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北市 / 大稻埕
作 者
劉捷
作品賞析
"大稻埕位於艋舺以北,大龍峒之南,濱臨淡水河。就行政區而言...
(林曙光譯)
她的側面
走大稻埕是每天都有的事。但將每天走過的大稻埕,再一次回頭凝視時,為其時刻變幻著的容貌,吃了一驚。
因此,漫步大稻埕是既有意義,且有價值的。
但,走大稻埕不是理由,就是僅一個小時,如不逛銀座(東京最繁華的街)睡不著覺,曾有過這樣詩人。……走大稻埕是做散策的人才得知道,才得感受的愜意。有一點好像難懂的散步哲學的講法,但要分析、解剖大稻埕不是那麼容易的。大稻埕是有性命的有機體,具有近代人的意識形態。
*
摩登大稻埕不斷地成長了。有如破瓜期的處女似的悠然自得的發育,但她的性格不如深閉在閨房裡的少女那麼單純。不,有幾許妖豔在閃爍。
她的性格,晝與夜之間──可發見有巨大的差異。白天是巴士、黃包車、汽車、飛塵、馬桶、噪音等看似慌忙、悶熱,但太陽一下山夜幕則低垂,舞台也急轉直下從地獄換成天堂。
*
霓虹燈燦爛的夜街,戀的波浪起漩渦,歡樂的火燄赫赫燃燒。施予奢華妖豔裝飾的摩登大稻埕,有如自體內發散異常熱情的紅歌星似的輝煌而馥郁。
而與更深一起,即將漂蕩著大稻埕調,以淒絕的體臭魅了夜行的人們。
這樣,可以認識出來大稻埕是台灣的心臟,是台灣的臉龐,又是大眾的吸煙室。
「是嘛!親愛的;大稻埕豈不是以急速度變貌了。」
「當然嘛…… 」
然則,大稻埕豈不是神奇的魔都嗎?貶低大稻埕的人,愛好大稻埕的人啊!再一次縱橫漫步大稻埕吧!你將痛快地體得大稻埕精緻的社會學。
感覺的氾濫
有人走了好幾趟大稻埕的街也不覺厭倦,那因為大稻埕有著新的莫測高深的感覺的緣故。
大稻埕的一切的表現說不定是粗野,但在不整修雜亂中,大膽地走著大眾的步伐而來,一切都生氣勃勃地躍動著。這就是她大稻埕的側面像;大稻埕的活生生的呼吸是相當刺激的。
從北門台北郵局前被人潮推著走路,踏著延平北路一段、二段的人行道,如什麼感覺都沒有的人,一定是神經麻痺或欺瞞或什麼。
人的慾望赤裸裸地躍動著似的大洪流。在其洪流底層有一種奇特的旋律。是本能的流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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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延平北路,為唱片店之多,一驚。大約有十家以上,雖不是唱片店,各商店也一定有留聲機一架及唱片幾張。
這樣,大稻埕在音響中天亮,在音的亂舞中夜闌。
「唉!跳啊跳……尖銳的勝太郎的櫻花音頭(音頭為集體舞曲)早已過時,但這裡不管這些,從早晨就哇哇吵,混雜台灣的唱片聲錯綜亂鳴。」
台灣唱片的哀怨的旋律不斷地在街頭漂蕩,是此地的特色。
好像送葬曲似的有哀調的唱片,猶如自己生翅樣的暢銷。被打進地獄的最下層,酷肖臨終斷腸叫喚似的曲調也受歡迎。唱片公司競相灌製感傷的聲淚俱下的音律唱片。
元祖的「歌仔戲」音樂不用提,說是新音樂、新藝術的「紅鶯之唱」、「娼門賢母」、「桃花吸血記」、「一個紅蛋」、「怪紳士」等都是大同小異的。
日落西,愛人還不來,憂悶在心內──多麼甜蜜的羅曼蒂克的──這款的世間,不是咱所愛,儘管強調戀、人生,卻沒有突破難關力氣的現代人、洩了氣的啤酒,大稻埕洋溢著這種頹廢的空氣。
*
大稻埕有音與光糾纏,旋轉奏出一大交響樂的亂調之美,也有觸覺、味覺、溫覺、嗅覺、聽覺、視覺、筋覺等的氾濫,概括說來,是泡在消極底、宿命觀裡,偏愛吃麻醉劑。
紅、黃、青、紅紫的色彩,也是大稻埕的異國情調,大凡表示著成熟、焦躁的社會相。
人之將死,其聲也悲;大稻埕奏出的輓歌,悽惻地打動散步者的胸膛。
烏貓的近代性
走大稻埕的人,或想走大稻埕的人,以及自他咸認的大稻埕通,應該沒有人不知道烏貓是什麼。
烏貓是大稻埕街頭的一風景。烏貓哲學就烏貓是怎樣的人的解釋是從認識論出發的。就這一意義,也被灌製唱片,恐怕已風靡全島膾炙人口。所謂「烏貓烏狗歌」的一節是:
「烏貓襐裙無襐褲,烏狗襐褲激拖土」,當然烏貓是旗袍免襐短褲,烏狗是又肥又大的西裝褲,這形容詞對何謂烏貓表現無遺。
免襐褲是烏貓的特異,她們對貞操觀念或舉動,思過半矣。話說烏貓的濫觴,依消息靈通人士的說法,是昭和三年(一九二八)開始出現的,她集體地、名實俱在地被認識其存在是最近的事。
正是所謂「時髦」,相當於本土的摩登女郎或私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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烏貓的日常生活幾與私娼相同,但她們對衣服的流行頗為敏感,做大膽濃豔的打扮,不提也罷!都是肉感底、蠱惑底。
儘管如此,她們也是愛裝成各種階級,如大家閨秀、貴婦、女店員、辦事員等,以各形各色的型態闊步──即閉口不喧她是內行人,宛如羞澀的外行人。
至於大稻埕烏貓的分佈圖,這方面的詳細事情,除非借重斯道探險家的擘助無能為力,但可因每天不斷的勵行大稻埕逛街,自具鑑別眼識,這是不容置疑的。
黃昏逼近的五時頃起,如逛延平北路,可以多多目擊。咖啡廳、喫茶店、遊技場、電影院、旅社等,在所有的歡樂場會看到她們的蹤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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烏貓做幾何級數的增加是最近的事。而且,烏貓發生的根據是馬克思和恩格斯之所謂台灣社會的生產關係帶來的資本主義時代的產物。大稻埕的社會現實愈深刻化,烏貓的繁殖愈成老鼠之勢。
她們和烏狗一起將社會自純的帶動到濁的,一切成為刺激底、獵奇底,她們將在世紀末的舞台上馳騁於色情戰線,演供給肉體的職責。
因此,如烏狗是不良性的遊民,烏貓則為私娼加摩登女郎的雞尾酒。
他們因沒有活在社會的未來意識,就是穿上多麼新奇的服裝有了外形的變化,也改變不了其為烏貓、烏狗的本質。
關於這,就是暫時行走大稻埕,口提烏貓、烏狗的人,應牢記於心勿招恥笑。最不能看過的是,這貓有從私娼,集體地逐漸發展成公娼的傾向。
某香煙製造工廠的一群女工,或這裡那裡的「半掩門」,誰敢保證不久不成為台灣的玉之井、龜戶(兩地俱為東京市著名的暗娼妓女街)。
人的市場
大稻埕是本島人、日本人、朝鮮人、中國人這些種族混成的大洪流,職業階級也各有不同,其雜然不整頓的樣子有如垃圾箱之觀。
陽光自早上投射這垃圾箱到沒入西邊屋頂下,大稻埕任何時都是喧嚷的地方,粗野的人群在街上嘈雜地流動。真的,大稻埕不失為人的市場。
所謂大稻埕之有新興的活氣,之有脈搏的躍動,其實豈不是這悶熱的人的漩流嗎?
白天有白天的街景,是人車的來往頻繁;晚上是黃昏起,又是人潮的漂流。
從延平北路到大橋頭,陋巷的肩摩轂擊的鬧滾滾。
到底大稻埕不成人口過剩嗎?極最近的統計,日新町、大橋町、永樂町、下奎府町,每百坪有人口二百名以上;被以為是稠密的太平町、建成町是百坪約一百五十名以上。日新町算是全台北市密度最高的地方,一坪平均住三人,難怪令人聯想是人的氾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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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稻埕為人的市場的風景,在日新町圓環會歎一聲:「噯呀!」日新町、太平町、建成町的交叉點都興建了交通安全的圓環。
何時起這圓環成為唯一的繁華街以至於人的雲集,這是值不得穿鑿的,在面積有限的圓形地上,人潮蜂擁蝟集人滿為患的景象,如不表示人類的好奇心理,乃是將耐久競爭狂的心理在不知不覺間表現出來的。
明知是沸騰似的悶熱,人是泅過其擁擠間才感覺觸感,這也不得不說是圓環的不可思議吧!
那只有貓額大小的圓地上,集來了傭工、女工、娼婦、老人、小孩、紳士等各種各樣的人,引起味覺、食慾的油膩的菜餚,以及一大盃一錢的「涼水」陳列著,聲嘶力竭地招呼客人。──那應該說是大稻埕的鳥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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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次,再一個大的人的集團是永樂町市場。它雖值不得驚奇,但都市人未免太鈍感了。
永樂町市場外型與普通市場無異,但每天反覆著獵奇一百%的事實。被偷走的雞在市場內發現,失竊的腳踏車無意間在市場出現,因而刑事在市場內要先佈眼線,犯人就自投羅網。
又這市場的特色是既非單純的永樂町市場,又不是大稻埕的市場。
以台北為中心的四個聚落的鄉下佬悉皆在此聚散。
洵為國際性的,而且是神奇的市場。
大稻埕的百態,無不是這人口過剩織成的明暗的展開,且說今後將怎樣的展開呢?
人的市場大稻埕是,每年以十一%的增加率膨脹的;今後,人口暴落的時代不會來臨嗎?
鱸鰻今昔
大稻埕之所以兼備明暗二重面,因有鱸鰻的存在。
我無意特別誇稱大稻埕的黑暗面,引起人們的獵奇心,喚醒恐怖感,但有鱸鰻,乃大稻埕多角社會相所示的一個要素。情慾──變態──如為刺激現代人神經的東西,恐怖主義將發生高壓電流似的作用。不饜足於情慾、變態的人,斷然可以暴力做解決。
乾脆地說,摩登就是野蠻。極漂亮的摩登貌中無疑地可發現猛烈的野蠻。它對鱸鰻做辯證法的反對而逆轉。他們具有的觀念,既不是色情底,又不是變態底,而是暴力底。既不是摩登的,又不是頹廢的,而是野蠻的。
當前了無昔日的全盛,十數年前,不,到最近,或因意外,或因些少的事,脛或阿溪里腱猝不及防被台灣刀劃傷。呀!多麼可怕的超刺激啊!尤其一聽「台北鱸鰻,哭著的小孩也會不哭」,這不是謊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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鱸鰻的語源我不大清楚,但下村海南博士曾以老鰻──年老的鰻魚,確動過一番腦筋解釋出來的俏皮話,也成為有關鱸鰻的無聊話。
就因有普通無賴漢所沒有的特異性,使他們的存在不能一概貶損。
現據有關方面的取締,沒有一定生業,攜帶兇器徘徊云云……的定義也要附上,比本土的與太者,鱸鰻也未免太囂張太頑強了。
愛幹傷害暴行,缺乏豪俠氣,這也許首因他們太沒有教養的吧!就這一點言,本土的與太者更有教養。
最近不常聽到騷然不安的消息,但一提到大稻埕鱸鰻,不覺會起冷顫的回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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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的社會,有只有他們才知道的祕密及共同的利害。
現在分佈成怎樣的狀態,因筆者非身負取締無賴漢職責,故無從知道,惟所說的是蟠踞於大龍峒方面。又據說,最近在古亭町方面也有他們一群跋扈。
要談鱸鰻今昔,古老的事要正確理解是困難的,惟據最近的調查總數已銳減到九百二十餘名(僅台北市)。
雖難說是少數,所說大部分正從黑名單塗消中。不是非常時,為成個人正在轉向中。尤其在北署方面,以恩威並行迫使轉向,且在稻江信用合作社也貸與經商的資金,以獎勵轉向。
就他們而言比較全盛時代的風光,豈無凋落之感。又實際上大稻埕的名物又少了一個,難免落寞。代之,軟派的鱸鰻增加,是週知的事。烏狗是軟派鱸鰻稍具有知識者之謂。
咖啡廳(上)
逛大稻埕,為咖啡廳的發展有如雨後春筍,不覺一驚。
延平北路閃爍著的霓虹燈以及其他電飾,豈非全是咖啡廳嗎?咖啡廳確是大稻埕的新風景。
去年初的調查,北署管內有咖啡廳三間、喫茶店五間──在這中間工作的女服務生數約四十名,一到今年咖啡廳數及女服務生數俱倍增了。
最近開張的有沙龍 OK、大屯、新世界等都是大規模的,無異於雨後春筍,這是有目共睹的。不分晝夜,街上漂流著狂躁的旋律,大都是這些咖啡廳播放的。
照人口計算,大稻埕的咖啡廳雖不能說多,但規模之大及照去年、今年的速度增加,不久將出現洪水時代並不是杞憂。有人看這現象感歎說,「台灣的學校,如以這速度增設,該多好!」至足玩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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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的社會現象只不過是偶然發生的,這諦觀為筆者所無法接受,所以漫步這電飾燦爛的歡樂街,仍然非有所感慨不可。
這些咖啡廳以延平北路二段為起點,向大屯山的深山迫近似的,被沒有共感的社會相趕到絕路的人們,為逃避艱苦的現實追求歡樂鄉。前端塞住的舊橡皮管,水從破裂痕噴出來。
大稻埕的咖啡廳以凌厲的速度發展是理所當然的。跳舞以至運動也許可說有一傾向,但這是任何人都有些不易入門的。
對此一無所知的衛道之士以為「社會的墮落」、「道德心的頹廢」一口氣做說明。大稻埕今後可能和咖啡廳踏著同一步調發展,豪華、圓熟臻於極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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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大規模的設備,幾十名的女服務生群展開縱橫無盡的服務。妖豔的口唇──活潑的背線美,旗袍最合身。紅、青、黃、紫、綠、黑花哩花哨的刺激性色彩的旗袍群在亂舞。
藝妲出身、公車售票員出身、女店員等千差萬別,盡是剛十五歲或十六歲的少女。有人講台灣話,有人操日語,唱草津節、流行歌及小唄、台灣歌等,凡事都是OK。
顧客是日本人可、本島人可,如果是山胞也有優待,至於酒,雞尾酒、日本酒、五加皮應有盡有;菜餚是生魚片、米粉、牛腓等和洋漢折衷,做無限的服務。
這就是大稻埕的咖啡廳有些異樣的風格,國際的異國情調是由此發散的。
如說格調不高也沒有不對,由靜到動,渴望自由與開放不已的現代人的要求,頗能完全符合,故無善惡。
需要招來供給,小費的最低限度是一圓,那以下就被說成吝嗇,或被風評為小氣鬼。
顧客也有顧客的偏好,坐在他的膝上以為服務滿分,痛感喜悅,已是很有情調。
咖啡廳(下)
咖啡廳是以氣氛而去的地方,羨慕其空氣而去的地方,所以我以為建築的外觀以至室內的構造、照明的配置,其他的各種都費過細心的注意。就這一點說,城內的咖啡廳,尤其永樂、雄獅、日活、蒙派里、地下廳等無不似費過相當的心思。我們看過大稻埕的咖啡廳,不覺感些遺憾的是,普通的商店街的辦公建築物僅加上霓虹燈的彩色,就自詡為堂皇的咖啡廳!夠可憐了。這可說是經營者的努力還不夠。儘管說,大稻埕的咖啡廳界還在過渡期不得不如此,一般大眾行將被磨練,成為希求高尚趣味,然則現狀必無法饜足他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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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一般客門而言仍然是比城內遜色的。因為有產階級中的年老一輩的人,與其到咖啡廳,勿寧玩藝妲;至於薪俸階級,不能如本土人有加俸可領(日政時代,同一職位,日人多領加俸六○%),也不是經常去得的。
所謂常客,實為極少部分,這些人當然是將精神都帶給女服務生的,不會出手大方。我們常會看到大稻埕的咖啡廳有高校學生或其他學生五、六人在一起吵鬧著,這的確是壞現象。尤其青春的熱情洋溢的他們,所以口沫橫飛,目空一切的氣燄,對他人太困擾了。關於這,永樂等都規矩地在門內掛上「謝絕學生」的張貼,可說得當。大稻埕的咖啡廳應該能效法它。
最近因咖啡廳的激增,最受打擊的可能是藝妲吧!咖啡廳未曾出現以前,如有一點交際不得不到藝妲房,現在任何人都捨不得花五圓賞銀,除非傻瓜,人人都到咖啡廳去。因為花一點小費,可盡情飽餐色情,如精於打算,不得不向咖啡廳走。或因這緣故,藝妲全盛時代曾經向檢番領照的有兩百餘名,現在不足九十名,而那些廢業者,或為咖啡廳的女服務生,或為娼婦。以此推測,如不降下藝妲的賞銀,不久也許不得不自滅。最近,大稻埕檢番為經營困難困擾,當然是咖啡廳激增的副作用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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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樣,如對大稻埕的女服務生做綜合的觀察時,我們感到不少的失望是佳人既少,又過於缺乏迷人的技巧。今日女服務生也是職業婦女化,應更對自己的職務(說穿了是以秋波俘人的工作)需要多做考究。
烏狗社會學
我已就烏貓做了近代性的解剖,因何對烏狗過門不入?烏狗在大稻埕也算是和烏貓有親戚關係,其猖獗是不能容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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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有人質疑,順便將烏狗也放在俎上──我對烏狗未曾結怨,遺憾的是對所謂烏狗素無好感。如果,烏貓小姐是摩登女郎加私娼的雞尾酒;烏狗兄應是摩登公子加不良青年、與太者(惡棍)、軟派的無賴漢的總和。最適合的表現,也許是與太者吧!穿寬闊的海員褲,不分晝夜漂蕩大稻埕的繁華街獵取些什麼。俊俏得做男人有點可惜的風采,一看則能識別。他們站立的街頭總覺得有人的聲息發散烏狗體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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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拚命尋找烏貓或鄉下寡婦,聚成隊伍如豺狼頻繁徬徨著街頭巷尾人家。如果是東京,有如徘徊淺草圓公園的人,或為神田學生街出沒的南京查某一派似的。而且,最近在大稻埕烏狗群的戰線顯著地擴大;烏狗一詞也有被濫用之嫌。稍微穿奇裝異服,都可能被指為烏狗派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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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現在一般所說的烏狗的概念,是專指畢了業,找不到職業的失業知識階級。有道理,他們失業知識階級大多年輕,容易沉迷於酒色一失足將墮入烏狗之群。就是失業知識階級乃烏狗之類,烏狗之尤就是無產失業漢。真正成為失業漢即無可救藥。到收容乞丐的愛愛寮去以外,是無路可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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畢竟以馬克思之說,這些人們是資本主義所必然的階級層,長期與生產機關隔離,匱乏使他們忘卻勞動能力,使勞動的意志放棄──他們沒有理想,只有一盃酒、一夜的女人。極端的匱乏驅使他們自暴、墮落、麻痺,對黃金與權力變質到盲目的崇拜與屈從。這在安那琪也是受排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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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村千秋或林芙美子每能描寫這失業者且具有社會意識,這也不是失業者,應該是前記的失業知識階級,或烏狗之類吧!這樣想的時候,會懂得烏狗的社會意識,失業知識階級──烏狗──失業無產階級的三段構造將急轉直下,真可怕。如烏狗應貶損的理由如前述,現正在壯大的失業知識階級的烏狗化,豈非又值得擔憂的現象嗎?
講古場風景
這麼熱的日子,傍晚起擠在狹室裡,熱心地開什麼會議──這樣想而探頭一看才知道是講古場。微暗的房間裡不聞咳嗽聲一聲,幾十個人怕漏聽一句似的傾聽著。「擠壽司」大概是講這情況的吧!滿滿的人聚在一起。講古師落坐在高一段的地方。上半身微俯,左手古冊右手摺扇,好像已講到了一半,正起勁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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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見得是在唸古冊,看到他一瞥冊面,即將視線越過眼鏡緣投注聽眾中,從左到右伸長消瘦的頸子,再將視線移回冊面。從容不迫的技巧,有悠然自得的神態。突然以手拿的摺扇拍的敲了腰間,叱吒三軍似的繼續講話。聽眾著迷,出奇的靜默。悶熱夜大稻埕的室內這種靜聽風度令人歎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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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種台灣講古場在大稻埕有數處。作為目不識丁的下層階級的娛樂場,具有不可動搖的大眾性。只花一錢即可任意飽聽講古。講古師講些什麼呢?有戰爭故事、愛情、滑稽、俠義、神仙等,講古師手拿著的藍本經調查是《三國演義》、《水滸傳》、《紅樓夢》、《東周列國誌》等,現代知識分子也都想唸的大眾文藝書。此外,還有《西遊記》、《彭公案》、《包公案》、《乾隆遊蘇州》等,曾在演戲看過一次的,他們又再一次在講古場聽講。故事講到一個段落,在休息時間有人向講古師發問,誰不是到哪裡成為怎樣?聽眾之間,也互相討論故事的情節顯得津津有味,忘記酷暑及夜闌的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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查了一下講古師的來歷,發覺不可以小看他,竟是昔年沒落的學者。漢學式微的今日他才不得已當了這種講古師,昔年是如秀才(童子試及第者)或童生(入孔廟攻舉子業的秀才)等文人,為赫赫有名的人物。吸鴉片和運動不足、營養不良及熬夜,頗多清瘦得晃晃搖搖,一看確有落魄文人的痕跡。聽說,近來這些講古師的素質低下了,雖有人談論要將講古場當成社會教化機關之一,如有朝一日要聆聽鄭重其事似的社教的說教,聽眾怕會逃走到一個不剩。然則,僅靠一錢或兩錢的零錢施捨以維生的講古師就不成其為生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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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講古師播放的通俗小說才是今日我們文化遺產之一。或有迷信或荒唐無稽、有害的東西,但大多數都保持鄉土色彩。好壞不提,因係下層大眾的精神糧食之一,今後可當鄉土文化的一部門,大有整頓之需要。──將講古提昇到大眾文學的水準。這在當前是甚為困難的,要將講古當成社會政策的一手段,更加困難。這有類於浪花節、櫻花音頭等日本民間藝術不能成為產業金庫獎勵存款的宣傳一樣,理論是相同的。如想利用講古鼓吹或徹底化什麼思想,這是徒勞無功的。
藝妲的科學底研究,尚無所聞。霓虹燈閃爍的近代繁華的大稻埕街上,如以古樣的步調,「藝妲喲!到哪裡去?」這命題引入哀傷的興趣。畢竟賣春這一行業,是人類發達當初以來就有,有人說是最古老的職業,但台灣藝妲與大稻埕的發展孰先孰後是費神的問題。那樣,藝妲的興亡變遷,同時也是大稻埕的;可說大稻埕的近代形態變了,藝妲也就變了。不看藝妲,勿談大稻埕,這不能說是誇稱;談論大稻埕的人,如不知藝妲,有類畫龍而忘記點睛。她們現在雖已面臨窮途末路,其曾為屹立不搖的往事,為大稻埕興亡史留下了粉紅色的一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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摩登大稻埕要有摩登藝妲──這是不言而喻的必然結果,「是藝妲呢?是女服務生呢?看不出來了」藝妲的現代化。
在大稻埕社會,她們曾被稱為古典底存在,但難抵抗時勢,一天天地加速摩登化。侍宴侑酒僅此不足以稱藝妲,現代是夠深刻化的。會唱流行歌曲也要能踏跳舞的花步;今日是服務既要包君滿足,又不要點頭。她們為打發無聊取出胡琴或古箏,以咒罵社會,悲歎命運的苦慘,已成自我安慰的遺物了。「藝妲中想成婚的人多起來了」足窺摩登藝妲氣質的一鱗半爪,為什麼急著結婚?發問的人的腦筋一定有問題。藝妲畢竟非吃飯不能為客人服務。她們的廚房的情況,昭和九年(一九三四)《台灣新民報》新年號有某經濟學家將其特質批判無遺,諺云:「武士吃不上飯,還要擺臭架子」,惟換成藝妲不見得能照這樣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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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說,她們豈不是不願當姨太太?」這就是比什麼都更好的受過教育的佐證,教養會給她們帶來困擾。面是可賣,但為一時的艱苦所迫,連身也一起賣,現代藝妲不如那些轉向組無智。沒有愛,結什麼婚?只要不是相當盲目的轉向,大抵都知道。喜愛黃金,同時也要追求愛情──算是她們不假的告白。換言之,藝妲厭惡去做姨太太;所以雖想嫁人,但拒絕做姨太太。對此,司愛的出雲(今島根縣,出雲神話與天孫族分庭抗禮)的神,有點拿不出辦法來。進退維谷的藝者的二者擇一,既可憐又可哀,是現代藝妲的進行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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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稻埕,藝妲已剩下不到一百人。當然是銳減,但藝妲變換型態的娘子軍,躲避監視的耳目,轉移到其他的燈紅酒綠的戰線販賣色情的事實,無法摭掩我們的眼睛。石川右衛門(昭和初年著名歌手)唱出:海灘的細砂就是盡了,世上賣笑之類豈能消滅。貝培爾、惡瑟、藍波、蕭伯納等無不以她們為人子。她們的人性沒有先天的缺陷。恩格斯說:「資本家的生產,正是不得不為這結婚樣式開了一個致命的洞。」
(原注:以下有二十四頁約一萬五千字的刪除,經劉先生證實,恐觸禁忌自動刪除,惟仍逃不出查禁厄運,非查《台灣新民報》,他已不復記得內容。)
──收入春暉出版《台灣文化展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