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吾土
小說
台中市 / 台中市
作 者
洪醒夫
作品賞析
〈吾土〉在敘事結構上衝突性強烈,衝突性的產生在於農民和土地...
文章朗讀

第 1 段

第 2 段

第 3 段

等了很久,終於看到那一胖一瘦從遠遠的一排防風林拐過來。馬水生扔掉短得不能再短的煙屁股,站起來,舉起粗大的右手,懶洋洋揮兩下,算是打了招呼。
走在前面的,是溪尾寮那個陳水雷,他看起來像一隻肥唧唧的番鴨,走路屁股搖來擺去,身上那堆肉,彷彿要從衣褲裡迸裂出來一般;他邊走邊用原先別在褲帶上的毛巾不停地抹著看來有些浮腫的臉和粗粗短短的脖子。
跟在後面的,是細瘦矮小的富貴伯,他是半個駝子,年輕時靠著挑陶甕在各村莊來回叫賣討生活,有一次閃了龍骨,右肩崩下去,從此直不起來,走路斜半邊,還必須彎著腰,兩眼就自然而然的看著地面,因此,有些人在背後喊他「龜仔」。
近年來,龜仔專做土地買賣的介紹工作,做得不錯,馬水生賣掉的那些田產,都是他搭的線。這一次,馬水生又要賣地,他給他介紹陳水雷,並約好時間,帶著來看地。
這一胖一瘦走到馬水生旁邊,停下來,胖的伸出肥短的手,朝遠處一陣比劃,問:「這一塊和那一塊,還有那邊那一片是不是?」
「是。」馬水生特別強調著:「從這邊開始,到那邊第二排防風林為止,總共一甲五分七。」
「嗯,嗯,那,我就免去那邊看了,其實,也沒有什麼好看,攏總是貧瘠的沙丘地呀!」肥番鴨一屁股坐在樹根上,沒有忘記擦汗:「天氣這麼熱,走路真艱苦!」
馬水生應酬著嘿嘿笑了兩聲,瞇著眼睛抬頭向遠處望去。這時大約早上九點鐘左右,太陽已經很大,夏天的陽光照在青綠的葉片上,散發出一片溫暖柔和的亮麗光芒,一叢叢健康強壯的花生株,排著整齊的隊伍,歡天喜地的蔓延開去。稍遠處,第一排防風林過去的芝麻田裡,那芝麻約莫已有四五尺高了,它們頭上開滿了白色的小花,軀幹上結實纍纍,果實的外殼還是青色的,密密麻麻的生在細瘦的莖桿上,馬水生知道,如果距離再拉近一些,那芝麻桿上就好似井然有序地爬滿了金龜子一般;然而,不管花生或者芝麻,再過一個月左右,都可以採收了,看樣子,今年的收成會比去年好。
以前,這些地方哪有什麼花生芝麻的,都是合歡林,一大片,大得看不到邊,走進林裡,如果不抬頭看看太陽的位置,根本分不清東西南北。
台灣光復那年,馬水生二十二歲,今年三十八,算算也不過是十五六年,這十五六年變化真大,光復前,連一畦菜圃都沒有,光復後好些年,土地政策一實施,一家人種的那十幾甲地,竟然都變成自己的!真像一場夢,一場想不到的夢;可是……,兩年,只不過短短的兩年,又有這麼大的變化,轉眼間,土地全賣光了,這又像一場夢,想不到的夢!
唉,這大概是命!
村子裡那些人,連同附近幾個村莊裡的人,沒有一家像我馬家這樣歹運!自古以來因為吃喝嫖賭敗家的有,可是我馬氏一家沒有一個子弟是這樣的,大家都是勤勤懇懇忠厚老實過日子。幾次問過廟裡的保生大帝與五府千歲諸神,都沒有結果,燒香拜佛,許下千萬個願,阿爸阿母的病仍然沒有起色,花銀票就像撕金紙,十幾甲地都要花光了,父母還是皮包骨活殭屍的父母,這大概是命!
剩下這一甲多地賣了,往後便沒有可賣的了,一家二十幾口的生活……還有,爹娘的病……唉!管不了這許多,一枝草一點露,天無絕人之路,以後的事,以後再說。
所以,地還是要賣的,而且要賣現金,雖然捨不得,還是要賣!……以前賣的地,又有哪一塊是捨得的?……天大地大,阿爸阿母最大,做兒女的,怎麼可以丟下他們?如果丟下他們不管,將來在九泉之下見了面,他們即使不說話,又怎麼有臉去會見祖父祖母列宗列祖?……再說,這些地也是他們帶著一家大小辛辛苦苦開墾出來的,沒有他們,怎麼會有這些地?怎麼會有這些這麼好的土地!
可是,幹!這個陳水雷講話就像放屁噗噗噗,他說這土地貧瘠,又不是沒有長眼睛,怎麼看不見田裡的花生芝麻長得比別人的都好?
雖然如此,嘴上卻不好說些什麼。……地賣多了,再沒有先前那樣容易發脾氣,買地的人總是故意挑剔,以備討價還價時理直氣壯一些。多次的賣地經驗使他世故起來,雖然心中不悅,卻也淺淺笑一下,笑得很自然。
三年前第一次賣地,一見面,對方說他的地不好,他立即激烈地跟人家吵起來,差一點開打。
如今,畢竟有經驗了,經驗可以使人得到教訓,即使自己非常不喜歡這些經驗。
所以馬水生只能笑笑,他有趣的看著陳水雷。
陳水雷氣喘如牛,擦了半天汗,這才漫不經心的問:「什麼數字?怎麼賣呀?」
馬水生不知道怎麼說才差不多,如果可以不賣,一百萬他都不賣,但是……他猶豫了,他轉過頭看富貴伯,意思是讓他說個數字做參考。因為他不知應該說多少,才不會讓人占了便宜。
那龜仔馬上咳嗽兩聲,以行家的口吻大聲說:「我講的都是公道話,絕對不會歪哥,富貴伯的名聲你們也不是不知道……,以目前的行情來看,這樣的土地,一甲可以賣十二萬……」
什麼!?
這隻龜仔越老越顛頹,講什麼瘋話!
他急急打斷富貴伯的話,憤憤不平的說:「什麼十二萬!?哈!富貴伯,你內行人怎麼講這種外行話?豈有此理,二十萬還差不多咧!什麼十二萬!你看,我這樣肥的土地種出來的土豆、麻仔都那麼好!你看,你自己看!別人的土豆是什麼樣?我的又是什麼樣?我的又是什麼樣?稍微比較一下,什麼十二萬?……」
「阿娘呀喂!」肥番鴨呱呱叫:「水生兄你嘛不要這樣獅子開大嘴,什麼十二萬二十萬,要驚死人!……啊哈!照我看來,這樣的沙田,能賣八萬你就要笑笑!」
伊娘,這是什麼世界?這是什麼天理?八萬元!?這樣肥的土地一甲八萬元,他也說得出口?不怕下頦落掉?
「喂!水雷兄,咱做人講話攏總要存天理,」他說:「大家攏總有眼睛,好壞大家攏總看得懂,你老兄嘛莫滾笑,莫說那種沒有行情的話,這樣,買賣才好做!」
「是啊,是啊!」陳水雷笑著說:「你自己想看看,這樣的沙田開價二十萬,會驚死人!知道的人,會說你水生兄愛講笑話,不知道的人……」
「我是正經的!」馬水生堅定的說:「左邊那塊地,你看到了,幾日前,金竹賣給過溪村的火財伯,一甲地十八萬,他那種土地能賣十八萬,我的二十萬,又有什麼不對!」
「哎呀,水生兄,你嘛莫這樣講笑。」陳水雷說:「你也知道,金竹與火財伯賭博,賭輸了,沒錢還,拿土地抵賭債,這樣的價錢怎麼可以拿來比較?」
「但是,我的土地是這裡最好的,村內的人都說這是一塊良田,每年的收成都是第一,一甲價值二十萬有什麼不對?」
陳水雷還是笑,不懷好意的笑,一張浮腫的臉笑成圓圓的肉餅。他說:「話若這樣講,我只好說我失禮,二十萬,我買不起,我們大家散散去,你賣給別人好了!」
富貴伯一看氣氛不對,忙打圓場:「莫這樣,莫這樣,大家有話慢慢講!」
馬水生實在不甘心。要不是不得已,狗母生的才賣地哪!這些地可都是一鋤頭一鋤頭開墾出來的,一家大小為開地流下來的汗水,攏總加起來,保證會把這個陳水雷活活淹死,一甲八萬元?幹!這種無天無良的話他也說得出口!
原先四腳仔日本鬼在這裡──離海不遠的沙丘地,種了千千萬萬棵的合歡樹,做為保安林,沒過多久,這些合歡就肆無忌憚的茂盛起來,長得一大片青綠,這邊看過來,那邊看過去,都看不到邊。
這些合歡樹禁止砍伐,如果有人去砍,給四腳仔捉到,免不了一頓毒打,有時還會抓去「官廳」關起來,因此,沒有人敢動開墾的腦筋。
二十幾年前,當馬水生還是十五六歲的少年時,戰爭打起來了,很多人被四腳仔抓去打仗。他父親馬阿榮身體細瘦,不識字,聽不懂「國語」,四腳仔找去問話,一問三不知,被皮靴踢了幾下,沒有被抓去當兵,留在家鄉當「農務」,給四腳仔種田。
戰爭越打越烈,物資缺乏,尤其燃料油更甚。「官廳」下命令,獎勵農民種蓖麻,以補油料之不足,凡種蓖麻有收成的,拿去「官廳」繳納,可以賣錢,但價格極低,蓖麻又輕,不上稱,一大麻袋也賣不了幾個錢,大家不願意種,可是不種又不行,日本鬼逼急了,他們就去領些種子來,田頭田尾一片亂灑,敷衍了事。
那時馬家很窮,沒有自己的土地,阿榮伯時常說,為這一家的長遠發展打算,要想辦法開墾一些土地,有土地才有依靠。……可是,一直找不到機會,附近除了大片保安林之外,沒有荒地,有人也有鋤頭,卻無用武之地。
然而,種蓖麻的命令一下,阿榮伯靈活的腦筋轉了幾轉,馬上有了主意,他的主意打在那片廣大無邊的合歡林上面。不幾天,他喜孜孜的去領了好幾袋種子,天沒亮就把一家人叫醒,帶鋤頭與種子,進入保安林中心地帶林深草茂之處,開始動手開墾起來。阿榮伯對一家大小說,樹林中心比較不容易被人發現,要是被四腳仔發現,大家講好了,就說自己沒有地,「上面」又需要蓖麻,只好開一些地來種,四腳仔大概不會怎樣才對。
這是在強權下求生存的主意,也虧阿榮伯想得出來,從此一家大小幾乎不分晝夜都在勤快工作,比較小的孩子,只要拿得動任何挖土的工具,阿榮伯就叫他拿著慢慢挖。在忙完其他田裡的工作以後,哪怕只剩下一點點時間,都不輕易放棄。阿榮伯鼓勵孩子說:多挖掉兩棵合歡,就多一點土地,我們就多一分希望。
開墾出來的土地是要種東西的,所以不是把樹砍掉就好,要把樹根也挖掉,合歡樹實在討人厭,有些根是深深的紮進地裡的,挖半天也挖不出來,開墾的那種艱苦,只有有過經驗的人才能體會。
挖了兩天,只挖出一點點空地,手都起泡了,鋤頭拿在手裡,熱熱的,麻麻的,一用力,就有一種被撕裂的感覺,實在痛,所以馬水生挖一下停一下,不斷的看自己的手。
「伊娘咧!」阿榮伯兇猛地罵:「地不挖,在那裡看手,手有什麼好看!」
「起泡了!一雙手都起泡了!活活要痛死!」他委屈地說,眼淚快要掉下來。
「起泡有什麼好看!看一看就不痛了是不是?乞食身也想要有皇帝命,一點點艱苦就大驚小叫,叫什麼?活到十五六歲了,還那樣不會想,也不想想我們屁股有幾根毛!幹!敢有時間叫苦?」
本來就覺得很受委屈了,現在又受父親一頓斥罵,更恨不得立刻去死。他想,父親簡直不顧他的死活,手都快要擦破了,還罵得那樣嚴重。
不但這樣,阿榮伯還兇巴巴的下命令:
「挖呀!憨憨站在那裡做什麼?還不趕緊挖!」
他不敢反抗,拿著鋤頭,有一下沒一下的挖著,眼淚一顆顆掉下來。
這樣挖了一會兒,阿榮伯走過來,輕輕拍著他的肩膀,小聲的,十分疼惜的說:「不要哭了!我知道很痛,但是我們要忍耐,你想想看,我們就要有自己的土地了!」
他沒有講話,也沒有抬頭,卻希希索索哭出聲音來。
阿榮伯歎了一口氣,又輕輕在他肩上拍了兩下,慢慢把雙手伸到他的眼前,不急不緩的說:
「你看阿爸的手!」
一看到那雙手,馬水生的臉色立刻變了。
都是血!
一雙手都是血跡。有的血已經乾了,變成黯紅色,有的卻還是鮮鮮豔豔的紅!
他一時目瞪口呆,吃驚得說不出話來。看看父親的鋤頭,握過的地方血印斑斑,又看看自己肩上父親拍過的地方,也留有一些血漬,轉頭去看母親,沒想到母親也對他伸出一雙血手。
阿爸阿母這一輩子都在種田,手掌早已磨得又粗又厚,現在居然磨破了厚皮,磨出一手鮮血,可以想像他們真是拚了命!……痛,人是肉做的,當然會痛,然而他們並沒有我這樣愁眉苦臉的表情,反而有一種平和的堅定的淡淡的喜悅之色……
一種從未有過的激動,一種從未遭遇過的強有力的震撼,使他發現自己已經是一個男子漢了,他咬緊牙關,用手臂把眼淚抹掉,深深地挖了下去!
挖呀挖,把水泡挖破了,挖出血來,把血挖乾了,挖成了繭,然後繭越挖越厚!
每次收工,父親總會在已經暗下來的天色下,在挖過的空地上,跨開大步,一、二、三、四、五……一路數下去,有時會激動地說:「我們終於有自己的土地了!」
「不要含眠!」母親罵他說夢話:「這土地是『官廳』的,四腳仔管,我們又沒有所有權,講什麼瘋話!」
「哈!查某人不識世事,妳知道什麼?」父親說:「有一天,四腳仔會被趕走,那時……」
那時是那時,這時是這時──
這時,陳水雷說這樣的土地一甲能賣八萬就要笑笑,伊娘咧,實在無天良!
馬水生蹲下去,小心翼翼撥開腳前一叢花生的枝葉,拔掉一棵雜草,那樣子,就好像他平日給狗抓蚤子一樣;看那花生長得實在健壯美麗,心裡便禁不住一陣陣割腸剖肚似的疼痛起來。
富貴伯說:「大家莫這樣,水生你再減一點,水雷你再加添一點,買賣就做得成了!」
馬水生說:「好吧,既然這樣,那就……十六萬就好!」
前幾天陳醫師習慣性地皺著眉頭對他說:「水生兄,你知道,嗎啡這個東西不容易拿到,都是現金交易……。」
「哦,我知道,我知道……如今攏總欠你多少?」
醫生翻翻他的帳冊,說:「三萬六千多。」
「這麼多!?」他微微吃了一驚,馬上堅定的說:「你放心,我絕對不會倒掉!……這幾日,我已經叫龜仔去奔走了,要賣土地,土地賣掉,一定跟你算清楚,一角五釐攏總會跟你算清楚!」
「呵呵呵,你莫這樣說,你們兄弟的孝心,大家都稱讚,我也真正欽佩……我不敢向你討錢,實在是……實在是,我最近手頭不方便,沒有現金可以去拿藥,所以……所以……若不是這樣,你就是十萬八萬也沒有關係!」
田莊人拚死命的節儉,因為一角五釐都得來不易,所以看錢比天大,除了花在神明與朋友身上,其他的一概能省則省,對自己尤其苛刻;自己的身體有了病痛,都捨不得花錢看醫生,認為一點點病痛礙不了什麼事,用不著花錢,頂多在家裡藥商寄存的成藥包裡,拿點藥吃吃就算了。──咳嗽,自然吃治咳嗽的藥,頭痛,自然吃治頭痛的藥,所以,急性腸炎很可能吃胃散,腦裡長瘤很可能吃感冒藥或是鎮痛劑,病體嚴重起來,第一個反應是求神問卜,連神明都無法解決的,才送給醫師,不管是急性的或是慢性的要命的病,送到醫師那裡,十之八九都壞了,大都已到群醫束手回天乏術的地步了。
馬水生的父母便是這樣,先是咳嗽,沒有管它,越咳越厲害,吃成藥包裡治咳嗽的藥,沒有效,咳出了血,人一天天消瘦下去,還是草藥或是加重份量的成藥,胡吃一通,最後瘦成了皮包骨,面色黃,眼圈黑,兩眼深陷,就保生大帝五府千歲的求,自己村裡的神無法使病人康復,求別村莊的神,求更遠的,口碑最好最靈驗的神,還是沒有辦法,只好送進醫院,一檢查:肺結核!並且已經到了讓醫師搖頭的地步了!
這個病會傳染,兩個老的幾十年住一起,不知是誰傳給誰的?唉!反正情況已經大壞,誰傳給誰都一樣了。
沒有特效藥。醫生說:必須趕緊隔離,送到療養院去長期療養。
去了十天半個月,一點起色都沒有,兩個老的沒有知識,不曉得這個病的嚴重性,都認為醫師騙他們,設好圈套故作驚人之語,要騙他們的錢。而且,院裡就只有病房、庭園、花草樹木等等,閒閒的,不知做些什麼才好,從來沒有閒過的人,一旦閒下來會惶恐起來,不知怎麼過日子,看不到自己的兒子孫子,雞鴨豬狗,看不到田地農作物,一天到晚盡是牽掛,兒子來了,吵著要回去,醫生不讓回去,用三字經罵人家,罵人家騙他的錢會絕子絕孫!
硬是回到家,請了陳醫師看,醫師看了直搖頭,給兩人各打一針,一言不發,走了。
針打下去不久,兩個老的臉色逐漸紅潤起來,精神來了,跳下床,歡天喜地屋前屋後看牛羊雞鴨豬狗,看孫子們扭成一團玩得高興,他們笑起來,隨手摸摸孫子們的頭,還去田頭田尾走一遭,笑呵呵跟村人打招呼談天說笑,像一對神仙。
回來吩咐兒子,明日再要陳醫師打針。
打了兩天針,陳醫師對馬水生兄弟說了實話,說這個病好不了,尤其碰到兩老這種自幼操勞,經歷許多磨練,生命力特強的人,要結束生命也不容易!醫師告訴他們,他打的是嗎啡針,並詳細說明嗎啡的性質、功用、價錢,以及可能產生的後果。
聽得他們兄弟個個臉色慘白。
氣氛自然沉悶,兄弟們只是搖頭歎氣,一個接著一個,一聲接著一聲,大家都不知道應該說些什麼才好。病無法治好,人也不會在短期間內死去……,老人家又固執得不近情理,不肯去住療養院,這怎麼辦?打嗎……啡針基本上是吃毒藥,它能提神,止咳,卻與治病無關,不但無關,還會要命!還會傾家蕩產……如果不打針,兩個老的只能奄奄一息的躺在那裡,被痛苦煎熬,煎熬……至死方休……為人子者,忍見父母這樣拖命嗎?……唉!
兄弟們的臉,被愁雲慘霧籠罩著,像罩上一層沙灰,黯淡,了無生氣。大家頹喪的坐在那裡。沒有人說話。沉默良久。馬水生終於開口了。
他說:「阿爸阿母歹命一世人,沒有一天好日子過,我們做人子女,怎麼可以眼睜睜看他們痛苦地拖命?錢財總是身外之物,生不帶來死不帶去,開!這樣的錢應該開!只要能讓阿爸阿母歡喜再活一兩年,就是會破產,也要笑笑!」
兄弟們立刻激烈地表示贊成。他們每個人幾乎每一天都看到他們父母的不忍卒睹的枯槁的形貌,也看到驚心動魄的咯血場面,印象不僅清晰深刻,還時時盤繞在腦海之中,揮之不去。只恨此身無能,不能替代父母,亦不能使父母免於痛苦的煎熬……錢?錢算是什麼東西!
陳醫師:「你們要想清楚,一兩年以後,就是破產了,問題還是沒有解決掉!」
「那時再作打算!」馬家一個兄弟說:「時到時當,無米煮番薯塊湯!」
醫師搖頭,長長歎一口氣,走了。
就這樣打了兩年針,十幾甲地都快打完了,今天這一甲多再賣掉,便沒有可賣的了!
唉!這大概是命!──馬水生時常這樣跟自己解釋。
他站起來,把斗笠戴到頭上去,隔一會又摘下來,拿在手裡當扇子搧,搧兩下,又戴上去。陳水雷已經把他的煩躁誇張地表現出來了,只有富貴伯還是呵呵呵地笑,口沫橫飛,有時看他笑得起勁,也免不了要跟著裂裂嘴。
終於,陳水雷伸出他那肥短的手來,斬釘截鐵地說:「就這樣決定,一甲十二萬,現金,先付定金兩萬,其餘的手續辦好時一次付清。明早八點,我在你們村裡的店仔頭等你,兩萬訂金我會帶去,你回去跟你兄弟商量一下,明天回我的消息!」
馬水生說好,伸手去握那隻手,只碰觸了一下,對方就把手抽開了,在極短暫的接觸裡,他感覺到,也許是流了手汗,對方那隻手,是濕黏冰冷的!
這一胖一瘦轉身就走,他失神地看著他們的背影,一直到他們消失在防風林裡,才收回視線。
悵悵然的站了一會兒,無端感到疲累起來,這才想到昨晚一夜沒睡好,整個人便癱下去,萎坐在沙地上,衣袋裡摸出煙來,點上火。
昨天夜裡整夜翻來覆去,一直在將睡未睡的境界裡,朦朧中,有一片漫無邊際的合歡林一再出現,他拿著鋤頭拚命地挖,挖,挖掉一棵,馬上又長出一棵來,太陽又大,沙又滾燙,又饑又渴,嘴唇乾裂,渾身無力,卻仍然在那裡挖,挖,挖……。
雞啼時翻身下床,意外地感到筋骨酸痛,疲憊異常,拿著餵豬用的杓子,手竟乏力得有些顫抖的模樣!
地賣光了以後,一家大小二十幾張嘴,吃的大概還不成問題,靠七八個大人做粗工,雖然吃得不好,不過,一枝草一點露,日子還是可以過!
最令人放心不下的,還是兩個老人家的問題。兩年前,剛剛開始時,一天打一次針,現在一天要打兩次到三次了,每一次的份量都比以前多……到哪裡去弄錢?
弄不到也要弄,阿爸阿母歹命一世人……以前的人。──做戲的人有在說──把兒子埋掉,專心孝順父母,以免兒子吃掉父母的食物,我們現在人當然不可以殺兒子,卻也絕對不可放下父母不管!要做工,一家人都要拚命去做工……。
太陽漸漸大起來,樹影漸漸縮短,他移動了一下位置,把身體靠在樹幹上,兩腿伸直併攏,裸露在短褲外邊的腿肉,便自然的接觸到涼爽的細沙,頓時有一股真實的溫馨的、彷彿久遊異鄉的浪子乍見親人的感受,襲上心頭,蘊存在心裡的豐盛感情便蠢蠢然沸動起來。他用左手拿煙,騰出右手,有一下沒一下的把細沙撥上來,蓋在雙腳上,越蓋越多,越覺得舒暢,索性扔掉煙,雙手勤快地撥動著,不一會兒,兩隻腳都埋在細沙裡了,那種感覺竟如此熟悉而美好,涼涼的,清清爽爽的,連空氣都異樣的清新起來,使人泫然欲淚。多少年沒有這樣玩過沙子了?二十年?二十五年?還是三十年?……記不清了,小孩子時候常常這樣玩,長大了便只是在田裡工作,沒有那個閒情,然而,縱使事隔多年,那個美好的感覺還是清楚熟悉的……。
好一塊美好的土地哪!
阿爸為它付出龐大的代價,我們兄弟也是。土地是我們的,我們開墾的,要愛護它,要照顧它,不要怕艱苦!──阿爸身體健康時,時常這樣說。但是,我把它賣了,賣了,十幾甲都賣了!
那時候,這裡那裡都是一片翠綠無邊的合歡林,我們開墾它。阿爸對它充滿信心,他說:有一天,四腳仔會被趕走……。
然而,四腳仔並沒有馬上被趕走,反而發現他們「違法」開墾的事。
有一天,一個矮胖的日本警察突然出現在他們眼前,雖則事前曾設想過應付的辦法,然而大家還是怕得要死,那時誰看到日本仔,都會像看到鬼一樣的面無血色。那日本警察兇暴異常的大聲吼叫,嘰哩哇啦一大堆,除了那句不斷出現的「巴格野魯」之外,馬水生一句也聽不懂。只見阿榮伯不斷地點頭鞠躬,嗨嗨嗨,嗨個不停。他手裡提一袋蓖麻種子,還捧出一捧給四腳仔看,跟他比手畫腳,如此折騰半天,四腳仔才「嗯」了一聲,緊接著更是聲色俱厲的嘰哩哇啦好幾句,終於,補上那句他們似乎永遠都不會忘了說的「巴格野魯」,走了。
等四腳仔的背影沒入那一大片合歡林中看不見時,阿榮伯才呸了一口,用不大不小的聲音罵:「八個野鹿,四腳仔!」
「四腳仔講什麼?」阿榮伯的女人很緊張地問。
「我怎麼知道?他像瘋狗一樣汪汪汪,汪半天,伊娘咧,那種蕃仔話哩哩嚕嚕,誰知道他在講什麼,幹!鬼幹到也不是那樣汪汪叫!」
日本話是聽不懂,不過看四腳仔講話那個樣子,又不斷的「八個野鹿」,意思自然不難明白。
所以,阿榮伯說:「這裡不能再挖了,我們要換個地方,不要讓四腳仔再找到我們!」
於是把開墾出來的土地先種上番薯,再胡亂灑些蓖麻種子,然後轉移陣地,離開幾百公尺,又挖起來。種番薯是真,種蓖麻是瞞天過海,卑屈的求生存的辦法。以後每塊土地都是這樣,挖挖挖,一兩分地三分地不等,就又換個地方挖。
沒挖多久,出事了!
出事的地點,就是現在種芝麻的地方。
那天除了先前來過的那個矮胖的以外,還帶一個比較年輕高大的,一進來,什麼都沒說,劈哩啪啦,拳打腳踢,一家大小都挨了打,連那時只有四歲的最小的弟弟都挨了一腳,小娃娃挨那一腳顯然不輕,卻沒有哭,傻傻的坐在樹下,瞪大了驚慌的眼睛,等四腳仔走了以後,才哇的一聲哭出來,一哭就是半天。
阿榮伯被打得最重,吐血兩次,沒有人敢還手,只是抱著頭在地上打滾。阿榮伯吐血以後,雙膝落地,跪在那裡,口口聲聲哀求著:「大人啊,大人……。」
人跪著,還不停的叩頭。對方直挺挺的站在那裡,雙手抱胸,嘿嘿嘿得意的笑著。他們的皮靴在陽光下閃閃發光。此時跌坐在地上的十六歲的馬水生,目不轉睛的看著他們,他偷偷的握緊拳頭,越握越緊,把拳頭按在沙上,終於深深地陷入沙裡。他早已忘了被踢被打的疼痛,心裡唯有悲憤,卻只能咬牙。
四腳仔並不罷休,又對阿榮伯補了幾腳,那個高大的突然用台灣話大聲吼叫:
「七月半鴨仔,不知死活,叫你不可偷掘地,你偏偏偷掘,今日只是小小教示一下,下次再讓我看到,就活活把你打死,不信你給我試試看!」
大家都感到意外,台灣話那樣標準,不知道他是日本人還是台灣人?
那兩隻狗走了以後,阿榮伯掙扎著自己站起來,用手背恨恨地抹去嘴角的血漬,悲憤地罵:「伊娘咧,我們自己的土地,我們自己為什麼不能開墾!伊娘咧,總有一日,不信你試看看,總有一日,你們這些四腳仔,幹!攏總要跳海!」
馬水生從未看過父親有那樣凌厲、兇猛、激動的劍一樣的目光,他站著,怒睜著雙眼,手指指到馬水生的鼻子上:「你們千萬給我記住!今日的事,你們都看到了,你們不可以忘記!我,你們的阿爸,今日,伊娘咧,向四腳仔下跪!你們,大大小小給我記住,男子漢,一跪天地,二跪神明,三跪父母,其他的,打死了也沒有下跪的道理!你們的阿爸我,今天為了一家大小的生命為了我們的土地,向四腳仔下跪,你們不可忘記,什麼人忘記了,將來落了地獄以後,我還要找他算帳……。」
說到後來,他竟然泣不成聲!
這樣的事情怎麼忘得了?
問他痛不痛,身體要不要緊,他兇巴巴地說:「這一點點皮肉之痛,有什麼好操煩!」
然而,看他走路,卻是踉蹌得厲害!
這樣的事情怎麼忘得了?就在那塊芝麻田裡,好像還是昨天的事!
然而,這塊地竟然要賣掉了!
馬水生的心,一下下的往下沉!
他把雙腳從細沙裡抽出來,站起來,眼睛望向芝麻田裡,那芝麻長得真是漂亮,骨幹健壯,又結實纍纍,今年的收成一定會比去年好。他看著看著,眼睛逐漸有些模糊起來,也不去擦拭,戴上斗笠,沿著防風林,一路走回家。
回到家,已是近午時分,他走得口乾舌燥,一身是汗,門前大榕樹下抓起鋁製圓胖肚子的大茶壺,嘴對壺嘴,咕嚕咕嚕灌一肚子水,放下茶壺,摘下斗笠,一路搧著,一路走向他父母的房裡。
一進門,看到兩個老人家斜倚在木床的床欄上,半閉著眼睛養神,他躡手躡腳走過去,想把床邊的痰盂拿去清潔一下,彎身拿起痰盂時,卻看到兩個老人家各睜著一雙無神的眼睛看著他。
兩個人有著極其相同的樣相,身上的肉都不知消失到哪裡去了,一張蠟黃的、長著許多黑白老人斑的、滿是皺褶的臉皮,不很勻稱地包著凹凸分明的骨頭,像包裝紙沒拉緊一般,顯出十分的鬆軟來。眼睛深深地陷在眼窟裡,兩個鼻孔黑洞洞的,意外顯得大而朝天,張開嘴巴時,牙齒浮出,露出黯紫色牙齦,頭髮、鬍鬚未加整理,乍見之下,確是觸目驚心哪!
馬水生是習慣了,心裡沒有什麼特別的感覺,醫生再三吩咐,說這個病會傳染,盡量少接觸病人為妙;於是他自告奮勇,負擔起照顧病人的大部分工作,其他人只是晨昏定省,或是偶爾進來探視一下。
馬水生輕輕地把痰盂放下,伸右手撫摸他母親的臉頰,笑著問:「今天有卡好無?醫生來注射過了嗎?」
「剛剛注過。」他母親說,唇邊有一絲似有似無的笑意。她伸出枯柴般的手握住她兒子的手背,那隻手正輕輕撫觸著她的臉。
「這麼瘦!」兒子說:「今天我吩咐他們去買一尾虱目魚回來煮麵線,虱目魚剛出來不久,聽說滋補。」
「有什麼用!」阿榮伯說:「吃了那麼久,吃過那麼多好東西,還不是這樣,你看,像殭屍一般,敢有一點人樣?這是病,吃熊掌燕窩也如此如此,叫你們不要多開錢買那麼貴的東西,仙講都講不聽!」
歇一會兒,歎一口大氣,有氣無力對他老伴說:「水生他娘,我看我們這個病是無望了,這樣久了,還是如此!如今一日注射三四遍,身軀上這裡那裡攏總是針孔,注到一身麻麻,也沒聽醫生說怎樣,伊娘咧,三不五時還會頻頻顫,大粒汗小粒汗拚命流,幹!前生作孽,這世人才會拖累子孫到這般!」
「就是啊!」他母親說:「很奇怪,射剛注下去不久,就很爽快,好像沒什麼病痛一樣,但是,藥力若退去,哎喲,實在比死卡艱苦!」
又來了,每次談談談,都會談到這個上面,馬水生總要千辛萬苦把話引開,但兩個老的還是將信將疑,有一次,他父親竟然說:「以前聽人說過,說以前的人吃鴉片煙就是這樣!」
做兒孫的全聽馬水生指使,遇到這樣的話題,一律把責任推給陳醫師,每個人都告訴老人家,醫生說的,這個病就是這樣,有時會頻頻顫,但不久就會好的!
馬水生說:「不久就會好的!」
「你一日到晚攏總這樣講,我們又不是三歲囝仔!」他父親表情複雜的笑著說:「兩年前這樣,一年前還是這樣,但是你,攏總這樣講!」
「實在是這樣嘛!醫生這樣講,保生大帝五府千歲諸神攏總是這樣講,醫生是人,你可以不相信他曾經講這樣,保生大帝五府千歲是神,神明面前,我不敢對你白賊!」
馬水生說得一本正經,老人家歎口氣,便禁聲了。
神明有靈,應該不會責備我──馬水生每一次都這樣想──我是不得已的,神明應該知道,我馬氏一家大小無人做過壞德性的事情,每天早晚都恭恭敬敬的燒香,眾神啊,要保庇啊!
他退兩步離開床邊,在室內唯一的一條長板凳上坐下來。為著避開父母的眼神,便裝著上下左右前後到處看看,裝著在室內找尋什麼的樣子。
這房子是土牆砌成的,為了供老人家養病,特別整修了一次,屋頂用幾根木柱子橫的豎的搭成了架子,上面蓋上灰黑的瓦片,窗子又特地開大一點,便成了冬暖夏涼的土屋形式;房後邊有一棵老榕樹,綠樹濃蔭,有些枝葉延伸過來,在屋頂形成一小部分的天然棚架,棚架下的瓦片便時時積上一點鳥糞蟲屎樹籽落葉,夏天裡特別涼爽。
房裡一張有床欄的大木床,一櫥一桌,都是十幾二十年的舊貨,只有一張結實笨重的長板凳,是新近添置的,那板凳粗工粗料,卻是耐用;除了這些簡單的傢俱之外,便只有一些諸如痰盂之類的小東西了,因此,房中央還有一片舖上水泥的地面,進出,活動,都很便利;然而有時卻嫌寬大,尤其是室內人少又不知說些什麼才好的時候,這種情形時常碰到,尤其最近這一段日子。
馬水生此刻便有這種感覺,空空的,總覺得欠缺什麼,也許欠缺的是物品,也許不是。
「你在找什麼?」他母親問。
「沒有, 沒有什麼!」馬水生說:「我是在想,這房子會不會熱,要不要買電扇。」
「你講過好幾次了,每次都告訴你說不必,為什麼你要時常提起?」
「哦!」馬水生說:「我怕你們熱。」
然後就沒有下文了。
這樣的對話的確時常出現,重複過多,對彼此都沒有意義,馬水生不知是沒有察覺,還是怎麼的,時常搬出來,尤其是無話可說的時候。
悶坐了一會兒,他聽到母親問:
「你今早去了哪裡?」
「保安林那邊的土豆園。」他說。
「哪一邊?草湖埔還是沙崙頂?」
「攏總不是,我去牛屎埔。」
「哦!牛屎埔!我們剛剛去過……幾日了?六日,對!六日前我們去過!」他父親興奮的說:「真好,土豆和芝麻都照顧得真好,牛屎埔會豐收!」
「是啊!是啊!」他母親被這一份即將豐收的愉悅感染了,笑起來,說:「假使草湖埔,沙崙頂也這樣,那不知要多好!水生仔,那邊的情形怎樣?」
那邊早就賣掉了,草湖埔八甲多地都種西瓜,遠遠看去,西瓜一粒一粒圓圓,就像灑了一地大玻璃珠一般,種西瓜的天賜仔笑得嘴都歪一邊,伊娘,現在正是收成時,一卡車一卡車嘟嘟嘟運搬去,賺錢像舀水一樣,難怪天賜仔在西瓜園邊設一張桌子一把刀,要吃西瓜自己剖,吃到飽吃免錢,村裡的人都說他慷慨,幹!我馬水生若賺那麼多錢,我也會那樣慷慨!有一日從西瓜園走過,給天賜仔看到,咚咚咚跑來拉人,水生兄水生兄吃西瓜,伊娘,咱不吃,他硬硬揀一粒大的破開,剖一片要你吃,西瓜實在好吃,甜,水分多,又沙沙,吃吃吃,西瓜好像哽在喉頭,吞不下去。這種土地那時一甲八萬元賣給天賜,伊娘,只有兩年,天賜仔恐怕連本都賺回來了。
馬水生想起這些,時常都會激動不已。沙崙頂三甲多地賣給呂天生,呂天生種芝麻,去年收成時,用三輛牛車來回載兩三趟,牛車上一麻袋一麻袋疊得天那麼高,都是去殼以後乾淨的黑芝麻。
馬水生抑制心中翻滾的激動之情,若無其事的對他母親說:「草湖埔的情形還要比牛屎埔好,不管是土豆、芝麻、甘藷,攏總真漂亮,沙崙頂稍微差一點,不過,比去年好!」他笑出聲音來,樣子很是高興:「有人在鼓吹種甘蔗,我在想,種甘蔗也是好,省工省肥料,蔗葉又可以給牛吃或是做柴燒,明年,我想把沙崙頂那三甲多地都種甘蔗,不過,一定要你們同意才行,也要和兄弟參詳一下!」
「好,好,好!」他父親說:「種甘蔗好!」
亂箭穿心一般,馬水生咬咬牙繼續笑,說:「溪尾寮那二甲多水稻田才是真的好哪!那稻穗一穗一穗長長,飽飽,稻粒大大,稻珠都被壓得彎彎垂垂,街仔賣種子的缺嘴來發仔看了稻子,一口氣就先訂下一萬五千斤,要做種子賣,價錢比平常加兩成,先付訂金兩千!」
「真的!?」
「是啊!村裡很多人都說,他們要換稻種,要買這種去種!」
「呵呵呵,真好,真好!」
老人歡喜得手腳都顫抖起來。其他兩個人便跟著笑起來。
溪尾寮那塊稻田的確這樣,只是有一點他沒有說出來,那土地一年前就賣給村長了,村長有個兒子農校畢業,帶這種稻種回來種,轟動附近幾個村莊。
笑過一陣後,他母親滿懷憧憬的,興高采烈的說:「水生仔,哪一天我們卡好一點的時候,你要帶我們去田裡看看哦!我感覺,我們已經很久沒有去田裡了,這麼久以來,我們只有去過牛屎埔,因為牛屎埔較近,你就只有帶我們去那裡,其他地方,很久很久都沒有去了!」
「對對對!」他父親眼裡露出異樣的光彩:「你要帶我們去,用牛車載我們去,車上面可以鋪稻草,裝上車板,用棉被墊著,我們可以倚靠在車板上,去溪尾寮,去草湖埔,去沙崙頂,一次去一處就好了,兩三公里的路,我們有法度擋得住!你不要擔心!」
說完,歎了一口氣,尾音拖得很長,由強漸弱,終於無聲。他的身體一動也不動,眼睛怔怔的望著泥土牆壁,心裡似乎在想一樁極其遙遠的事體,說話的聲音,也就特別給人一種飄緲而不實在的感覺:「水生他娘,妳想想看,我們靠著棉被坐在牛車上,在樹蔭下,慢慢的走,走去我們的田園……」最後面這一句卻是堅定的,他說:「要死以前能再去看一次自己的土地,死也甘願!」
「怎麼講這種話!?」馬水生緊張的說:「勇勇健健,醫生和神明都說不久就會好,怎麼講這種話!?」
老人悽然一笑,說:「沒有啦,跟你講笑的啦,看你緊張成這樣!」
馬水生心裡慌亂起來,坐不住,站起來:「那就好!」他說。彎身拿痰盂:「那我就放心!」痰盂拿在手上,站在床邊,一臉愉快的笑:「我把痰罐拿去清潔一下,你們休息,馬上就吃飯了!」一頓,說:「這幾天比較空閒,你們好一點時,我一定用牛車載你們去田裡,一定!」還是一臉笑,看到兩個老的都高興地笑著點頭,這才放心轉過身去,一轉身,那一臉笑啪的一下都被扯掉了,換成一張皺著眉心的臉,端著痰盂,走出門外。痰盂裡色彩斑爛,花紅柳綠,一些淡黃夾帶著淺灰色的濃痰,因為馬水生端著走動的關係,便在那半盂血水裡載沉載浮起來。
父母要去田裡走走,這個容易,這兩年來,全村的人老早就自然而然有一種默契,絕不會把馬家賣地的訊息露一絲給這兩個老人家,即使去田裡看到田地的新主人在耕種,新主人也會幫著打馬虎眼,說是農忙時大家互相幫著工作的。草湖埔那八甲多地,如今天賜仔種了西瓜,他跟他父母說是種花生芝麻甘藷,比較麻煩一點,不過也不是很困難,到時候編個動聽的理由就是了。馬水生操的不是這個心。這兩年來,父母、土地、家人等等大事小事,堆起來像一座山,重重的壓在他的心上,沒有一分一秒喘息的機會,這還不要緊,最重大的,是家裡的情形一天一天壞下去!
吃飯時,一家大小都到齊了,兩個老人家在他們房裡吃,白米煮稀飯,菜也特別買較好一些的,其他的,分三張不大不小的木桌,男人一桌,女人一桌,小孩一桌,吃蕃藷簽,一碗黑黑灰灰的番薯簽裡幾粒稀稀疏疏的白米點綴其中,醃瓜、高麗菜乾,自己種的菜豆白菜等,三餐都差不多,沒有什麼改變,有時小孩會去河裡溪裡摸些魚蝦,跟醃瓜一起大鍋煮,吃飯時大家便搶著撈魚,小孩會因搶魚而吵架、打架。今天這個中餐無魚無蝦,沒什麼可搶,比較平靜。
小孩平靜,大人卻不平靜,男人在討論賣地的事,女人壓低聲音吱吱喳喳,不知說些什麼。天氣熱,他們把飯桌搬到大門口榕樹下,男人小孩大都裸著上身,下身只穿一條短褲,也還是熱,汗流得滿身。
男人在一堆,先把陳水雷臭罵一陣,罵他吃人,罵他無天良,罵他祖宗,罵他的後代,罵他不該開那種價錢。罵完了,仔細檢討起來,還是同意把土地賣給他,因為不賣就沒有錢,沒有錢陳醫師的帳就沒辦法清,不清帳他就不來注射,幾個小時不注射就不得了。要賣給別人,短時間內又找不到買主,尤其是幾天內就拿得出三五萬現金的,更沒地方找,是農人才買農田,而農人的財產又大部分在農田上,再變成現金,都需要時間,做生意的,對買農地無興趣,就是有興趣,也未必比陳水雷高;賣吧,不得已,只好賣了!
決定賣地之後,五六個兄弟一個個唉聲歎氣,地都賣光了,看以後怎麼辦?想起以前辛苦開墾的情形,想起勤勞耕作與歡喜收成的酸甜苦辣,每個人對土地的感情都格外激烈起來,大家你一言我一語,一時沒完沒了。
台灣剛光復那兩三年,因為四腳仔走了,一切又都還沒有上軌道,尤其在這個窮鄉僻壤的地方,根本也沒有誰來講過什麼,所以大家都大大方方的把合歡樹挖掉,把土地墾出來,馬家人多,又夙有開墾經驗,就以原先開好的幾塊地為基礎,向四面八方擴展起來,此期間又弄到幾塊「日本人的土地」,合起來就有好幾甲了。雖然有好幾甲,因為一家人都勤奮,又替其他地主種了幾甲地,一年復一年,田地裡有些收成,省吃儉用積下來,又拿去買地,過不久,土地政策逐一實施,三七五減租,公地放領,耕者有其田,眼睛一眨,做夢一樣,他們竟然有十幾甲屬於自己的土地了!
然而如今,……,又什麼都沒有了!
兄弟們不免黯然神傷。
馬水生說:「我們又不賭博,又不開查某,土地就這樣沒有去,免不了會不甘願,但是,連神明也知,這是不得已。做人子女,這樣也是應該。所以,大家也不必失志,你們想想看,我們從無到有,也只不過十五六年二十年光景,很快,對不對?那就是了,我們是不得已,才失去土地,有一天,我們會再拿回來,只要大家勤儉打拚,從現在的一無所有,要變成當初的『有』,絕對無問題,男子漢大丈夫,不要失志,大家若和好一點,團結起來,家和萬事興,就是說,萬一,萬一我們這一代不能把失去的土地買回來,我們的下一代,下下一代,子子孫孫,一定能夠做到!」
「你講什麼瘋話!?」他的一個弟弟說:「二十年內若是做不到,我的頭給你斬做椅子坐!騙肖!這種小事,也要講到子子孫孫那樣菜豆長又纏的話,也不是說要做皇帝,發那麼大的誓願做什麼?子孫自有子孫福,時機若到,子孫若有那種能力,有人會做聯合國國王也不一定,我們是土牛不識半字,我們的子孫敢會像我們這樣!我們也沒做壞天理的事,才不會那麼衰咧!」
「對,對,有理,有理,本來就是這樣!」其他的人附和著說。
「不管怎樣,十年也好,二十年也好,我們都要打拚!」最小的弟弟嚴肅地說:「我們的土地,我們開墾的,就是會怎樣,也不能就這樣放掉!」
「是,是!」
大家都吃飽了,女人把餐具收去,男人還談個沒完,小孩子有的跑去玩,有的就躺在地上睡覺。
一會兒,馬水生口渴,想喝水,茶壺裡半滴都不剩,他拿著茶壺,想到廚房叫女人煮一壺開水,走到廚房門口,卻聽到他的女人和他四弟媳在吵架。
他的女人一邊洗碗一邊很生氣地說:「妳講話要卡有良心咧!不然,若給別人聽到,真會以為我水生嫂是那種人,我夫妻一日到晚做牛做馬,也是為了使這個家庭像個樣,所以什麼事情都不願計較,妳講我歪哥,講我積私房錢,實在太過分,老實給妳講,這邊的人也有脾氣,也會生氣!」
他四弟媳雙手插腰,倚在對面牆壁上,冷笑一聲,惡毒的說:「哼!會生氣是要怎樣?妳會生氣,我敢就不會生氣?妳不要看你們是老大,就時常要欺侮人!給妳講,別人怕,這邊的人不怕……。」
「不怕是要怎樣?怕又是要怎樣?三八查某!我無那種閒工夫跟妳在這裡搭七搭八了!」她把洗好的碗筷放到菜櫥裡去:「老實講,也沒有什麼好相爭的,如今土地都賣光了,還爭什麼?」
「妳才三八啦誰三八!賣土地,十幾甲的土地還不是妳尪(丈夫)賣的!賣了了,哼!還好意思講?賣十幾甲土地,妳們不知歪哥多少,積了多少錢咧!哼!以為我不知道?」
「妳知道個××啦!講妳三八妳就三八,妳知道妳現在在講什麼嗎?這樣黑白講!古早人有在講,抬頭三尺有神明,做人講話要卡差不多咧,賣土地,是不得已,妳以為我孩子的爸歡喜要賣?」
「哼!有歡喜無歡喜賣,那要問妳才知道,我怎麼知道?屁股幾根毛都看現現,有什麼好講!」她的聲音越來越大,好像要吃人一樣。
馬水生很是生氣,這幾年來,他處處以家庭為念,時常告訴孩子的娘要耐勞忍讓,時時曉以大義。他女人做為她們妯娌的頭,也確實刻苦耐勞,寧願處處吃虧。到今天才知道,原來還有人這樣無天良,硬要把白白布染到黑,實在氣,實在忍受不住,剛要發作,突然想到他現在是一家之主,家用長子,國用大臣,他要公平嚴格,即使自己有理,也只能吃悶虧,為的是一家和樂。
但他實在太生氣了,所以忍不住脫口大喝一聲:「散散去!」
聲音之大,大如雷鳴,連門口樹下乘涼的兄弟,以及已經回到各人房間休息的弟媳們都聽得很清楚,他們聞聲匆匆趕來。
水生嫂吃了一驚,她從未看過水生那樣生氣過,立即閉了嘴。那四弟媳卻依然是一付潑辣模樣,她慢條斯理的,故意要氣死人的用鼻音說:「怎麼?人多,聲音大,就要壓死人?給你講,這邊的人不怕大聲!」
這時大家都趕到了,七嘴八舌吱吱喳喳聽了簡略報告,大家都說那四弟媳不對,水生的四弟大手一揮,啪的一聲,一個巴掌結結實實打到他女人臉上去,大聲罵:
「幹!查某人囉嗦什麼,雞公不啼,啼到雞母去!」
女人挨了打,楞了一下,被太陽晒黑的臉上赫然是一個看得很清楚的血手印,她用手摀住臉,哭起來:
「打要死,打要死!沒囊巴的!你的某(妻子)給人欺侮去,你反而打我給人看?路旁屍半路死!嘸,我問你,我講不對是不是?你講你講,要給兩個老的注嗎啡射是伊們的主意,要賣土地也是伊們的主意。如今十幾甲土地都賣了了,我講伊幾句,你就打我,打要死,你是打要死是麼?我講不對是不是,你講!無路用的查埔子,不會好死的!你講呀!」
眾人亂成一團,妯娌間有人動手拉扯那個女人。大家嗡嗡嗡。一時十分凌亂。
冷不防背後傳出一聲暴喝:
「散散去!你、你、你們這些不孝子!」
大家慌亂的回過頭去,他們的父母親,馬家的兩個老人家,各人拄著一根枴杖渾身顫抖的站在那裡。阿榮伯臉色發青,枴杖舉起來,不知要指人還是要打人,但因為身體激烈顫抖,枴杖沒拿穩,掉到地下去。老人家用手指著一群人,激激激半天,才發出聲音來:「不孝!你們這些不孝子!」
大口喘氣,喘半天,說:「水生仔,來,我問你,老實給阿爸講,阿梅講你給我們注嗎啡,土地賣了了,是真是假,老實講!」
「阿爸,阿爸……。」
「你這個不孝子,你這個不孝子!」老人走近一步,用雙手沒命的捶打他的兒子,邊打邊罵邊大聲哭:「騙我騙到今日,枉費,枉費!人講國用大臣,家用長子,我用你做頭,你拿毒藥給我們吃,你土地,十幾甲土地賣了了,你、你不孝!不孝!我前生是做什麼孽!我是做什麼孽!」
老人捶打兒子之餘,還捶打他自己,因為身體實在太虛弱,挺不住,跌坐在地上,大家趕緊來攙扶,他一手揮開,掙扎著自己要爬起來,爬了一下,又跌下去,眾人趕緊扶他起來。這時,水生嫂與另兩個妯娌早就攙扶著他們的婆婆了,這老人家哭得死去活來,連哭聲都哽住了,氣出不來,樣子很是嚇人!馬水生的四弟媳這一刻像個木頭人,乾站在一邊,不知所措!
馬老先生被扶起來,還是哭,大聲哭,六七十歲的老人家哭起來,幽悽悽慘切切,實在不忍卒聽。眾人七嘴八舌的跟著哭著勸著,老人家稍稍平息,卻大聲說:
「水生仔!」
馬水生應了一聲。他的臉早已縮成一團,大禍臨頭,驚慌無措之外,還有歉疚,悔恨與悲傷。
「跪下!」
老人聲色俱厲的下命令,馬水生喀咚一聲,雙膝落地。
「枴仔!」
馬水生把枴杖撿起,雙手呈給他父親,老人家接到枴杖,立即沒命的、不分輕重的、朝著跪在地上的水生的頭臉打下去,邊打邊大聲哭,邊罵:「不孝,不孝子,土地,你把土地,賣了了,十幾甲,我,我們一鋤頭,一鋤頭,開墾的土地,賣了了……你阿爸為了土地,給四腳仔打到吐血,向四腳仔下跪,你,不孝,你把土地賣了了,你阿爸給四腳仔打到吐血……。」
一會兒,老人力氣用盡了,眾人扶兩老進去房間給他們躺著休息,大家一陣勸說,一再保證,土地雖然失去了,但是,他們一定要同心協力勤儉打拚積錢再買回來,勸很久,說很多話,一再保證,老人情緒才平穩下來,但是,誰都可以看得出來,那不是釋然於懷的表情,而是既已如此,不得不認而已。
老人閉著眼睛躺了一會兒,呼吸聲音逐漸均勻起來,兒子們以為他們睡著了,正準備離去,阿榮伯卻突然睜開眼睛,鄭重其事的,下命令的告誡兒子們:「土地是我們的,我們辛苦開墾的,那是我們的命,你們要勤懇,不管怎樣,都要積錢再買回來!」
兒子們堅定的,嚴肅的點點頭,一再保證,一定拿回來,老人歎了一口氣,對他老伴說:「都是我們!把子孫拖累到這樣,二三十個人,連一畦種菜的土地攏總沒有,看怎麼過日!」
說過不久,大概過於勞累,即沉沉睡去。馬家兄弟個個垂著頭,心情沉重地,離開父母的房間。
這晚上,馬氏一家的大人都在床上翻來覆去,子夜一過,才迷糊入夢,唯有馬水生,怎麼睡也睡不著,思前想後,憂心如焚,雞啼時,猶恍恍惚惚似睡似醒,朦朧中聽到一聲碰撞聲響,好像什麼東西倒在地上一樣。過後,即歸於沉寂,只有晨雞報曉之聲,一陣緊似一陣。
過一會兒,馬水生突然想到什麼,身體就像觸電一樣,從床上彈坐起來,跳下床,暗叫不好,三步併兩步,慌亂萬分地衝進他父母房裡。
那條粗壯的長板凳倒在地上,馬水生的父母,雙雙吊在屋頂的木柱上,燈光幽微,一抬頭可以看到兩個老人家的雙手緊緊握在一起;他們的身體懸空靜止不動,一條黑色的粗布褲子,順著褲管被扯開,各扭成細長條,套在他們的脖子上。馬水生呆了,他抬著頭,站在那裡,一動也不動。
恍惚間,他好似看到他的父母駕著牛車,雙雙坐在車板前的橫木上,在溪尾寮、草湖埔、沙崙頂、牛屎埔的田園邊,有樹蔭的牛車路上,緩緩前進,有說有笑。
又恍惚看到他們疲累枯槁的躺在床上,聽到他父親對母親說:「都是我們,把子孫拖累到這般!」又恍惚聽到父親對他說:「土地是我們的,不管怎樣,都要勤儉打拚再拿回來!」
然而,他眨一眨眼睛,仔細聽時,那聲音卻在自己腦子裡洶湧翻騰起來。除此之外,萬籟俱寂,唯雞啼之聲此起彼落。
室內昏黃的五燭光的電燈,平靜地散發出微弱的光芒,照著兩個懸空靜止的人,也照著他們緊緊握在一起的手。

──原載於一九七八年十月二十日~二十二日《中國時報》,收入爾雅出版《黑面慶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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