻蒼老而落寞的野鶴?
──收時報文化出版《瘖瘂鶴鳴》
注:
1亂彈班:演出北管的團體,職業劇團稱「亂彈班」,業餘劇團則稱「子弟團」。
2建醮奏表:建醮又稱「做醮」,是為了祈求平安或謝神而舉行的宗教祭典,基本可分為臨時醮與定期醮,建醮的內容則視醮期長短、目的和種類有不同的科儀。奏表又稱「進表」,即呈奏表示謁帝之法事,為整個道教科儀的核心;進表儀式包括「宣詞」,即述法事的時間、地點、信士之名、祈祐之意及所謁帝君之聖號。
3開廟門:新廟落成的儀式。「開廟門」通常包括內場和外場;內場由道士主持安龍送虎儀式(廟內),外場在送虎後跳鍾馗,驅除煞氣。
4跳鍾馗:此通常出現在「凶」的場合,如「掃路」、「祭煞」等;相傳鍾馗為鬼王,所以當地方有不寧靜,唱曲又可分為九腔十時,即可請鍾馗來掃除,將冤魂驅離。
5流水:即「流水調」。祭祀活動「燒紙」儀式的伴曲「燒紙調」,含鼓樂和唱曲兩部分八調,流水調即其中之一。
6送孤:做醮或中元普渡時,先扮仙送孤神(孤魂),道士送孤後再跳鍾馗驅之。
7掃路:當某一條路或某一段路經常發生事故(通常指車禍),民間認為這是「討交替」──意外而死的孤魂不能投胎轉世,為了找交班才會經常發生事故。為了使路面平靜,通常就有勞「鬼王」鍾馗來將整段路掃乾淨,此種法事即稱「掃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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