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HOME > 文學地景 > 遇見作家
我的筆記本
加入此網頁到Facebook書簽
加入此網頁到Twitter書簽
加入此網頁到Plurk書簽
轉寄 列印
小 中 大
:::
植有木瓜樹的小鎮
小說
南投縣 / 南投縣
作 者
龍瑛宗
作品賞析
"龍瑛宗的小說在日治時期同時代的作家中,可說是一個異數。他...
文章朗讀

第 1 段

第 2 段

第 3 段

(張良澤譯)

午後,陳有三來到這小鎮。
雖說是九月底,但還是很熱。被製糖會社經營的五分仔車搖了將近兩個小時,步出小車站,便被赫赫的陽光刺得眼睛都要發痛似的暈眩。街道靜悄悄地,不見人影。
走在乾裂的馬路上,汗水熱熱地爬在臉上。
街道污穢而陰暗,亭仔腳(騎廊)的柱子薰得黑黑,被白蟻蛀蝕得即將傾倒。為了遮蔽強烈的日曬,每間房子都張著上面書寫粗大店號──老合成、金泰和──的布蓬。
走進巷裡,並排的房子更顯得髒兮兮地,因風雨而剝落的土角牆壁,狹窄地壓迫胸口;小路似乎因為曬不到太陽,濕濕地,孩子們隨處大小便的臭氣,與蒸發的熱氣,混合而升起。
通過街道,馬上就看到M製糖會社。一片青青而高高的甘蔗園,動也不動;高聳著煙囪的工廠的巨體,閃閃映著白色。
來到事務所前的矽礫場時,洪天送露著白齒笑迎出來。戴著大帽盔的黝黑的臉,油光滿面。
「來了啊,打算住──」
「還沒有決定。想要拜託你,所以先來拜訪你。」
「哦?這兒要找個適當的地方,可不容易呀。暫時住我那兒怎樣?」
「那真是求之不得的呢。恐怕太打擾你了。」
「我現在獨個兒住著。無論如何就這麼辦。」
本來陳有三就是為這事而來的,沒想到一談即成,頓時鬆了一口氣,小聲道:
「那在我找到房子之前就麻煩你了。」說著,才開始吹氣拭汗。
從會社順著甘蔗田的小道走約半里路,有一條泥溝;馬口鐵皮葺的矮長屋擠在一起。推開貼有紅紙──上面寫著「福壽」二字的門,裡面隔成二間,前面是泥土間,放置著炭爐和水甕等廚房用具,屋頂被煤煙薰得黑漆漆,蜘蛛絲像樹鬚一般垂下來。
後面是寢室,高腳床上鋪著草蓆,角落裡除了柳條行李箱與棉被之外,散著兩三本講談雜誌。板壁上用圖釘釘著出浴的裸女畫像。
「×點下班,這段時間你請慢慢準備。」
洪天送說著,便倉皇走出去。
陳有三把籃子放在床上,脫下濕淋淋的襯衣,絞乾之後,晾在籃子上。房間裡只有一個極小的格子窗,從窗口可望見綠油油的蔗園那邊工廠像白色的城堡。但馬口鐵皮屋頂所吸收的熱量,壓縮全身似的暑熱。被曬成褐色的臉上,油汗黏黏;裸裎的身體,不斷地冒出大粒的汗珠。
他把上身投到床上仰臥。閉上眼睛,無數的星星像火花地出現、散落。

翌日,陳有三來到潔淨的紅磚砌成的街役場(即今之鎮公所),從滿腮鬍碴兒、目光威嚴的小谷街長接過派令,上寫著:命雇,月給二十四圓也。
陪著高個兒而膚色皙白的黃助役巡迴向全體吏員拜會。回到助役座位的黃助役以矯作而透明的聲音說:
「你是從多數的志願者選拔出來的優秀青年,本次能入本街役場,頗值慶賀。希望你不辜負同仁的期望,以誠意、努力奮勵於事務。工作是先當會計助理,關於此,金崎會計將指導你一切。」以演講的口調說完之後,從容地起立,帶領到櫃台的會計課,屈弓著背,笑容可掬地說:「金崎先生,陳君拜託您照顧了。」
金崎會計好像在台灣住了很久,顴骨曬得黝黑而凸出,蓄著小鬍子。像木偶似的無表情,僵硬的聲音說:
「嗯,是陳有三君吧。那就開始吧,你先做做點鈔的練習。」
說著就遞給陳有三一束百張的紙幣大小的牛皮紙,並教他數法。但金崎會計好像不甚熟練於會計事務,點鈔的手法不太高明。陳有三一心不亂地用堅硬的手,一張一張翻數著。這種機械的動作,持續到近中午的時候,身心已感到相當疲憊。牛皮紙被海綿的水沾得濕濕地,腕部像要折斷似的痠痺。
「陳先生,吃午飯去吧。」
真幸運,一個長得高高的男人走過來邀約。他有挺銳的鼻梁和漥陷的眼睛,但說話聲帶著忸忸的女性溫柔。
「但大家還沒離開,可以嗎?」
「午炮已響了吧,可以自由出去了。」
陳有三向金崎弓腰:「對不起,先告退。」看看裡邊,只有黃助役支著肘,壓著桌子的樣子,吭吭地發著鼻響,一邊看報。陳有三老遠地行了一禮走過。
出到外邊,正午的太陽像要燒焦腦門那般強烈照射著。街上滿溢白光。路上只看到一個從山上來的年輕女子,扁擔壓得彎彎地挑著一擔木柴走過去。穿著短黑褲仔和藍色上衣,她的茶褐色的臉上,汗水淋漓,神色像燃燒的玫瑰色,微微的困憊停留在美麗的雙頰上。
市場大約在小鎮中央,對於這貧窮的小鎮而言,市場倒是相當大而漂亮的紅磚建築物。
踏進市場內,意外地發覺人潮殷盛。掛著豚肉的屋台排成長列,腑臟及滴著血的頭骸骨陳列著,媒(婦人)們來往於其前,討價還價著。也有以粗垢的手,從腰包裡取出白硬幣,用心地數著。
過了豚肉店,便是掛著薰烤燒鳥、紫紅香腸的飲食店。那是令人目眩的食慾風景。
濛濛混濁的吵雜聲中,有的蹲下來買半角錢的蕎麥,拚命扒進嘴裡;有的端一杯白酒,像煮熟而朦朧的眼睛陶然自得;有的蹲在長椅上,一邊吸著鼻涕,一邊鼓腮咬著豚肉片。──由於煤煙與油脂而發出黑光的食堂,人們一齊把脖子伸進濃味油膩的食慾中。
傴僂而豬脖子的怪模樣的男人一邊擦著滿是油脂的手,一邊裂嘴而笑地走出來。因為是嚼檳榔的關係,牙齒染得赤黑。
「請坐。戴先生,要吃些什麼?」
「雜菜湯、燒雞,再來上等飯。啊,拿一瓶啤酒來。」戴好像想起來:「今天早上,黃助役雖已介紹過,我就是這個名字……。」
他遞出名片,上面印著「戴秋湖」。
走過杉板粗糙的柵圍,坐下漆朱的桌邊。這是特別室。一個穿著古風的長中國服,看來像是儒學家的老先生,透過銅框的小眼鏡,瞅了一眼過來。他的衣服到處縫補又污垢。滿布深皺紋的嘴邊,一邊嚼動著,一邊用乾瘦而有斑點的長指甲,笨拙地剝著烤鹹鯽魚。
不一會兒,冒著熱氣的飯菜端來了。戴秋湖老練地拔掉啤酒瓶蓋,滿滿地斟了一杯遞給陳有三。他自己的一杯也一飲而乾,邊擦掉嘴邊的泡沫,一邊暢談起來:
「那個會計的金崎先生,你看他那可怕的臉孔,其實是個很好的人。那個人長年在鄉下當過警察,為保持威嚴,自然就變成那種苦喪臉。有時講話好像很重,但內心倒很善良,你不必太掛意他。對啦,那個小谷街長也是幹過K郡警察課長的人。還有那個黃助役,他只是公學校(小學)畢業而已,為了幹上助役,好像奔波獵官不少。那傢伙對我們下級人員就驟變了,作威作福,對上級或對內地人(日本人),就畢恭畢敬,真是卑屈的家畜。總之,他對上級的逢迎,就是我們效法的範本。連日本話也講不好的公學校畢業生,擁有中等學校出身的部下,這似乎太滿足了他的自尊心。那傢伙,明明是虛榮家,卻又單純,唯唯諾諾追隨他,奉承他就可以了。」
戴秋湖凹陷的眼睛閃閃發亮,顴骨附近微微泛著血色。
「對啦,現在賃租在哪兒呢?」
「哈,還沒決定,暫時麻煩洪天送君。」
「哦,那我也得努力找找看。」
對於講話爽快的戴秋湖,陳有三不自禁地覺得他是親切而值得交遊的朋友。
「有空務必請你來我家玩一趟。我的地方洪天送很熟悉。」
戴秋湖為了付帳,拍拍手,傴僂的男人飛奔過來,像春貓的叫聲:「要回去了嗎?」呸!吐出一口赤黑的檳榔汁。

那天黃昏,從馬口鐵皮屋頂升起的薄煙,裊裊地融進暗濁的天空;蚊蟲成群,慌亂地交飛著。陳有三與洪天送沿著泥溝,走過滿是灰土的凸凹路,回到了住處。晚飯後,陳有三穿一件汗衫,洪天送則日人式地穿著寬敞的浴衣,搖著扇子。但洪天送的油光黑臉,穿上浴衣的姿態,顯出一種異樣風采。
走到街的入口處,右邊連翹的圍牆內,日人住宅舒暢地並排著,周圍長著很多木瓜樹,穩重的綠色大葉下,結著累累橢圓形的果實,被夕陽的微弱茜草色塗上異彩。
「這裡是社員的住宅。我要是再忍耐五年,便可從那豚欄小屋搬到這裡來住。但是其他的人就可憐了,對他們而言,這裡不過是『望樓興歎』而已,因為他們沒讀中等學校。」
洪天送昂然挺胸,搖擺著身體說著。
圍牆邊兩個穿著衣連裙的日本女人,無顧忌地聳肩而笑談著。被風吹動窗簾的側廊,一個胖敦敦的中年男子穿著內褲,兩手扠腰,凝視著遠方。
「現在住在社員住宅的本島人只有兩人,一個高農,一個工業學校畢業。」洪天送補充說明。他在這世間唯一的希望是忍耐幾年之後,升任一定的位置,住日本式房子,過日本式生活。他似乎陶醉於那種快樂與得意,瞇眼含笑著。
街道愈來愈窄,小房子雜亂並處。打赤膊的男人們好像都吃過晚飯,聚集圍坐在一起。露著粟色肋骨的年輕男子,以靈巧的手法拉著胡琴。尖銳的旋律,像錐子似的鑽進黃昏。
垂著乾癟乳房的五十來歲老女,拍著棕櫚扇子,誇大地嘟喃著:
「今年真特別熱呀。」
這時候,洪天送突然撞了一下陳有三的肘部,壓低聲音,啜嚅道:
「喂,看前面的女人!」
眉毛的濃描與豔妝而豐滿的女人,坐在椅子上而促起一隻膝蓋。從捲起的褲仔腳,可窺見白嫩的大腿股。無客氣的視線追趕過來。
「可能是賣淫的女人。」
洪天送邊回顧邊說道。
來到壁與壁之間只能通一個人的窄路,通過窄道,便有三間壁板腐朽的古老日本式房子。前後左右都被家屋包圍著,角落的小塊空地可能是垃圾場,令人反胃的惡臭陣陣撲鼻。
「喂,在家嗎?」洪天送發出宏亮的聲音。
「誰?」同時打開紙扉,伸出一個怪鳥似的頭,透過暗道,探究這邊。隔了一會兒,才認出來:「原來是洪君,還有客人呢。來,請上來!」
洪天送介紹之後,才知道這個人是他的前輩,叫蘇德芳,現服務於某役場。
蘇德芳的高凸的頰骨,和收縮的小嘴邊,顯得乾燥而無血色,身體虛弱而多骨,顯示營養不良的情狀。陷落的瞳孔,奇妙地注滿悲悽的底光。那是青春的遺痕吧。
在隔壁的房間,剛給嬰兒吸過奶吧?!一個憔悴而蒼白的女人,一邊扣著上衣的鈕扣,一邊打開紙扉。
「歡迎來坐。」兩手伏地,深深垂了頭。
「是內人。」蘇德芳在旁邊說。
女人也是很瘦,下顎像削過似的尖細。即刻站起來,退回去,一會兒廚房傳來格格的聲音。大概是在泡茶。黃暈的裸電燈底下,三人盤腿圍坐著。搖著扇子。
一點也沒有風的沉澱的空氣,好像要蒸熟身體。
趕快問這附近有沒有房子要出租。
「這附近好像沒有的樣子,但我可打聽一下。」
蘇德芳扭著頭回答,接著說:
「我也是到處找尋,最後才到這地方。六疊榻榻米兩間,玄關二疊寬,房租每月六圓,還算便宜,但你看四周被包圍,空氣流通不好,陰氣沉沉,害得小孩常年生病,很想搬家。這種生活真受不了。本島人沒有房租津貼,薪水又低,每月家計可真艱苦。雖可租本島人房子,但衛生設備奇差,房租也得四、五圓,為了顧全體統,結果也就在這裡落根了。但餓鬼的病,可真吃不消。……」
話語突然中斷,俯身凝視陳有三道:
「陳先生,因為你剛從學校畢業,所以告訴你,結婚不能太早呀。殷鑑不遠,我就是最好的影子。雙親無理的強迫也有關係,也是因為我沒有堅定的信念所造成的結果。只是沒有想到那破綻會來得那麼快。家母虛榮心甚強,我剛剛中學畢業就了職,便以為這個兒子功成名就了,非趕快教他結婚不可。於是唆使好好先生的家父,令我早日完婚。我畢竟是剛從學校出來,雖然先予拒絕了,但家母那傢伙便哭哭啼啼說什麼不孝子啦,說對方讀女校門當戶對啦,終於那年春天便決定了T市的女學校畢業現在的內人了。你也知道女學校畢業的聘金(如同內地人的結納金,本島人是買賣婚姻),比起公學校畢業的貴得不像話;還好,內人雖是女學校畢業,比起來還算便宜一千三百圓。家裡沒有那麼多資金,借了八百左右,裝飾了華麗的外觀。但婚後第二年,家父突然去世,家裡共欠了二千圓的債。大部分投注在結婚費與我的學費,而原有的一點田地全部賣光,也還留下相當龐大的債務,這些債務就落到我的肩上來。現在可慘了。結婚那年我二十,內人十九,現在才熬到三十歲就有五個餓鬼,最小的孩子現在患肺炎,這個月又要紅字了。薪水遲遲不升,現在還是低薪得不像話。家用節節升高,幾乎無法應付。債務不但不能還,還愈來愈多。被家庭拖垮的我,誰知道學生時代是出盡鋒頭的網球選手,且創了母校的黃金時代。帶病而瘦得像猴子的內人,你可知道從前她曾有過楚楚可憐的年輕女學生時代。想到時代在暗中轉變之速,真令人感慨無限!」
蘇德芳好像要笑似的,歪著嘴唇,痙攣著嘴角。
「寶寶的病情好轉了嗎?」等長話講完,洪天送急迫問道。
「啊,總算度過難關了。」
紙扉用舊報紙糊,格子扉被孩子們玩得滿是洞洞;褪色的壁上,滿是塗塗寫寫的痕跡;屋裡一片雜亂。
這時隔壁的房間傳出爆裂的哭聲。
陳有三最後再拜託一次租屋的事情,便告辭了。來到街上,洪天送露出同情的臉色說:
「蘇先生的薪水還在四十圓邊緣呢。而孩子那麼多,好像老傢伙也很頭痛。我們要是也到那個地步就完了。」
這句話在陳有三的心上,烙下沉重的陰影。
「到公園去繞一圈才回去吧。」
說著,洪天送步向沒有人走的暗寂街路去。
公園裡熱帶林亭亭高聳。坐在長凳上,恰似森林的寂靜逼迫上來。長凳後面,橡膠樹茂密地造成強韌的暗闃。腳下的小路微白地彎曲,而後被吞食於黑夜中。前面草地的邊上,有一群木瓜樹,靜靜地吸著剛上升的上弦月光。地上投射淡淡的樹影。
「啊,好涼爽。我們那個馬口鐵皮的矮屋真教人受不了。過十二點,還是那麼悶熱。」
「說實在的,我一個晚上就累垮了。」
「到能住進社員住宅為止,還要五年的忍耐。但鄰居們的沒有教養,令人吃驚。媒們整天大聲饒舌,餓鬼們髒得比泥鼠還髒,男人們喝了白酒就高談猥褻;跟那些人住在一起,我們都變得卑俗無味。連隔兩三間談話的聲音,也像傳聲筒似的聽得一清二楚。深夜裡鄰居睡覺翻身的聲音,也無遺漏地聽得到呢。」
洪天送的聲音漸漸沉澱下去,直到餘音消失於黑夜時,突然陰森森的寂寞淹蓋過來。
融於月光的青霞夜氣,漸漸深沉。
四周靜寂得有些恐懼感。
「走,回去吧。」說著,伸了一個腰,站起來。
他們白色的衣服被樹影浸染著,如同潛水游於樹下。
沿著公園的垣牆,慢慢走著,不意仰望夜空,月亮清爽地搖晃於高高的椰子樹葉尖。
由於洪天送的奔走,好不容易才找到住處。房子在街的東郊,屋後田園連綿,種植香蕉及落花生等作物。家屋是本島人傳統的凹型構造,賃租了側翼的一間。
當然是土角造的,可能建造未久,那穀殼與泥土混合的牆壁呈現穩重的深茶色。房間也是泥土間,濕氣很重,但本島人的家屋來說較有大窗子。房租幾經折衝的結果議定每月三圓。
伙食決定自炊。因為農家煮的飯都摻了很多地瓜,煮得稀稀爛爛,在來米少得意思意思而已;菜餚則早晚都有豆腐乳與蘿蔔乾。盡管貧寒出身如陳有三,也不得不想規避一下。自炊的話,既經濟,又可吃些想吃的東西,剛畢業的生活力充沛著。
自炊工具都準備好了,也請洪天送代買了一張台灣竹床。這是花四圓買來的便宜貨,稍一搖動,就發出吱吱聲音。壁上貼了白紙,屋裡一下變得明亮起來。在牆壁右上角貼了幾個大字:「精神一到,何事不成。」
還掛著一幅揹著手做沉思狀的拿破崙畫像。
一切都就緒了。從現在開始就要拚命用功了,陳有三內心強有力地說著。他立志在明年之內要考上普通文官考試,十年之內考上律師考試。這看來像是血氣方剛的青少年常有的夢想,但對陳有三而言,由於下列幾點原因,當看成帶有相當可能實現的要求。
第一、從經濟觀點而來的對現狀之不滿。他可被計算的生涯,在這多夢的時代裡,是無法忍受的。
最確實的是一年升給一圓,十年後月薪也不過三十四圓。這期間假如結婚的話,就像前輩蘇德芳那樣地成為一個被生活追趕的殘骸。
第二、陳有三以優秀的成績畢業於T市的中學校,這事使他有充分的信心:憑自己的腦筋與努力,可以開拓自己的境遇。
陳有三既已畢業,(他之所以進中學,是因為鄉下無學的父親聽說兒子的同學都志願考中學,便讓兒子也跟人家去考試,原先並無定見;中學畢業之後,就沒有更高級的學校可進。)遊蕩了四、五年,得悉這個街役場有缺員,便趕緊報名應徵,擊敗了二十幾名報考者,通過任用考試,這還不是憑努力就可解決一切嗎?陳有三滿懷美夢。
他在中學時代讀過的書,除了教科書之外,便是修養書,偉人傳,成功立志傳之類。這些書裡所描寫的人物,都是出身貧困、卑賤,經過任何的荊棘之道,才積成巨萬之富,或成為社會的木鐸,貢獻於人類福祉。這些成功的背後,只有滲血般的努力。啊,或許窮困才是值得讚美也說不定。因為貧苦是成功的契機。
然則,陳有三並沒有成為一代風雲人物或萬人之上的荒唐想法。
在他看著美夢的眼中,罩翳著幾許時代的陰影。
第三、他對本島人的一種輕蔑。
吝嗇、無教養、低俗而骯髒的集團,不正是他的同胞嗎?僅為一分錢而破口大罵,怒目相對的纏足老媼們,平生一毛不拔而婚喪喜慶時借錢來大吃大鬧、多詐欺、好訴訟及狡猾的商人,這些人在中等學校畢業的所謂新知識階級的陳有三眼中,像不知長進而蔓延於陰暗生活面的卑屈的醜草。陳有三厭惡於被看成與他們同列的人。看下情則知其所以然:
有時候,陳有三被日本人叫「狸仔」(即「汝也」的台語,含有對本島人侮蔑之意)時,便蹙緊眉頭,現出不愉快的臉色,表示不願意回答的樣子。
因此他也常穿和服,使用日語,力爭上游,認定自己是不同於同族的存在,感到一種自慰。
但是如同倉庫的月租三圓正的泥土間,憑靠著竹製的台灣床,看著陳有三的和服姿態,真是滑稽透頂的場面。再說那也許是無法實現的想望,運氣好的話,跟日本人的姑娘戀愛進而結婚吧。不是為此而公布了「內台共婚法」嗎?
但要結婚的話,還是成為對方的養子較好,因為改為內地人戶籍,薪水可加六成,還有其他種種利益。不,不,把這些功利的想頭一概摒除,只要能跟那絕對順從、高度教養、如花豔麗的日本姑娘結婚,即使縮短十年、二十年壽命都無話可說。然而這分低薪的話,無論如何都成不了事。對啦,用功吧!努力吧!必能解決一切境遇。
每當陳有三快樂的空想到達極致的時候,便對自己加以現實的鞭策。於是,他仔細地計算起來:

收入:     二十四圓
支出:
 伙食費    八圓
 房租     三圓
 電費及炭費  一圓五角
 寄回家    五圓
 書籍費    三圓
 雜費     三圓五角
結餘      零

但,衣服費、臨時費等則向家裡請求。另外,做了一張讀書時間表,寫上「嚴守時間」四字。
陳有三寄了一封信回家,表明了他的抱負。

父親大人鈞鑒:
不肖離開膝下,匆匆已過旬餘。家人諒必安泰無恙。不肖亦頑健至極,請勿掛念。目前任職會計助理,工作非常單調。由於洪天送兄之奔走,住宿已解決。閒雅住家,房租三圓。月薪二十四圓。經綿密開支計算結果,爾後每月匯寄五圓回家。無法再撙節多匯,敬祈察諒。
然則雖已畢業,並非閒居無為,必拮据勉勵,以期他日之大成。不肖謹慎品行,精勵公務,利用餘暇,不屈不撓,勤學向上,欲以揚家聲,而報父母鴻恩之萬一也。
敬祈垂察不肖微衷,刮目以待。
殘暑嚴熱,攝生自愛為禱。
不肖敬稟

陳有三想起滿臉塵灰與皺紋的老父。三十年來可謂縮緊脖子而儲蓄下來的血汗一千五百圓,完全投注於學費,等著兒子以優異成績完成五年間的學業,而後可以過得較安適的生活;而今,竟領如此低薪,每月寄回五圓,無助於家計,如此情況,父親非再如牛馬般勞動不可,直到手腳不能動彈為止。想到此,不禁替父親可憐萬分。
雖如此,附近鄰居大加讚美道:
「您真是找到好工作。真會賺錢。我的小犬也去都市奉仕,但薪水每月只有三圓。」
陳有三按照計畫用功讀書。常在深夜十二點或一點,還可看到他專心一意讀書的背影。

有一天晚上,同事戴秋湖來訪,邀他出來散步順便去他的家。戴秋湖對陳有三經常表現很親切的態度。陳有三完全當他是可信賴的友人。
去戴秋湖家的路上,不但漆黑且崎嶇不平,陳有三幾次差點跌倒。
他的家是屋頂翹曲的老家,牆壁滲著灰色。
陳有三被引到正廳。正面掛著觀音佛祖的畫像,兩側壁上貼著各種姿態的上海美人的彩色圖片。
中間放置一張圓桌子,上鋪滾花邊的白桌巾。正當陳有三坐下藤椅子時,從入口處走進一個老人。
「是我父親。」戴秋湖向陳有三說,而後介紹道:「爸爸,這位是新來役場的陳有三君。」
陳有三深深垂下頭時,老人像要制止似的伸出僵硬的手,做了請坐的手勢。
「簡陋的地方,歡迎你來。」
露出多皺紋的和藹笑容。一坐下來,就在長竹根的菸管裡,塞進味道強烈的赤麟菸絲,而後噗嗤噗嗤地吸起來。
老人像南洋酋長似的,皮膚呈赤褐色而鬆弛。十二、三歲的少女端來一盤木瓜。美麗而黃暈的瓜肉上,圓圓小小的黑色種子發著濕濡的光。
「陳先生很年輕,幾歲啊?」
「二十歲。」
「哦,正是年輕力壯的有為青年呢。」
「……」
「府上在哪兒?」
然後詳細地問眷屬、老家、職業等家庭的情況。
「生了像你這樣乖順的兒子,雙親一定很滿足。薪水又高,一定有存錢吧?」
「不,每月要寄錢回家。」
這下子,老人伸出下顎,顯出訝異的臉色道:
「但是家裡也不需要你的錢吧?」
「不,家裡很窮,多少要補貼一點家用。」
「真了不起。你這樣的青年太難得了。」
老人啣著菸斗,沉思了片刻,而後忍不住地驚歎。
這時,戴秋湖從旁插嘴說:
「是呀!爸,陳先生還很用功呢,隨時手不離書呀。」
「哦?那……。怎麼樣?不要光是讀書,請常常來玩。對,這次放假,跟我兒子一起去我們的橘園,怎樣?正是蜜柑成熟的時候,景致又好。」
「啊,非常謝謝。」
戴秋湖以凹陷的眼光緊盯著陳有三,一邊把膝蓋挨近,說:
「陳先生,你一個人很寂寞吧。還要燒飯、洗衣,很不方便吧?怎樣,我的遠親有位小姐,溫柔美麗,你把她討來不錯呀。」
「謝謝關懷。但因種種關係,近期內沒有那種意思。」陳有三覺得是不該有的事,內心苦笑說。
「銀珠嗎?那女孩子我也很清楚,確是好姑娘。」老人拿菸斗邊在地上敲敲,邊像自言自語。
「不,陳先生,你的生活既安定,薪水又高,結婚絕不成問題。再說,本島人十八、九歲結婚的,多的是。」
「問題就在這裡。本島人早婚的陋習,非從我本身改革不行。」
「那是很了不起的理想。但不能把所有人硬塞進那框框裡吧?姑且不管那個啦,什麼時候去看一次。非常漂亮的姑娘喲。你一定會喜歡的。」
「那還……」陳有三窘困地說不出話。
場面變得有點不對勁,老人混濁的聲音打破沉寂:
「真是新頭腦的有為青年。我們舊式的人,總以為早些娶妻生子是盡孝道的一種哩,哈哈……」破銅鑼似的低聲笑著。
數日後,洪天送來訪,一見面就捉住他說:
「老兄,上回去戴秋湖家的時候,真的受不了。」
於是,苦笑地把那天晚上的事情一五一十地述說了,洪天送頻頻符合節拍似的聽著,好像等了很久,陳有三話剛講完,他便道出了稍令人意外的事情:
「戴秋湖君之所以對你那麼佯裝親切,是因為他別有用心。看他那帶刺的眼光就知道是精於打算的陰險人物。對你表示種種的親切,是想從你那兒得到什麼而嗅著你。但一旦知道從你那兒得不到什麼的時候,便易如反掌地對你冷淡了。你去戴家被問了很多事情,就像是對你及你家的信用調查。而勸你結婚,想推介遠親的姑娘,就表示你已失去戴家女婿的資格。因為戴君自己有兩個妹妹。大的妹妹就因為戴君的暗算陰謀,離婚回家,成了悽慘的犧牲品。大約二年前,街上富家的放蕩子死了太太時,他把妹妹的美貌當商品,也不理會她的厭惡,硬是把她嫁給財狼色魔的放蕩子。她長得像海棠那麼美。那個浪蕩子具有瘋狂的興趣,每當街上新來一個賣春婦,必定要通情一次。而且每當醉酒回家,必然踢打太太,做盡狂暴的行為。他的太太是C市高等女學校畢業的有教養的女性,被如此狂暴的丈夫虐待,甚至被染了惡烈性病,原來嬌貴之身,無法忍受這些壓力與歎息,終於得到了肺病。而且那個婆婆又是出名的潑婦,雖然擁有龐大財產,但對媳婦的病,幾乎無法令世人相信地一點也不施予治療。那個婆婆終於兩年前去世了。想必悔恨地咬著牙齒而斷氣吧。戴家迷惑於對方地位與三千圓,硬把妹妹推到豺狼身上。結果當然又遭噩運,染上性病,忍受不了婆婆的虐待,詛咒著自己的命運,企圖縊死,幸虧沒死成;兩家大為緊張,放蕩子一時也抑制玩樂,可是最近又恢復原狀,終日耽溺花柳樓。終究戴家由於女兒的切切懇求,把她接回家來。她現在靜靜地養著受傷的身體,等著再婚的日子。但因為這,她的結婚條件就變得很壞了,所以戴君似乎打算把她盡可能地嫁給他鄉的人。也就是找個不太知道這件事的他鄉人,閃電式地決定。我講漏了一點,在戴家那個老爺形同隱居,家務全由戴秋湖君處理。戴君或許原想把這個孤寂的妹妹送給你也說不定,但現在已在銓選之外,恐怕是因為你坦陳了你家的貧困,微薄的薪俸還要寄錢回家。只要使出他那一流的策術,不難得售於他鄉相當的家庭吧。大妹妹不能送給你,小妹妹當然免談了。那個小的妹妹瞳孔浮腫,有點白癡,我先給你注意,你雖然落選,但一點也不足為恥。他把你的人格與潛力完全置之度外,單看你的富裕與否。假若你有相當的資產,那麼即使你是無能者或背德者,他也樂得把妹妹獻給你。還有,他頻頻向你推薦遠親的小姐,那是企圖從遠親得來的利益呢?還是只想從你那裡擠些媒人錢,真偽不明。總之,要是單純地相信了戴秋湖君的言行,一定要上當的。他做著許多來歷不明的事情,介紹結婚也是他的重要副業之一。就憑他三寸不爛之舌,媒人錢一次至少也有十二圓以上的收入。那個老爺好賭博,上次也被抓去關了幾天哩。」

西邊一帶是橘園丘陵地,在斜坡的盡頭,這個小鎮寒傖地蹲踞著。東邊是森嚴的山岳連亙著,深處便是中央山脈,有如巨獸露出灰藍色的脊梁,頂著蔚藍的天空。
試著翻閱當地的《地理指引》,以麗句概說此地沿革如下:

該地原為番族所占,依據口碑所傳,雍正三年(距今二百餘年前)漢人始入犁萬丹之野,田疇逐日拓墾,移住者自四方蝟集,結茅舍,經久歲月,形成部落。其後住家驟增,以至今日之市街。

其次,產業欄裡介紹如次:

該街為郡下物質集散地,市街極為殷盛。附近土地肥沃,水利便利,多出產米、地瓜、甘蔗、蔬菜、芭蕉、鳳梨、柑橘、落花生;林產有柴薪、木炭、筍、竹林;工業生產有砂糖、酒精、鳳梨罐頭等;家畜亦盛焉。

但這是從前的面貌,現在蕭條到叫它為生病的小鎮較為恰當。為什麼呢?那是被地勢所制扼的緣故。
這街在往年,是對番界實施理番政策的要地,且為舊行政區域的廳政所在地,所以充分被利用而繁榮;但其後,理番事業猛快推進,要地遷至H街,適值新州制公布,此街僅為郡的所在地,因此,蹲伏於丘陵之裾的本街,必然走向凋落之途。
著名的濁水溪支流挾著這街附近而呈泥炭色的水流。豪雨來襲,立即氾濫,流失橋梁,交通陷於中斷。直到水勢減退,竹筏可渡為止,報紙、郵件不用說,連味噌、醃蘿蔔等食品都告斷絕。
三面環山,形成南北狹長的盆地,這個高地平野的中心是鄰庄的S庄,因此本街的沒落正好促成S庄的繁榮。
S庄不僅是這個平野物質集散的中心地,也是交通的要衝。從S庄到州所在地的T市,或到縱貫沿線的小都市,交通都很方便,而且也是理番政策要地H街的中間站。
S庄是盛產米的輸出地,因而多富裕的地主,且社會運動家等人才輩出。要之,整個S庄富於進取的氣象;相反地,本街的人們是保守退伍的,幾個有錢老爺,也不想做事,終日沉浸於鴉片菸中。
登上山丘,越過相思樹梢,俯瞰這小鎮,可以看到木瓜、香蕉、檳榔、榕樹等濃濃綠蔭覆罩著黑色的矮屋頂。稍稍離開小鎮的右方角上,製糖工廠像白色的城廓似的,被一片的甘蔗園包圍著。愈遠愈深的碧藍天空裡,積雲靜靜地屯駐著,在可望的視界裡,盡是豐饒的綠色南國風景。
進入小鎮,驛前路是街中最好的路,只有單側建紅磚的二層樓房,這便成為花柳街。
可能來自北部的年輕賣春婦們,穿著花裡花俏的豔色上海裝,或向行人送露骨的秋波,或露出黃牙齒而笑。對面有一間叫鶯亭的朝鮮樓,另有一間日本人的妓院。不知何處漂來?那兔唇且出了小疙瘩的女人,或用墨筆深描眉毛的圓髻瘦小的女人站著講話的姿態,依稀可見。
市場前的馬路叫「大街」,但兩側燒焦似的黑柱子、腐朽的廂房,狹窄的亭仔腳下,豆粕與雜貨類雜亂並陳,傾斜的屋頂上處處長著雜草。封滿塵埃的雜貨店裡,商人像長了青苔的無表情的臉,終日沉坐著。滿臉縱橫皺紋的老人,在亭仔腳的地上,伸出枯枝似的腳,啣著長長的竹菸管,懶懶地打盹著。
強烈日光下的十字路口,張著蝙蝠傘,賣著落花生的榕樹般蒼黑男人,好像在那兒無聊地抱著膝蓋蜷曲著。
賣著一片一分錢的鳳梨等水果攤,金蠅嗡嗡地聚著。
陳有三經常穿著浴衣,笨拙地繫著寬條布帶,毫無目的地漫步街頭,看著如同石罅中的雜草那般生命力的人們,想著自己與他們之間有某種距離,一種優越感悄悄而生。
搖搖晃晃的漫步中,看到咻地用手擤鼻涕的纏足老婦女,或者毫無條理、高亢的金屬性聲音叫喚的媒們,便蹙起輕蔑的眉頭。
但,在這泥沼中的人物之中,有一天晚上,有人深深地震撼了陳有三的心。十三夜的月亮高高照著黝黑的街上。陳有三讀書之後,漫步到街上來透透氣。
來到街郊,那兒有並排的棕櫚,陳有三坐在樹下的石頭上,得到片刻的休憩。忽然透過靜寂傳來纖細澄清的音色,絲絲地滲進心裡,擴大漣漪。青白月光和薄靄籠罩,屋頂如覆霜似的發白。正好對面的屋子裡,有一個年輕的少女在彈著台灣琴,穿著草色衣服的豔麗少女,在燈下低著頭,露出美麗的側臉,發亮的瞳孔,端正的鼻梁,如同紅色花蕾的嘴唇,還有密厚的黑髮,這一切似乎可聞得淡淡的香味。
少女的旁邊有一個穿黑衣服的微胖女人,大概是她的母親吧,叉著兩腿,蠕蠕咀嚼著檳榔。
陳有三感到熱熱的醉意,莫可名狀的感情癢癢地騷動身體。
她奏的曲子是中國古代的悲歌吧。那幽婉的旋律微微震盪心弦。陳有三的腳跟被遙遠而分辨不出喜悅或哀愁的感情與空想之波浪沖擊著。

「坦白跟你說,我被母親逼得非訂婚不可。大後天是正式的相親,一定要請你跟我一起去。」洪天送的黑臉泛著微紅,難以啟齒地說著。
「哦?那真第一次聽到──」
「最近才決定的事情。對方是商人的第三夫人的獨生女,因為有陪嫁錢,家母便大為興奮。為了想嫁給中等學校畢業的人,便把白羽之箭射向我來。」
「好呀。」
「反正我們是沒辦法戀愛結婚的吧。那就不如結個賺錢的婚。畢竟有陪嫁錢的人不常有。」
「這就是有企圖的結婚觀。」
「不管是不是有企圖的結婚觀,我只是聰明地抉擇現實的路。現今,我們的風俗是買賣婚姻吧,女人依其美醜、教育程度、家世等條件而有價格之差異,但不管差到哪裡,男方總要拿出錢來買女人。但偶爾也有例外。即如中等家庭只有獨生女的情形下,便多少附送些陪嫁金,找個相當學歷與生活安定的男人。假如追根究柢,對方也是有企圖地以陪嫁金釣個條件好的男人,所以不管怎麼說,我們沒有真正的選擇之自由。誠然相貌的美醜,偷看個兩三回也許就可知道,但性格等問題,非得相當期間的交往是看不出來的。要之,我們的結婚,就像抽籤,幸與不幸全由籤來決定。這麼一想,與其花錢買,還不如以送聘金為名目,其實從對方撈一筆過來較為聰明哩。」
「嗯,你的說法確有一理呢。這一來,結果能享受到利益的只限於有一定地位的人吧。」
「嘛,可以這麼說吧。那個商人擁有三個妻子,女人們爭著存私房錢,而那個第三號夫人只有一個女兒,便把私房錢統統給她。」
當天,包括陳有三,總共六人浩浩蕩蕩地來到女方的家。女家開商店,店裡擺著各色各樣的棉布類及人絹類,一個五十出頭的肥胖而痘痕面的男人,細瞇著眼,滿面笑容,招呼大家入座。
「恭喜頭家,今天真大好吉日,沒有比今天更高興的了。」瘦得像枯柴的媒人,高聲地恭維著。
通過店面,裡面有漂亮的正廳,明窗淨几;正面有觀音佛像,神龕上供奉著祖先的牌位,線香的煙縷縷裊裊;燭台上鍍金字的紅蠟燭吐著小小火焰。側面的牆壁上,掛著穿清朝禮服、留長指甲、戴碗帽、蓄八字鬍、瘦得像木乃伊的鴉片鬼似的男人的肖像。畫像上滿是塵灰。
紫紅的絹加了刺繡的花燈一對,垂吊於左右。
「像洪先生這麼敦厚而且前途無量的青年,可不容易找到的呢;加上美珠小姐的美貌,真是相稱的一對鴛鴦呀。這也是前世兩家的姻緣。真是可喜的日子……」
「笨拙的女兒,不知能不能合乎各位的家風,令人掛心。哈哈哈……」
「不,今天真是可喜的日子呀。」媒人不知第幾次的恭維之後,向同座的人說:「那麼,就開始吧。」
同座的人重新端正坐姿。
一會兒,正聽得鞋聲,衣服的窸窣聲時,一個穿著閃爍光澤的淡桃色緞子的上衣和深藍色裙子的少女,捧著茶盤,俯首移著碎步走出來。穿著黑色衣服的老婆好像要抱住她似的領著她。少女在大家的面前恭敬地行了一禮,把茶盤端向洪天送的母親,然後依順序迴繞過去,最後來到洪天送跟前。洪天送拘謹的表情,顫著手取了一杯,少女羞澀地低頭像一朵含笑花。繞過一圈之後,少女靜靜地引退下去。
大家啜飲著茶。那是放了冰砂糖的澀澀甘味的茶。
再一次聽到鞋音、衣服的窸窣聲,像前次的那樣被黑衣老婆抱住似的少女又出現了。洪天送把摺疊的六張新紙幣放進喝乾了茶杯裡,而後放在少女端出的茶盤上。大家也各隨己意地把紙幣放進茶杯裡。陳有三也放進一圓紙幣,當少女轉來的時候,一邊把杯子放上去,一邊下定決心地偷看了少女一眼,濃施脂粉的臉上,無何表情,彷彿羸弱的深閨的小姐的蒼白。
「幾歲?」陳有三低聲地在洪天送耳邊問道。
「十六。」洪天送也像怕別人聽到似的小聲回答。
回頁頂按鍵回資料列表按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