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霧中風景
小說
台南市 / 臺南市
作 者
賴香吟
作品賞析
"早慧的少女、雙性戀傾向的女老師、溫良沉默的中年人,賴香吟...
文章朗讀
在霧色的林間看見自己,不,是阿卡,遠遠地,阿卡跑得太快,喊不住……,迎面而來的身影怎麼也看不清楚,然而阿卡一陣親暱,彷彿已經不是我的狗了……。
「星期天到我家來畫素描吧?」昔日的沈老師走近來挽住我的肩頭說。
抱著素描簿,春寒料峭,我穿上沈老師送給我的黃色毛衣。媽媽問:「風這麼大你要去哪裡?」
「我要到公園去畫素描。」
「在家裡不能畫嗎?」爸爸從報紙裡抬起頭來說:「你是不是該多花點時間念念書呢?」

一直無從尋找自己少女的模樣。
高中三年,我竟然沒有留下任何一張白衣黑裙的相片。只有一張穿著軍訓服的團體照。那是校慶時候班上話劇演出之後的紀念照,夾在人群裡的我的臉色給卡其色襯得一片沉悶。
那是一所有名的明星女校。但我厭惡女校。一個個剛發育的少女驕傲得像隻孔雀,她們穿得單單薄薄地做晨間操,挺著胸脯走木蘭步,嘰哩呱啦地走過水岸,撲通跳下。而我,一個高健沉默如男性的少女被塞在青春的速食罐頭裡,使我感到茫然的與其說是周遭氾濫的女性,倒不如說是那種徒具官感、毫不遮掩的放蕩青春令我心生抗拒。像是失去了回應的能力,找不到欣賞自己的規則。
我困坐教室的後邊,每天七點鐘開始早自習,我沒有背熟任何一個單字或句型,我都在畫素描。在清晨光線圍繞的視野中,我看到生活內裡的層面。
教美術的沈老師問我:「你的小腦袋瓜裡都在想些什麼?」
沈老師老是喜歡講述巴洛克、洛可可的藝術,但我知道其實她還是只喜歡印象派。這是她自己告訴我的。她問我了不了解印象派,我搖搖頭,我只是取回了我的畫。
她從背後喊住我:「你不願意再多學一些嗎?」
如果今天她再問我一次,我或許會拒絕的。真的。因為畢竟我還是傷害她了。可是,那時我根本不知道我自己是什麼。
沈老師對我說,你要學著放鬆你自己,你要學著與他人親近。「有時候,人的心意是經由一個小小的肢體語言來表達的。」他摟住我的肩頭說:「那遠遠超過我們所能說出口的。」
直到今天,我仍然無法確切說出她要什麼,而她又想經由我得到什麼?那時的我毋寧以為是自己從她身上竊取到了什麼吧。我問她你為何對我這麼好?她說因為我喜歡你,(因為你是一個令人心動的學生。)我又問你已經教了那麼多年書,你有過那麼多學生。(但是,你不一樣。)下課後,我們經常在校園裡散步,或去公園裡談話,擠滿了人的餐廳裡,她會找到位子給我坐下。黃昏不再那樣令人茫然了。假日她帶我去旅行,細雨的林間她想要親吻我,我躲開了。
「你真是個孤僻的孩子。」她若無其事地說。
我似乎總是能夠清楚地回憶生命的細節,當然我也可能不自覺地假造回憶來逃躲生命的困難,以回憶做著緘印。
多年之後,每當這段回憶來到我眼前的時候,或是,我仍然遇見這些不實在的人物要挽我而去時,我經常被提醒著,這分記憶裡的關係並不是愛情,那不過是一種啟蒙。
是這樣的吧?我看見沈先生牽著阿卡自門外走來,(是誰?你是誰?)阿卡不安地朝我低吠。沈先生笑也不笑地說:「你還記得我嗎?」
我彎下身凝視阿卡的眼睛,牠先是對我齜牙咧嘴,然後狐疑地看了我幾眼,漸漸安靜下來。我撫摸牠的頸項:「走吧,阿卡。」牠溫柔地舔我的手:「我們去畫畫吧。」
沈老師總是叫我們離開教室去寫生。

我找到操場的一角坐下來,剛掛上新網的球場有班級正在上體育課,酸果樹蜜盈盈地垂下,晴空無雲,白上衣藍短褲的少女跳身上網──粗糙的水泥地,磚紅的屋瓦,老舊的煙囪──這麼多的現象,我該畫什麼?該把天空的地平放在哪裡?沈老師說你的畫很有感覺,你的技巧也差不多成熟了。她說她在我的畫裡讀到我的表達,而我卻從不說出它們。
沈老師曾經對我那樣好。她讓我在那間陰沉的女校裡看見了陽光,看見了自己的青春。然而,我也看見她的丈夫沈先生。陽光中,沈先生的頭髮就和我的制服一樣白,眼睛就和我的百褶裙一樣黑……,去沈老師家為了畫畫,也是為了陪伴沈老師,然而,我心裡更為了看見沈先生吧。星期天的下午,我和沈老師在客廳喝茶,沈先生在院子裡洗車,閃爍的陽光中一輛破福特。
「我先生說你太早熟了。」沈老師說。
「早熟是什麼意思?」
「就是以你的年紀來說未免過早的成熟。」
「成熟怎麼會有基準呢?」
「有時你真是伶牙俐嘴。」她伸了伸腰:「我們出去走走吧。」
「留沈先生一個人在家嗎?」
她說那有什麼關係呢,「他那個人總是喜歡自得其樂。」這樣子嗎?我驚訝地回頭去看沈先生,水花閃爍裡他又揮了揮手,像是在說:去吧,去吧。他實在是老了,老到把自己劃分在我與沈老師之外。沈老師也埋怨他古板無趣,是的,沈老師是太美麗耀眼了,在我們那所校園裡,她的身影一直令人憧憬。「你愛沈先生嗎?」我忍不住問。
那時的我多麼希望她告訴我:(是的,我愛這個人。)因為,那樣我也許可以在那種和諧的幸福中得到平靜,就像夕陽沙灘上歸家的人影,一切再不需要往前了,然而,她只是不經心地回答我:「誰知道呢?」她像個孩子般地咬咬嘴唇:「一群女伴中他走過來,唯獨只對你求婚的時候,你會不心動嗎?」
是不當的敏感所致嗎?那片刻裡我感覺到,不分身世性別,原來我們都可能是寂寞的:黃昏如此黯淡。
年少的我雖慒懂,多少也看得出來沈老師的生活仍在一種愛的境遇,她以為這能夠快速地推進她人生的深度。所以,有的時候,她不知不覺會去誇大這分感情的形式,以致於連身世性別都混淆,而且,所謂激情何嘗不是經常發端於對禁忌的冒犯呢。
「你跟那個教畫畫的女老師到底怎麼回事?」爸爸忍不住攔住我。
我沒回答就跑出門了,我想怎麼解釋爸爸都不會諒解的。而且,爸爸從頭就反對我考美術系的事,他認為人生畢竟得找件正當差事做,再說,搞藝術的人老是把自己搞得怪裡怪氣;他說:「這是一種不負責又自私的表現。」

「你最近怎麼了?」沈老師倚在窗邊問我。
我心不在焉地待在院子裡和阿卡玩假骨頭,沈老師等得不耐煩了,把畫冊丟給我。
「你們導師說你功課退步很多;而且,你很久沒有拿作品給我看了。」她又說。
使勁把骨頭往外一拋,阿卡跳過欄檻急追而去。我一語不發地撿起地上的書,轉身要進客廳。
「你一定要這麼無禮嗎?」她拉住我的手說:「你是不是該學著合群一些,不要蓄意拒絕關心。」
「你又不是我母親。」我賭氣地說。
她臉色一沉:「我本來就沒想要當你母親。」
阿卡咬著骨頭回來,沈老師氣鼓鼓地給牠拴上鍊子,帶出門去。我咬咬牙進了屋子,翻開沈老師的畫冊。又是印象派的殘渣。煩死了。
「不想看就不要勉強自己。」坐在屋裡的沈先生微笑地對我說。
我合上畫冊,看了他一會,翻身取出自己的素描簿。
「你真的喜歡畫畫嗎?」沈先生又問。
我聳聳肩說我不知道,有些時候我的確因為它而感到狂喜或是安寧,可是,有時候一些技術與要求也讓我覺得煩透了。
「那原該是不衝突的;倒是……,你想畫什麼呢?」
我抬頭看了他一會兒;(我不知道,我不知如何說出口。)什麼也沒說,又低下頭來在素描簿上胡亂塗了幾筆。關於要畫什麼這件事,我的確有些苦惱。
看我沒想回答的樣子,沈先生尷尬地想退出這個談話,起身要走。(你誤會我的意思了──)急著要答些什麼,學校裡那些活活潑潑的女孩影像啪地刷過我的腦海,我想也沒想地說:「身體與姿勢。」
「喔,」他看了我一眼,又坐回原處:「怎麼樣的身體與姿勢呢?」
這次,我遲疑了,跑動的人影一個個停止下來,當然,我也想到其他的東西,像是沈老師,像是我自己,像是──我大膽地結論:「那種一瞬間最完美的線條。」
他沉吟了一會:「這樣的想法或許超過了你的年齡與能力。」
「為什麼?」
「因為那需要其他的很多東西。」
「比如說?」
「比如說,經驗、思維、意志,觸覺等等的。」
我很驚奇。我或許在教本裡反覆看過這些文字,但是從來沒有人親口告訴我事實真是如此,我也沒有認真想過這些條件要如何追尋,繪畫一直離我太遠。

我一直相信,回憶會在我們心上留下什麼永恆不變的東西;雖然那經常是說不清楚的,就像霧中朦朧的風景,我們只能以心靈的觸覺去看見。那時的我,或許已經感覺到在心上有一種生命的祕密在發生,但我還沒有了解到那只能是一種私密的愛情。
直到那整個夏日的雷雨把我淋濕。

豔陽還未被雲層掩住之前,沈先生和沈老師一塊出去。她說他們要去朋友家拿作品,一下子就回來。然而,雨,忽然間就下起來了。我和阿卡待在後屋,原本我在畫角落裡那些惹了灰塵的雨鞋,但是,急雨把光線全都更改了,關於雨鞋的意象也改變了。
我懊惱地翻過幾頁,全是不完整不實在的臉或身體,我沒有畫出任何一張完整的圖,因為我一直欠缺眼睛所見的實感,我依靠記憶或是揣測;我總是無法準確地畫出我所期待的,這真是令人心焦。沈老師始終不贊成我在人像上練習素描,她認為我應該先試著在廣闊的空間裡放鬆自己;她說這或許違反繪畫的原理,但是,「這是為了你好。」她說。
我沒聽到沈先生的停車聲,直到阿卡機伶跑走,我站起身來跟隨牠的腳步。
直到他喊出我的名字:「你在屋裡嗎?」
「我在。」我走出來。燙了頭髮的沈先生正站在浴室前擦臉。我看著他,感覺到一種沉重的力量。
「這雨來得真凶啊。」沈先生對著鏡子裡的我說:「你一個人沒被雷聲嚇著了吧?」
「沈老師呢?」我問。
「還在那裡,是個大塑像呢,摩托車拿不回來,待會雨停了再開車去。」
「喔。我靜靜地走開去。沈先生把燈給開了,問我說:「你在後頭畫畫嗎?」
我點點頭。
「願意給我看看嗎?」
我猶豫了一會,遞給他。
他就這樣翻開我的素描簿。
過了許久,他抬起頭問我:「你在畫你的父親嗎?」
「不,不是我的父親。」我說:「那是一個人。」
(那是你,沈先生。)我沒再說下去。畫了千百次的那張臉靠近我的時候,我沒有動,或許那時的我並不知道那將意味什麼。沈先生溫情的吻溫暖的臉頰。記憶裡我仍然嗅到他髮上那種屬於城市雨水的味道。
「你愛沈老師嗎?」我曾經問。
「年輕的時候,她美得像個天使。」
「你愛沈老師嗎?」我又問。
「也許,有一天你會知道,人生總是一個階段一個階段;」沈先生說:「很少人能夠抵擋的。」
「難道從無例外嗎?」
「不要再問這些了!」沈先生別過頭說:「正因意識到例外我才無法回答你。」

我想起他說畫畫除了技巧還需要意志。
我沉默地離開了那個雷雨的午後。那時的我,或許並沒有完全聽懂沈先生所說的話;他說得那樣微弱。然而,如今想起來,我想那是意味他察覺到自己的生命或將經歷一種例外的風浪而失去船舵,把不住航向。但是,為什麼不能回答我呢?即使說「不」也要回答我,不是嗎?算了,這是種不該且無情的逼迫,我已經不再追問這些了,我想人無論如何仍然畏懼面對自己的內在。我們都只是繞著外圍打轉,把自己負擔得起的部分說了又說,說了又說……,任何理解都是為了自我梳理那個距離的存在。
我也想到沈老師。
少年的我倚在長廊一端,遠遠看她伏在桌上哭泣。只要我對她說了冷情的言語,她就會鬧脾氣或是哭泣。我笑說怎麼你還像個小女孩似地?「那是因為你是個不誠實的人。」她說那是因為我從不坦白自己的喜怒哀樂。她說為什麼她已經對我付出那麼多善意與感情,卻仍然無法感化我;「為什麼你們總是無動於衷,總是這樣難以親近?」
我楞了片刻,才意會過來她所說的「你們」可能意指什麼。那時候,像有什麼謊言被揭穿了;(原來她還是望向沈先生的吧?)我也再次看見了她在生活中的不足不滿;(她還是向他渴求的吧?)她像個孩童般地要求被愛要求被看重,也總是要去取再去取,儘管成人的狡獪已經滲入她的舉止之中,可是,這種孩童願望還是不變的吧。

不一致的圖像,不一致的語言。情慾迷途,我仍然只畫出這樣朦朧的風景。我似乎把它描繪成一幅古典的圖畫,像那些發生在幾個世紀之前的庭園或古堡中的故事與人物;一個多麼遙遠的距離?多麼拘謹的想像?
為何不能直接表達出它?放不開手的秩序,彷彿我的生命總是被放不開手的秩序所限制。多年來,我看到自己不能自制地在畫作裡迷戀一種優雅的風格,有些時刻,這種矜持也確實讓我被無從表達的熱情所折磨。(表達的力量究竟是什麼呢?)我經常想;(它可以經由禁抑而得到削除嗎?)
(我們會平安嗎?沈先生。)
也許深刻的慾望可能使我們身毀人亡,但是,自我抑滅生命的熱情,我們是不是也要像那些千里跋涉的德國敗兵,無謂地癱倒在冰雪的西伯利亞?我把一改再改的畫作撕毀,我漸漸諒解了一些不完美的藝術形式,也漸漸不再執迷於父親的言語;也許我們不再需要沈先生這個人物,我也應該放棄其他藉以言說的對象……。
(不要追索眼見為憑的真實。)
(一切畫面都來自心靈的印象。)

他終於願意讓我為他畫像。他坐下來。
「你明白繪畫的本質仍然是為了表現真實嗎?」
「真實?」
「是的,真實。」
「這不是陳腔濫調嗎?」
「不,不要如此傲慢。」他說:「這是不變的道理。」
「不是僅僅眼見為憑的真實,是在那個畫面中你所感受到的真實,也是因為這樣,所以你才會渴望表達那個畫面。」
我看著他的臉,他的線條,他的光景,他肌肉裡的語言,湖水般地浮現在我眼前。我一筆又一筆將那些觸覺刻進我的素描簿。他的眼睛是銳利的,不,是溫柔的,不,就是因為我無法簡單地述說出它,所以我才去畫它,我將知道它是什麼。
真實──紅色的童年風箏騰空捲走,我站在原地,只是目送,但焦躁的狗兒還在一路追趕失手的線索──
阿卡在門後吠起來,沈老師推開門,沈先生忽地站起來換了一個姿勢。
一切都消逝了。
把水果放在桌上,沈老師走近我身邊問:「你在畫什麼?」
(不……)我把素描簿藏到身後。沈老師愣了一愣,硬是伸過手來取。
「不!」我大喊一聲:「不要!」
素描簿被扯破了。
沈老師撿起地上的素描簿。我如同戰敗似地癱坐在那裡不再掙扎。
(我的素描簿……)
(整本畫滿沈先生畫像的素描簿啊……)
時間瞬地推進再推進,彷彿快艇刷過水面,彷彿飛機衝進雲層,暈眩的動能把我摔出軌道;那瞬間,我像是一下子長大成人了。
「天啊!」沈老師大叫著跑出去。
我在原處看著我那些破碎的素描。
沈先生低下身對我說:「對不起。」
我仰頭看他,我不能明白他為什麼只跟我說對不起。他環抱住我,蒼老的手臂緊又再緊地把我摟進懷裡,我感覺自己像顏彩那樣化開,我不能自止地哭泣再哭泣。
「不要哭了,」他輕撫我的頭髮:「我都明白的。」
「不,你不明白。」我堅定地仰起頭:「你不明白。」

(不,你不明白的。我有那麼多的話要述說,然而卻不能述說。我們是為表達而存在的生命,但是,當我能感受到那樣多卻完全不能表達。不能表達。那是一種多麼激擾的痛苦。不要對我說:「去吧,去長大成人。我都在的。」我的心裡一百次一千次地喊:不,你不明白的,我若能夠如此輕快飛走,那麼我們要追求的真實能是什麼呢?倘若例外的生命真不被允許,倘若我真必須離去才能求取生活的平安,那麼,我再不會回來了,我再不會渴望描繪你,我將對你喪失繪畫的信仰,喪失這個我之所以愛著你愛著生命的最大道理……)

升上高三,美術音樂等課程完全從課表裡消失了。我更改了考美術系的念頭。爸爸很高興我想通了,但事實上是我自己對考試失去了自信。不,也許是因為我更相信自己暫時不需要美術系了。
仍然在學校裡遇見沈老師,但是,我們不再約定相見的時間,黃昏放學我就離開學校,再也沒去過沈老師家。她曾經寫過一封短信告訴我:「過去這段時光中,我的確真心疼愛過你,可是,你再不需要我教你畫畫了。」她要我好好用功,離開這個城市,去更廣闊的地方獨自面對我的未來。
我不知道沈老師是否會去想這一切意味過什麼,而這種精神的體驗是否又解消了多年來她對生活的幻想。或許,她將再次看見她的丈夫沈先生,或許,她也將理解到我之於她,不過是一段錯用的幻影。
至於我自己,日日刻板地躲在隔成蜂窩似的K書中心裡,畫函數畫地圖,成績單放在餐桌上,爸爸媽媽小心翼翼不再過問我。我一樣在星期假日離開家,然而不再抱著素描簿,而只是獨自蹲在哪兒等待亮起朦朧的街燈。人來人往。奇異地,向來蜷伏心中那種獨身行走鬧街的恐懼,似乎消除了一些。我站上自己心裡多出來那一片空空曠曠自由的天地,我看見無數的童年風箏終於找到地平線騰空飄起,然而,我也不感到欣喜,天暗了我就騎腳踏車回家洗澡吃飯,彷彿我觸摸到了什麼,也彷彿我失去了一片好大的什麼。

親愛的沈老師:
經過這麼多年,有一天,我在街上看見你,就是在我們那所中學附近,我想你大約下了課,有點累,或是……,我第一次覺得你有些老了,不再是那個小女孩,不再很高興或是很憂愁地在乎著自己的樣子,不再留神別人的視線,不再戀愛著你自己。後來我跟著你進了超級市場,轉來轉去的,我也察覺你不再那樣神采奕奕了,過去,你總是興致勃勃地幫我買東買西,說這個牌子好那個牌子不好,等等,等等,原來我們之間有著這樣多的回憶,林林總總,像超商櫃上的東西,記也記不完啊……。我只能詳細地記住了你買的東西,蔬菜、牛奶、洗碗精、一盒雞肉、幾瓶罐頭,是你的一舉一動,也是你和沈先生的生活……即使這麼多年,我心裡仍然有著異樣的情緒……然後,我看著你在櫃台付錢,彷彿我從來不曾如此觀察過你,而只是你一直看著我,看著我像你親愛的學生,看著我像你受寵的女兒,看著我像你心底的,心底的什麼……?如今我仍然不知道那是什麼,即便我曾知道,如今它也改變了,大大地改變了吧?
為什麼要這樣給你寫著瑣瑣碎碎的事呢?事實上,這麼多年來,除了幾次見外的返鄉聚談之外,我們幾乎沒有通過任何信件,即使我給你寫賀卡,你也毫無回音,你說,這樣做是因為你不希望我因義務而必須寫信給你。我既沒同意你也沒向你解釋,賀卡是因為我仍惦記著你,而一封寄給你的信件,對我而言,是太生疏也太親密了……。總之,我再沒給你寫過隻字片語了,我想我們是要相互遺忘的,彷彿誰還記著這段回憶誰就真正輸了,可是,另一些時刻裡,誰若不能理解這段回憶誰也是不夠寬容,不是真正愛護過對方的……。你明白我的意思嗎?原諒我句子寫得這樣反覆,原諒我們的關係到底是扭曲了……。
即使過去的回憶多麼甜蜜,分別後的這些年,當你察覺到自己年華老去的時候,你不再如以前那般,以鍾愛來珍惜我的青春,而是,你開始攻擊我了,這樣寫我很難受,但實在是如此啊,有幾年,你甚至明白地對我說:(如今,你是處在人生的低谷了。)我知道你的意思是說我毫無表現,過去的丁點成就,原來不過曇花一現,更甚是我蹉你一樣在衰老了,過去青春所帶給我的創作動能就要燃燒殆盡了……。我不知道這樣嘲笑我是否真能使你好過一些,如果可以,那麼,你就更苛刻地來挖苦我吧。事實上,當我踏離你們家的時候,我的確衰老了,如果那之後我畫出什麼使你難過的東西,那不過是一種臨危的姿勢,如你所說,燃燒殆盡前的光芒,然後,我就停下來了,如你所說,是落在低谷了……

放下素描簿,好多年後,我開始面對色彩與畫布。
他鄉夢裡,我屢屢聽見至愛的畫家說:「離開了具體的事件和痛苦之後,如果我們和那些經驗之間還有不可割斷的回憶,那麼,這其間必定存有一個永恆的東西。」
(永恆的東西?)我伸出手去,渴望觸摸畫家的初作,然而,沈先生的來信在指梢間落下:「知道我的信也讓你感到難堪,一下有些茫然了。」
我恍若迷失林間,霧色的林間,然而,已經沒有阿卡,只是朦朧景色,所有對象都混亂,所有圖像都不美……
林間如此濕冷,恰如低谷,只剩微微的光線,永恆的東西?
徒有熱情沒有力量我將會禮摧毀……,任它所有對象都混亂,任它所有圖像都不美吧。
我朦朧醒來,天色昏暗,燈燃處,沈先生牽引阿卡對我迎面走來,我冷靜地注視著,我想我知道這一切都是幻覺,幻覺,我不過是獨處在自己的屋子裡,但這一切仍然使我哭泣,我渴望將內心所有經驗到的都表達出來……
「我當然記得你,沈先生。」我說:「還有阿卡。」
所謂思維、意志、觸覺等等,我已漸漸明白,然而,我要比你更勇敢啊,沈先生,當我意識到例外,我就必須回答我就是那例外,唯有那樣,才可能飛翔,才可能表達,而表達會走到真正的平安,或休止,表達是愛的全部──
「我是愛你的。」
我搖搖頭,我們再不需要這樣的表達,我們站在窗前,張開眼睛,看見一片,無人的風景。

──寫於一九九五年
──《霧中風景》聯合報出版、《霧中風景》印刻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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