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HOME > 文學地景 > 遇見作家
我的筆記本
加入此網頁到Facebook書簽
加入此網頁到Twitter書簽
加入此網頁到Plurk書簽
轉寄 列印
小 中 大
:::
重返桃花源
小說
南投縣 / 莫那.魯道紀念碑
作 者
陳若曦
作品賞析
"本文為作者獲得第一屆南投縣駐縣作家的補助計畫,在南投lo...
文章朗讀

第 1 段

第 2 段

第 3 段

車進村中,但見收割的稻田露出齊整的稻茬,一畦畦的菜地綠油油的,村口的小公園花木扶疏,美麗悠閒的農村景象和三年前殊無差異。這麼可愛的田園風光,元真想,難怪外婆一住就不肯離開。
到了明月巷,看到兩屋之間有塊空地,殘留的石板和柱樁顯然是房子震塌的見證。好在屋旁的紫荊披了一樹綠葉,點綴著朵朵紫花,顯得生機勃勃,讓人想像復甦的願景就在眼前。
車子緩緩駛入一間農舍前的稻埕。一頭白髮盤成腦後髻的露碧婆婆正坐在廳堂口捻麻線,身後紡織機前有位中年女子在低頭紡紗。
「百依!」
元真推開車門就親熱地喊起來。泰雅族的親人稱謂和歐美一樣,祖母和外婆是同一稱謂,不分內外,同樣敬愛。
「阿嬤好!」桂蘭從小喊慣了,一時也不想更改。
「啊,桂蘭把小米麗車來了!」
「小米麗」,元真知道,在外婆眼中她永遠是長不大的小可愛。
「百依,你越來越年輕了!」
聽到小孫女的奉承,老人家樂得呵呵大笑,缺一顆門牙的笑容活像三歲頑童。硬朗的身子在板凳上挺得像秤桿,臉上儘管皺紋打摺成溝,黝黑的皮膚被一顆銀髮映得黑裡泛紅,眼睛和嘴巴經常笑成一團,村裡人都說她健康快樂如神仙。
老人家今天穿了黑毛衣和黑長裙,身上圍一條大紅麻紡布,這布用菱形花紋織就,比以前的一條平紋布漂亮許多。
「百依,你穿新衣了?真好看!」
元真邊讚美,邊邁上台階。
「喏,這是最高段的米粒織。」
老人以目示意紡織機上的布紋。紅麻布掛是泰雅婦女的傳統服飾,看來她是穿新衣來做示範了。
元真剛去美國時,就聽說外婆在教族人紡織,和另外一位天主教修女是清流僅有的兩位師傅。眼前就有一位婦人坐在機前學習,顯然教學頗忙碌。
「百依露碧,你孫女兒回來,改天我再來學吧。」
婦人見到來客,連忙離開織布機,客氣地招呼一聲就走了。
老人也收起手中的麻線團,放進一只竹簍子裡,一邊招呼孫女們進屋。
姐妹倆把帶來的水果和餅乾放到靠牆的方桌上。
「人常常來就好,東西不用帶嘛!天冷,先吃一碗麵茶吧。」
熱水瓶就在桌邊,老人家高高興興地泡起麵茶。孫女倆圍著桌子坐下來,等待熱乎乎的美食。
元真先打聽:「百依收了幾個學生?」
「一兩位罷了,」外婆很謙遜,「修女的學生多,她正式開班指導。」
「怎麼還叫人家修女,」桂蘭抗議,「不是還俗了嗎?」
「對,對,她還俗了!」外婆更正後不忘強調,「人家還繼續給天主教會工作,還不還俗都一樣。按我的意思,還俗更方便社會服務,相信天主更歡喜才是!」
想到元真的出家身分有些敏感,老人家連忙又撿回原先的話題。
「最近流行手工織品,婦女漸漸也肯學了。說到如今的泰雅女人,簡直身在福中不知福呢!我們免費教紡織,很多人還不怎麼想學!」
老人家愛回憶,不免說起小時候看母親織布的情景。
「媽媽從不教你,你只能乖乖站在旁邊看。你若是織錯了,媽媽就把工具扔在地上,你得不聲不響地撿起來,自己從頭摸索。要當個『頸項掛名』的女人,可不容易哪!」
她說,以前紡織都是泰雅女人的本分工作。先把生麻纖維曬乾,然後和米糠揉搓成紗。捻線時,用門牙咬住線頭,再用大拇指和食指將生麻纖維分開,上下交叉連結成線。幹練的女人常在頸項上繫條細繩子,以便吊住線頭,方便雙手在胸前捻紗,如此便贏得了「頸項掛名」的美稱。
「百依露碧,你孫女兒……來了?」
屋裡傳來沙啞拖拉的嗓音,杜門婆婆推開左邊房門,腳步蹣跚地走出來。
露碧連忙介紹:「桂蘭你是知道的,小瑞麗還記得嗎?她三年前去美國……」
「記得!」杜門婆婆搶著指認,「這剃光頭的,不就是米瑞麗?」
元真趕緊問候她:「百依杜門,您好嗎?」
「唔,不怎麼好呢!老天爺這回真發脾氣了,大地震後又來冷颼颼的寒冬,我的兩條腿就不聽使喚了……」
老婆婆一邊慢吞吞地訴苦,一邊過來挨著桌子坐上了板凳。
元真頗後悔多此一問,因為婆婆必定從盤古開天說起,絮叨起她日漸衰弱的身體來。好在老人家脾氣好,並不強迫人家回應,只需借她一隻耳朵,此外麵茶照吃,說夠了她會自動關上話閘。
桂蘭知道她的脾氣,禮貌之外絕不搭腔。元真偏偏總是忘記,其實也是為了關懷杜門婆婆,感激她善待外婆。
杜門心腸好,和露碧特別有緣。十多年前初見一面,就邀請露碧同住,一直到今天,只象徵性地每年收一百塊錢房租,想多給都不行。
「我不缺錢,」她說,「我有什麼,你就有什麼,我們一切分享。」
她丈夫早死,一對兒女先後離開清流在外成家立業,逢年過節才回來探望她,平常只寄錢表示孝心。
露碧也不缺錢,省下房租都用來行善。王家祖傳草藥,在「傳媳不傳女」的傳統下,她很早就學到不少祕方,八十開外還能上山採藥,自己熬煉,然後免費贈送給需要的人。
在露碧感召下,杜門也信了基督教,她倆成了主日唱詩班的兩棵長青樹。
「你們早來兩天就好了,」露碧邊說邊把調好的第三碗麵茶推到杜門面前,「百依杜門剛過七十二歲生日,我們教會給她慶生,大家唱歌、吃蛋糕。有笑聲、歌聲、掌聲、熱淚……可惜你們沒來分享!」
姐妹倆連忙祝賀:「百依杜門生日快樂!」
元真還額外加一句:「百依杜門身體健康,長命百歲!」
「活一百歲?太辛苦啦!能像百依露碧那樣的健康就感謝主啦!」
婆婆說完開心大笑,露出一口整齊的假牙。
元真跟著笑了。自己從沒想過要活多少年,但是婆婆比外婆小十二歲,一個已然行動不便,一個還能上山採藥,可見年歲沒啥關係,是否健康才重要。
杜門捧起麵茶,用湯匙舀一小口吃了。滿意地咂咂嘴後,告訴姐妹倆:「你家百依真有愛心,她做什麼我都喊『阿門』!」
元真望著紡織機,感恩地頻頻點頭。花錢買部紡織機擺在大廳裡,這肯定是外婆的主意;假若沒有房東支持,要長期義務教學也行不通。
杜門指著紡織機說:「等天氣暖和了,腿少疼些,我也要拜師學織布。我們這一代,沒一個會織布的,可惜呀!祖先傳下來的手藝,就怕要失傳了!」
「這個要怪日本人,」露碧說,「『霧社事件』後日本政府不鼓勵我們織布嘛!」
「我媽媽那年代,」杜門說,「姑娘要是不會織布就別想出嫁!」
「不但要會織布,」露碧強調,「還要學會米粒織才好呢!」
桂蘭不懂:「為什麼?」
杜門搶著回答:「米粒織很美,但是不好學嘛!」
「這有故事,」外婆說,「傳說女人死的那天,守門神會查驗鬼魂。如果是會米粒織的,守門神讓她過橋到光明的對岸去,否則被推下深淵給螃蟹精吃掉!」
「好嚇人喔!」桂蘭故作恐懼地吐吐舌頭。
「我本來也不會米粒織,」露碧實話實說,「我離開馬赫坡時,只會織傳統花紋。我是跟曾修女……嗯,曾老師學的。她會設計也會教新花紋。」
她指身上的紅披掛說,「霧社事件」雖然失敗,也殺了一百三十四個日本人,之後日本人見到這些服飾就不舒服,竟把族人的衣服盡量搜括走。他們阻撓婦女紡紗織布,其實是要推銷東洋布。洋布漂亮又便宜,誰還費心去搖紡椎呢?泰雅婦女很快就不會紡紗織布了。十幾年前,美籍莊天德神父極力推動並鼓勵,曾瑞琳修女帶頭學習,這門手藝才失而復得。如今族人都呼籲要國小女生學織布,以免傳統手藝失傳。
露碧很高興地表示:「我活了八十多歲,也經歷許多政府,就數這十多年來原住民過得比較有尊嚴。真的,現在台灣懂得尊重族群的文化,像手工藝、音樂、舞蹈……都在恢復中,大家生活改善很多哩!」
外婆懂得惜福,元真大為感動。她告訴老人家:「尊重原住民已蔚為世界潮流,台灣應該做得更多、更好才對。」
這時杜門指著露碧身上的紅披掛,對桂蘭說;「你身材好,穿紅衣服最漂亮啦!」
桂蘭笑笑不作聲。
元真知道表姐一家對泰雅服飾沒興趣。其實包括自己的父母在內,以前相當諱言身上的泰雅血統。外婆說得沒錯,這幾年政府執行原住民政策,族群關係融洽許多,各族裔才逐漸活得有尊嚴起來。自己留學美國三年,更從黑人和少數族裔學會莊敬自強;自尊人尊之,自強人重之,絕對有道理。她應該珍惜自己身上這四分之一的泰雅血統。
「你什麼時候結婚呀?」杜門接著問桂蘭,「你的嫁妝可多啦!百依準備了好幾套衣服喔!」
桂蘭漲紅了臉,一時不知如何回答。
連元真也覺得不好意思起來。從自己進大學起,外婆就給她準備嫁妝了。知道她喜歡紅色,特別上山挖一種像芋頭的薯榔,煮汁染出了深淺不同的紅麻布,用來做衣裙特別好看。後來她出家了,外婆有事沒事還是繼續染布裁衣,有些送族人,有些留下來,親友不約而同就把注意力轉移到桂蘭身上來。
「這麼難得的手工衣服,」她給表姐解圍,「可以拿來當傳家寶哪!」
「要不然賣給觀光客吧,」桂蘭順水推舟,「那可值錢喔!」
「說到觀光客,」元真不禁關切起來,「我回來的這段日子裡,埔里簡直看不到一輛觀光巴士!」
杜門婆婆說:「清流已經有人失業了!」
原來地震後觀光客銳減,旅館門可羅雀,只好紛紛裁員。失業者得不到補助,成了地震的間接受害者。
桂蘭盼望媒體多做些正面報導,別讓讀者看到山崩就想到「土石流」,嚇得不敢來觀光。
「山崩可以減少的,」露碧很有自信,「泰雅人號稱『山大王』,我們在山裡滾大,了解山也尊重山。不亂砍樹林,不亂開路,山就不會崩啦!」
講到山,元真一時感慨系之。
「去美國走一趟,才知道南投風景有多美!青山、翠谷、瀑布……我們擁有東亞最高的山峰玉山,爬一趟山可以經歷亞熱帶、溫帶、寒帶和凍原的氣候和植被,景觀一點都不輸美國,觀光大可不必捨近求遠。」
「不用擔心,」外婆仍是信心滿滿,「旅客一定回來!」
「瑞麗回來了,阿嬤也搬回埔里好嗎?」桂蘭乘機邀請祖母,「我們要重建的大廈會用加固的鋼筋水泥,再不怕地震了。」
聽桂蘭這麼說,老人家很高興,卻沒答應。
「我在這裡織布、釀米酒、泡草藥……忙著哪!」
杜門替她加上一項:「有時人家還找她『解夢』,清流就剩她一個有這種本事。」
元真記起來了,兒時確有泰雅人從霧社跑來找外婆傾訴夢境和異兆什麼的,原來那就是解夢,自己竟忘了外婆還有這項異稟哪!
露碧笑笑問桂蘭:「你看,我在這裡有這麼多事做,回埔里幹啥?」
兩個孫女一時無言以對。
大廳角落擺了一地的罈罈罐罐藥水和藥酒,還有兩籮筐藥材疊在一起。元真只認得上筐的藥材,那是樹豆,漢人叫蕃仔豆,熬湯治療腰疼。
藥材讓她找到藉口:「百依,你回埔里也一樣可以治病救人呀!」
老人家卻說:「這裡找草藥容易多了。」
桂蘭說:「你這把年紀還要滿山跑,我們不放心呀!」
杜門立即為室友參一腳:「噯呀,你以為我們不會照顧她?」
露碧連忙安慰孫女:「泰雅人有『嘎嘎』傳統,懂得愛和分享。鄰居都會互相照顧,你們不用操心啦!」
元真聽了很感動,心想:「嘎嘎」是「祖訓」和「祭團」的意思,不就等於時下流行的「生命共同體」嗎?原來我們泰雅祖先早就有這種優良傳統了!同甘共苦、守望相助,整個族群是一個團體,正是美國人津津樂道的「團隊精神」。
這時杜門想起留客:「在我們這裡吃中飯吧?」
「謝謝,我們來接祖母回去過節。」
在姐妹催促下,露碧收拾個小包袱,便和杜門揮手作別。
到了埔里,老人家不願意住寺廟,寧可和桂蘭住組合屋。
元真的媽媽王玉雲次日一早就從台中來會合,也陪著住進去,小小組合屋頓呈客滿。雖值寒冬,室內卻是親情溫暖如春。
覺林精舍慶祝元宵節,午齋搓湯圓。元智把媽媽接來,也邀請了王家三代,一時兩家團圓,其樂也融融。
元智的媽媽婚姻不幸,中年時丈夫棄妻別戀,丟下母女倆相依為命。女兒出家後,她獨自守著愛蘭的故居。這次地震,愛蘭台地受損最輕,蘇家人屋平安,老太太反而特別珍惜親友的團眾。
「露碧婆婆,你幾時可以搬回埔里住呀?」她殷殷問起。
元智也加入勸駕:「元真師父回來了,歡迎婆婆搬來精舍住!」
學生時代,她和元真是手帕之交,兩家時相往來。露碧婆婆當她孫女兒般疼愛,什麼好吃的,只要瑞麗有一份,映雪必有一份。如今婆婆和媽媽都是七老八十的年紀,若能就近作伴可是再好不過。自從精舍認養了災區老人之後,她更能為她們著想了。
不料桂蘭搶著表白:「我和阿嬤說了,等我房子重建好,就請阿嬤和我一起住。」
露碧正要開口,女兒玉雲搶先邀她到台中養老。
「媽一個人住清流,我們不放心。這回地震,可把我們急壞了!」
這麼多人勸駕,露碧仍不為所動,但答應會常來埔里看大家。
「我不但要來埔里,」她說,「我還想去母安山走走,看看馬赫坡溪呢!今年十月二十七日,『霧社事件』就滿七十周年了。」
元真聽了,和桂蘭對望一眼,立即答應:「霧社的櫻花開了,明天就陪你去!」
元智在一旁鼓勵:「順便在廬山溫泉住一兩天,陪老人家泡泡湯吧。」
聽到泡溫泉,老人家樂得坐不住了,興奮得像個要出門遠足的兒童。
那天晚上,王家人在組合屋吃火鍋,元真不敢一再告假外出,但元智體貼,一再催促,她遂在黃昏時刻來到大愛村。
桂蘭家門口有個五、六歲的小女孩正往屋裡張望。
元真俯身問她:「找人嗎?」
女孩靦腆地囁嚅著:「王阿姨……」
元真即揚聲往裡叫喊:「桂蘭外找!」
桂蘭聞聲而出,雙手在圍裙上揉搓著。
「是小娟呀。」桂蘭問女孩,「什麼事?」
「弟弟餓了……舅舅沒回來……」
「好,我去看看,」桂蘭隨即叮嚀元真,「我去隔壁一下,馬上回來。你陪阿嬤坐坐吧。」
元真進了組合屋,看到媽媽正在張羅火鍋料。
招呼過後,玉雲囑咐她:「這裡不用你幫忙,去陪外婆吧。」
外婆斜靠在沙發上打盹,睡得像嬰兒,對她靠近渾然不知。
元真悄悄坐在一旁,守著熟睡的外婆,閉目默誦起《心經》來。
一會兒,老人家睜眼見到孫女,就坐直了身子問:「你來了,那桂蘭……偷蔥去了?『十五夜偷蔥才會嫁好尪』,嘻嘻!」
外婆自得其樂地笑起來。聽說桂蘭到隔壁照顧孩子去了,老人家忽然站起身來。
「走,我們看曾醫生去。」
元真很驚訝,邊看錶邊問:「現在要出門?」
她想,曾家祥是婦產科醫生,難道百依有什麼婦科病不成?
「我沒病啦!」露碧一眼看穿她的意思,「曾醫生一個人在家,我們去探望一下就回來。能邀他來吃火鍋更好。」
快吃飯了還出門?元真有些猶豫。
媽媽卻邊洗菜邊說應該去。
她告訴女兒:「聽說醫生娘死於地震,我一直沒去看他,很過意不去。我是老曾醫生接生的,你是曾家祥醫生接生出世的,兩代都是我們的恩人呀!」
元真依稀記得小時候有病,外婆常背她去看曾醫生,如今還記得一個白袍醫生的模糊印象。二十年不見了,曾醫生沒退休,想來也有一大把年紀才是。
這時桂蘭回屋來了。
「小女孩有什麼事嗎?」元真問她。
「她舅舅一早出門,這麼晚了還沒回來,姐弟倆不知道吃什麼好。我先烤麵包讓他們充飢。」
玉雲生性仁慈,立即叮囑侄女:「火鍋湯滾了,你先送碗湯過去。小娟的舅舅等一下回來,也請他過來吃飯。」
桂蘭答應了。
原來小娟姐弟倆地震失去了雙親,目前和舅舅住在桂蘭隔壁。舅舅單身,任職的工廠倒了,正四處求職中。他也打零工,三餐不定時,弄得孩子有一頓沒一頓的。社工人員時常上門關懷,也託桂蘭就近招呼,孩子們有事都會來找她。
「太棒了,表姐,」元真鼓勵她,「照顧兩個孤兒,給你一個大好的修行機會哪!」
「修不修行還在其次,」桂蘭說,「怎麼和孩子打交道可是一門學問。小小年紀便喪失父母,心靈創傷很深,要了解他們的心思可不容易。」
玉雲連聲催促女兒:「要去看曾醫生就快走吧,早去早回呀!」
元真向桂蘭借車。桂蘭順便給她一盒餅乾當伴手。
「也代我們向曾醫生拜個晚年吧。」
取車的路上,外婆神祕兮兮地告訴孫女:「你媽媽對小娟舅舅很感興趣哩!」
「為什麼?」
「人家還沒娶妻嘛!」
元真恍然大悟地哦了一聲:「百依見過他了?」
「沒有。玉雲見過一眼,說長相還可以,身高、年紀和桂蘭還適合,我就知道這麼多。」
這麼說,八字還沒一撇呢!元真暗覺好笑,媽媽不用操心女兒,竟管到侄女身上去了。她相信姻緣天註定,男女的事還是隨緣為佳。話說回來,浩劫餘生的人若能相知相惜,那是美好不過,她願為表姐禱告菩薩。
然而此時此刻最感興趣的莫過於要去探望的曾醫生,這個小時候見過,如今毫無印象的善人。他看到三十五年前接生的人會有什麼反應呢?
汽車駛向中華路時,她忍不住打聽起來。
「百依,你說曾家兩代對我們有恩,是接生不收錢嗎?」
「他們是最好的基督徒,對窮人從來不收費,」露碧說,「尤其對原住民,不但接生免費,不管什麼病去找他們,能醫治的都盡量幫忙。我生健雄時難產,差點死掉;玉雲小時候出水痘,高燒不退……都是老曾醫生看好的。」
露碧說,她信仰基督教就是受到曾老先生的精神感召。
「老醫生常說:『上帝就是愛,愛不需要語言。』我親眼看到一些用擔架抬來的部落人,說的話我也聽不懂,醫生立刻親自驗傷,並作全身檢查,而護士在一旁安慰親人,說不會收費,叫人家放心。」
元真十分感動:「真是菩薩再世!」
「你知道嗎?這麼多年來進出埔里的就有十多個不同語言的族群,多虧基督教牧師照顧大家。正因為這樣,我們都成了信徒。」
元真想起來了,兒時曾陪外婆上教堂,一直以為基督教是原住民的宗教。
「老醫生在埔里行醫後,一直沒離開過南投,」外婆說,「退休了到霧社泡湯,還隨身拎個藥箱,隨時給人看病。我沒有他的本事,但他是我這一生做人做事的榜樣。」
「百依也是活菩薩……嗯,是天使!」
留學美國讓她學會尊重和包容不同的種族和宗教,外婆的話又啟發了一些新思考。老人家晚年選擇住回部落,家人都當是「葉落歸根」,現在終於理解到更深的內涵了。
我急著趕回台灣,她忽然醒悟了,原來也是愛鄉愛土的天性使然!
車窗外暮靄漸深,冬夜陰冷的足履已步步逼近。由於恐懼餘震,許多房子人去樓空,街道兩旁忽明忽滅,氣氛有些蕭瑟詭譎。
她捻亮車燈,前面頓現一片光明,而遠方更有一盞明燈似的,照得前途溫暖明亮,內心感到踏實又篤定。我不知道要做些什麼,她在心中暗自承諾,但是我一定要為家鄉奉獻自己!
「醫生一個人在家實在叫人擔心……」外婆喃喃自語起來,「這麼好的人應該有個伴,不該孤零零的……」
「一個人在家,」元真忍不住打岔,「他的孩子都在外地嗎?」
露碧聽了竟長歎一聲才說:「我多年來都在祈求上帝,趕快賜給他一個孩子,可惜上帝好像沒聽到我的聲音……幸虧曾醫生看得很開。」
原來曾太太有抱養兒子的念頭,都被先生阻擋了,理由是他每年接生許多嬰兒到人間了。
「凡經我接生的,都是我的孩子,何必一定要親生骨肉?」
多麼寬大的胸懷呀!元真感動之餘,不忘安慰外婆說:「不要緊的,善有善報,只是時候未到而已。」
露碧還是唏噓不已:「現在醫生娘走了,真不知上帝怎麼安排的……」
原來地震前夕,曾太太回竹山照料臥病的母親,不幸雙雙罹難。
元真想告訴外婆,佛家認為地震是「共業」,冥冥之中已然註定,但想到彼此宗教不同,解釋各異,也就不說了。
「百依,你放心吧,」她安慰外婆,「這樣的好人,佛祖……我是說上帝……一定有安排的。」
曾婦產科在一排樓房的中間,兩頭都掛了紙條,左邊是貼紅紙條的「全倒屋」,右邊一連兩間貼黃紙條是「半倒屋」,獨有中段三間沒損傷,而診所就在正中間。上下兩層的磚牆已年久色黯,招牌也顯老舊,好在毫髮未損。樓上門窗緊閉,一片漆黑,但樓下門診部卻燈火通用。
露碧未下車先握拳禱告:「感謝耶穌基督!曾醫生在家。」
元真推開診所的玻璃門時,差些撞上一位正要出門的護士。
護士一手拎著皮包,另一手正在梳整頭髮,已換上了便服。她的眼睛探照燈似地把元真從頭到腳掃射了一遍,然後口氣緊張地解釋著:「我們停止掛號!今天已超額掛了五號,現在下班了!」
元真趕緊說明:「我們不是來看病。我們來看曾醫生,拜個晚年而已。」
護士指指門半開的診療室說:「醫生在裡面看診,我要下班了,再見!」
露碧拉住元真,讓路給急著出門的護士。等進了候診室,她望著空無一人的掛號窗口,不禁搖頭苦笑起來。
「曾醫生體貼護士,」她說,「最後的病人還沒看完,護士全放走了!」
兩人坐下不久,診療室傳來溫和但不失權威的男中音:「好了,回去洗腳別碰到水才好,以後走路要小心些喔!」
須臾,一位年輕媽媽扶著一位腳踝裹著紗布的小男孩出來。
這母子倆離開好一陣子了,卻未見醫生有何動靜。露碧忍不住起身走過去看。探頭張望了一眼,回來悄聲說:「可憐,他累得倒在椅子上睡著了!」
祖孫倆又等了片刻,露碧終於乾咳兩聲,揚聲招呼:「曾醫生!」
醫生很快走出來,見到露碧,驚喜交加:「什麼風把你吹來了,露碧婆婆?」
他見到元真不禁一怔,立即伸手摘下眼鏡,唯恐看錯人似的。
「不認識米瑞麗嗎?」露碧笑著介紹,「我孫女啦!你接生的嘛!」
醫生長長哦了一聲,用鏡框敲敲腦袋說:「對!對!是我剛接手婦產科醫院頭一年的事……哎呀,長這麼大了!」
他打量一下元真的裝扮,發現自己措詞不當,一時尷尬得呵呵傻笑起來。
元真自我介紹了一下,同時遞上餅乾盒。
「我媽媽和表姐託我向您拜晚年。」
她發現醫生和父親一般年紀,但身材高瘦挺直,一身白袍掛在身上輕飄飄的,比父親有精神。也和藹可親,不過多一份專業的威嚴而已。這是個可敬可愛的長者,她一眼看出,那種令人信賴、平易近人的醫生。
「不好意思,我還沒有謝謝你媽媽的幫忙呢!」
曾醫生說著,忙不迭請祖孫倆上樓去坐。
經過樓梯口時,露碧指著診所後邊的房間,對孫女說:「如今不在這裡接生孩子了,不過以前是婦產醫院,你就在這間房裡出生。」
「真的?」元真好奇地駐足看了幾眼,空間大約容得下四張床位,但不知自己和媽媽睡過哪個角落。
「我一向主張在醫院接生,設備也周全些。現在有了健保,更方便了。」
醫生跟著上樓來,邊解釋邊順手開燈。
樓上隔作三大間,中間最寬敞是客廳兼起居室,有書桌電視和沙發椅;裡間闢為廚房和餐廳,中間用珠簾隔開;臨街兩間房都關上門,顯然是臥房。
「阿娜娜呢?」
露碧上得樓來,看到客廳凌亂,先問起佣人來。
「她三天前說女兒要結婚,回春陽去了……請坐!」
元真覺得客廳雖不甚整齊,但是牆上掛了幾張畫,有油畫和粉彩,顯得典雅又溫馨。喜歡美術的人,一見到畫腳步不自覺就靠過去。她認得一幅埔里畫家蕭木桂的風景油畫,旁邊一幅是南投畫家張錫卿的少女粉彩,色調都明亮自然。
「元真法師喜歡畫嗎?」主人請露碧坐下後,就跟過來招呼。「我只收集了幾幅本土畫家的畫。」
「嗯,我本來想讀美術系的,」元真說出心裡的話,「父母反對才作罷。」
醫生一聽,既驚訝又同情。
「真巧!我也是家父反對才去學醫。獨子要繼承家業,藝術只好放一邊。」
「醫生都有一雙巧手,拿畫筆一定有成就,」元真表示惋惜,「不像我,只是興趣而已,一點天分都沒有。」
他正要謙遜一番,露碧打岔了:「曾醫生這麼忙,家事要有人幫你做才行呀!」
「我一個人簡簡單單的……對了,我請你們出去吃飯。」
說到這裡,他望了一眼元真,趕緊補充說:「埔里有很多素食館,地震雖然垮了幾家,還是找得到不錯的館子。」
露碧愛憐地搖搖頭提醒他:「今天是元宵節,館子都提前打烊了!你來我們大愛村吃火鍋好嗎?」
醫生婉拒了:「你們一家好好團圓吧。我累一天了,只想吃碗泡麵,早早休息。」
元真很不忍心,正想再三邀請,外婆已站起身來。
「我們給你做頓晚餐吧。」
不由醫生分說,兩個女人脫下外套就邁進了廚房。
也許是很久沒人清理,廚房凌亂不堪,水槽裡碗筷杯盤堆疊如小山,案板上是各種即溶飲料、桂格麥片和早餐包等等。冰箱內有一些打開的罐頭食品,冷凍櫃塞滿包子和粽子;蔬果櫃裡倒有幾樣蔬菜,不是枯萎就是黃爛。食品櫃倒是塞滿了米粉、麵條、香菇和各種各類的罐頭。
露碧知道孫女兒不善烹調,當下做了分工。
「你清理碗盤,我想辦法給他燒個兩菜一湯吧。」
元真答應了,立即動手去清理水槽。
「既然阿娜娜不想做了,」她給外婆出主意,「再去春陽找個泰雅人來幫忙如何?」
露碧表示不樂觀:「現在生活水準高了,不但平地人,連山裡人找工作也很挑剔,都要求什麼……事少、錢多的,好些工作讓外勞搶走了。我看呀,還是託你舅舅給他找個菲傭來吧。」
元真進日月山就從清潔灑掃訓練起,十幾年沒停過勞動,因而很快就把廚房清理得整整齊齊的。這時露碧已蒸好三只包子,外加醬肉黃瓜丁和肉末燒粉絲兩個菜,還有一小鍋紫菜蛋花湯。
短短半小時不到,廚房煥然一新,餐桌湯菜齊全,醫生看了直嚷「不好意思」,對祖孫倆感激不盡。寒冷的元宵夜有人來煮食關懷,簡直是上帝恩賜的福分,他感到溫馨無比。
分手時,露碧說:「我要讓健雄給你找個菲傭,這幾天我來幫你做飯吧。」
「不行,不行!」
醫生急得直搖手,同時向元真求援:「地震後那幾天,婆婆已經來幫我煮過飯了,千萬不能再麻煩她老人家!」
元真只好為他解圍:「做飯的事慢慢再說吧,先吃飯,免得菜涼了。我們也要回去,媽媽她們一定等得很著急了。」
果然一回到大愛村,就聽到玉雲在埋怨。
「我說這祖孫倆迷路了不成,怎麼一去老半天?火鍋的湯都快煮乾了!」
大家坐下來吃素火鍋時,元真說起曾醫生的窘境,玉雲立刻心軟下來。
「我明天給你老爸打電話,叫他自己打理幾天,好讓我幫曾醫生料理一下。曾醫生可是我們埔里的活菩薩!」
原來地震後,曾醫生立即開放自己的診所收容傷患,並從外地邀來一批醫生幫忙。他去竹山辦完岳母和妻子的喪事後,便一頭栽進災民的醫療服務,不眠不休。露碧母女知道後立即來幫忙,給他及傷患們煮了十多天的飯。
桂蘭說:「鎮上鄉親都說,曾醫生是埔里地區唯一沒有申請移民外國的醫生,哪一國的綠卡都不辦!」
元真很能理解這句話的意義。她在美國見過好多「小留學生」,都是富裕人家的子女,舉家移民過來取得綠卡後,孩子留在美國念書,母親當「太空人」飛來飛去地兩頭照顧,父親像候鳥一般每年飛來探親一次,順便維持綠卡。
出家人也未能免俗,日月山就有幾位法師擁有美加或澳洲護照,據說是為了便於出國弘法。
「好人應該受到照顧,」元真央求媽媽,「趕快幫他找個菲傭吧!」
玉雲飯後就給台北的哥哥家掛電話,結果出乎意料地順利。
健雄父子經營進口傢俱,利用一名員工家有癱瘓老人,申請來一名菲籍看護,實際是給王家做家務,也給職工燒午飯。知道醫生的情況後,健雄立即慷慨地讓出傭人,說好月底就親自送過來。
事情圓滿解決了,元真就回精舍來。
第二天,桂蘭開車,玉雲母女陪著露碧,四人去霧社泡湯散心。
露碧說:「彎去守城里看看老家的房子吧,拉拉一定開花了。」
桂蘭也喜歡櫻花,立即把車子掉頭朝向牛眠山。
露碧指著拱起如牛背的山峰說:「我們賽德克人的發祥地最好認了,從哪裡都能一眼就看出來。」
元真恭順地嗯了一聲,不敢爭辯。從小就聽外婆說,賽德克族發源自牛眠山,但是長大後讀到一些文獻記載,中央山脈的白石山才是。傳說白石山上有棵大樹叫波索康尼,其根化為男女二神以繁衍子孫,這便是賽德克的祖先。賽德克意即「人」。
傳說都是美麗的,元真認為,真假不必太計較。
老家在守城的山坡下,因為祖父生平以打拳賣膏藥兼做木匠為生,這棟傳統的三開間閩式建築,就被當地人稱為「師傳厝」。它背靠獅頭山,坐北朝南,庭院不大,但足夠元真兒時和鄰居孩子跳房子、辦家家酒用。現在很少看到這麼典型的傳統民房,灰瓦的斜背屋頂、磚牆、柴門樣樣俱全;後來添建的左廂兩間房,也是磚、土和石塊結合的老式建築,色澤相當調合。
元真知道這樣的老厝叫一條龍兼單伸手,原本很普通,只是後來民間經濟寬裕了,紛紛翻新蓋高樓,外婆的老厝先被目為老舊落後,近年來社會掀起文化尋根熱,才又回頭賞識這樣的古厝。
自從平埔族的潘姓表叔借住後,在右廂搭個鐵皮棚子放汽車,前庭加砌了水泥牆,把房子變成了四合院。露碧不收表叔任何租金,他勤加粉刷維修,蓋棚和修門表示回報,然而看在元真眼裡,這添加的部分其實破壞了原先的古樸和美感。無奈外婆住到清流去,王家沒人想住老厝,自己反正出家了,這些身外之物無須牽掛,她因而從沒說過一句話。
廂房前一株高及屋簷的山櫻,正掛滿了紫紅的花苞,千朵萬朵像煞團團彩雲,襯得庭院春意盎然。
「拉拉開花了!」
車子打屋前緩緩駛過,露碧望著手植的山櫻,笑得很開心。
他們不打攪表叔一家,悄悄沿著水聲淙淙的眉溪,上了埔霧公路。這條路順著河谷蜿蜒而下,不時出現地震造成的山崩裂痕,裸露的黃土宛如條條傷痕,望之令人心疼。好在瑕不掩瑜,群山峰巒疊翠,鬱鬱蒼蒼,一路桃花和櫻花盛開,彩蝶飛舞其間,點綴得埔霧公路美麗繽紛,好不熱鬧。
「埔里很少看到成群飛舞的蝴蠂了,」桂蘭抱怨,「原來都飛到這裡來了!」
「不對,」露碧立即糾正,「埔里以前是『蝴蝶王國』呢!蝴蝶標本給台灣賺進很多的外匯,就因為捉過頭了,才好景不再哪!」
不久來到了地勢險峻的人止關,地震後經過搶修,勉強有一條羊腸小道可以通車。
「小時候,泰雅族和埔里人以這個關卡為界,」露碧告訴元真,「彼此不可以越界。我父親有一回在這裡打仗,受傷摔到河裡去,王家爺爺採藥時發現,才被救起來。」
元真知道,彼時被視為「番」的泰雅族仍有「出草」的習俗。男子未曾獵過敵首者,不得紋面;沒有紋面的不得結婚,因為紋面是成年的標記。就因這個習俗,泰雅族最是驍勇善戰,但也使得族群和部落之間經常處於戰鬥狀態,便越形封閉。埔里盆地因為地形關係,成為各個朝代「撫靖」和「理番」的重鎮,先後聚住過邵族、漢族、平埔諸多民族。清朝時在盆地中央建大埔城,平埔族被安排在盆地東北緣眉溪的隘口處,「以番制番」來抵禦和保衛大埔城,因此老厝那邊才有「守城」的地名。
元真想像,其時的族群爭戰想必十分慘烈,小時候就聽過「人止關之役」,日人和霧社族群都傷亡慘重。自己身上流著泰雅血液,遙想這段歷史,不禁感慨系之,但願暴政、反抗、流血……都隨著歲月一去不返,歷史悲劇不要再演。
「以前看到拉拉便想到血,中年以後才發現拉拉真的很美。」
車子到了霧社,見到紅白櫻花開得燦爛輝煌,露碧說出了心裡話。
桂蘭在抗日英雄莫那.魯道紀念碑附近停了車子。這兒的櫻花更加豔紅似血。露碧領著兒孫下車來,拾著台階上去,在莫那.魯道墓前默念致敬。
「我們有泰雅人的血統,別忘了祖先這段壯烈的歷史才好。」
露碧說,她的族人是泰雅系賽德克族馬赫坡部落,世居濁水溪源流的馬赫坡溪和塔羅彎溪交界的台地上,因為不堪日本人的壓迫和剝削,部落首領莫那.魯道聯合了包括霧社在內共六個部落,在七十年前的十月二十七日,利用霧社舉行運動會時起義,殺死一百三十四名日本人,誤殺兩名漢人,這就是震驚台灣和日本的「霧社事件」。後來日本政府出動飛機、大砲、精銳武器,甚至違反人性的毒瓦斯,加上官軍、警察和役夫共五千人之多,經過四十天激戰才結束這個事件。莫那.魯道抗暴到底,絕不投降,傷重援絕而自殺。其它勇士也壯烈自盡,無愧祖先英靈。次年日人又再追剿一次。本來六個部共兩千一百多人,這時僅剩兩百九十八個老弱婦孺,加上躲在埔里的自己,三百人不到。日本政府還是不放心,竟把倖存者都強制遷徙到現在的清流。
「我們死傷這麼慘,」露碧說,「是因為日本人用了『以番制番』的奸計,挑起族群間的矛盾,讓我們泰雅人自相殘殺。」
她說,霧社的人被趕盡殺絕之後,做幫兇的部落則進駐霧社,因此清流的泰雅人一直對他們懷恨在心。
「阿彌陀佛!」元真雙手合十禱告,「事過境遷了,這個心結要早早解開才好啊!」
露碧說:「有啦!清流已經有人在呼籲,今年的『霧社事件』紀念日,務必把它化解掉,仇恨不要帶進二十一世紀,不再留給子孫。」
離開霧社後,一家人繼續沿著十四號公路向東北行。元真最喜歡眺望群山環抱的萬傾碧波,這名副其實的碧湖,就是截留濁水溪而成的萬大水庫。不久車子經過春陽,乃起義六部落之一的荷歌原鄉,這兒的櫻花和霧社齊名,有「櫻社」之稱,族人當年也遭遷徙一空。
露碧指著悠悠蕩蕩的濁水溪,告訴大家:「這裡有很好的溫泉,我小時候最喜歡到溪邊玩,沿溪走上半小時就可以看到一個大瀑布。一般人很少來,清靜極了!」
經外婆一指點,喜愛尋幽探勝的元真簡直躍躍欲試。山水之間蘊涵如此多的美景和資源,家鄉的可愛真是述說不盡。
她和桂蘭相約:「有機會我們一定要結伴重尋百依的足跡!」
過了橫跨濁水溪的雲龍橋,不久公路分岔,向北可以到泰雅人的聖山母安山正面,向東則沿著母安山基座,可達著名的廬山溫泉。
她們先去朝拜母安山。
露碧說,這座山日本人一度稱它富士山,可見推崇之意。
元真是首次朝聖,內心頗為失望。山形確實很美,稜線飽滿柔和,可惜種了很多檳榔樹,隨興濫墾,把山峰糟蹋得像亂剪之下的癩痢頭。
祖孫連心,露碧感歎說:「這樣破壞祖先的遺產,祖先哪會心安呀!」
桂蘭直言不諱:「檳榔全該砍光來重新種樹!」
老人頻頻頷首:「對!要愛護青山綠水,才能恢復聖山壯麗的容顏。」
在母安山盤桓片刻後,車子往回開,沿著馬赫坡溪駛入樓房密布的廬山溫泉。
望著山谷裡櫛比鱗次的旅舍建築,露碧感慨萬千。
「做夢都想不到,馬赫坡會蓋這麼多的房子!」
元真出國前一年曾和桂蘭來過一次,其時廬山溫泉已是屋滿為患。沒想到四年後更形擁擠,大小旅社見縫插針地蓋起來,顯得零亂礙眼,與自然景觀很不協調。
中午,四人住進了塔羅彎溪旁的天廬大飯店,這裡前後都有花園,櫻花浪漫,景緻絕佳。
「這家旅館有露天溫泉,」露碧很高興,「讓我重溫小時候泡湯的樂趣。」
受地震影響,飯店生意一落千丈,難得有客上門,又聽說是溫泉的原住民,又是莫那.魯道族人的後代,總經理親自出來招呼。交談中得知,總經理年輕時就在天仁茶行工作,二十年前銜命來此興建飯店,並率先開發高山茶,傳授此地的泰雅人種茶技術,讓台灣茶躍上國際舞台。
元真表示欽佩:「原來台灣的高山茶是廬山溫泉開創的!」
經理指著門前公園的左側介紹說:「我們緬懷先人,也重視文化傳承,在那裡塑造了莫那.魯道的雕像。山上另有一座讓旅客景仰,歡迎你們去參觀。」
乘著天未黑,四人放下行李,先去逛塔羅灣溪谷和著名的溫泉頭景點。溪流穿山越嶺,在這一帶形成狹谷,切割出形狀險奇俊美的岩壁。石縫不時冒出溫泉,岩壁經過溫泉長年的沖刷,形成了五彩鮮豔的顏色,堪稱奇觀。
入夜,老少三代在飯店的庭院裡享受了泡湯之樂。
次日一早,元真因寺院早課的習慣,四點即醒。俟到五點,外婆也起來了,跟著叫起大家。漱洗完畢後,三個青壯女子護駕百依去尋幽探勝,等於爬山一番。露碧身子乾瘦如柴,腿腳卻相當矯健,爬坡並不落後,反倒是長年不運動的玉雲,爬了一段陡坡就氣喘吁吁了。
上了塔羅彎和馬赫坡兩溪相會的夾角坡地,露碧騁目四望,層巒疊翠,清境農場就在遠方歷歷可見,整個溫泉區都落到腳底下。眼前的坡地都墾成梯田,幾乎全種上香水百合,另有甜椒和茄子等蔬菜,再就是看守田園的簡陋鐵皮屋。
看到老媽四處張望卻默不作聲,母女連心,玉雲知道老媽內心的感傷。
「媽,看不出一點馬赫坡部落昔日的景色了,是不是?」
露碧仰望馬赫坡溪兩岸的山頭,到處是茶樹梯田,有的快種到山頂上了。
「但願上帝繼續關愛我們,」她憂心忡忡地表示,「這樣墾伐山林,山能不生氣嗎?別說是地震,一場大雨也可能招來土石流,甚至山崩!」
元真問她:「以前不是也種小米之類的穀物嗎?」
「以前是燒山種植,方法不好,但是面積不大;我們也靠打獵為生。」
桂蘭說:「現在很多原住民要求再讓他們封山打獵……」
元真從愛生護生出發,期期以為不可:「以前打獵是為了食物,現在不缺食物了,打獵純粹為運動或娛樂。把快樂建築在獵殺動物上,很殘忍呀!」
她說,有佛教界「俠女」之稱的釋昭慧,已成立協會來關懷動物的生命權,自己更希望愛心能擴大到植物的生存權,因為植物也有生命,一花一木都不可隨意摧折。
「植物權且等以後再說吧,」玉雲把女兒拉回現實,「但是打獵確實野蠻!」
誠然。元真想起中國人的「食補」文化,迷信野生動物有特殊成分,吃了可以延年益壽,實在荒唐。十三年前的虎年,有人當街屠殺並肢解老虎,現宰現賣,一時震驚國際,舉世譴責。自己在美國念書時,還被同學問起這件事,羞得無地自容。保育動物已是普世共識,國人實在不宜為口腹之慾而貽笑大方。
「我們的保育觀念還不夠,」她很擔心,「允許打獵的話肯定會破壞生態平衡,造成野生動物和植物的災難,後果不堪設想!」
桂蘭有些悲觀:「我們現在不是很重視文化的復興和傳承嗎?原住民認為打獵是他們的傳統文化耶!」
「不對,不對!」元真不肯妥協,「落後的文化,或者不合乎時代的文化就不該恢復!泰雅和布農族有『獵首』的文化,難道也要恢復嗎?」
桂蘭和玉雲一時默聲不響,卻不約而同地把眼光瞟向老人家。
露碧說:「好的泰雅文化就應該傳下去,但是不要變質才好,譬如打獵不要變成給山產店提供山豬、山羌、山雞等等。」
「漢人好吃又好補,」元真很悲觀,「開禁之後,難保不是這種下場!」
老人家聽了頓時臉色陰暗起來。
「有一件事我若不說,恐怕沒人知道了,」她口氣遺憾的透露說:「那年發生『霧社事件』,埔里街上就有好幾起吃『番肉』和『番鞭』進補的事。我整整半年躲在王家不敢探出頭,後來就一直冒充平埔族,原因在此。」
真有這種事!玉雲三人驚訝得張大了嘴,半晌說不出話來。
「無知讓人變得殘酷,漢人和番人都一樣。」
外婆說著微微一笑,隨即手一擺,似乎把往事都置諸腦後,接著又自我反省起來。
「金錢誘惑是可怕的事,我們好些族人變懶了。」
她舉例說,許多山地是國有保安地,原住民才有權耕種,但是有些原住民卻轉租給漢人去種作,常常一租廿年,拿到大筆租金先痛快地吃喝兩三年,不但人變懶了,酒也上癮了,衍生出許多問題來。
文化和民族信心的重建,四人都同意,是恢復原住民尊嚴的當務之急。
她們按著飯店經理的指點,不但看到了第二座莫那.魯道的半身像,也找到「抗日英雄紀念碑」,落在一片香水百合田畔。
露碧指著紀念碑一帶,告訴兒孫說:「這就是我們馬赫坡部落所在地。」
她領著兒孫在碑前肅立致敬一番。
然後她遙指旁邊一座高峰說:「這是馬赫坡富士山,莫那.魯道殉難自殺的地方。」
凝望巍巍高峰,一家三代對祖先壯烈抗日之舉,油然而生敬仰之心。默禱了一番,露碧領著兒孫過橋到溪對岸,沿著產業道路,經過漫山茶園,最後走回天廬飯店,正好趕上早餐。
桂蘭還想泡湯,但是露碧記起下午有人要來學紡織,不肯多停留,大家只好陪她下山來。
回清流前,老人家特別叮囑孫女們:「曾醫生是好人,也是我們王家的恩人。一個人年紀大了,很需要人家關懷,你們有空就去看看他、照顧他。」
元真一口承攬下來:「百依放心,我們會去看他。」
儘管宗教不同,她相信曾醫生懂得尊重和包容。自己在美國學會了和外教人士和睦相處,這方面不成問題。佛教講究慈悲和隨緣,基督教重視信望愛,都是與人為善,對人際關係均有正面作用。僅是這一點,她也願意多向曾醫生請益,起碼能增長見識,有助於弘法利生。
既說了就要做到,三月初健雄舅舅從台北帶了菲傭下來,她便陪著去醫生家。
菲傭叫媚雅,廿歲出頭,個子瘦小,膚色黧黑,一隻眸子晶晶亮。健雄說她做事勤快,善體人意,會做西餐;來台灣半年,還不會燒台菜,不過稀飯卻熬得恰到好處。
「西餐也好,」曾醫生很隨和,「少些煎炒油炸更好,我怕油煙。」
媚雅在王家學了點台語,有事就講英語。曾醫生的日本式英語,長年荒廢很不靈光,但是溝通尚無大礙,元真也就不必作翻譯。
媚雅說她是天主教徒,要求每個禮拜天休假大半天,下午四點才回來做晚飯。醫生不但答應,還說自己開車去教堂時,會先送她去天主堂,媚雅很高興,也很感謝。
「我住樓上,你住樓下診療室後面吧,」醫生囑咐她,「你先去安頓一下,回頭我請大家到外面吃飯。」
媚雅提著行李走向樓梯,醫生不動,只以懇求的眼光請元真幫忙。
元真知道他的意思,便跟隨著菲傭下樓來。她邊走邊覺好笑,心想老醫生有夠古意,這把年紀還嚴守男女之防,自家的房間都不敢帶路呀!她不但樂於進去,還急著要瞄一眼當年自己呱呱墜地的所在。
這裡已闢成兩間帶衛浴的套房,因長久沒人住,到處是灰塵。
「你知道嗎?」她用英語告訴媚雅,「我出生在這裡呢!」
「是嗎?真有趣!」媚雅說,「我看得出來醫生是好人,我想我會喜歡這裡。」
她選了靠樓梯的一間放下行李,然後開始捲袖子,同時對元真說:「你們出去吃飯吧,我要熟悉一下環境……冰箱裡一定有食物,我自己會找來吃。」
元真拗不過她,只好留下她在房裡打理。醫生也不勉強,於是開車帶著舅甥倆到一家素食自助餐廳來。
餐廳用了不少竹飾和竹靠椅,一看就知道是竹山鎮的產品,佈置很用心,頗具夏威夷情調。菜色多樣為其特色,冷熱湯菜及水果甜點,洋洋六十六道之多,保證隨時補充,絕不空盤。元真發現,食品果然豐富,無奈地震後門庭寥落,工作人員還比顧客多。
用餐前,醫生低頭默禱,大家都跟著俯首靜默片刻。
健雄環顧一下餐廳,有些內疚地表示:「我那些員工真不該去作什麼『歐洲七日遊』,應該來災區消費才對!」
「舅舅說得好!」元真贊同,「錢流到災區來,才能加快經濟復甦嘛!」
「台北人怕災區不安全,還覺得來災區旅遊有罪惡感呢!」健雄說,「看來要多做宣傳,讓南北的民眾都來南投旅遊,這也是賑災的好方式。」
用餐時,醫生向健雄表示遺憾:「埔里原有一家『七巧野菜館』,主人是一對陶藝家夫婦,餐廳和菜式都很雅緻,可惜毀於地震了。」
元真說:「我認識他們。」
她把精舍到長青村賑災的情況說了一遍。
「你們做得真好!」醫生說,「下次再去的話,早點告訴我,我給這些老人家義診去。」
元真樂得答應。
舅舅說:「我也很想為家鄉重建盡一點力,不知怎麼做比較好?」
她以為,舅舅不在南投,還是以捐錢比較方便,可以運用自如。
捐給哪個團體呢?兩人都把眼光轉向醫生。
醫生說:「一場大地震震出了台灣人的愛心,紛紛組成各種團體,出錢出力投入重建工作。我想,本地團體比較了解本地人的需要,你們不妨考慮一下。」
他舉了許多團體,譬如基督教會二月才協助成立了一個「台灣原住民災區部落重建同盟」,目標是幫原住民蓋組合屋。另外一個「南投縣耕藝協會」,是他個人比較熟悉的,承辦了行政院文建會的「九二一藝術家到校服務計劃」。他自己則和一群台北的心理醫生,定期下鄉給學童做心理輔導。
「一般人無法想像,」曾醫生指出,「地震給孩子的心靈帶來很大的創傷,餘悸也深,需要長期輔導。小小年紀,親人慘死,鄰居遇難,一次死掉那麼多人,那種驚嚇、衝擊大極了!」
「小孩子尤其怕地震,」元真將心比心說,「我小時候一碰到地震,嚇得雙腿發軟!」
醫生說,上週日晚上,有藝文團體到某國小放映電影,禮堂坐滿學生時,校長叫人熄燈開演。不料燈一滅,學生都衝出禮堂,因為熄燈讓他們想起午夜地震的情景,一時以為地震又來了,可見驚嚇之深。
「心理創傷看不見,烙印在內心深處,需要多方面的撫慰開導,」他問健雄,「你願不願意贊助藝術團體,讓畫家在埔里街上畫畫,以藝術安撫人心呢?」
他說災後的埔里鎮,處處斷垣殘壁,耕藝協會正在募款,打算請鎮公所協助清出十面牆壁,找十位畫家作壁畫。這樣既美化環境,提振埔里人重新出發的精神,也讓外來的遊客欣賞這項地方特色。
健雄覺得是好主意,當下表示:「我先捐五萬。」
元真聽了很歡喜,相信舅舅多做功德必有福報。他做了大半生的生意,前幾年已交給獨子宏仁經營了,曾有回鄉奉養老母的意思,不過被舅母和孫子拖住了腳步。如今碰上大地震,相信能加速舅舅返鄉,孝親外也能回饋家鄉。
「曾醫生和藝術家這麼熟,你也畫畫嗎?」元真問他。
醫生慚愧地笑說:「幾十年沒碰畫筆了,重拾畫筆要等退休以後吧。」
他向健雄提起當年被迫放棄學畫的往事。
「真巧,瑞麗小時候也想當畫家呢!」健雄笑對甥女說,「可是沒人強迫你出家為尼喔!」
元真撒嬌地瞪了他一眼:「是我自己沒天分嘛!畫畫和出家並不衝突。」
醫生說:「那倒不假,中國和日本有許多和尚是傑出的畫家和書法家。」
「創辦華梵大學的曉雲尼師就是有名的畫家,」元真說著順便央求他,「以後有什麼畫展,真希望你能告訴我一聲。」
醫生一口答應:「沒問題!」
這次聚餐後不久,元真忽然接到元義師兄的電話。
「你常講菩提長青村,我終於說動了監院,正好清明節有空,元信和我要陪他來布施啦!」
元真聽了大喜:「何不也邀請元琳尼師,『四大金剛』巡視災區,多好!」
監院元融,會計元琳,總務元信,加上元義,這四人最得上人信任和倚重,被稱為日月山的「四大金剛」。其中元義論戒臘和年紀都是最小,能躋身行列,作為介紹人的元真常感到與有榮焉,巴不得能把大家請來覺林精舍。
「別不知足了,元真,把大師兄請出門已經費了我一番口舌。我們打算在埔里待三天,請你帶我們去災區走走,看看能做些什麼。」
「義不容辭!」
她趕緊連絡曾醫生,他果然擠出時間,準時在組合屋前和大家會合。
長青村位於北郊中正路上,附近有幾座國軍蓋的災民組合屋,都以「馨園」取名,和長青村緊鄰的便是馨園十九村;左鄰是基督教救世軍蓋的組合屋。長青村夾在中間,心理上不覺孤單或隔絕,眾多老人更感安全。然而隔著公路卻是一片墳場,怕老人家看了心裡發毛,特別在村辦公室供奉著土地公神像,早晚上香並供奉花果,為老人祈福保平安。
這一帶屬籃城里,以農耕為主,大面積種植玫瑰花外,還有西瓜、水稻、甘蔗、茭白筍等。圳溝處處,水聲潺潺,譜出了美妙的田園交響曲。四季蜂蝶飛舞,更吸引來各種鳥類,有本地的烏鶖、白鷺鷥、白頭翁外,還招來萬里外的候鳥如西伯利亞雁鴨,因此也是有名的賞鳥區。
「這裡的風景真美呀!」
日月山的和尚們站在村口瞭望四周,元融帶頭發出了由衷的讚歎。
田野空曠,盆地周圍的山峰近在咫尺,蒼翠嫵媚,令人心曠神怡。接近完工的中台禪寺屹立於北方台地上,像一座擎天寶塔,居高臨下守護著盆地。
元義注目片刻,不禁感歎說:「這座龐然大物眼看是埔里的新地標了!」
「豈止是埔里地標,」元融說著豎起拇指,「也是佛教建築的標竿呢!聽說建成後,高達一百零八米,那是三十多層樓高了!」
元信跟著表示欽佩:「那就是全台灣最高,也是亞洲、甚至全世界最高的佛教寺廟,可以列入金氏紀錄了!」
「以前是靈嚴禪寺最高,」元義語帶遺憾地提醒,「這次地震毀損得很厲害,不是嗎?」
元真默默點頭。這幾年佛教建築比高比大,元義和她都不以為然;俗人猶忌財大氣粗,何況禪寺。然而大師兄以為寺廟莊嚴有利弘法,傾向多設分院和高建築。想法見仁見智,但同門以和為貴,她寧可保持沉默。
「建築風格倒有新意,」元義公允地指出,「博採中西式特點,也參照印度佛塔形式,總之沒有落入傳統寺廟的格式。」
「有了中台禪寺,」元信說:「埔里更是洞天福地,真師父能在這裡修行可是大有福報呢!」
「有福共享,歡迎信師父也來埔里!」
她想,能來埔里是元義出的點子,雖然不便明說,但心裡也頗得意。
「埔里果然是桃花源,」元義跟著鼓動,「信師兄也來當個武陵人吧!」
他接著背誦起《桃花源記》:「晉太元中,武陵人,捕魚為業。緣溪行,忘路之遠近。忽逢桃花林,夾岸數百步,中無雜樹,芳草鮮美,落英繽紛。漁人甚異之,復前行,欲窮其林。林盡水源,便得一山。山有小口,髣若有光。便捨船,從口入。初極狹,纔通人,復行數十步,豁然開朗。土地平曠,屋舍儼然,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屬,阡陌交通,雞犬相聞……」
「好!好!」元信連連喝采,「我只知義師兄數學一級棒,誰知記憶過人,文學造詣也這麼了得!」
「你記得我們一路沿著烏溪開車進來嗎?」元義向他解釋,「那豈不是『緣溪行』?汽車接著進入觀音隧道,那是『山有小口……從口入』。然後『豁然開朗』,埔里盆地便一覽無餘了!」
「太棒了,義師兄!」
不但元信讚美,其他三位也都說詮釋得極為貼切。
元真一旁看著元信對元義一副相知相惜的神情,一時深為感動。
元信四十出頭的年紀,法相溫和莊嚴,言行中規中舉。他擅長戒律的研習和註解,不時在佛教刊物發表文章,雖然思想保守,但言行一致,頗得人望,也受上人器重。元真常想,講究排行和戒臘高低的道場裡,元義能有這麼一位長兄兼知己,莫非前生修來的福分?在孤兒院長大的他,迄今不知自己的身世,卻在日月山尋得人世間的大家庭,得享親情般的摯愛和信任,似乎冥冥中自有安排。她為老同學慶幸,上天不負苦心人,有志上進者果然獲得好報。
「歡迎諸位高僧大德來參觀菩提長青村!」
創辦人體通師父正潛心修行中,村長陳芳姿代表出面來接待。
芳姿的肩上停著一隻巴掌大的鸚鵡,她向大家介紹是她「兒子」。接著介紹長青村的硬體設備。
「整座組合屋是各界善款支助蓋起來的。」
村長說,包括國軍和慈善團體都在陸續捐贈一些日常用品;目前住了七十多位老人,多數可以料理自己的起居,僅有少數行動不便,需要人扶持;雇用十位職員來擔任炊煮、照護和守更的工作。職工薪水和老人的伙食、水電等,每月開銷約五十萬元,全靠各界捐助。
曾醫生聽了連忙豎起大拇指來誇獎:「七十多人,每人每月平均開銷還不到一萬元,好省錢呀!」
村長說:「承蒙各界厚愛嘛!譬如覺林精舍和中台禪寺就常送大米和蔬菜來。我們每一分錢都精打細算,絕不敢浪費。」
她帶客人參觀餐廳和廚房,同時說明為了老人的健康三餐都供應素食。因為各人信仰不同,還闢出一間佛堂和一間基督教堂,各有神職人員定期來做禮拜。
長青村另有理容院,這時正有一位美髮師在為老人理髮。
村長向大家介紹:「這是美香姐,她常來長青村給阿公阿嬤義剪。」
美髮師是位笑容可掬的中年婦人,這時親切地向大家點頭致意。見到曾醫生,她雙眸一亮,開口招呼起來。
「曾醫生,你好!」
「美香,好久不見了,」曾醫生向她招手,「你家孫行者好嗎?」
「好,好,謝謝你。」婦人手不離剪,臉上的笑容更加溫婉美麗。
隨著村長繼續往前走時,元真忍不住問醫生:「誰是孫行者?」
「美香的丈夫。他每天都要走路兩三小時,打赤腳走,因此大家都叫他『孫行者』。」
元真領會地哦了一聲。
「埔里臥龍藏虎,多的是奇人異士,以後有機會給你介紹。」
元真點頭稱謝。
參觀完畢,元融代表日月山捐了五十萬元,然後大家分頭到組合屋裡訪談。
元真領著元義和曾醫生邁進一間房門,裡面住著一對老夫婦和一位單身老婦,都是住宅全倒戶。
元義問他們:「房子開始蓋了嗎?」
老夫婦說,他們是獨門單棟,上月完成拆除,目前正委託建築師在設計中,對災後重建很有信心。
單身老太太便沒那麼順利。原來她的情況和王桂蘭頗相似,即大廈的底樓壓垮了,但是高層有幾戶完好無損,他們拒絕拆除重建,需要一家家勸說。半年多了還有兩戶堅持不簽字,如今整棟大廈就空著餵蚊子結蛛網。她擔心有生之年再也搬不回去了。
「不會的,」元真安慰她,「這種情況不止你們這樣,一定有辦法解決的,你別著急。身體好嗎?」
老夫婦搶著回答:「她長胖好多了,剛進來時瘦得皮包骨呢!」
老太太說:「地震後十幾天,我又怕又傷心,吃不下睡不著,哪能不瘦?」
曾醫生給她把脈,告訴她血壓正常,老人家既歡喜又感激。
離開長青村時,曾醫生表示:「覺林精舍認養長青村是對的,對災民要作長期的關懷,而且心理輔導和物質援助一樣重要。」
元融聽了即向元真關照:「佛法是療傷止痛的良方,以後要加強這方面的工作。」
「是,融師父。」
元真說著,轉向醫生請教:「師兄們只有一個白天的時間,可以到哪裡去參觀,讓他們對地震的威力有個較完整的概念?」
「日月潭和九份二山。去日月潭很方便,但是九份二山要有人帶領才行……這樣吧,我找老朋友黃炫星帶你們去。」
他說黃炫星是南投縣的文史記錄者,喜歡爬山和攝影,為縣政府撰寫不少有關古蹟和原住民的介紹。這回地震也震倒他三間房子,他卻為了搶時間,顧不了自己的房子,四處查看災情並為歷史攝影存證,也是埔里怪傑之一。
「他信仰天帝教,聽過這個教派嗎?」
元真說:「聽過,好像教主李維生是電影導演李行的哥哥,對吧?」
「對,不過他們的父親李玉階創教時,以天帝為教主,人間不設教主,自稱首席使者。」
「這個教派曾經預言,八○年代必發生第三次世界大戰,且是核子戰爭,幸好未曾兌現。」
醫生口氣寬厚地表示:「我對玉階老人很尊敬,當時因為憂心世界局勢,以為難逃核子災難,才有這種預言。他是自立晚報的創辦人,一生無黨無派,為人極有風骨。對了,他們教友間彼此互稱『同奮』……」
「同奮?」
「嗯,天帝教提倡三種奮鬥:向天奮鬥、向自然奮鬥和向自己奮鬥。我聽黃炫星說,教徒努力的是實行廿字的人生守則……好像我中學時代背誦的四維八德都在內。」
「有意思……能不能麻煩你代約這位天帝教徒,」元真央求他,「明天下午帶我們去九份二山?」
「好,我來安排。」
次日一早,元真陪師兄們去參觀愛蘭台地的廣興紙廠,看到茭白筍造紙的奧妙。接著到對面的台地遊覽牛耳石雕公園,這裡種植了許多美人樹,並收藏了素人雕刻家林淵的大批石雕,造形樸拙的牛羊雞犬參差布置於樹蔭下或步道旁,給人一種渾然天成的美術景觀。
元融有些好奇:「公園怎麼取名『牛耳』呢?」
元義說,它正當埔里盆地的關口,與愛蘭台地隔溪相對,勢如兩牛互相牴觸的緣故。他領著眾人眺望愛蘭台地,後者宛若一艘開進港口的大船,十分壯觀。
「埔里人認為『大船入港』表示有入沒出,住在這裡的人一定富有。」
元融和元信都相信,佳景天成,埔里人果然有福氣。
接著到魚池鄉參觀日月潭。
車子緩緩繞潭一圈,驚見十幾棟倒塌的觀光飯店,有的已夷為平地,有的尚在拆除,殘破的水泥塊裸露著一根根齜牙裂嘴的鋼筋,令人怵目驚心。文武廟、玄奘寺也受重創,滿目瘡痍。青山依舊,綠水幽幽,遊客幾乎絕跡了,小商販不是關門就是守著貨架打盹,一片蕭索淒涼。潭中的光華島不見了紀念碑,只剩月下老人跛腳似的歪斜在一邊,守著一堆黃土,伴著幾棵東倒西歪的樹,一幅孤苦寂寥相。
回精舍的路上,大家默不作聲,心情都很沉重。特別是元真,想到以往的日月潭畔,高樓爭奇鬥豔,遊客紛至沓來,和目前所見真有霄壤之別。地牛威力可怖,世事無常,「色即是空」,誰曰不然?
下午去接黃炫星。他個子不高,兩鬢白髮,看來年紀和曾醫生不相上下,但言談詼諧,屬於喜歡逗人笑的甘草型人物。上路前,他先每人派發一張印有天帝教創始人玉照的名片,說是可以保平安。
元真看到照片背後印有「忠恕廉明德……」的人生守則,數數正好廿字。
元融本待不接,但為表示尊重不同宗教,還是雙手捧至額頭,然後看也沒看就納入袖中。元義等人則恭敬地收藏起來。
到國姓鄉九份二山的路上,黃炫星一路指點江山,對這兒的地理和歷史簡直如數家珍,不愧鄉土文史工作者。
元義很佩服:「我在南投念中學,不是地震還不知有個九份二山呢!」
黃炫星安慰他:「這不怪你,以前也只有我們愛爬山的人才知道嘛!我們的教育都教些遙遠的地方,例如長白山、外興安嶺……等等,身邊的山川反而忽略掉。」
「以前是本末倒置了,」信元深有同感,「教育應該由近及遠,先從認識身邊的事物教起。愛鄉愛土才能愛國,不是嗎?」
「對極了!」黃炫星如獲知己般,「我編寫鄉鎮和社區文史,就是想激發大家的社區意識,關懷愛護自己腳下的土地。」
這一點深得大家的贊同。
元信指著窗外一叢叢的檳榔樹問他:「九份二山的人只種檳榔嗎?」
「這裡的人不是種檳榔和香菇,就是養鹿為生,地震以後才想改行做觀光生意。」
元真聽到「養鹿」,猛地想起表姐差點嫁到這裡,但不知娶越南新娘的男子是否逃過一劫?
「觀光生意?」元融四處張望,「一路上山沒見到什麼車輛呀?」
「哈哈,以前沒有警察管制,天天都有觀光巴士開上來參觀災情呢!」
「觀光可以帶動地方經濟,為什麼要管制呢?」元信問完,又趕忙道歉,「對不起,可能問得離譜了!」
他說自己生長在台北市,大學畢業就到嘉義落髮出家,如今人到中年了,曾隨師父出國數次,本島卻走動不多,這是第一次深入山村,對什麼都好奇。
「封山的原因之一是安全考慮,現在還餘震不斷呢!」
黃炫星說,九二一迄今,餘震已近萬次,聽得元信嘖嘖稱奇。
地牛翻身的威力著實嚇人,震爆點所在的山頭是塊岩盤,而地震有如千萬噸炸藥,把岩盤炸裂成奇形怪狀的石塊和石筍,有的碩大無比,有的中間迸裂以致深如無底洞,還有陡直地裂開一長條縫隙,出現一線天的景觀。震爆點上的幾戶人家,有的倒塌,有的被彈出幾丈外。只有一戶沒倒卻震成傾斜狀,人走進去都會感到頭暈眼花,被稱為「磁場屋」。道路拱起如丘陵起伏,老樹也連根拔起,讓人想到那短短頭廿秒竟是如此銳不可當,雖然時過半年了,還讓人觸景生情,恐怖萬分。
走山更是一大奇觀。
震爆點旁邊有座山,原來種植檳榔;山下是韭菜湖溪和一條小山澗,溪谷邊有養鹿場和幾戶種梅人家。地震時,種檳榔的山頭被巨斧攔腰一劈,整個山頭像溜滑梯般滑落到千米之下的溪谷。這樣的天崩地裂,山頭上卻有兩戶農家竟然人屋無傷,隨整個山頭滑下而無知覺,早起出門一看,自家的檳榔園幾時變成了梅樹園了!土地公廟也安然無恙,居民相信是受祂庇佑,目前正在給廟宇加裝頂棚以表謝恩。
然而溪谷中的人可遭殃了!三千萬立方米的土方滑下來,填平了三百米深的山谷,四十一人遭活埋,養鹿場和三百多隻鹿也無一倖免。產業道路不見影子了,韭菜湖溪和支流被堵成兩個十幾米深的水潭:韭菜湖和澀仔坑湖。如今湖中露出電線桿,碧波粼粼中兀自挺立,成為走山的最佳見證。
目睹地震移山填溪的力量,元信深受震撼,不禁面對潭水俯首合掌,口中喃喃自語說:「阿彌陀佛,大自然的力量實在厲害呀!」
元義一旁默默點頭,也感到敬畏有加。
「阿彌陀佛!」元融合十唱道,「這是眾生的共業,只有大家努力修行才能超渡它!」
元真想到深埋土層下的人、鹿,心中至為不忍,當即默默為之祝禱,祈求亡魂安息。
黃炫星指著韭菜湖邊,一尖一圓的兩座山頭說:「這才是九份二山。」
眾人都驚訝不解:「咦,完好無損呀!」
「震爆點是大角坪,走山是韭菜罈山,因為沒啥名氣,只好借助九份二山才比較能引人注目嘛!」
名氣也用到地震上來,元真啞然失笑。
他們站在走山後裸露出的岩石山腰,這裡已闢出一條土路,路旁有人搭起棚屋賣茶葉蛋和飲料,封山後人去屋在,留下的垃圾十分礙眼。不難想像,若放任下去,旅客一多了,很快就會髒亂不堪。
元義語帶感慨說:「我知道為什麼要封山了,這樣才能保持地震現場,將來可以研究和參觀。從長遠看,保護資源更有利於觀光事業。」
黃炫星翹起大拇指說:「師父英明!」
元義瞥一眼大師兄,口氣十分惶恐:「不敢,您別取笑我了!」
元融笑笑說:「義師父常有過人的見解。」
元義連說「不敢當」,隨即指著果實纍纍的梅子林說:「你們看,這麼多梅樹,春天來了,滿山梅花,不輸風櫃斗吧?」
黃炫星和元真熟悉信義鄉風櫃斗的梅林風光,都表示若好好規劃,肯定會後來居上。
「這裡四面環山,」黃炫星指出,「又有兩潭碧水,加上震爆點的奇景,太有看頭了!」
他一一指點附近幾座稜線美麗的山峰,守城大山、卓社大山、大尖山、水社大山……全是南投的名山。
元信嘖嘖稱奇:「沒想到地震會震出這麼奇特的景觀來!」
滄海桑田,元真想,果然危機也即是轉機。災害現場引發的憂鬱心情,在預見未來美好的遠景後,總算略為寬鬆些。
當晚回到精舍,元智準備了豐盛的素筵給師兄們餞行。
用過藥石,尼僧各自回房休息,元真便去圖書室看報。
不久元義也來了。圖書室別無他人,雖然僧尼之間有「八敬法」嚴格規範,但彼此是老同學兼同門師兄,也就隔著桌子暢敘起來。
「上次在日月山見面,來不及問你,美國留學的心得如何?」
這麼大的問題!元真未答先笑了。
「美國新興宗教很多,看得我眼花撩亂,不過我覺得宗教和解,就是互相尊重、包容,以及宗教人性化才是主流,」她說,「學校安排我和一位比利時的天主教修女同住一間房,同學都管這裡叫『保守主義堡壘』呢!」
「古老的宗教,」元義承認,「當然是保守些,不過台灣佛教富有改革的潛力,這點我很有信心。佛教現代化和本土化是我們在二十一世紀非走不可的道路。」
「你快別提現代化、本土化了,」元真警告他,「上人一聽到就生氣,好像遇到洪水猛獸……老人家怎麼這麼緊張呢?」
元義理解地笑笑說:「這都因為『本土化』一詞被用濫了!它被貼上政治標籤,成為『去中國化』的同義語,上人以傳承中國佛教為榮,當然不以為然。」
他以為宗教不經過本土化必難以生根茁壯,佛教在中國就融入了儒家和道家思想。當然,一味本土化而失去原則,最後是滅亡,像印度的原始佛教被婆羅門教和印度教同化,最後整個被印度教取代掉。
他建議:「你以後不妨用『生活化』來取代『本土化』。」
元真接受了,但一時改不過口來。
「不但宗教要本土化,就是同一個教的教派之間,必會互相融合。」她指出,「上人反對密教,但是正統佛教也融入許多密教的科儀和經咒,像觀音菩薩和大悲咒,不都來自密宗嗎?」
「就是。提到密教,上人剛給我們開示過,」元義順便傳達,「三年前達賴喇嘛訪台以來,喇嘛教和各種形形色色的密教在台灣都發展得很快,他要我們向信徒指出正邪之間的區別,務必加強正信,唾棄迷信才好。」
「是,」元真頷首承諾,「埔里就有一個蓮化寺在和我們搶信徒。當家的和尚自稱紅教喇嘛,擅長灌頂加持和念咒驅邪,寺廟才開光兩年,香火就旺起來了。」
元義無奈地歎口氣說:「眾生執迷,一時也難以點化,慢慢來吧。有時講經太多也沒用,不如像慈濟那樣做些社會救濟,從實踐中提升佛法的修行。」
元真聽了,不禁心有戚戚焉。

──收入南投縣政府文化局出版《重返桃花源:第一屆南投縣駐縣作家作品集》
回頁頂按鍵回資料列表按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