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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鎮演談(節錄)
小說
苗栗縣 / 頭份義民廟
作 者
王幼華
作品賞析
本篇節錄《兩鎮演談》的一部分,共兩段,寫廟,寫橋。以廟為主...
文章朗讀

第 1 段

第 2 段

第二章(乙丑)
每凡兩鎮定期的大拜拜,都是熱鬧非凡。更有那五年十年一回的打醮,祭典的情況如同沸騰的開水。人們在秋末收割完畢的田野裡,搭起金字塔形的燈樓,這是祭拜孤魂野鬼的特定日子,來自各方的食客大批的湧向這兒。數萬頭豬被宰殺,幾千頭羊,無法計數的雞鴨鵝,在數日內吃入人們的肚腹之中。重逾千斤痴肥得無法自行站立的大豬,在七、八個月前就以特殊的方式照料灌養,用以參加重量比賽,得到前幾名的大豬公,刮光全身的毛露出粉紅色的皮膚,開腸剖肚後趴在一座特別為它們製做的木架上,嘴裡塞著一顆鳳梨,頭頂中央留下一道狹長的鬃毛,大豬公人們稱它為「神豬」。並在它的木架邊搭有竹子及各色紙張紮成的城池、府第。這城池府第由鮮豔的紙很精緻的糊成,這樣更能顯示神豬的威靈赫赫,及森重的氣氛。一張紅條紙黏在木架上,上面用金色汁液寫著它的重量及飼主的大名。掏光腦袋的神豬,臉孔上肥贅的皮肉堆擠在一塊,那副神態,似充滿喜氣的咪咪微笑。晚間是金字塔形醮壇最輝煌的時刻,一層層舖白布的供桌上擺著各種祭品、鮮花、罐頭、糕餅、金色香爐。香爐也如同金字塔的形式一般,底層最大愈往上愈小。醮壇上懸掛有大大小小晶亮的燈,它們徹夜照耀直到天明。招引在冥漠黑暗裡流蕩的遊魂。醮壇四周逡巡而過各式各樣的人們,一雙雙互相注視的眼睛。有著各形各狀表情的臉孔,它們有的凶惡,有的溫和,有的聰慧,有的愚蠢,清秀的,粗野的,老邁的,壯碩的,童稚的……混雜繽紛,彷彿那些寂寞孤苦,無主漂泊的靈魂也夾雜在人群當中,同來享受這種盛會,接受豐富祭品的供奉,重返人世重溫過往的舊夢。
山鎮最重要的廟宇是鎮中央的「義民廟」。此廟的來源與台灣本土開發史有關,祂奉祀的是乾隆以降,客籍人士協助大清朝討平意圖謀逆叛國的林爽文、戴春潮等人的起事,因而殉難的人。客籍人士為保衛鄉里,與清兵合作,奮勇戰鬥,在戰事犧牲的勇士們,客籍人們特為建立血食。犧牲者的屍首皆用牛車從南部的戰場運回,原先牛車的目的地並非在此,而是更北方的客籍聚落。山鎮的居民與北方那處聚落屬於同源,「義民廟」的始建祖廟也在彼處。但年度的祭祀,山鎮鎮民都須長途跋涉到彼處廟宇,感到頗為不便,於是地方的父老長輩們就倡議在此地建立同樣性質的廟宇。廟中除了供祀流血的英靈和代表忠義千秋,威靈顯赫,武德彪炳的關公外,就便的也將具有民間宗教特色的宇宙之神玄天上帝,置於最高的神殿上。廟內的楹聯,匾額所題的都是忠魂,義烈,千秋不朽的字樣。此廟位於山鎮精華地段,香火鼎盛,影響力甚大。不久此廟就成為鎮民的精神中心了。
百餘年來義民廟懸著「褒忠」、「忠膽千秋」等匾額,年年不斷受著鎮民的香火膜拜。這題有「褒忠」兩字的匾額,就是清初福安康率領十萬大軍征台,平亂後,奏請皇帝御筆親題賜下的,用以褒揚義民們在攻殺漳泉人獨立稱王,妄言反清復明等大逆不道的罪行時,所表現的英勇善戰。這匾額雖非親題的那塊,但精巧的仿製工匠把這位武功文化蓋世皇帝的筆法,模仿得極為精確。本鎮的鄉勇們確實替清朝立了大功,平定了反賊,保衛了他們既有的土地。
日據時代,這廟也是鎮民聚會的所在,每逢重要的節慶,廟前的廣場就會搭起棚子,建成一座臨時的舞台。或是某紳士古稀壽誕的宴會,公學校的畢業典禮,歌舞妓公演,皇民奉公會成立等等,熱鬧非凡。只不過前朝皇帝賜下的「褒忠」那面匾額被取下,換上了來自東瀛「天皇陛下萬歲萬萬歲」的木牌。
光復後,這面在廟堂最高處、最中央懸了數十年的木牌又被取下,御筆「褒忠」的兩個字再度安置在那兒;它從滿佈灰塵,蛛網的倉庫裡拿出來。塗上了厚厚金漆的匾額,依然光彩奪目,尊榮高貴。隨著經濟狀況愈加的富足,鎮上的人口逐年增加,祭典節慶的花樣愈形豐富,場面愈壯觀。義民廟的規模在建築日新月異的情況下,顯得狹隘卑陋,人們也愈覺不滿,畢竟祂與鎮民多年來息息相關,是化萬姓為一的精神寄託。更何況廟頂的兩條盤龍為颱風颳落了一隻,陳舊油彩剝落的大門,腐朽的窗欞,使整個廟看起來殘破、寒傖。連以前占據廟地一角以收破銅爛鐵為主的黃某,都蓋起比此廟還高的三樓洋房。而後起的地方紳士那一個的童年時期,不曾在這廟前的廣場,裡裡外外行走,嬉戲呢。
於是由有力人士和廟方管理人員成立了一個重建委員會,出面向各方募款,倡議整修擴大義民廟,預備在五年之間完成。這廟陸續的修建,主樓高五層,占地三百坪,共分三進,有東西兩廂,長廊,開闊的前庭。兩廂間畫分有圖書館、老人同樂會、香客休息室等。也同時增加了註生娘娘、三官大帝、觀音菩薩等等神祇,諸神歸一。左鐘右鼓的兩面高大的牆壁上繪有十八層地獄,十殿閻羅審判亡魂的圖像。每一小塊的壁雕、彩繪、花草蟲魚、蟠龍展鳳的樑柱旁都刻著捐贈人的芳名。有時一截石柱的上半段和下半段也分別刻著不同捐助人的功德無量。神桌前的兩座寶塔型光明燈,在它玲瓏的金黃色小洞內,用紅筆寫著點燈人的名姓,一年納租金一次,繼續燈火光明下去,照亮有時黑暗下去的世界。若一年過去不來繳納燈火錢,就把那名牌拿出來重換一位主人。鎮內來祈福,花一點小錢在寶塔中占一個小洞,日以繼夜燃燒自己星星之光的虔誠,還是大有人在。本廟在倡議修築後五年,按計畫大體完成,細部方面仍陸續在等待捐獻。
廟裡還留著幾面光禿的牆壁,或幾塊未鑲嵌的地方,有張紙條貼在那兒,把這方塊地的價錢寫明,你捐這塊的是多少錢,會把大名刻上,永誌不忘。每逢祭典,廟中舉事所需的錢都由地方募捐,捐款最多的人士名列首席,在看板的紅紙條上居最右。整座廟除了黃瓦的屋頂外,幾乎都刻有人的名字。屋頂上立著的鮮豔仙公,瓷燒的武將、兵馬、鳳凰、綠鱗的龍,也都在一角裡仔細的刻著捐贈人的姓氏。這廟充滿了人的姓名,人的渴望,人的痕跡,人的要求,人的……。神的榮耀,義民的忠魂愈更顯得煥發光彩。神明在無形的支配著鎮民的心靈,鎮民也毫不饜足向祂要賜一己之福。……考試上榜、中魁,病厄消除,事業在困境中有貴人相助,詛咒不利於己的人,保佑全家大小安康,在在盼望福利於一己。
政治家們在廟前演講競選,運用廟宇的廣大影響力。小販在廟前賣香燭、小吃,提供娛樂物品,讓人們公開賭些小博試試運氣。每逢祭典,做醮,大廟附近的街道會在幾天前就搭滿上百個棚子,來自各地的流動攤販。──賣眼藥、草藥、春藥,蛇熊膽的。烤香腸、魷魚羹、炒米粉、豬血湯、四神湯等等的吃食。大批廉價美觀的成衣、牛仔褲、洋裝、春衫、夏衣隨季節而陳列。各型各樣的乞丐也來了,斷腿的,身著黑衣彈三絃的,老邁的,昏睡的白痴小孩躺在草蓆上伴著一盞油燈,哀哀出聲不住向人腿點頭的老太婆,他們身前的白鋁飯盒內,都裝有相當的收穫。廟前舞台上迎神酬唱的歌仔戲、布袋戲、子弟戲、鑼鼓喧天,電子樂器近年間也加入了伴奏的行列。當世流行的口頭禪、笑話、時事都在扮戲人的口中談鬧。或許大多數的人們都不清楚節祭的來由。但都隨著年度裡這日子的來臨而興奮,隨那熱鬧的洪流,不論山鎮、港鎮,不論過去的恩怨血淚,曾有怎般的對立,矛盾、抗爭,每一個人的心都捲入它烘暖的氣氛中,隨之情緒高漲,情不自禁的投入祂的行列之中。
以漳、泉州人為主體的港鎮,他們卻未曾替那些誓言推翻異族統治,漢賊不兩立的草莽豪傑們蓋廟,建立血食。而在正史的記載裡,他們被稱為反賊、亂黨,與山鎮的義民們命運不同。
港鎮的主廟慈雲宮在三月二十三日時,祭拜天上聖母媽祖林默娘。這座廟的歷史據稱已有三百多年,廟祝聲言這是本島數一數二的原祖。早在明朝永曆年間,閩浙一帶沿海的漁民渡海來台,分靈至此的。為了確定本廟年代的久遠並且最具歷史意義,廟方引經據典與同樣具有近似背景年代的媽祖廟,一爭誰家是首先登陸此一未來之島。廟的正殿前有兩隻一公尺高的石獅,是乾隆時代福建漳州府龍溪王狀元所獻,是台灣唯一在大陸琢磨後運來的石獅。
廟間的扁額數十幅,有清代德宗皇帝的御筆;慈禧太后抱恙,遣臣子來此求藥果得靈效所獻立的,如「允王惟后」、「與天同功」等等。慈雲宮的聖蹟雖然不甚昭顯,不似中部北港那座神媽曾有擊退亂兵的圍城,治癒大規模瘟疫的靈驗。但是治癒某民久病惡瘡,保庇漁船渡海不致翻覆,平息颱風默佑沿海百姓,鑿井而得甘泉,考試應中,日據時代鎮內子弟赴南洋征戰而能平安歸國等等,還是屢屢應驗。近來甚至有本鎮移民遠赴美洲經商,因本廟媽姐托夢指點而獲巨富的,他們都獻立了讚頌及感恩的匾額。
慈雲宮現址供奉的神祇,也如同山鎮義民廟那般,萬神同座。宮外首先是媽祖兩侍從,泥塑高大的千里眼和順風耳。主殿是天上聖母,以及陪祀的一媽、二媽……至六媽。兩側廂房各是孔子公,關帝君。後殿的三層樓房,一樓是毛躁的嬉皮笑臉神通廣大的齊天大聖,二樓是南海慈悲觀世音,三樓則是至高玉皇大帝。後殿的側面另外奉祀了毛、趙兩位瘟神王爺。廟方儘量在做到能滿足信徒們的要求,各類的神掌管各類人間的事物,信徒們不須到處奔波去別的廟宮禱祝,這兒的神祇已占了人們信仰膜拜神祇中的絕大部分。
宮內尚有一口井泉,傳說是開發台灣極有功勳的劉銘傳,其部隊駐紮此地所開鑿的,井水至今仍噴湧不斷。另有兩塊清朝中葉留下來的刻碑。一塊記載的是本地漳、泉人士分類械鬥,平息後所刻的和睦紀念碑。另一塊是閩、粵人因爭土地,有人從中唆使挑撥,互相欺凌,官府加以拘捕,斬首十二人,奉憲昭告民眾的警文。文章內所引用的文句,教訓多是孔孟的遺言。
兩鎮除了這兩座主廟之外,另有五聖宮、五穀廟、龍鳳宮、光明寺、裕賢宮等十幾座不同的廟寺,另外還有幾百座福德祠,較晚來的天主教堂,長老教會、浸信會、真耶穌教派等。使善男信女各有所歸。瀕海的港鎮,有幾間小型的神宮,宮裡有著擅行法事的乩童。他們以扶乩在沙盤上寫古奧的文句,傳達神的意旨。他們是人神之間最活靈活現的媒介,使信徒們迷惑於神人交錯的祕語中。他們也是人神交會下最戲劇化的產物。
港鎮的乩童,在祭典時,在王爺出巡的日子裡,隨著鑼鼓點,全身赤膊,搖晃身體,以一定的步伐跳動,扛著神轎瘋狂的衝撞,搖動,直至精疲力盡,神智恍惚。在眾人的注視期待,鞭炮持續的炸響中,他們努力的忘去自我,擺脫平日的約束,做為一個常人的規矩、言語習慣,進入迷離的狀態,在錯亂的神經系統中尋覓諸神的形影,然後再以平日習得,暗示得的威儀、狀態,由肢體表演出來,乃至用各種鯊魚刺、長針、單刀來砍殺皮膚,刺穿臉頰,用以自虐事神,用以驚駭婦孺,以血腥的場面顯示神之可怖可畏。使驚訝的人們,渴求尋獲慰藉,指引,困惑鬱暗的心得到答案。脫離規則的理性的,辛苦挫折不如意的現實,進入想像,迷離的世界,顯然是人們與生俱來的能力,那能力也許是來自恐懼,來自渴望,來自幻想……
隨著經濟的猛進和價值觀點的不斷變化,新的社會和知識,如潮水般不可遏阻的湧進兩鎮,三年,五年不住在改變的居住環境,人們的行為,造成無法調適、抑鬱的人愈來愈多。人們不能了解,一時間無法適應的狀況也愈多。農業社會因循的承續和緩慢的步調,跟不上工商社會的洪流和節奏。惶然,擺盪的人們愈來愈多,兩鎮的廟宇也相對的增加,廟宇也愈蓋愈大、愈豪華。新的世界觀,奇特而荒誕的理論,邪異的神祇更能吸引住徬徨無靠的靈魂。
諸神是強大而無限;無所不至的,是至尊絕高的形象,宛若眾人的父,眾人的母。有著永不淪喪的權威,永不疲倦的憫愛,不拒絕任何卑微、罪孽的種子,洗滌悔悟者的靈魂,給散亂者以統一,無助者以擁抱。信奉者虔誠的敬祀著他們的守護者、降福者、刑罰者。諸神在兩鎮人民的心海成為莊嚴的、靈異的,牢固的沉澱。深深影響著他們的生命、思想和行為。迷信以及過度的淫神濫祀,人與神棍之間的糾紛日漸增多,託附神的名義為惡、斂財的犯罪日益增加,有關方面遲遲無法定出管理條款。
此際人們依賴諸神的心思極重,極欲在無秩序的邀福中,神會獨眷於一己,給自己較多較特殊的福佑。無秩序是此間人們特別鍾愛的一種狀態。秩序會使人們感到約束,沮喪,毫無機會,沒有安全感。有特殊身分,背景,機緣的人不須要按秩序來,他們可以捷足先登,可以受到特別的關照,而大家也默認彼的權利。無秩序的狀況中似乎人人都平等的,有僥倖一步登天的機會,人們喜愛這種期待,不願僵滯的服從秩序,理性的可不可能、合不合理都不重要,有太多不合理和奇蹟在支持人們的信念。時間是含混的,人性是混淆的,神的恩賜也是不確定的,人們喜歡這種混淆。他們擁擠著,推攘著,向神大聲疾呼,發出諂媚,等待著奇蹟降臨。
眾多廟宇的董事長、基金會會長、管理委員,莫不是地方的權勢人物。議員們在議會一致反對寺廟的禁建以及納入管理,或是對事神人員的鑑定。每一廟宇所畫分管轄的區域,城內人民的選票都受著神意的左右。神意,在選舉競爭時自然眷顧其廟的支持人,董事、委員。而人們亦對廟宇間所發出的神意視為當然之命運。有時雖不免對神意所選中的人選產生疑問和難以苟同,然而神的旨意以及權勢人物群所具的壓力,代表性,使他們和自己掙扎了一會,又便安然的逆來順受了。
人在靈異的境地裡去搜尋庇護,尋找命運的解答。神,超越了人是進化動物,地表生物的界線,進入隨心思所即而變化的世界。人渴望扭斷,掙脫人的拘限,渺小,從外在環境的影響下,在精神不斷施予極大的壓迫和撞激,在妄想和激動中或許他們真的達到了他們詭異幽渺之鄉。人們永遠在不可知裡探索,那探索或是前進或是迂迴或是循環,人們給予那些現象的解釋,像幼兒世界中的童話,牙牙學語中雜湊的言語,但,沒有人覺得那是荒誕,可笑的。準則是依須要而存在,而非正義公理。
節日中那些奇形異狀的神,祭典的科儀,舞蹈,神的扮飾,龍、獅、仙樂、仗儀、色彩都是人們集體的創作。是對神的幻想具體化,是人類不衰竭的浪漫和傳奇。
第二章(丁卯)
中央山脈北端,雪山群峰西側的鹿場大山,有一條溪河在此發源。山水由嶺峰的凹折處匯聚成一道道的水瀑,往下沖激,流經斷崖穿鑿岩床,流過狹窄的谷地,轟轟的在茂密的樹林,峻偉的大山間激切的流動。它流經幾個山地部落,由陡峭的山峰流向平緩的山坡,一面逐漸加寬它的範圍,一面匯注沿路的水流。溪流將沖刷的壤土,養料帶到平野,層層的堆積著。河床由龐大猙獰的石林,驟然下陷的斷崖,逐漸變成渾圓如桌大小的石塊,起伏緩和。再往下的河床則堆滿了如同各種瓜果般的沖積石,再往下石塊愈來愈小而成為砂礫、鵝卵石的蕪地。溪流到達港鎮南側的出海口,則能看見微黑的細砂平靜的舖陳在溪海交會的地方。溪流的流域兩岸,散布著聚落,鄉鎮。溪流供給人們飲水,肥沃的泥土,樹林,魚蝦。人們沿著溪流追尋繁殖生命的養料,建立屬於自己的天地。
水厝里與山鎮隔著一條大溪,那寬大溪流的河床幾乎有三百公尺那麼開闊,它,在雨季時的暴漲和奔騰的威力驚人,能把整個河床翻皮露骨改頭換面,而在乾季就變得細弱、溫馴,乾涸若奄奄一息瀕死的人。水厝里與山鎮之間有那麼一條橋,橫跨在這不安的溪流上方。似乎鎮民和水厝里的人們沒有募集足夠的錢,或者募來的錢使用有問題,而使它成為一條可怕的東西。橋身隨時可以抹下一把灰來,雨珠使得橋面蝕出坑坑洞洞,十數個橋基都立在碎石堆中。橋在興建成沒多久就變成一個蒼黃頹喪的老人,全身筋骨鬆動,似隨時都準備傾斜歪倒。
當初大橋興建完成的時候,還有一個紀念碑樹立在橋頭,詳記了倡議者,捐助人,承包商行種種,報紙也曾大力報導過此一功德,謂這橋為發展水厝里帶來了莫大的助益,水厝里的未來發展不可限量,而促成此事者功德無量。然而實情往往未如執筆者那般平穩,恰當。十多年來,每逢夏季,這橋無例外的就註定要被洪水衝倒幾座橋墩。幾陣暴雨,颱風過後,只要看看水厝里那兒的學生沒有到學校上課,紡織廠的工人沒有來上工,市場上空出了幾個賣菜,賣水果的攤位,就可以知道橋斷了。
兩岸的人們十多年來似乎很習慣了塌橋,或者有人在橋陷落的時候掉進滾滾的溪水裡,和著暴漲的巨流消失無蹤。這事不多久就會發生,斷了蓋好,再度斷掉,人們談著這次掉下去的是摩托車,載貨的拼裝車,還是紅色的計程車。暴雨或颱風過後,洶湧的濁流由山林間俯衝而下,挾著駭人的破壞力,在廣大的河床上做出各種奇譎的景觀,鎮民扶老攜幼的來到斷橋處,欣賞這種大自然威力所刻造的殘破,荒涼,驚悸。在那兒充滿興味的談說。
等水退去,通常人們是這樣處置的,幾位農人扛來自製的竹筏,擺渡兩岸的人車。有時就在斷橋兩端架設一座鋼索吊橋,或者就繞道到下游一處壟起的沙洲去,在那兒建一座便橋通過。水退去後,釣魚的人們就會聚來此處,在斷裂下來的水泥橋面和陷著粗大橋柱的深水潭裡,常有一些肥大的魚在那兒游動。本來山鎮這段被污染了的溪流是不會有魚的,魚兒都是被洪水從山溝、池塘、小溪刮捲到這裡的,水驟然的停息了,它們又沒有上溯的能力只好停在這裡了。
這溪河經過兩鎮這段的水文是這樣的。離山鎮五六公里的一個造紙廠,將它排出的大量的廢水,傾洩進了這溪的主流。廢水的顏色是暗茶的,有股腥臭味,不時還激起著髒糊糊的泡沫。從造紙廠以下的溪流都是這種暗濁色的。紙廠的廢水當初也曾引起沿河耕種的農人、捕魚的漁夫的憤慨,眾人氣勢洶洶的向有關方面陳情,打報告。可是後來據一批專家的實驗調查,認為這污染的水不但不會殺死稻子、蔬菜,還可能含有很高的營養成分云云。有這樣的說法,遷廠是不可能的,廠內有兩三百名員工,對山鎮的發展甚為有利。於是農人們紛紛把污濁溪水引入田裡。浸在暗茶色濁水中的稻子,發育得並不怎麼好,葉莖上長出黃鏽鏽的斑點,沒有人作長期的研究、觀察,成熟的稻子顯然一年比一年細小,病蟲害也多。隨著政府政策的關係,省內不須要生產過剩的稻米,使台灣成為以工商業為主要經濟的計劃下,人們轉移了辛勤的方向,生產力不豐的河川地就被放棄了,轉作一些經濟利益較高,或是自家食用的瓜果蔬菜了。養殖或兼職捕魚的人可就完全喪失了他們的財富,那些泥鰍、蝦子、鯽魚、鯉魚都消失了,它們沒有辦法在污濁的水中呼吸,大部分死去了,剩下的殘兵敗將也遷移到別一處微小適合生存的地方去了。
雖然這道溪的主流是被污染了,可是廣闊的河床還有從附近山坡丘陵匯來的水流,只要不是洪水期,河床裡總是隱藏著幾條各自為政清潔的溪流,它們有時候在河床某一凹地注集起來,成為一處清幽澄亮的潭子,這一大片的河床低地很難知道究竟有幾處這樣的清水潭,這是全沒有受到污染的淨地,時間久了潭中也會出現細小的魚蝦,這裡呈現的是大地深處自在的生命之泉,生命的韌力。鎮內的少年們自小就常到這附近,在偏僻的清水潭中游泳,嬉笑,歡度炎炎夏日,水潭不穩定的性格,比如說崩落、淤泥、深坑等也時常讓少年們遭到溺斃的噩運。不論學校和大人們三番幾次的遏阻、恫嚇、處罰,都無法使愛好嬉戲的孩子們在夏日炎風的召喚下,毫不遲疑的跳入清潔的水潭中。
這種潭水每逢一個較大的颱風、雨季,溪流上游山洪暴發的時候,便會消失。原來聚水的窪地忽的就刮捲成平地,或變成砂礫一片。整個河川地也會變成另一種荒涼陌生的形狀。清水潭不見了,魚蝦也不見了。但是──仍是會有一些少年們暗暗的在搜索這個廣大的河床,尋索它複雜而又神祕的身體。在那時候,除去被污染的濁流,又可以在某一處低地發現了這麼樣的幾個清水潭。
那條支離破碎,修修補補的橋渡過了十幾個年頭,人們早已習慣了它的斷路、倒塌,每修築它一回就有人要發筆小財,那是個微妙的疤痕。就立在那兒做著示範,做著人間某一種情況的演示。當年倡議修築這座橋的士紳、議員、包商早已風消雲散,誰也不曾再來過問了。人們總是注視著最貼近自己的那刻。近時新起的一批政治人,會怎樣來對付這條橋呢?新起的人士比先輩言辭鋒利,腦筋靈活,見的世面也更多了。這橋沒斷的地方也是相當千瘡百孔的,像一條發霉垂垂欲死的老龍。他們來了,新當選有新承諾的人士,花了兩年的時間,用了怪手和種種的新技術在河底下工作,築起攔水壩,重新打造魚龍,導引溪水。他們有一套新的計劃來整理這條橋最容易折斷的地段。機械總帶給人權威的印象。工人們在砂礫、在濁污的河床上工作,不久便建好了三段新的橋孔,他們把這段橋面加寬了一倍,看起來水泥的分量也很足夠,基礎很結實,不過這條橋就變成了亞字形了。
人們抱著懷疑的態度,猜測這三個橋墩的堅硬度,第一度夏日洪水來臨,新的亞形橋竟然紋風不動的屹立在滔滔的溪水中。人們開始閒談稱讚新工程的能力,傳說他們光是做一段石柱的基礎就灌了將近一千立方公尺的混凝土。工程師為這樣的工程竭盡了心智。──很不幸的,新傢伙在建好的第二次洪水中倒塌了,也許是這次的洪水實在太大了。報上聲稱這是近三十年來最大的,有人說是光復以來,有位老先生說是他有生以來,第一次看到最大的、最厲害的水患,不僅這三座新建的橋墩,整座橋的二十個橋墩大約斷了十一、二個。斷橋這時的模樣很像古代羅馬的廢墟,希臘神殿的遺址。當然……又有一批新人出來了,這次他們的計劃是全面拆除這條無用的橋,縣政府、省政府都將配合款項。預定在三年內建起一條嶄新、堅固,永不倒塌的大橋……人們期待著……。
水厝里已死去的木發伯,是個一生靠溪河吃飯的人。他從一擔一擔挑賣沙石開始,到擁有三部拼裝鐵牛車。除此之外他以頑固不撓的開墾河川地而聞名,每一回洪水捲走他笨重鋤頭墾出的壤土,種植下的稻米瓜果,大水退去,他扛起鋤頭又出發前去爭抗。老婆、兒子、媳婦,都無法忍受他的蠻頑,拒絕和這傢伙去幹傻事,木發伯仍是不止不歇的和溪流角力。
夏日裡滾滾濁流,捲去人們搭建的橋樑,種下的田圃。秋日裡它乾旱下來,長滿芒草。秋風中一叢叢繁盛的芒草,像一堆堆白色的海濤。冬日的東北風使得河川底飛砂走石,塵灰滾滾,剩下的細流,顏色深暗,靜靜的停滯在角落裡。夏日春天滿漲的溪河,如同一位充滿生殖力豐滿誘人的婦人,平緩的流動,生命大量在那渾融溫暖中成長,不斷的繁殖。
時代可是在改變,水厝里已經相當繁榮了。溪河也在變遷。木發伯用沙啞的嗓子談著溪河的生命,四季,即也是自己大半生的歷程時,人們都用嘲諷的眼光瞅他,笑談他迂腐。他說溪河在更早前的暴漲,曾威脅到鎮上人民的生命和財產,這在今天看來這遠離的河道是難以令人置信的。一道高長圍繞住山鎮的長堤卻替他的話做了明證。堤下沙洲已種滿蔬菜、瓜果,並收穫了幾季。木發伯曾頑固墾占的地,如今變成一大片的沙埔,可以租給人們養鴨、種菜。為子孫們帶來財富。
在山鎮流出的溪水接到港鎮的起點,那兒在數十年內建起了幾座龐大的工廠,連續不斷,數萬坪的廠地,它們都是些石油化學、肥料、人造纖維的工廠。在夜晚,映著溪水遠遠望去,便可以看到幾根燃燒廢氣的火炬,投影在水面誘人的晃動。黃昏時那火苗就同著晚霞一起在天際血紅的染燒。喔,那些巨大的機器,高聳的設施。如果你不知道那溪水的顏色,如果你不知道那是化工廠隨風飄散的飛煙。那麼從高速公路寬大齊整的路疾速駛過,望過去,那兒幾乎是一種怡人心神盛美的景色啊!

──原載於《中國時報人間副刊》、《台灣文藝》,收入一九八四年時報出版《兩鎮演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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