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屬於十七歲的
小說
雲林縣 / 虎尾
作 者
季季
作品賞析
"〈屬於十七歲的〉為季季早年作品。描述產糖的南部小鎮(也許...
文章朗讀

第 1 段

第 2 段

那個以產糖聞名的南部小鎮是很樸實恬靜的。我的中學生活在那裡度過。六年的數學我都是補考才及格的。其他的功課,有時很好,有時很壞。我所謂的好壞是指考試成績。那要看我碰到考試時唸書的興趣和情緒來決定它的高低。我是一個喜歡變化心靈生活的野女孩,不是一個接受刻板教育的好學生。
夏季我們坐在課堂上課的時候,沉悶的風飄來很濃的糖味。我到現在仍然記得那種味道是多麼令人噁心。因為我的胃不好,我不喜歡那種帶有酸性的甜味。
我們的學校是個環境優雅怡人的省立女中。每一個來參觀的來賓都說它是全省最美的校園。那個走起路來下巴肉都會抖動的胖校長最高興聽這種讚美。我們卻總埋怨著每天要抹地板,擦窗子,有時還要在烈日下拔草割草,美化校園。我們也不是懶惰和不情願,只是喜歡神經質的無端埋怨;做得起勁,埋怨也起勁。不為何種特別理由,只因我們是一群年輕的金鳥,棲在十七八歲的抖動樹梢,喜歡吱喳亂叫,窮湊熱鬧。
然而,不管那些埋怨曾經如何強烈,畢竟那一切都已過去了。就像一地遁入天際的煙雲,僅遺人一份隱約縹緲的記憶。在我升上高三那年的九月,南部的秋天吹著滯悶的風,加上那種似乎比炎夏還高的溫度,使我有一種夏天閉起門窗在屋內烤火的感覺,真熱,真燙啊。
我們學校的禮堂是一座古老的建築,日據時代的遺物。外壁的橫條木板早已斑剝龜裂,變成褐黑且帶有因風雨侵蝕過久遺留的苔痕;內部則漫著一種令人噁心的陳年霉味。台上一架老鋼琴,遠遠看去有些像停在廳堂的棺木,覆蓋著紅色裡襯的黑布。一些綠白相間的校旗,在陳年的霉味裡沉沉的佇立,不見陽光不迎清風的萎頓著。就像兩排無生命的殭屍,非常呆板的在為它的主人站崗。
禮堂排了很多深咖啡色的長板條椅,每一條可以坐五個人。一共可以坐九百多人的樣子。但是現在我們已有一千五百多人了,它失去了作為禮堂的功用,變成了專用的音樂教室;本來它是禮堂兼音樂教室的。
因為這樣,我們只得搬著在課堂上課坐的椅子到操場的烈日下舉行開學典禮。校長介紹了很多新老師,我第一次看到那個愛穿紅衣的體育老師;後來他的綽號叫瘋狗。我不知道今天是不是最後一次看到瘋狗。自從他在第二年過完寒假離開學校之後,我便以為再也看不到他了。然而今天,我又看到了他的一身紅色衣。在中山南路的楓樹道旁,我邊走邊幻想著秋天來時楓葉該紅得多麼燦紅耀眼,並且回想著去秋爸爸從阿里山帶回來送我的楓葉上我題的那首小詩,默念著「那片嬰兒的紅,鑲滿秋的天」,我便看到了左側人行道上的瘋狗。他拿著小公事皮包,低著頭慢慢走著,深沉的暮色浸著他孤獨的紅色身影。如果是秋天,會有幾絲嬰兒的紅滴在他的髮上再隨風飄逝吧?但現在還是夏天呢。這般炎炎悶悶的夏呵,走在太陽底下我便以為我的頭髮在燃燒;雖然現在已經是黃昏了。
瘋狗的頭髮仍然閃著油光。他的頭低得非常低,好像很鬱卒的樣子。他沒看到我,我也沒想要跨過馬路去叫他。一種無法自釋的情緒和莫名其妙的心理使我像一個陌生人一般的往前走著。等他走過很遠很遠了,我才忍不住回過頭去,站在楓樹下凝視他的背影。他仍然低著頭慢慢的走著,走向更濃的暮色裡。多麼淒然落寞的身影啊。那麼緩慢的躑躅,好像要走向天涯海角,世界的盡頭。他的高墊跑車呢?那個半殘廢女人和那兩個小孩是否也搬來台北了?那個叫阿喜的小女孩,應該上幼稚園了吧?他低著頭走得那麼慢,似乎心事重重的樣子。他是否後悔了?我的胸口突然滿漲著回憶,那孤獨的背影在我潮濕了的眼眶裡漸漸的模糊了。我不忍心再看他的背影,恍惚的轉過身,疾步向前走去。好像我也要走向海角天涯,世界的盡頭。
呵,世界的盡頭,它在哪裡?如果真走到世界的盡頭,能再見到他嗎?能再見到半殘廢的女人和那個叫阿喜的小女孩嗎?誰能肯定一堆五光十色的珠子中,兩粒紅的在碰過一次或多次之後,永遠不再碰到或者能碰到幾次呢?人生本來就是一大串偶然的奇妙組合,就像一首交響樂,快樂或悲傷,都令人不明白那些個鬼玩意竟會弄出那麼又怪又美的聲音。人生是莫名其妙的交響樂呵。那天,因為我們是全校的最高班了,教官要我們坐在最前面。老師們分別坐在主席台兩側的帳篷下的長椅上。他們不會被太陽曬到,也不必裝著很專心的去聽主席台上的公式化訓話。有些老師還很悠閒的搖著扇子,不管它是鵝毛的、檀香的、紙的,反正那種悠閒得使人覺得虛無的樣子令人嫉妒!而我們,坐在炎炎的烈日下,必須抬頭挺胸兩手平放在膝蓋上,如果被發現舉手擦汗的動作超過三次,便會被教官叫起來罰站。我正是那種在太陽下最會流汗又最無法忍受流了汗不擦的蠢女孩。當校長還在致開學典禮的訓詞,說著一大堆我老早就聽厭了的道理時,我被他看到了。他說,高三的同學不要隨便亂動!我知道我受到了第一次的警告。校長是認識我的。我念初三的時候,因為發表了一篇短文被他認為有損校風,把我叫去訓了幾次話,並且在我要結束初中生活的前四天記了我一個警告(那是我中學六年唯一的操行懲罰)。升上高中後,我卻因參加一些校外的作文比賽或演講活動得到他的頒獎或記功。他知道我數學不好,每次碰到我都笑著問我最近數學怎麼樣?還考零分嗎?私底下那麼和氣慈祥的校長,公開場合卻是那麼的嚴肅而嚴厲。在我受到警告之後,我便裝作很注意的在聽他每學期千篇一律的官式演說。我還在心裡向自己禱告:不要流汗,也千萬不要再擦汗了。然而,世界上多的是背道而馳的事,我心裡越記掛什麼事,它越容易發生。我越禱告,汗流得越多,越忍不住偷偷的去擦。唉,倒楣,又被胖校長看到了。他看我的眼光,是用嚴肅揉合起來的責備、不耐煩、敵視……;所有他能表現的壞情緒都在那一剎那的注視中讓我無言承受。開學的第一天,一早趕車來不及吃早飯,餓著肚子在陽光下坐久了,身體虛虛的彷彿要飄起來,背上的汗像滾熱的岩漿,不斷的朝下滴,滴,滴……。唉,這是第四次,我被教官叫起來罰站了!我的眼睛首先望向帳篷裡的我的導師,從他的注視裡接收到他送來的關切。對於一個導師,他的學生當眾受罰是一件使他難堪的事。如果我的導師是一個我不喜歡的差勁老師,我便不介意這件事所給他的難堪,並且可能故意造成使他難堪。但從高一便開始教我們英文的導師,是台大外文系畢業的好老師,偶爾還喜歡在課餘教我們讀英詩。我喜歡他的英文課,也會背幾首朗費羅的詩。導師仍然不時的用他關懷的眼光看著我。站在那裡接觸到他的眼光,我難過得拚命恨自己:為什麼要流那麼多汗,並且要忍不住去擦?然而我又想,流汗是人的正常生理現象,為什麼要恨自己呢?為什麼要恨自然的事呢?可恨的是校長的不近人情啊,竟然連學生擦汗的權利也要剝奪!這樣無知的壓抑人類某些自然現象的人,實在是可惡而愚昧呀!
然而他的刻板演說繼續著。那絲毫引不起我的興趣。我也討厭看他的小眼睛和浮腫的肥臉,眼光便只好在帳篷下的老師臉上轉來轉去。化學老師已經在打瞌睡了。還有幾個陌生的臉孔大概是新老師,等一下校長就會介紹吧?咦,有一個新老師竟然在注視著我。也許因為我是所有高中學生中唯一被罰站的,又在第一排特別顯眼吧?但只那麼一剎那,我就強烈的覺得他的臉孔讓人噁心。他的皮膚黑亮,抹著油的頭髮也亮閃閃的,長長直垂耳際。像豬公一樣肥滿的臉,仰著下頦,嘴巴尖尖的,嵌著兩片厚嘴唇。他看我的神情好像在看一件沒有生命的雕塑品,有點漠視又有點嘲諷。我討厭這樣被凝視,遂皺著眉頭調開視線。現在主席台換上總務組長在報告本學期的工作概要。校長坐在帳篷下的位子上,用手支著額頭,顯然是閉著眼睛在假寐。
校長能假寐,為什麼我不能擦汗?
既然校長閉起了眼睛,我便也不在乎的看向操場右前方的籃球場。那個看門的退役老兵仍然像他每天所做的,在操場邊那排高大的油加利樹下打掃落葉。他大概有五十多歲了,頭髮雖還是黑的,背卻已經駝了,矮而瘦的身子,臉上的皺紋一年比一年多。我初三那年他才結婚,聽說是從海口那邊買來的沒有父母的孤女。那天新娘子穿著白紗禮服,頭上插一束稻穗和紅花,腳上卻穿著黑色平底有帶子的學生鞋。也許因為小時候得過腦膜炎或什麼嚴重的大病,她的左眼、左手、左腳都殘廢了,嘴巴也歪向左方;上翹的嘴唇露出黃色的門牙。一頭濃黑的頭髮燙得捲捲的,風一吹便忙亂的張牙舞爪起來,有點像被激怒了的野獸的頭。她看見人總是傻傻的笑著,聲音像一個患了感冒的三歲男孩看到他所喜愛的餅乾。她整個人給人一種又笨又醜,彷彿無生命的幽靈的感覺。苦瓜說,好可憐啊,也只有那樣的女人願意嫁給一個五十幾歲的老門房。但她生的女兒阿喜卻是瓜子臉大眼睛,伶俐活潑,漂亮得惹人歡喜。現在她就在離她爸爸不遠的草地上追逐著一群有著墨綠羽翼的雞,輕快的跑著,響亮的笑著。她媽媽前幾天又生了一個男孩,此刻也許在床上用她沒有殘廢的右手拎著奶子讓那個小男孩吮奶吧?她黑黃的臉色是否有足夠的奶讓那個小男孩吸吮呢? 我並不擔心老邁的門房養不起他的妻子和兒女,我所擔心的是未來可能發生的事。他太太才二十多歲,如果以後他死了,那個目不識丁又行動不便的女人,帶著兩個(或更多個?)年幼的小孩怎麼辦呢?該是怎樣渺茫的一種哀傷呵!她的傻笑模樣,老門房彎背掃落葉的身影,阿喜天真無知的嘻笑,不時在我心裡流盪著。我總是這麼愛替別人付出我太多的關心。如果這樣是一種蠢人作為的話,世界上有多少多事的蠢蛋呢?啊,現在校長又走上了主席台,我不敢再東看西看胡思亂想了。各位同學,現在我來介紹本學期的新老師。那些被介紹到的新老師,一個個笑嘻嘻的站起來一鞠躬,看起來都很和善很有學識教養的樣子;除了那個令我感到噁心的臉孔。最後他也被介紹到了,一個姓馮的體育老師。還好他沒有教我們這一班。

我們高三的體育課,每兩週才一次,因為教務處要畢業班的技能科減少上課時數,讓出時間讀書拚聯考。我們的體育老師是個早白了頭髮的四十五歲江西人,每次都只教我們做幾個體操動作,便叫我們自己看書或玩球,然後自己坐在樹蔭下的大石頭上抽起菸來。他是個菸鬼。有一次為了太太不給他錢買菸竟把太太打得手臂上石膏。他太太是我們初中時的音樂老師。上了石膏的手不能彈琴和指揮,便叫我們自己隨便亂唱。那個籃球打得又快又準的楊黑皮,站起來教我們唱西洋流行歌曲,老師就坐在旁邊打盹。但我一支都沒學會,只感覺到禮堂裡的霉味使人呼吸困難。雖然天花板上的吊扇呼嚕呼嚕轉著,把凍死了的霉味吹開,我還是被那彆扭的味道悶得幾乎要窒息。黑皮有時候過來捏我一把,妳怎麼沒唱,我便勉強的張開嘴笑著,裝作在唱的樣子。其實我一點興趣也沒有。我不喜歡亂吼的西洋流行歌曲,但並不討厭活潑率性的黑皮。然而黑皮,在我高一的時候,從火車門邊摔下來,腦袋裂了,據說紅的白的腦漿把枕木染得留下點點褐斑。她的靈位擺在一個很幽靜的廟裡。每個禮拜六下午,同學跑去看電影,我就沿著竹林小路慢慢走,走到廟裡擺靈位的地方聽尼姑誦經,看著靈位上黑皮那張牙齒露出來的照片。她那死了的笑容,總讓我想起那個裂了的腦袋瓜和黑皮母親的慟容。我也不知道為什麼每個週末都要沿著竹林小路去看她?是懷念她嗎?或是喜歡廟裡的沉寂氣氛?黑皮並不是我最好的同學,我懷念的,難道只是那個碎裂了的腦袋瓜?但我為什麼要懷念那個碎裂了的腦袋瓜呢?我也許是喜歡廟裡的氣氛吧?那種氣氛是我日常生活所沒有而正是我心裡所希求的。那麼我常在週末去那裡便是我需要在那裡獲得什麼;也就是我必須在廟裡以外的世界逃避一些什麼。那些什麼是什麼呢?我不知道。有時我對自己感到茫然。或許我根本就不該找這些理由來解釋我的行為。很多事情是沒有理由的;甚或是不應該有什麼理由的。我們上體育課時,除了很少幾個特別愛運動的同學外,大部分同學都躲在樹蔭下背埃及文化或氣候類型。而我既不打球也不背書,總是找幾個和我一樣無所謂的同學在一起聊天。雖然我已那麼倒楣的成了她們的班長,仍然是一個在某些方面不太守規矩也不太用功的學生。我們聊著哪個新老師該取什麼樣的綽號,幾何老師追地理老師追得如何啦?白髮理化老師的十八歲妻子已經肚子大起來了,去年還嫌他太老,幾次想要逃走呢……。有時我們叫老門房的女兒阿喜過來,逗她唱歌說故事。三歲多的小女孩,笑起來像一朵初綻的玫瑰花。每次看她,我都咬著手指頭發呆的凝視著她的大眼睛,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如果那種凝視代表著一份深刻無言的感傷的話,那麼是在為我逝去的童年感傷吧?而那個小女孩,她只是快樂的笑著,比著,跳著。她不知道她所擁有的快樂正是別人在逝去之後所眷戀的;並且因那眷戀而深深感到悲傷和嫉妒的。就像我小的時候,我也每天笑著,人家問我美不美,我就說我美得像一朵花。人家說像一朵圓仔花啊?我也說是啊一朵圓仔花……,哪知道圓仔花是什麼意思呢?「唉──,累死人啦!」
那麼一聲長長的歎息從風中傳來。老門房扛著鋤頭穿著補了又補的半袖卡其上衣,在操場後面的菜園除過草回來,總那麼充滿無奈的歎息著。畢竟是五十幾歲的人啊!那麼辛勤勞碌,為的也是半殘廢的妻子和幼小的兒女吧?
人到底為誰而活?為什麼而活?不僅僅是為自己吧?然而若不僅僅為自己,那個綽號叫瘋狗的體育老師又是為誰而活呢?我們站在樹蔭下聊天便能看見在大操場上的他。褪了色的紅棉毛衫,泛黃的白長褲,頭髮服貼的垂到耳際,在陽光下閃著彷彿要滴下來的油光。抹那麼多的油,總讓我覺得像是頭上好端端頂著裂了縫的油瓶,叫人感到不安和噁心。然而,他知道那樣會讓人為他感到不安並且噁心嗎?大概不知道吧?人最莫名其妙的就是不能互相肯定對方的感覺,也因此不能為對方改變自己給別人的感覺。如果他知道他這麼讓人不安,會不會改變一下自己呢?
瘋狗是初中一年級的體育老師。他上課時總是叫學生先做體操,然後叫她們跑運動場,或者輪流擲鉛球,打羽毛球,玩躲避球。那些初一學生看來總是那麼乖,上課規規矩矩的,不敢有一絲苟且偷懶。回想我初一的時候,不僅僅是體育課,上什麼課也都是那麼規規矩矩,文靜乖巧的,不像上了高三這麼油條,散漫,似乎什麼都不在乎了。現在我們上課喜歡打赤腳,帶著酸糖味的風常常吹得我們頭暈,不知不覺就伏在桌上睡著了。如果沒睡著,要不是輪流偷吃一包零食,偷看一本被撕成好幾份的小說,就是以筆記紙傳遞字條批評老師的言行,衣飾,或者某種鎮上正在流傳的、非正統的羅曼史。老師們也睜一眼閉一眼的,似乎對我們一點辦法也沒有。反正老師也知道用功的學生自成一國,不用功的學生也自成一國。也許他們以前讀高三的時候也經歷過那樣隨性的青春遇到那樣寬容的老師吧?一點點對野性的容忍,一點點的自由,就是那樣一代代流傳下來的。雖然瘋狗沒教我們體育,但我幾乎每天都看到他。早上我們升完旗在操場上做體操時,他會騎著新買的高墊跑車到籃球場那裡轉圈圈。老門房在掃油加利落葉,他太太用沒有殘廢的右手在鳳凰樹下的水龍頭邊搓衣服,阿喜也拿一個小盆子跟媽媽一樣搓衣服。瘋狗騎著跑車在那附近轉來轉去,一圈又一圈的繞著三個籃球場打轉。為什麼他要每天在那裡轉圈圈呢?他騎得非常緩慢,有時卻又猛一下剎車,讓自己差點跌下來,那個半殘廢的女人便抬起頭來看看他,笑一笑,又低下頭去搓衣服。她每次看人都是那樣傻傻的凝視一下,把她本來就合不攏的嘴巴張大一些,笑一笑,不說一句話。逢到人家說阿喜漂亮,她就呆板的哼哼低笑兩聲,一隻眼凝視著阿喜的笑臉,粗糙暗黑又略顯蒼黃的臉只在那種時刻才浮起了笑容。每天黃昏我送教室日誌去給導師簽名時,也會看到瘋狗那一點耀眼的紅沉在一把暗黃的籐椅裡,挾一支菸靜靜的抽著。整個辦公室也只有他那麼一點紅,耀眼而孤獨。其他老師似乎都不愛理他。他似乎也不在乎別人對他的感覺,也不愛主動找人搭訕。降完旗我走進辦公室,他不是在抽菸就是靜靜地拿著喝剩了茶葉的玻璃杯,若有所思的望著辦公室前面那一片草地和它的邊緣,一排芙蓉花的紫紅花屍正在秋季的黃昏悠然飄落。
每天下午四點一刻降完旗,送完教室日誌給導師簽名後,我就和苦瓜、錦雞、猴子、阿喬她們跑上科學館四樓的陽台去看落日,看糖廠那四根綠色大煙囪,在黃昏染上一層沉沉的金黃。起風的時候,甚至看到糖廠公園那一排椰樹枝梢不停的左擺右擺。有時我會對苦瓜她們埋怨糖廠夏季那陣風中飄來的酸糖味,錦雞卻說不會啊那種味道聞起來好甜好舒服,然後又開始懷念起在糖廠冰室吃冰的事來。
糖廠的花生冰棒最好吃,又便宜,有一次週末午後我們走到那裡去吃冰棒。那時夏季剛開始不久,冰室裡卻一個顧客也沒有,原來好吃的花生冰棒已經賣完了。我們只好一個人要了一瓶沙士,像老人家飲酒那樣,越喝話越多。聊些誰和媽媽姊姊哥哥弟弟吵架啦,誰買了一本新小說,誰又換了男朋友之類的,芝麻蒜皮有趣兼沒趣的事。聊到黃昏,我們竟像喝醉了的醉鬼,把沙士瓶子狠狠的往地上摔去,一灘未喝完的沙士,像一灘沸騰的褐色的血,在灰色的水泥地上漫開來。一堆綠色的玻璃碎片,像一堆被分屍了的綠色肢體。那種分屍的破裂聲響亮而尖銳,一直到現在,想起那堆綠色的分屍物和那灘從綠色瓶中淌出來的無生命的血水,我還會聽到那種使人覺得能炸開人心的聲響在寧靜的天空神經質的跑出來。為什麼要那麼做呢?為什麼要瘋狂的去尋求那種發洩?或許只因為我們喜歡那種殘酷的毀滅聲吧?在我們十七歲的時候,為什麼就會欣賞並且去自尋那種享受呢?為什麼我們喜歡殘酷的毀滅聲呢?為什麼?為什麼?
冰室小姐冷冷的注視著我們,緊閉的嘴裡像含著一枚炸彈。我們多給了她五塊錢,對不起對不起,然後搖搖擺擺的背起書包,狂笑著走出冰室。
每次在陽台上回憶起這件事,我們便又狂笑起來,笑自己像個神經病。我們真的像神經病嗎?我們只不過很真實虔誠罷了。這個世界真實的人太少,有時真實的人還會被視為病態,被人當玩偶看待。但我們不在乎別人的觀點和感覺,也沒有必要去在乎。我們仍然每個黃昏在陽台上盡情狂笑,盡情說話,好話壞話都說。有一次我們談起了那個處女的電影。一部北歐的電影。那個處女遭人強暴在樹林裡死了,她的家人把她的屍體移開來,她身下那塊地便裂開了,一股流泉從那個裂開的洞裡疾奔出來。處女之泉。我已記不清它全部的內容了,只記得北歐的寒冬,包著黑頭巾的老婦人縮著脖子在火爐旁做早餐,以及那個處女,穿著聖潔的白袍,微亮的天光映照著她的金髮,在沉寂的曠野裡騎著馬緩緩前行。她的白袍隨著風飄著,飄著……,飄到最後卻變成了那股死亡的泉流;處女的泉流。錦雞說,好奇怪,為什麼泥土會突然迸裂出那種泉流呢?我們是處女,如果有一天倒在地上死掉了,泥土也會迸裂出那種泉流嗎?這樣說完她便自己拍打嘴巴笑起來,我們也跟著笑了。誰知會不會呢?誰知那到底是怎麼回事呢?有些事,我們不明白,似乎也不必去明白,甚或也許永遠不會明白。不管那種泉流的成因是什麼,我們感受的只是那種淒然的哀傷,以及那種使人難以忘懷的奧妙;青春的,女性的奧妙啊!
每天黃昏這樣吱吱喳喳亂找話說是我們一天之中最快樂的時光。到了五點半我便對她們說再見。她們的家就在學校附近,可以繼續聊到痛快再騎車回家,我還要走十分鐘到汽車站坐三十分鐘的車才能到家。而且那是末班車,沒搭上就回不了家了。在汽車上,如果人不擠我就看書,否則我就睡覺。我不愛在汽車上和人說話。有一些蠢蛋喜歡誇耀某科考了滿分,某科題目太容易,不符合聯考標準。我才不管聯考和大學,我對升大學根本沒有興趣。念高中就已夠使我厭煩了。離開科學館的陽台下了樓,走過三道穿堂又會看到瘋狗。在靠近校門那排柏樹旁邊的草地上,每天黃昏他都會在那裡翻觔斗,或做一些我們從未看過學過的滑稽的體操動作,使那些靠在欄杆上的初中小女生迎著落日嘻嘻哈哈笑個不停。她們笑得越大聲,他便做得越起勁。就像馬戲團的小丑,看到觀眾因他的滑稽動作而大笑,自己也張開嘴跟著快樂的笑起來,一邊笑一邊表演,那麼洋洋自得,一點羞慚也沒有。每次從那裡經過,我都要站在旁邊看一下。然而,我笑不出來。初中時我看過一部叫吃耳光的人的電影。那個小丑在表演時淒然的笑著,表演後卻常常感傷痛哭,恨自己找不到其他工作,只能扮演一個被打耳光的小丑賺錢。那個悲苦的生活印象,一直跟著我的腦袋。假舞台上的小丑已使我付出那麼多心痛的憐憫,真舞台上的小丑角色所引起我的悲傷更遠甚於那個吃耳光的人了。但是瘋狗的小丑表演看起來似乎很自得其樂的樣子,也許因為那並不是他的職業吧?然而有一天瘋狗竟然說:「我是王啊……,我能統治別人的心靈……。」他說話的神氣,好像他真的是一個偉大的王。什麼樣的王呢?心靈的王嗎?個人心靈的王是自己,人類心靈的王是文學家、哲學家、音樂家、美術家、建築家和發明家,他是什麼呢?他說他是王!
那個週末我走進廟裡的大門就看到一輛非常眼熟的高墊跑車。然後看到一身孤獨的紅,躺在廟庭的青草地上。那是瘋狗啊,他怎麼會在這裡?我走近他,看著他。他的眼睛閉著,肥厚的臉像一張攤平的油餅,雙手交握在微微鼓起的肚腹上。慢慢的,他似乎知覺到一個身影俯視著他,突然睜開了眼睛。先是用手揉揉眼,然後用一種深沉而帶著懷疑的眼色看著我。他說:
「妳……妳不是開學典禮那天被罰站的高三學生嗎?」
「是,是呀,瘋……馮老師,你,你,你為什麼在這裡?」
「我來休息。誦經的聲音真好聽。」
「她們不會趕你走嗎?」
「她們是誰呀?」
「尼姑呀!」
「哦,她們為什麼要趕我?我沒偷她們的東西,也沒擾亂這裡的安寧。我只是躺在草地上休息呀!」
「為什麼要來這裡休息呢?」
「木魚的聲音也很好聽。」他說。
我心裡昇起一種悲傷的感觸。容或,他所尋求的只是這分木魚的節奏和佛經的裊繞所構成的和諧,那麼他為什麼每個黃昏都要在校門邊的草地上表演那些小丑動作呢?那樣他能得到什麼呢?青草地上的頭髮仍然那麼油,臉上是黃中泛著一層在烈日下曬久的黑紅。如果在他臉上抹上很厚很厚的白的粉、紅的粉、黑的粉,會變成一個戲台上怎樣的小丑呢?我於是說,馮老師,黃昏的時候我常在校門口看你表演那些滑稽的體操動作,看起來有點像小丑呢。他赫然坐起來說:
「像小丑?像小丑不好嗎?」
「是啊,」我說,「看起來好好笑好可憐啊。」
他聽了卻哈哈的大笑起來,笑得我有些驚恐無措。糟了,我怎麼忘了他是老師呢?對老師那樣說話是不禮貌的啊。而且他那種笑聲,比戲台上小丑的笑聲還可怕呀!
「哈哈哈!妳認為我好笑好可憐?我是王啊!王要受人可憐嗎?我告訴妳,世界上的小丑都是王。很多人的心靈都被這群王所統治,我能統治別人的心靈……。」
我疑惑的看著他,一時不明白他的意思。他停住了笑聲,臉色變得很凝肅。妳要不要聽一個關於王的故事,他說。
──我很小就沒有母親。她在雜技團唱歌,據說還會表演特技。後來不知為什麼在後台被人殺死了。她的死因我父親從不對我說。我父親也在雜技團,表演小丑說相聲。我母親死了以後,我父親仍帶著我跟雜技團到處表演。八歲以前,我幾乎每天坐在戲台下看台上的表演,我父親的表演總是得到最多的掌聲。他隨便說幾句話,做幾個滑稽動作,台下的人就一直鼓掌笑個不停。那時我真喜歡我父親啊。八歲要上學了,父親送我回鄉下和祖父母住,有時年節拜拜,父親他們的雜技團也會來表演。起先我還是一樣跟著大家坐在台下鼓掌看得笑哈哈。後來大一點了,大概四年級以後吧,同學聽說台上那個小丑是我父親,哈哈你老子是小丑,小丑耶!同學都這樣取笑我。我感到好羞恥,不再喜歡看我父親的表演了,心裡還暗暗希望我父親最好不要再回我們村來表演了。有一次過完年他一個人回來了,帶我去海邊散步,很多小孩跟著我們指指點點,我知道他們在說那個小丑來了。我突然又傷心又生氣,掙脫了我父親的手,很快的往前跑,沿著階梯跑到海邊的石頭上坐著哭了。我父親當時一定急死了,也許以為我要一直跑到海裡去呢。後來他跑到石頭邊喘了一口大氣說,你這孩子是怎麼啦?我就哭得更大聲了。你為什麼要當小丑?我不喜歡你當小丑……,我邊哭邊叫喊著。他說,你不是最喜歡看爸爸表演的嗎?我說同學都笑我,我覺得羞恥啊。我父親聽完卻笑起來了,他說:
「羞恥?為什麼會覺得羞恥呢?我很喜歡當小丑。我有使人快樂的力量,我是王啊,我能統治人的心靈!」
那時我才十多歲,哪裡懂得使人快樂有什麼偉大。第二天中午父親要帶我去姑婆家拜晚年,我假裝肚子痛沒跟他去。等他出門後,我就偷了他的錢逃走了。走了好久好久,跟著流亡學校到處走,後來就走到台灣來了,再沒見過我父親,也不知道他是否還在人間。但我一直沒忘記他的話:我有使人快樂的力量,我是王啊,我能統治人的心靈。父親啊,父親!我懂得你的話了,但我已離開你那麼久,那麼遙遠!隔著海,隔著山,你在哪裡呀?呵呵!父親啊!父親!──」瘋狗激動的哭嚎起來了。他一哭,我心裡更難過了。如果不是我雞婆,他也不會這麼傷心激動啊。廟裡兩個尼姑驚慌的跑出來了,問我發生了什麼事情,我說他想念他的父親所以哭起來了。尼姑看看沒什麼事又走回廟裡去了,瘋狗卻仍俯在草地上哭叫著:父親啊!父親!好像他父親被活埋在那裡似的。我像個闖了禍的孩子,尷尬不安積在心裡快要爆炸了,一轉身就直直跑出了廟庭,跑到糖廠公園旁邊的河堤上坐著,抓起河岸的石頭一粒粒扔下水。河水靜靜的緩緩流過,遠處一簇簇在風裡搖擺的芒花被落日鍍成一片金紅。唉,這個週末真沒意思極了,黑皮死亡的微笑沒看到,卻看到了瘋狗的哭嚎。禮拜一到學校碰到他怎麼辦呢?瘋狗!為什麼他的綽號叫瘋狗?他說他是人類心靈的王呢!然而還沒到禮拜一,那個我一直掛慮的悲劇發生了。禮拜日的報紙登著一個覆蓋白布的屍體的照片。就是禮拜六下午我在廟裡看到瘋狗哭嚎的時候,家職的籃球校隊來和我們校隊友誼賽,中午放學後,校門就鎖起來了,那時男生是不准進女校的。農校的男生比較野蠻,跑到後門找老門房,硬要闖進去看。老門房堅持不讓進去,吵來吵去,他生氣了,罵他們臭小子沒娘管的啊?一個臭小子回罵他,你才沒娘呢!老門房氣得操起掃把趕人,那個混蛋小子就從書包裡抽出一把刀朝他猛砍。就是那把要命的刀,把整個淒慘的悲劇殘酷的解剖開了!
唉,那個半殘廢的女人,帶著兩個幼小的兒女,以後怎麼辦呢?
禮拜一到學校,升完旗校長就對我們宣佈這個我們都已知道了的不幸消息。校長希望全校師生捐一點錢,然後取消每天十分鐘的朝會體操,帶我們排隊到大禮堂祭拜。大禮堂已經佈置了老門房的靈堂,白色花圈圍著一張黑白照片,老門房黑白分明的眼睛被裊繞的煙雲籠罩著。那個半殘廢的女人帶著阿喜跪在靈前向人叩謝。她白色的頭垂著,看不到她的臉。她的哀傷在那一身白衣上抖動著,她的頭不停地左右搖動,好像不願意相信她所面臨的是一種已經無可改變的事實。那個駝背的老門房,知道他的妻和他的兒女孤苦無依,也會在天上傷心的哭著吧?老門房的妻仍和一雙兒女住在那個夏季屋頂蓋滿紅色鳳凰花的小木屋裡。但是現在,夏天已過去很久了,甚至秋天也已過去了,我們從那裡走過就會聽見在風中盪漾得很淒清的、半殘廢女人的嚎啕,嗓子都嘶啞了。碰到人她再也不會傻傻的笑著了,憂戚的臉色像一個被捏造好了的塑像,和人講話時一隻眼睛死死的瞪著,空洞而茫然。有時人家和她說話說到一半,她就斷斷續續的哭起來,低著頭,抖動著肩膀,不斷抽搐著。多麼落寞無依的哀傷呵!像一棵傍著河堤生長起來的樹,堤防突然崩毀了,孤獨的立在風暴中,找不到一點依靠的力量。而她的女兒阿喜似乎不知道遭遇了什麼事,每天早上我們在操場升旗的時候,仍然可以看見她在鳳凰樹下追逐那一群墨綠羽翼的雞,嘟嚷著,嘻笑著,似乎那群雞便是她的生活重心,而那個重心除了無憂的快樂,稚氣的微笑,什麼都沒有。她不懂得真正噬心的悲傷是什麼,就像她的媽媽生下弟弟時,她不懂得那種喜悅的意義。那麼小而無知的年紀,懂得什麼叫生,什麼叫死呢?等她長大懂事以後,如果記得父親的死亡,如果回憶起這段追逐雞群的歲月,會有多少的感傷啊?那時,她在哪裡呢?會不時記起那座黑漆的小木屋和門前那棵夏季燒燃著枝梢的鳳凰樹吧?就像我以後會時時記起她追逐雞群的嘻笑和老門房彎彎的背影一樣。那個時候,我在哪裡呢?嫁人了吧?她呢?上學了吧?她媽媽呢?白了頭髮坐在快斷了腿的籐椅裡回想著她丈夫死亡時那一灘灰褐色的血吧?……她的弟弟呢?呵!這樣遙遠的幻想,誰知道以後會怎麼樣呢?而那個叫瘋狗的體育老師仍然不改他的習慣:每天早上騎著高墊跑車在籃球場繞圈子,黃昏在草地上做他的小丑表演;做他人類心靈的王!自從上次在廟裡惹得他嚎啕大哭後,我沒再和他說過話,也沒對任何人談過那件事。我竟然已經學會隱瞞內心的祕密了。而他碰到我時,看我的神色就像開學典禮那天看我的神色一樣,好像我和他仍舊很陌生,什麼事都沒發生過。也許他和我一樣在心底隱藏著那個祕密吧?週末我仍然去看黑皮死亡的微笑,卻沒再在廟裡遇到瘋狗。黃昏步下科學館走過穿堂看到他在草地上的表演,仍會想起他在廟前的草地上說的話:
「我有使人快樂的力量。」
「我能統治人的心靈。」
「我是王!」然後冬天來了。我們換上黑外套、黑長褲、白襯衫,打淺藍領結的冬季制服。棉質的黑外套很單薄,我們常冷得牙齒打顫。河風從北面吹來,夾雜著河底一些不甘寂寞的、喜歡跑進女孩子眼睛探索少女神祕的風沙。那是比乳臭未乾的男孩子的追求信和癡愚的凝視更使人感到可惡和可怕的。學校裡正忙著要出元旦壁報。平常我們一天要上六至七小時的課,根本沒時間做,只好利用禮拜天。還好那天是個有仁慈的太陽、沒有風雨來訪的大晴天。苦瓜、錦雞、小不點、阿喬她們都來幫忙,猴子則來陪我們聊天。猴子是一個矮胖個子的迷糊女孩,因為那個歷史悠久的滑稽綽號,幾乎已忘了自己的本名。只有在課堂上老師點名的時候,她才記得自己不是一隻猴子而是一個叫侯雪瑩的女孩。她喜歡比手畫腳說笑話,也很喜歡吃零食。她的代數比我好一點,但是考試如果不作弊也常常吃鴨蛋,不過她的歷史成績永遠保持班上的最高分。
禮拜天學校正門也是鎖上的,我們就從後門出入。我們做壁報總是急就章的,紙呀,筆呀,水彩呀,漿糊呀,有了這個沒那個,又要吃零食,大家高興就騎著小不點的墨綠跑車輪流上街買。小不點負責寫毛筆字,她是班上最溫柔的女孩,笑起來總是用手捫著嘴,垂著像被油蒸過的眼皮,臉上飛起一層紅暈。她寫的字像一株挺俊的蘭花,秀氣而端莊。那天寫字寫到十點半,她抬起眼皮說:「肚子餓了,真想吃烤玉米啊。」苦瓜就騎著跑車上街去買。等她買回來,像哥倫布發現新大陸似的大聲說道:
「喂喂!一條大新聞,妳們猜我剛才看到了什麼?」
我們不想猜,幾雙眼睛齊齊瞪著她。
「好啦,我告訴妳們啦,我看到瘋狗的跑車停在小木屋的前面哦。」「真的嗎?」幾隻嘴齊齊問著她。
「不相信可以自己去看啊。」苦瓜撇著嘴說。
我們立刻跑出去了。那群已長大了的雞在外面已脫光了衣服的鳳凰樹下散步,嘓嘓唱著牠們自己的歌。瘋狗正在水龍頭下為那半殘廢的女人淘米,而她自己則光著胸脯坐在床沿餵她的小男孩吃奶。阿喜不知為什麼在床上哭鬧著。我們裝作來帶阿喜出去玩,把她抱到我們編壁報的教室去。我們問她為什麼在哭,她說:
「馮叔叔不買糖給我吃──。」
阿喜嘟著嘴又說,「媽媽打我,媽媽好兇。爸爸……他……他不打我,他上街買糖給我吃,還──還不回來。」
苦瓜像個偵探問道:「馮叔叔有常來妳家嗎?」
「嗯,有──,有一次馮叔叔帶我去看電影,好多人跳舞啊。馮叔叔問我好不好看,我說好看嘛,跳舞真好看!他又說我叫他爸爸好不好?我說我爸爸才不是你,我爸爸上街買糖還沒回來。嗯嗯,他──,他怎麼可以當我爸爸呢?我爸爸才不穿那麼紅的衣服,像人家跳舞一樣。」
她答非所問的說著,停下來吃烤玉米,眼睫還滯留著上下跳躍的淚光。
「馮叔叔晚上有來妳家嗎?」苦瓜繼續偵探著。
「有啊,有一次我起來尿尿,聽到馮叔叔睡覺的聲音好大聲啊,我媽媽在哭,風好像也在哭,好像有鬼要來了一樣,我好害怕哦,問媽媽為什麼哭啦?她說爸爸買糖還不回來嘛!」
阿喜停下來咬一口玉米,接著說:
「嗯──嗯,我爸爸去哪裡買糖呢?買那麼久不回來。阿姨妳知道他去哪裡買嗎?」她的眼睛不停的閃動著,並且熱烈的燃燒著一種近似渴盼,又像思念,而卻揉合著懷疑的光芒。我很勉強的笑著說:
「不知道呢!買什麼糖買那麼久!管他去哪裡買糖,妳要乖乖聽媽媽的話啊。」
「嗯──」她嘟著嘴,小手剝著玉米的衣服。等我們元旦放完假回到學校,卻沒再看到瘋狗和他的跑車,也沒再看到半殘廢的女人和阿喜。小木屋的門沒上鎖,裡面只剩下一些廢紙破盤子破椅子。是瘋狗帶她們搬走了嗎?搬到哪裡去了呢?阿喜的嘻笑,半殘廢女人的亂髮,瘋狗身上那一叢在凋萎的冬季顯得特別耀眼的寂寞的紅,都被那年冬天的北風吹走了。只有那座矮小的,馱載過多少冷暖滄桑的小木屋,仍然悲傷的在冬的懷中哭泣;像一個黑而長的洞,當風起時,聽到它在神祕的原始森林裡呼叫著:我寂寞啊;
我空虛啊。十七歲啊,我的十七歲,如果有一天我的生命也將成為那樣的黑洞,妳乃洞口一首明朗多變而俏皮的提琴小品,在那樣的呼喊裡,妳的歌聲會超越那種使人窒悶的黑洞之絃,在我心裡源源流淌妳的歌聲如泉。不管它包含著多少快樂,多少無知和朦朧的憂傷,請不要對我停止妳的歌聲啊。雖然,我清楚的知道,我已十九歲了。雖然,我知道,有一天我會老了。

──原載於一九六五年四月五日《聯合報》副刊──此為二○○八年三月十日第二次訂正版,收入一九六六年四月皇冠出版社出版《屬於十七歲的》,一九九三年前衛出版社出版《季季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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