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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流
小說
新竹縣 / 芎林文林閣
作 者
龍瑛宗
作品賞析
"祖籍廣東省饒平縣的龍瑛宗,是劉家來台的第四代子孫,祖先唐...
文章朗讀

第 1 段

第 2 段

一九一○年初期的一個黃昏,在日本殖民地台灣北部一寒村的火燒雲,紅煌煌地熱鬧起來了。夕陽照耀橙黃色的鱷魚狀彩雲呈現著鮮豔地明亮,隨著夕陽的遷移,不知不覺地變了茜草色,而逐漸形成老鼠色,村道排行著的木麻黃樹和土磚矮矮的民家,也被灰暗色黏滿了。
「孩子呀!趕快轉來喔。」
村婦高聲呼喚著正在一心貪玩著的小孩子們。
杜南遠的爹,「哈!」的一聲向煤油燈的玻璃罩哈了氣,而精心細擦著,擦亮了的玻璃罩上鮮明地映著寒村的黃昏風景。
那個時候,草深的這個寒村還沒有電燈,在台灣出現電燈於一八○○年代的後期,是滿清政府創辦的,首先於台北府的巡撫和布政司的衙門、機器局、艋舺的街坊一帶始有光亮的電燈。
村民們聽到傳言,台北有難以想像的自動會發亮的燈火;村民們在想,這又是紅毛仔弄出來的魔術品,恐怕像山澗草叢間飛翔的螢火蟲大一些的東西吧?反正究竟是什麼東西呢?村民們一點也想不出來。
黑暗由西面八方湧出來,把整個寒村包圍了。剛才熱鬧的火燒裡,已經完全消失了,一道殘光痕跡也沒有留。
黑暗籠罩著的寒村煤油燈光,個個開了黃色花朵,而塗染了這個孤單而靜寂的寒村長夜。在淡淡的煤油燈光下,杜家的男人們開動著筷子忙著吃晚飯,往裡撥送甘薯飯,夾著醃鹹的乾魚,大家已經覺得津津有味了。男人們吃完了飯,然後輪到女人們吃飯,這是男女七歲不同席的儒教遺風吧!
杜南遠的爹,吃完了飯用牙籤剔牙,並把燙燙的烏龍茶喝著喝著。這時候,石浪伯拿著竹子煙桿,慢吞吞地進來了。
「吃飽嘛?」
「吃飽囉!」
石浪伯慢慢地向慣用的竹椅子彎腰坐下來,為了打發寒村長夜的無聊,他就一吃完了飯,習慣地常常到杜家來,把很長的竹子煙桿代用拐杖,就隨隨便便地造訪杜家。
石浪伯把燃燒了的煙絲,咯咯地敲著泥土就說:
「聽到了麼?阿統舍從佃人那裡以便宜的價錢買了個ㄚ頭,便以婢女的名義去辦理戶口手續,但是日本仔的警察大人搖頭拒絕接受;他還說,這是奴隸買賣,依大日本帝國的法律是不准的。汝等台灣人買了婢女而虐待之,不行呀!日本仔警察大人還把阿統舍教訓了一番呢!稍後!這樣子好啦!以養女或者同居人的名義就好了,倒是親切地開了一條路,你說,這個是不是換湯不換藥?」
「哼!還是異途同歸吧!」
杜南遠的爹,扔掉牙籤隨聲附和著。
「日本仔聰明得很,但是西仔也不可好惹的呀!我年輕時到雞籠與西仔打仗去,那傢伙爬在地上打槍,好像臥伏著玩樂呢!真的嚇了我。」
過了一會兒,石浪怕還說:
「說來奇怪,為什麼紅毛仔對我們的台灣有這麼關心呢?以前荷蘭仔拿與西班牙仔從很遠的天涯跑過來,在雞籠人家的地方打架起來。好像狗子的咬架,結果西班牙打敗了,就捲起尾巴在海上垂頭喪氣地跑開了。聽說,這時候的台灣人參加了荷蘭仔的軍隊去打仗啊!」
當時石浪伯是與西班牙打過仗的鄉村義勇兵,憶起年輕時與紅毛仔打仗頗覺得自豪的樣子。在煤油燈下的團聚裡,得意地常常講出「西仔」、「西仔反」的事情來。
年幼的杜南遠,關於「西仔」和「西仔反」的故事,有一點鴨子聽雷。以至長大時,才曉得「西仔」就是法蘭西人,「西仔反」就是法蘭西人叛亂的意思。
滿清朝廷雖然腐朽仍是天下的皇帝,自任全世界之中心。由於一八八四年的「中法戰爭」。法國已掠奪了越南,並且它的魔掌已伸到台灣來,滿清皇帝還妄自尊大,尚稱之「西仔反」的看法哩!
老人家們還東扯幾句西扯幾句地在閒聊;福佬人與客家人分類械鬥的軼事。一下子談著乾隆、咸豐、光緒皇帝的種種傳說。長髮賊的厲害也提過了;太平天國已經禁止了婢女的人身買賣啦!日本殖民地政府還步其後塵呢!
在煤油燈下閒談的石浪伯和杜南遠的爹,老早死亡了;連「西仔」和「長髮賊」也變成死語了。
杜南遠是蒲柳的體質。這孩子會不會夭折?杜南遠的爹焚憂著。他是老爹四十多歲所生的老么,這使老爹的憂慮彌增。剛出世就軟弱,像魄野草躺著稻草鋪的褥子。終日整夜,軟弱的身軀裡咻咻地颳著寒風。冬夜,季節風的跫音粗野地馳騁過杜南遠茅草屋頂,後山的樹林有些落葉了,像散髮的裸體女人喚回將遠逝去的人,整夜呼呼地作響。清冷的月亮,懸掛在老樹枝椏上,而樹葉渾身地搖動著且閃耀著月光。
患了嚴重氣喘的杜南遠,粗暴的季節風好像把他的生命帶到遠方去,雖然杜南遠還不知生死之為何。夜沉沉的時候,躺著稻草床上的杜南遠,呼吸覺得困難萬分痛苦時,寧願冀求永恆的歇息。杜南遠的爹,以凝重的眼神盯著與死神掙扎的幼兒,胸腔裡狂風怒吼;這孩子如有三長二短……他又在想,假如孩子仍有命,但是我已經老了,萬一,我不在時……。老人家的憂慮總是翻來覆去的。
杜南遠的爹,憶起了過去的苦難日子。他的祖父從廣東省與福建省交境的饒平縣的寒村帶三個外甥來了台灣。登陸地點是淡水港北方三芝鄉的海濱。由這裡沿著淡水河一路南下,暫且落腳於新莊小鎮。這個地方的原野已經被先來移民的福建人占據了,而且言語不通,他們更向人煙稀疏的邊地,最後歇腳的地方,就是近於番界的台灣北部。來台第一代的杜南遠的曾祖父與三個外甥,就在這裡用芭茅葺的屋頂房子暫做窩棚。
這個地方屬小盆地,原來泰耶爾族盤踞的地方。迨至道光年間,竹塹城的周族與九芎林庄姜族共同出資,在竹塹城東南廂橫崗一帶,建隘募丁事開墾。當時大隘的總本營地,除東面靠山外,西南北三面都種植刺竹為城;城邊探掘池塘井且民房設有槍眼,以防泰耶爾族的來襲。
杜南遠的曾祖父的窩棚,就靠在城外附近。有一天,曾祖父因有事赴他鄉,事畢回來時,三個外甥竟變成沒有腦袋的屍首躺在地上。三個外甥都很年輕,一定遭到泰耶爾族的出草了。撫著無頭屍首,並馳思大陸的故里,曾祖父的心情千碎了。把三具屍首倉卒地與淚埋在一個洞穴裡,連墓標也沒有了。
在邊疆雖然可歛誅求很少,卻是蕃害事件常有迭起,並且瘧病和恙蟲的疫病甚為猖獗,為天天過日子的口糧只靠天天的沉重勞動,倘若生活也有著落,銀錢也存積了一些,再回大陸去,把眷屬帶回到台灣來,曾祖父是這樣子思忖著。這是生在大陸而移民的普遍願望。
杜南遠的曾祖父在大陸的時候,苛歛誅求無窮盡,外國的豺狼們在中國的廣闊地域裡橫行無忌,領土被剝削,權益也相繼不絕地被縮小,在低層老百姓們,已經陷入水深火熱的境地了。
「賺錢也一天一天微末了。」
村裡的古老們,搖頭歎息著。
由於餓殍遍野,於是老百姓們把僅少的家財賤賣,充作盤費,背井離鄉,為了覓食越洋渡海到天涯海角;各各踏上流離顛沛的遊程了,杜南遠的曾祖父也是其中之一。
大年夜,杜南遠的曾祖父,一個人孤單單地憶起留在大陸的爹娘,又想起三個外甥死於非命,霍然覺得這個邊境很討厭。那麼,離開這不吉的土地,到南方山中的埔里社,也許有較好的工作可以找,碰碰運氣吧!
但其結果相反,到了埔里社沒有好久,因水土不合,罹了風土病了,在偏僻街坊的破陋客棧裡,一個人孤單地躺著,想到妻兒不覺簌簌流淚了。帶來的盤費也剩下無幾,這個使他焦急了。與其在異鄉的路旁病死,還不如回到妻兒的窩棚吧!
於是他就打定了主意,抱病離開了埔里社。白天行走一會兒,就在樹蔭下歇息,到了夜晚,就在人家的屋簷下躺下過夜。盤費也用盡了,硬著頭皮討人家的剩飯了。
跋涉了千山萬水的感覺,好容易踏進窩棚,旅途一直起勁的心情鬆弛下來了,還是由於過分勞累,未經幾日溘然棄世了,剛剛度過四十未幾。
「這麼早就轉唐山去哩。」
鄰居的老嫗們附耳嚅囁著。
杜南遠的曾祖父與三個外甥,來到台灣荒涼邊地,未經好多年已作台灣鬼了。從此與大陸故里的連繫完全斷絕了。
生活的擔子由杜南遠的祖父扛著,在山俗佃耕著一小片旱田。他勤於耕作,清晨一黎明就起床,一直辛勤地工作到披星戴月。他種植了茶樹及橘樹,當採茶時期掮著布袋的茶販到這裡來收購茶葉時,就知竹塹城的零售茶葉價格與茶販的收購價格相差很遠,無奈只得賤價賣給茶販了。有了一筆錢的收入,務須先還債不可,剩下來的錢,無論如何買豬肉吃頓盛饌再說。但未經好久,米缸也匱乏口糧,只得商借或者吃甘薯度過日子,目不識丁的他,對於大陸故居的眷族更是茫洋,舉目無親感覺孤立無援之感。
中午過了很久,杜南遠的祖父還沒有來吃飯,家人覺得詫異,到茶園去覓尋,終於發現沒有首級的屍首伏在茶樹梗的沙地上,那一定是泰耶爾族的出草所幹的,行年三十四歲。
當時的風俗,無頭屍首不准扛進家裡安置,無奈何就放在屋前院子的角落。又匆匆地弔喪,埋在茶園旁邊。三個稚兒被留下來,那是十歲帶頭的三個男孩子。
茶園的工作由杜南遠的曾祖母與祖母來承擔,十歲的杜南遠的爹,暫時寄養外婆家。外婆家住在九芎林庄的郊外,與杜南遠的村子有一段距離。外婆家姑念杜南遠的爹,就早無父親覺得薄命,又鑑於伶俐的孩子,就送到私塾去,私塾念書的時間外,就在外婆家打雜工,刈稻期到田裡去拾落穗,或幫忙剝黃麻皮。
新埔庄有個遠親,在街上開設藥舖,聽說需要一個藥僮,於是杜南遠的爹又送到那邊去了。藥僮要製藥材,看看處方箋抓藥,而把秤子來量一量。由於三年間在私塾念漢文,大概的文字看得懂。
杜南遠的爹十七歲時,在本村裡開雜貨店的老闆,看中了他,這個年輕人聰明伶俐還不錯,於是托人來講入贅的事,杜家的女人總是老的老,男孩子總是太少歲不懂事,赤貧如洗從那裡談起討老婆的可能性呢?於是機會難得過了沒多久就做了雜貨店的女婿了。
在那裡零售日用雜貨品,但岳父母年邁多病,做生意的事情由他一手包辦,他又計劃開始售銷布料,未經幾年岳父母相繼地病疫了。
岳父母棄世後,杜南遠的爹,把兩個弟弟喚到雜貨店來;原來杜南遠的大叔是人家的長工,細叔是看牛的。由於叔叔們已經長大粗壯,杜南遠的爹擴張家業,開張屠宰業了,並由他倆負責擔當且零售豬肉。
那個時候屬滿清政府的時代,歐羅巴的商人跑到台灣,批購樟腦油。在台灣的山林裡樟樹很多,而且樟腦業的利潤也很高,於是杜南遠的爹動腦筋,在深山裡搭蓋腦寮,開始製造樟腦油,在腦寮工作的腦丁們工資,並不是現金給付而是配給生活必需品。由於經營日用雜貨舖,而且零售布料和豬肉,再也沒有更適合的條件。由於事業也順利,賺得不少錢,於是杜南遠的爹費了許多錢,為了兩個弟弟娶媳婦。
一八九五年,時代鬧得天翻地覆了。從來未曾看過的日本仔,以台灣統治者的姿態來台灣,村裡的豪族姜少爺,愛國的熱血沸騰,糾合了鄉村壯丁們,組成民軍參加竹塹城的攻防戰,詎料,日軍以現代化的優越裝備,類如現代與原始之戰,雖浴血奮戰仍撤至枕頭山,日軍的近代砲火熾烈,重重包圍民軍。姜少爺看見陣情慘重,無法突圍,從容吞鴉片殉國了。
杜南遠的爹也驚慌失措,與其揮淚長歎亡國之厄運,還不如眷屬們隱匿到那裡去逃難,但是店舖要怎麼樣處理?如此迫切的事情,弄得焦眉爛額。所幸戰火沒有燃燒到這裡來了。
占領台灣的殖民地政府頒布政令:自顧回祖國者,於限期內准予其所願,為此,杜南遠的爹也傷腦筋:雖然念了短期的漢文,曉得大陸故里的所在地,其他的血緣關係便渺茫了。事到如今,假如回到大陸去,已經星移斗轉可投靠的地方恐怕沒有了。相反地在台灣已經有了店舖,腦寮事業也順利,生活的基礎也生了根,初代的渡台者,為了尋食潦倒裡仆在渡台中途,並且喪失了三個外甥。第二代以三十幾歲的身世被砍頭了。由於前代們的悽慘變故,而今好容易得到了生活的安定,想到這似無選擇之餘地。
殖民地政府,對於樟腦製造業而言,與理蕃政策看做撫墾政策最重要的一環。滿清政府派遣了能幹的官僚劉銘傳,雖然滿清政府是一塌糊塗,但是劉銘傳卻是富有進取思想的人。
據說有一天,劉銘傳登上滬尾(淡水)砲台,瞭望東方好久,而向在旁邊的隨從人員說:
「從今以後不圖謀國家富強,我們有一天恐怕做了日本人的俘虜吧!」
劉銘傳上任巡撫以來,銳意治理台灣;舖修鐵路、架設現代化的電燈、整頓財政等等。而重視理蕃與樟腦產業,並其他的種種的改革。
日本殖民地政府對於製造樟腦業,也繼承了劉銘傳的施策。
腦寮工作的腦丁們良莠不齊,其中有些人欺騙異民族,又有姦淫蕃婦的事情時常發生;因之憤怒的蕃人,在夜裡襲擊腦寮,把漢人腦丁的腦砍掉了,而放火燒了腦寮,竟燃燒著變成了灰燼。
杜家的腦寮也被襲擊了。杜南遠的大叔也為此喪生,所雇傭的腦丁睡著的人頭也被砍殺。對於死去的腦丁,不但埋葬費連撫卹金也不得不支付;與遺族之間關於撫卹金的金額多寡,雙方的意見未能談妥,憤怒的腦丁遺族,擅自闖進杜家的店裡來,把所有的雜貨和布料搬走了。
「我的蒼天!」
杜南遠的爹吐了一口歎息的大氣。
望著空空沒有貨品的店裡,覺得一切不得不從頭做起不可;雖說從頭做起,但生活的重擔子又不能卸下來,而且嗷嗷待哺的孩子又增多,擺在眼前的崎嶇小徑,一直不斷地連接下去。
為了採購雜貨品,杜南遠的爹,時而前往竹塹城。有一天在城裡看見了一件稀的東西。那是透明的冰塊,他雖知道雪。但自從有生以來從未曾看過雪,也不知道冰塊的存在。他倒是頭一次吃過鉋出來的冰碎片,感覺好像舌頭被燃燒著的凍冷。他思量像這樣子的稀奇東西給家人見識見識一番吧!於是他買了一塊冰角寶貴地包在紙盒裡踴躍踏了歸途。那時候還沒有用雙手推的輕便台車,在炎天之下只得靠一雙腿行走。
到了家他並未即刻歇息馬上叫了家人們來,高聲說道:
「給你們看一看好稀奇的東西。」
邊說著邊小心翼翼地打開紙盒。奇怪!竟沒有什麼東西,只盒裡面那塊冰角不見了。家人發呆得詫異的神色,他在家人們的面前,指手劃腳地不得不說明有很冷很冷的東西,既然如此,但家人們卻看不見,越發目瞪結舌了。
一九○七年秋天的一個清晨,掮著槍子的腦丁,隘勇的一群,懸起「安民」、「復中興」的旗子,來勢洶洶地跑到北埔支廳的庭前;日本人警部渡邊支廳長敏捷地看到了這武裝台灣人。
「汝等,為什麼擅自跑到……」
他的話沒有講完,砰!的一聲就倒仆下去,日本人警察用槍還擊著,由於雙方的勢力懸殊,日本人統統死在砲彈下,連日本人的婦女孩子們也被殺了。
杜南遠的爹,一聽到槍聲,在巷口出現阿鼻地獄,即刻不顧生命的危險飛也似地奔往公學校去,把杜南遠的大哥接回來。
由鄰村月眉庄出身的蔡清琳率領隘勇、腦丁、泰即爾族的一群二百多人,浩浩蕩蕩地向竹塹城進發去,到了離城十里路遠的地方,看見日本軍大隊,嚇得有些人就往回跑了。
村子裡的日本人幾乎被殺害,其中只有兩個婦人死裡逃生;一個是公學校校長的妻子,把她隱匿於村民家裡,而替她換上台灣衫,還有一個躲在死屍下面,佯裝死人而未被發現。
一場壯舉把村裡的日本人殺戮,卻是日本人痛恨台灣人,屠滅全部鄉民做報復。因之村裡籠罩著風聲鶴唳了。
生殺予奪之權,掌握在異民族統治者之手裡,杜南遠的爹,痛切地覺得亡國民之悲哀;那個時候,杜南遠還沒有出生,假如實施大屠殺的話,連出世的機緣也沒有了。
杜南遠最大的哥哥,於十二歲時吃了楊梅而驟亡,老娘哭得如狂,把死兒埋在沒有腦袋的祖父處。襲擊日本人事變,逐漸冷靜下來,這時候老娘懷孕了;但那是小產,隨即又懷孕了。出世下來的就下杜南遠,剛出世這孩子非常軟弱,看樣子撫養長大就有疑雲重重,為此杜南遠的爹就黯然神傷。
初代以單身漢來台灣,到了四代死神頻仍地降臨了杜家。死神還會降臨到杜家,把杜家的子弟們攫取去呢?
叫做杜玉娘的少女,她從小以養女被賣出,又由於從小就喪了親生爹娘,認杜南遠的爹當義父,時常出入杜家。她有瓜子兒臉而身材苗條,她是村裡的野妓。
二、三歲的杜南遠,常被杜玉娘揹著,在村裡徘徊。後山的樹林梢上,十五夜的月亮冉冉上升,黝黑的屋頂跟巷路灑了白銀,杜玉娘以清脆的細聲唱「月光光,秀才郎」的童謠。
「阿遠,長大了做個秀才郎喲。」
杜玉娘把擦胭抹粉的瓜子兒臉,回轉頭看一看杜南遠,然後用手指著月亮:
「瞧!在月球裡兔子搗成年糕呢,看得見嘛?」
在月光下的廟宇前面廣場,村民們常集聚著,聽瞎子唱京曲「三娘教子」,村民們不厭地以安靜的心情聆聽著。那瞎子是四十出頭的男人,穿茶色的台灣褲子,而上半身是裸裎的。瞎子的身材魁梧,蒼白的光頭,這個彪形大漢很明顯地從華北地方來到的男人。什麼緣故到這寒村來,誰也不知道,因吃了檳榔露出昔時日本婦女曾經盛行的染黑牙,瞎了的瞳孔窪下去,裝滿了深深的影子。
村民們背了故里,幾經流離顛沛,不期而合地跋涉到台灣的一寒村,安靜地相集聚,聽著故國的京曲,還算差強人意地共同懷念大陸的故舊跟月亮吧!
五、六歲時,杜南遠是個夢遊病者。
「阿遠,昨夜睡著了又跑出來,在家裡打轉轉還記得麼?」
「不,一點也不……」
杜南遠覺得很奇怪,睡著了又爬起來,在家裡走來走去的記憶,竟一點也沒有。但是到了夜晚,杜南遠苦於睡不著,而大腿絲絲拉拉地痛得不得了;沉入黑暗裡雖欲睡覺,卻是總睡不著,而夜晚越覺越深了。時刻的經過慢得令人不耐煩的,真的一刻千秋之感。好不容易掛鐘以嘶啞地「噹!」的響一聲,杜南遠越發得心情焦躁。
杜南遠在天天夜裡看見了幻覺。那是教人藐視的支那人的面貌,留著辮子的枯瘦長臉的人。蒼白顏色誠然為了生活憔悴極了的面容,在一片黑暗裡坐著朱紅板圓凳椅子,蒼白臉龐一直盯著杜南遠一動也不動,一到了夜晚,總是出現了那個面貌,帶稍憂愁的臉龐,好像要訴說什麼傷心事,但好像又不是。仰或多病的杜南遠覺得很可憐,在天天夜裡出現他的面前,目不轉睛地看護他罷了;或是在人間世的杜南遠帶回冥府去而引誘他罷了。
在黑暗裡的蒼白臉龐,那是在底層掙扎的人們,為了挨餓民有菜色的表情,由於因果報應滿地打滾的臉龐罷了。雖然生活的掙扎而苦惱的日子總算過去了;那是歇息著的臉龐,其臉龐帶些憂色但充滿了永恆安息的神情。
這是每天夜裡杜南遠所看見到的幻覺,但偶爾也看見另有的幻覺。纖細的下弦月片,幽照著深綠色於淤塞的池塘,蒼老的池塘旁邊繁茂著竹叢,而竹叢尖頂有個首級被吊下,潔白地勾臉譜,粗濃的眉毛根和眼睛如一條細線。那白色勾臉譜的肥胖首級,在竹叢梢上被微風晃晃搖搖著;好像京劇裡的淨扮相那樣。
嗣後,幻覺不再來;但那憔悴的支那人臉龐和竹叢上晃搖的白色首級,一直烙上杜南遠的記憶裡。
杜南遠的村子,自從一八三○年代的初期,武裝漢人開拓民把泰耶爾族驅逐到更山中去,偶爾在村子裡還得看見泰耶爾族;面孔有刺青、腰部吊了黑兜襠布,赤銅色的身軀有濃厚的體臭,腰部又掛著蕃刀;這些使杜南遠覺得很可怕。不過,那是屬於熟蕃吧;熟蕃就是歸順政府,與漢人有往來了。
生蕃就是未歸順政府,還是繼續抵抗的凶蕃。一九二○的秋天,在蕃地蔓延惡性流行感冒,因之產生了迷信;為了祓除不祥而頻繁地出草,殺害了很多行人。那時候的日本人州廳派遣了警察隊,前往蕃界從事討伐,但也始終沒有結果,終於申請軍隊的出動了。
那個時候的村莊,由於征蕃關係種種人們的來往也殊多,村裡竟出現日本人經營的旅館。有一天,在廟宇面前的廣場,從蕃地抬扛來的負傷者放在那裡,孩子的杜南遠,為了好奇懦怯地到廣場去。負傷者的頭部,用繃帶一繞一繞地纏上,且血痕也多量地滲出來了。聽不到傷者的哼哼聲,只一動也不動地在那裡靜靜地躺著,究竟活著或已經死了,那就不曉得了。
杜南遠的曾祖父,什麼時候來到台灣及其詳情就無法知道了,曾祖父和祖父目不識丁,且沒有帶族譜,因之杜家的重要紀事,就沒有留下記錄。總而言之,為了行走「人為財死,鳥為食亡」的道路,而在半途上喪生了。
到了父代,外婆家將杜南遠的爹,送進漢學塾去,這,對於杜家來說,雖然僅讀三年間的漢書,杜家已有讀書人的出現,而且使杜南遠的爹大有用處。因為杜南遠的爹,經營腦寮竟遭失敗,就憑靠獨力閱讀星相天文曆書,在村裡做起算命先生。
未婚的男人最怕是女人帶有剋夫之命,帶凶星相之下出生的女人,會使丈夫早死或一輩子的厄運;為了這,對於未出嫁的姑娘們,她們的年生月日予以改造。
嬰兒哭了通宵,吵得沒能睡著,十分難受的娘,跑到杜南遠的家裡來。
「這孩子通宵哭得不停,很磨人哪!」
杜南遠的爹,把手指彎一彎,嘴裡唸唸有詞且手指算一算,然後說道:
「著了邪,向東南方備三牲燒金膜拜好了。」
到了晚年的爹,曾經對杜南遠說:
「算命是生活的一種手段,騙人的了。」
而聲音低沉且近乎自言自語。
七歲時,杜南遠的爹,帶他到村郊的彭家祠去。彭家祠是村裡的彭姓人建立起來的祠堂,村民們一直叫做「彭家祠」,用地寬闊且廟宇般富麗堂皇。彭家在村裡是有來歷的豪族,且出了很多讀書人子弟;家長是個秀才,但已逝世由弟弟當家,且在彭家祠開了書堂自兼老師。
爹把杜南遠引見彭老師,就在這裡學習漢文了。學童一共有十五、六人,年紀多與杜南遠差不多;但在這裡頭比杜南遠年幼者也有,年長者也不少,總之參差不一。另有二十歲的青年也有二個;他們讀的是「論語」,而那兩個青年與幼童們不同,他倆毋須背書,老師在他倆面前講解「論語」的語文意義。
清晨,杜南遠把「三字經」用包袱布包好,並白開水倒進小瓶裡,誘了附近的學童,踏上彭家祠的小路,到了半途,一片嫩綠的鋪毛般的莊稼地方,而穿過去就可以望見滿了暗綠色池塘;池塘旁邊叢生了孟宗竹,長得筆直而照耀的白雲下,晨風吹著竹葉微微地搖動了。
杜南遠若隱若現地想起了幻覺,在下弦月片下的竹叢裡吊著白色臉譜的梟首,一晃一晃地浮現了。
「咱們,看誰投得遠,來個比賽罷。」
到了池塘邊時,有一個學童嚷著。好哇!學童們立刻應聲,於是拾起路旁的小石子,向池塘水平用力投擲過去。小石子溜滑水面上,跳上了好幾次,終於沉下水底去。他們玩了好,竟想到時間遲了,就張張慌慌飛也似地跑到彭家祠去了。
在彭家祠熱鬧的唸書聲,響澈了雲宵。杜南遠也打開了「三字經」,不管其內容,以高聲兒重複地把它唸起來。一個房間裡大概四、五個人,大家把嘴張開大聲地總是喋喋不休。偶爾看見庭院,強烈的白色陽光充滿著,佛桑花的朱紅色滲進眼簾來。
快到中午,一個一個走到老師面前,把書本放置桌子上,臉朝後把所教的地方背出來,如果忘掉了支吾起來,老師的竹鞭子啪嚓地響著。背書完閉,把手掌伸出老師的面前,老師從容地把毛筆蘸蘸墨水,今天所唸的一個生字,寫在手掌上;如果猜錯了,老師的竹鞭又發年一聲。而後,學童們包好書本,並喝完了的開水瓶子帶起來,才踏上了歸途。學童們回了家後,把寫在手掌的生字給家長看,但是因滲了汗水,其字體竟是模糊不清。
在家裡吃飽了飯,下午也須到彭家祠去;雖這次因彭老師有午睡的習慣,害怕會打擾他,學童們以細聲唸書,卻是有些鴉雀無聲之感。老師的影子剛一出現,霎時間唸書的浪聲,如狂風怒濤般渦漩起來。
這樣子的日子繼續一旬的光景,有一天,來個留小鬍子的日本人警察,像躲開唸書的騷骨裡,找著彭老師講話了。咕咕呱呱一會兒,最後揚長而去,日本人警察的蹤影消逝了,但彭老師還坐著而呆呆地沉思了好久。嗣後,彭老師招集了在唸書的學童們,以低沉的聲音說:
「你們把書本收拾收拾回家好了,明天不必再來。」
大家鴉雀無聲,不知其所以然。
回家的時候,杜南遠看見了庭院的佛桑花一眼,在豔陽下仍在燃燒著朱紅色。到了池塘旁邊,不知道誰,仍嚷著說:
「咱們,還來個投石子比賽吧!」
從此以後,杜南遠再也沒有跟彭老師學習漢文了。在彭家祠以台灣語唸了一半的「三字經」,竟與祖國文章的永別了。
不過,迨至杜南遠長大,在青年時代讀過中國詩,這是日本文裡的中國詩。杜南遠再也無法以台灣語唸中國文了。杜南遠只以日本文來讀祖國的文章,雖然,沒有學歷的杜南遠,對日本文的程度也不夠,仍須用功地獨自摸索著找尋其意義。

國破山河在
城春草木深
感時花濺淚
恨別鳥驚心

這裡的國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如果沒有日本文的媒介,杜南遠也以台灣語唸得出來;但是到了感時花濺淚、恨別鳥驚心的一節,如果沒有日本文的幫助,難以朗吟或其意義就未盡明瞭了。
國亡家破但山河仍舊存在,春城的草木繁茂著,花叢為其變遷竟濺淚了,鳥兒也悵恨離別而吃驚了。這個古代中國人的感懷,也令杜南遠憶起在彭家祠與祖國文永別的事,有些黯然神傷了。
杜南遠還未出世時,杜家經營雜貨兼腦寮,及至略識世事時,杜南遠的爹做算命先生兼零售鴉片煙。
一八三○年代,英國商人登陸雞籠,將鴉片煙與台灣的樟腦油作物物交換貿易,那個時候,恰巧杜南遠的曾祖父搭乘帆船,渡過台灣海峽踏上台灣土地的時期。
殖民地政府對於鴉片政策,採取准許制度;限於登記有案的鴉片癮者發給准許證,而每天准以限量,指定零售店並防遏新鴉片癮者。
整日鴉片癮者進進出出於杜家,其中有富者也有窮人,形形色色的都有。
開拓這個村莊的墾首,他的後裔也有鴉片癮者,那京阿漢舍了。他的分量特別多,成為杜家的大顧客;但也奇怪。杜南遠在店裡未曾看見過阿漢舍其人,卻是常到店裡來買鴉片煙的是他的掌櫃,他看起來好像很能幹,且很會應酬總是笑咪咪的。
初代創業開墾者,一輩子忙忙碌碌地披荊斬棘,竟攢下莫大的田地和山林。但到了後裔就坐食著享福祖公業,家裡的財產管理和家庭的煩雜事,就雇傭掌櫃來處理,杜南遠聽說,也有狡猾的掌櫃,蒙蔽了頭家的財富,後來,自己也成了財產家的故事。
杜南遠只有一次,看見到大顧客阿漢舍。那就是迎媽祖娘的廟會。阿漢舍左朱門旁邊坐著藤椅子看觀迎媽祖娘的行列;由於耽溺於大量鴉片煙,他削瘦得弱不禁風的樣子,指甲長長的彎曲著,把長辮子披散在背後,旁邊有小茶几,上面放著名貴茶壺和茶杯,而阿漢舍不停地喝著濃香的茗茶。阿漢舍的旁邊有個年輕的婢女伺候著。
鑼鼓喧天的行列裡,花車載著五色繽紛的中國古代少女,穿袍戴烏紗帽的老爺官,跨上紙馬故意顛顛簸簸地行走著;雪白地勾臉譜的女裝男人,一隻水拿圓扇搧著,一隻手叉腰,扭著扭著腰部徐緩地蠕行了。
花車的中國古代少女,騎馬的丑子老爺官,花枝招展的女裝男人,與削瘦得像幽鬼的阿漢舍,都成了杜南遠記憶裡褪色的風景畫。
為買少甲的鴉片煙,常來杜家的有個老頭兒的隘勇。清朝時代逐步擴展彊域,各隘線駐屯隘丁,迨至日本時代,仍踏襲滿清政府施策,蕃地派駐武裝警察,其下級的隘丁改稱隘勇。那個退休的老隘勇,常穿著皺皺巴巴卡其隘勇服裝。那老邁不堪的老伙子,依靠只有一個女兒賣淫的錢,來度過一日三餐和鴉片煙錢。最近村裡有傳說:那個搖錢樹女兒,竟與男子漢私奔了。
老朽無用的隘勇,常到村裡雜貨兼米店來,聽著人家拉胡琴。雜貨兼米店的少爺,一有了空,就喜歡拉胡琴,天天如此。村莊除了偶爾孩子哭聲和喊聲以外,四周總是靜悄悄的。其他嗓裡就是雜貨兼米店少爺的「太湖船」弦聲了。「太湖船」嫋嫋的餘韻,攪亂了村裡的靜寂。老邁不堪的隘勇,一聽到「太湖船」會到雜貨兼米店的前面佇立著,好像很欣賞其音調。有一天,杜南遠看見了奇異的場面,老隘勇裝佯著聽「太湖船」,其實把顫抖的手將米箱裡的米穀,偷偷地抓出了塞進皺巴的口袋裡;年邁的鴉片癮者竟連三餐的口糧也匱乏了。
又有一天,送葬的隊伍裡,杜南遠看見了老隘勇,熱鬧的哨吶聲反響於山谷,在弔葬的隊伍裡,那個老隘勇扛著輓聯布;四肢無力的腳步蹣跚著,為賺一文銅錢竟不得不參加與村童為伍。
叫做榮華仔的雖名字典雅,卻是非常枯瘦的鴉片癮者,骸骨僅蓋上乾透的皮膚,尤其顴骨突出,反之大牙邊的兩頰凹陷了,活著的死屍,指這個鴉片癮者再也沒有更適合了。
這個榮華仔,為買鴉片煙來到杜家時,總不能保持沉著,呸!呸!吐出了一大堆的痰,弄得店裡亂七八糟。
榮華仔棲身在村莊公墓的途中,山澗裡的小祠堂。這個小祠堂村民們叫做「有應祠」,大概,有求必應的略稱吧。雖名為祠堂,只是因年久失修既簡陋又破爛的小屋子;在那裡收藏村民們的無緣骨骸。
杜南遠路過「有應祠」時,總覺得害怕,腳步自然地趕速了,而一晃偷看了一大堆無人憑弔的髑髏。
村裡有奇怪的風聲,榮華仔與討飯婆結為露水鴛鴦。杜南遠也認識那個討飯婆,矮矮的女人,穿著破破爛爛的衣服,常眨著爛眼,蹲在路旁或站在村民們的門口:
「善心的頭家,請惠予……」
像蚊子般的細聲說著而頻頻磕頭。
榮華仔似一陣風地出現杜家時,杜南遠的爹就向他搭訕著:
「榮華仔,你跟討飯婆做過洞房華燭夜了,是不是?」
「沒,沒有那回事。」
榮華仔連忙搖頭否定,又呸!呸!吐痰了。
村裡有了死人,榮華仔雖是不速之客,仍奔往葬家去幫忙。做法事的時候,向在朱色棺材蹲著戴麻布孝服的婦女們高聲道:
「孝子們呀,要哭啦!」
把沒有牙齒的嘴張開,得意地發出了號令。霎時間,婦女們像被打進阿鼻叫喚地獄嚎嚎大哭了,噪音中也有唱歌的哭調。
過了一陣兒,榮華仔的聲音又放大喊著:
「好了,停一停……」
哭聲的怒濤像退潮似地,忽然變成鴉雀無聲了。說實在,榮華仔非常熟悉葬事的規矩。死人的髒物也由榮華仔收拾處理,這樣子榮華仔雖是不速之客,但在葬家已吃得幾餐了。
由爹的吩咐杜南遠曾經到過鴉片癮者家。幽暗的房間裡,鴉片癮者躺在床上,把煙斗挨近煤油燈上,咕嚕咕嚕地吮著吮著,那耽溺者好像逍遙於仙境;逃避了浮世的財富和女色的逸樂,在那發暗的房間裡只管吞雲吐霧。
這個嗜好經過外國商人鼓勵,且公然售給我的,其結果民族的肉體和靈魂,遭受到莫大的侵蝕。後來,異民族的統治者,鑑於這群奴隸們,為實施帝國主義政策有所障礙,我把它漸漸阻遏;到了現在,竟成為歷史的陳跡了。
好久沒有來過的大嬸,到了杜南遠家,大叔在腦寮喪生,大嬸就成了年輕寡婦,而留下一個女兒。大嬸拿著空米袋,一進門就說:
「今天,姜大頭家要施捨口糧呢!」
大嬸喝了一杯茶,撫摸著杜南遠的腦袋,就急急忙忙地出去了。
廟宇前的廣場,火辣辣的烈日之下,已經排著很長的人群。那麼眾多的人群,非但本村莊的窮苦人連遠隔的村民也趕到廟宇廣場;幾乎穿著破爛衣服,也有上半身裸裎者,有的拄拐杖站著,有的在蹲著;大家都拿著米袋,默默地排形長列,翹起屋頂的廟宇丹青,將強烈的陽光彈回去,蟬兒一齊地以高聲嗚!嗚!的叫了,越發覺得灼熱不堪。放著很多大竹簍的口糧,開始施捨了,破破爛爛的行列,靜靜地在蠕動。
施主的第一代亦險些被蕃人砍掉腦袋,當時的隘丁也多在荒村裡肝腦塗地,創業期的他們,非但與泰耶爾族之間干戈擾攘,還開闢水利工程。在本村莊開了三條重要埤圳,而灌溉一百甲以上的良田。最後的社官爺埤圳完竣時,滿清政府授與墾首以五品軍功職銜;所謂職銜就是沒有實務和實權,徒具虛名的官銜而已。但是在本村莊而言,墾首是頭一個清朝政府的五品官。清朝政府時代,出了錢就可以買到一官半職;翻閱村裡的古文書看,迭見某某人捐監生,某某人捐九品職銜的記載,比比皆是。
換了殖民政府,於一八九六年公布了紳商條規。對於台灣人富有學識資望者,授與紳商的名譽職。那年年末,第二師團長乃木希典將軍履任台灣總督,村裡的彭秀才與為建造義勇艦隊捐助巨款的墾首第二代,均授與紳商。
自從離開了像母親懷抱般的大陸,渡洋越海開拓新天地,歷盡了千辛萬苦,才有了自己的新田園。為了保佑新田園和移民們的安泰,他們各自拿出腰包錢,建築了媽祖娘和觀音娘的廟宇,而熱鬧地舉行了鎮座廟會。
移民們對於自己子弟的教育,也很關心,為此由外村聘請秀才,在村裡開了村塾。殖民地政府在台灣,也占領四年後於村裡開設了日本語傳習所,就很快地傳播日本語於這個偏僻村莊。那個時候,還沒有適合的處所,就借村裡的廟宇,在媽祖娘的神像前,傳教日本語給留辮子的台灣人孩子們。其後,找到了用地,就興建校舍,而名稱也改為公學校,為此,墾首的豪族也捐助了不少錢。
杜南遠八歲時上公學校,那個時候並不是義務教育,入學與否全看家長的意思來決定;農家由於勞動人口缺乏為由,多不願意送孩子上學。一到春季入學時期,公學校的台灣人教員們,就跑到附近的農家,勸誘孩子們上學。一年級裡面,過了十歲以上才入學的小伙子也不乏其例,所以學童年齡較日本人教育為高的也有了。
曇花一現地彭家祠的事憶起來,在那裡一整天只吵吵嚷嚷背書,因日本人警察的出現,朝露一般的易逝了。但是,這次是日本式新教育,課目也增加圖畫、唱歌、體操等卻覺得有趣。
圖畫時間,老師要孩子們畫月球,杜南遠就畫了一個圓形以黃色,而其周圍以水色塗抹。唱歌是「鴿子哺哺」,那是以日本語唱的日本童謠。杜南遠雖已解鴿子的意思,卻不解哺哺的意思;只以怪聲指手劃腳且歌且舞。學童們既有十幾歲的小伙子,把日本的童歌正正經經地且歌且舞,倒是難得一見的殖民地風景罷了。
幼時常常看見幻覺,整夜苦於喘氣的杜南遠,上了公學校的時候稍有起色,但仍是纖弱的孩子。賽跑的時候,中途要撈泥鰍,但杜南遠把水缸連泥鰍倒在泥土上,並摻砂子捉泥鰍竟獲頭等賞了。
由一年級開始,要學習日本的五十音。阿、伊、宇、也、奧的母音,從口腔的張開發音重複地練習。然後「花」、「旗子」的日本名詞。但一步出了教室或回到家裡,就把日本語拋開忘得乾乾淨淨,還是仍舊講台灣話。
不過,遇到日本語的濁音,就發音越發離譜了;譬如日本語的「小孩」,應該發音kodomo,但台灣人孩子們,無論怎麼樣發音,就變成koromo了。
杜家藏有一本祖國的小學讀本。這是上海商務印書館發行的,於甲辰年初版,中華民國二年再版,其讀本的第一課是「天、地、日、月、山、水、土、木」用楷書大字。末尾的一課是「荷花初開,乘小舟,入湖中,晚風吹來,四面清蒼。有一老人,提小籃,入城市,買魚兩尾,步行回家。」
在杜南遠來看,祖國的小學讀本卻是覺得有親切感。因為言語的構造同樣了。讀本是「乘小舟,入湖中」但在村裡所講的話是「坐小舟,去湖中」;又讀本是「買魚兩尾,步行回家」,但在村裡是「買二尾魚,行路轉來」。那個時候,杜南遠對祖國的文言文與白話文還弄不清楚。祖國的言語離鄉背井的移民們帶過來,一起到台灣的窮村僻地仍古香古色傳承下來;也許祖國的言語已經有了變化,但在這裡還保持著原來的色彩,祖國語文的「買魚兩尾」或「買兩尾魚」,如日本話卻是「魚兩尾買來」或「兩尾魚買來」,言語的順序卻顛倒了。尤其對於日本語的助詞常常弄錯,覺得張皇失措,不自然地講出沒有助詞的台灣式日本語。
殖民地政府以強權扼殺先住民的言語,但盤繞於日常生活的言語,就用千斤槓也難動搖,不過,阻遏中國文的傳播,其後果的可怕逐漸明顯了,因為沒有透過日本文,杜南遠就沒有辦法與外界文化接觸了;連中國的民間故事也需予日本文的溝通才能夠知道,世界有名的「安德生」「格林」童話也經過日本文才知道。
台北的總督府圖書館舉辦巡迴文庫,將淺寫的日本文兒童讀物,巡寄全島各公學校;這些書本裡塞滿了很多從未曾見過的世界。杜南遠打開了日本文的帳幕,瞭望新鮮而奇異的世界,竟覺得高興而心情動盪。
公學校低年級是台灣人,較高年級是日本人老師擔任的。公學校三年級的級任是台灣人K老師;他畢業於日本內地的短期教員養成所,他的日本語不見得怎麼樣流利,偶爾會講錯,但書法寫得很漂亮。學童們吵鬧時,他經常以不大流利的日本話喊著:
「大家,不准吵鬧,不准吵鬧啦!」
將兩手往上舉起,要壓住騷音似地又放下來。通往教室的走廊黑板上,老師們寫學校新聞,是文圖並茂的兒童讀物。K老師的字雖很好看,但是繪畫棘手;所以叫杜南遠來,指示其內容,命令他繪畫。
有一天,K老師請假,在國語(日本語)時間校長來代課。校長是斑白毛髮濃密的老頭兒;村民們以台灣語叫做安部校長先生。安部校長以日本語授課,偶爾一二句帶有日本鄉音的台灣語來講解。為說明香蕉被風暴險些吹倒的光景,他老人家扮演酩酊大醉的酒鬼,東歪西倒竟向前摔倒狀;拚命地指手劃腳使兒童略知其意。
自從村裡有公學校,第二年安部先生就當校長,他在壯年時,隘勇、腦丁、泰邦爾族們發起復中興的事件;那個時候,校長出差不在,校長夫人被台灣人救了一條命。
安部校長在村裡勤務二十幾年,竟告退休離村了。全校師生們排隊歡送老夫妻;老夫妻搭乘輕便台車而去,師生們不斷地搖手。
日據時代創校三十週年時,在校園的一角建立了紀念碑;在碑文上面記載著殖民地政府不所不受歡迎的中國文;而碑文的一節是:「安部先生大分縣人也……其間經營學校,始終如一,樂育英才,桃李盈門,如斯盛況,非先生之功曷及此……。」
沒有好久,安部校長在日本鄉里逝世的訃聞來到村裡,學童們在校園聚集,向東方舉行了遙弔。一個日本人自從領台伊始,就跑到台灣的一寒村,從事一輩子的教育工作,也算稀奇的事。
杜南遠上了五年級,級任老師叫做成松的年輕人;他從九州的中學一畢業就到台灣來,與年紀大的學生年齡相差無幾,住在深山的學生,由於山徑崎嶇且路途遙遠,所以寄宿於校園裡的學生宿舍,就在這裡團體起居自炊。
單身漢的成松老師就住在學校旁邊的宿舍,夜晚寂寞無聊時,就叫深山的學生們到他家裡來一起遊玩。在那裡指導學生們的課程學習,或者叫學生做跑腿兒去買落花生糖果。村裡的人們把落花生糖果叫做「酥糖」。成松老師以台灣話講一句「咯答」一聲打開了。於是,大家啃著酥糖,成松老師邊嚼著邊讚道:
「台灣的酥糖,好吃極了。」
有的時候,成松老師與年齡相差無幾的學生,在榻榻米上較量角力;年輕的成松老師竟然臉龐通紅地與學生兩個人揪在一起。
杜南遠也時常到成松老師的宿舍去玩。有一天晚上,在矮桌子看見一本短歌雜誌「新玉」放在那裡,無意中把雜誌翻開,裡面發現了成松老師的名字,於是好奇地唸他的短歌,適巧,成松老師來到他的眼前就說著:
「唸得懂嗎?」
「不太懂。」
杜南遠搖一搖頭。
「這是在台北發行的短歌雜誌。瞧!這裡有台灣人的名字,你看到吧?他叫做陳奇雲,住在澎湖的離島。台灣人如肯用功,會做日本的短歌,我教你做日本的短歌吧!」
少年的杜南遠,從未見過的世界擺在眼前了。也是第一次在台灣的寒村與日本的「萬葉集」的奇遇。成松老師為什麼要教他「萬葉集」呢!杜南遠迄今還未盡明瞭,但,成松老師選擇「萬葉集」的抒景歌,說明了歌詞的內容及其欣賞的方法。
「石激垂見之上乃左和良妣乃毛要出春爾成來鴨。」
「佐宵中等夜者深去良斯雁音所聞空月渡見。」
右揭兩首是原文以漢文學的,其中僅有「春」、「夜」、「雁」、「月」是兩國共同言語,其他全屬日本語;譬如「左和良妣」是日本語的「幼蕨」,「鴨」是感動助詞;除了日本國文學者以外,現在的日本人誰也看不懂原文。不過,成松老師教的「萬葉集」並不是原文,而是所謂以平假名寫成的。雖經成松老師的講解,杜南遠還是似懂不懂;但是,杜南遠似可想像出來一個新世界。
清涼的泉水灌注巖石,旁邊的幼蕨被泉水濺著濺著正在發芽,而發育得活潑,啊!春天已經臨了。杜南遠看見了幼蕨在春天茁茁的年輕生命力,在台灣季節感覺未盡分明,但仍然看得出春天的行蹤,只是台灣的春天短暫且以急促的腳步向著夏天了。
還一首歌,是夜闌的秋天,雁兒哀鳴橫渡月亮下,頗為傷感秋天的情景詩。雖然,杜南遠未知雁兒是什麼鳥兒,但在這個寒村裡烏鴉看得膩,村民們相信烏鴉是不吉祥的凶鳥,如果,聽到烏鴉的低沉且嘶啞的叫聲,那一定有了死人。「……看見月亮橫渡」的一句,可以解釋雁兒飛越月亮,也可以解釋秋天的夜雲匆忙地漂流,因之錯覺了月亮以急步橫過秋夜的天空。無論哪一種的解釋,住在異域且異民族的杜南遠,透過日本文竟摸索到日本奈良朝詩人們的靈魂,覺得很有趣的事。
到了六年級,擔任老師的,是畢業於台南師範的年輕人的須藤老師。為了志願升上級學校的少數學生們,須藤老師授課後,仍留在教室指導考試準備。志願升學者多為富裕的地主和商家的子弟們。杜南雖屬清寒家庭,但不適於肉體勞動,想考學費便宜且出路有所保障的師範學校。
日本人孩子們常誇道:
「我將來要做個將軍或者大臣。」
反之,殖民地的孩子們呢?偶爾談起將來的事,充其量要做個有錢人的夢吧了。至於如何方法做有錢人呢?殖民地的孩子,就一概未悉。
沐浴軍國主義思潮長大的日本人孩子們,喜歡長大後當兵;但在杜南遠的村子裡,未曾看過荷槍兵士的影子。村子裡只有可怕的警察大人,也有孩子希望做個很有威風的警察,至於當軍人連做夢也沒有了。
殖民地的孩子們,不久就知道了。父兄們好比切了肉似地勤儉節約,儲蓄了一點錢,買下貓子的天庭1的土地做地主頭家,那是台灣人唯一的希望了。為了多賺一點錢,非升學不可,但這條路也狹窄而且限制甚多,無論任何同樣的職業,台灣人比日本人低廉得可憐,了不起的「將來做個將軍或者大臣」的奢望,是高嶺的奇葩,連公立學校的校長或者公私機關的股長也做不到。人們總是有了希望,日子過得起勁且才有生存意義的;但殖民地的少年們,從幼苗就被奪去,前途塗抹了一片灰色。
杜南遠有點口吃,站在壇上講話時,前夜晚就睡不著,上了壇上滿面通紅,吶吶難開口。在路旁碰到未曾相識的人,覺得他的視線含有輕蔑的眼光;總是有極端的自卑感。
杜南遠在幼年時的幻覺再也沒有出現過,但獨自喜歡耽溺於空想。他還記得幼年時的喘氣難堪,胸膛裡秋風隆隆地作響,上氣接不了下氣時,也許踏上了黃泉路。森林的女精靈們,把削瘦的屍體輕輕地挑起來,放在月夜的森林中;女精靈們排了圓形陣,對於這個薄倖的少年屍體灑了一掬之淚;然而,森林的女精靈們各人摘了天竺牡丹和大波斯菊的花朵扔下去,不久屍體埋在花叢裡。這樣子杜南遠得到了女精靈們的垂憐和慈愛,在台灣的一寒村悄悄地完結了浮世的旅程。
但是,杜南遠也偶爾沉迷於殘酷的空想。在現實裡他只是個卑小的存在,但在空想的世界裡好比一個古代的暴君;在月夜的丘陵上把豔麗美女排成赤裸的一大群,盡情地欣賞裸體群像,而群像在月光下律動地跳舞,暴君的心思一橫把這群裸體焚燒吧!熊熊的火燄,像紅蓮般的火舌追趕著群像,美女被迫死亡邊緣,拚命地到處亂竄,紅蓮般的火燄摟住了美女,發年凶猛的臨終叫音,終於死神降臨了。
丘陵回復了一片靜寂,奇形怪狀的燒焦屍體,遍野累累。灰白色的月亮照耀著丘陵枯樹與黑色累累的屍體。耽於殘酷空想的杜南遠,望見這眾多的燒焦物體,潸潸落淚了。杜南遠的境遇覺得越發悽慘,他的空想越發華麗了。
杜南遠同學的哥哥,赴東京留學,於盛夏豔陽耀眼的暑假回鄉了。他搭乘輕便台車戴菱形帽穿黑色大學生制服,出現於村子裡。杜南遠倒是第一次看見大學生,菱形帽子搖晃於村子裡,似有未盡相稱之處,而大學生的未來出路?杜南遠一直想。
有一天,杜南遠到同學家裡去玩,那個大學生的房間,排著金字裝幀的書籍,戴黑框眼鏡的大學生,聲音嘹亮地唸作文書;這個寒村裡南蠻鴃舌的音調,娓娓道出來,這,使杜南遠吃了一驚。「三字經」和「千家詩」的寒村裡,泰西哲學的皮鞋聲,竟發出高聲兒闖進靜寂的鄉村來了。
過了年的春天,杜南遠、同學們一起到州廳所在地的新竹城,赴考師範學校。他是初次看到中國城門,這個城鎮從來稱為竹風蘭雨,是馳名的風城,但在客棧裡,杜南遠竟整未能成眠。第二天早晨,到了考試場,考生很多也使他吃了一驚。過了不久,發榜了。杜南遠還算榜上有名。下一次是體格檢查及口試,這對杜南遠來說,最為不擅長的。果然,口試時杜南遠雖知悉其內容,因口吃還不能回答其一半。
那個時候,外國資本下的上海紡織廠工人發生罷工,竟惹起舉世聞名的五月三十日大慘案,但這隔海的寒村少年,一點也未聞過。
同樣在那個時候,中國近代革命之父, 孫中山先生逝世了。這個影響中國歷史至巨的大事件,生存於閉塞的殖民地少年,杜南遠也一無所知。
不久,杜南遠唯一希望的師範學校,竟告名落孫山了。

注:
1日語,比喻非常狹小。

──原題〈夜流〉,原作完成於一九七七年十月。
──原載於一九七九年五月二十日《》第五期;龍瑛宗自譯,載於一九七九年八月三日至五日《自立晚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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