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柏農每次看見她的漁民證寫著「余能刃」，都以為眼花了。
取什麼名字不干林柏農的事，他的職責是比對照片跟本人，驗證漁民身分，再放行。余能刃旁邊跟著她女兒，七、八歲大，眼睛大、瞳仁黑、睫毛翹，如果抹去她嘴角跟腮邊的一些灰塵，會更亮。
林柏農摸摸她女兒的頭，遞還證件。余能刃頷首致意，通過崗哨。
崗哨外，一棟軍用倉庫充作漁民休息室，婦女到海邊，漁船卻未入港時，她們就在裡頭，四人、五人圍圈而坐，拿出四色牌，玩牌等待。小孩在倉庫裡玩橡皮筋、丟彈珠。婦女不僅玩牌，還暗暗賭博。輸了，便回首斥喝一旁小孩子安靜點。賭金不多，籌碼暗裡來、暗裡去，不能張揚。林柏農站崗無聊，偶爾走到倉庫門外抽菸，往裡頭瞧。婦女圍坐跟孩童嬉戲，恰成兩個色調，一個默默而幽深，一個孳孳而愉悅，但是，當這些婦女魚貫走到他面前，一一繳交漁民證時，她們又純樸無瑕，甚至帶了些土味。
余能刃不跟婦女玩牌，她後來說，小時候父母禁止她玩，現在她想學，也太晚，看不懂了。余能刃這麼說時，努努嘴，看著女兒，一隻手不自禁撫著肚皮。她的意思是，一個女人變成媽媽以後，世界就開始萎縮了。那一天，余能刃在倉庫外，看著海。海，銀銀反光，漁船點點，船搖船晃，像浮著，又像鑲著。余能刃估量大約半小時，船就會上岸，索性帶孩子到沙灘；也許，撿些花蛤。
崗哨外，沙路通海，近午，沙子吸熱，燙腳得很，余能刃拎起女兒，直到海邊。林柏農看著她們走遠，在沙灘上尋覓，不禁微笑。海太大了，往前走去，無垠無盡；向左右跨出，也不知所終。母女兩人，最後就只能是兩個貝殼或兩隻沙蟹，在那兒，跟海對峙。林柏農移了移鋼盔，甩甩頭，深深吸氣。過不久，婦女走出倉庫，逐一遞上漁民證，她們都跟余能刃一樣，戴斗笠、圈圍巾、扛扁擔，手拎著給丈夫或爸爸、公公的飯盒。
船上了岸。這卻是沙岸，沒有港口停泊。漁民們在船首、船尾，架兩支木樁，分前、後扛。有小孩子扶著船，跟著推，陽光花白，他們細瘦的胳臂像要被融化掉。林柏農看見余能刃在岸邊收網。他下午再看見她時，她正補網。她大嫂在一旁，撩起漁網，看哪裡還沒補上，大哥則搖扇納涼。林柏農出現在門口，大哥見了，忙說班長來坐。班長是漁民對軍人的敬稱，林柏農只是一個兵。他在門口張望了一下，站在門口說，知道今天捕魚，來買些。大哥說免客氣，手往中庭一指說，魚都在那兒，要多少儘管拿。魚貨在竹製的畚箕裡，林柏農走上前，訥訥微笑。大嫂拿來一個水桶，說這些青花、白翅仔都不錯，扔了半桶。林柏農要給錢，大哥、大嫂不便拿，推推擠擠。余能刃停下縫補，打趣瞧著，林柏農錢一丟，拿起水桶慌忙走人。
大哥說，這個班長真正老實，要多少魚，說就好了。大嫂撿起錢，當作沒發生這事，把錢塞進暗袋。後來，這個班長學聰明了，直接跟余能刃買。余能刃經過崗哨時，林柏農檢查放人，有一次見到蟳跟蟹，直說，營長跟弟兄們都喜歡吃，可否轉賣給營區，幫他們加菜？余能刃點頭。沒有秤，就論隻賣，一隻、兩隻、三隻……在桶子裡數不清，索性倒出來數。水一倒，蟳、蟹四處亂走，林柏農慌張追捕，余能刃卻不慌不亂，趁隙抓起殼。
林柏農紅著臉笑。除卻一身軍衣，他只是個精壯青年。他在三重埔車床廠上班，把金屬原料放進車床，機器啟動，卡啦卡啦，就變成軸承跟汽車支桿的零件。親友跟同袍知道他抽到金門籤時，都慶幸他還沒有結交女友。林柏農在營區受訓幾個月，下連隊後，就分發到這個濱海小村。海，跟車床一樣，卡啦卡啦，規律起浪。入夜後就不同，尤其滿月前後，站夜哨，見著月光輝，倒影長。月光鋪浪，踏做一條路；一條閃亮的銀路。林柏農視線左移、右挪，路都急忙變化方向，緊緊相隨。他把余能刃在月光下出現，歸咎自己還沒有交女友的緣故。他拍自己的頭，笑說，余能刃大他好幾歲，孩子都上國小了。眼前，就是月跟海、就是天跟地，沒有別的，林柏農跟自己說。
婦女在上午到崗哨，漁夫則在凌晨四、五點下海。漁夫一出現，營區狼犬即嗚嗚咆哮，卻甚少揚聲高吠。漁民們悶聲而行，幾乎不攀談，默默架好木樁，扛船下海。林柏農輪夜班時，第一次接過余能刃丈夫的證件，拿起手電筒，照他臉。他個頭高、鬍渣多，隔天瞧他扛船，手、腿都精壯結實。看見余能刃拿便當給他，林柏農眼一酸，心頭怦怦跳。
十月下旬，林柏農駕駛營區吉普車，繞過營區外圍道路，駛上陡坡，來到村莊。下部隊幾個月，漸次來了新兵，他少了站崗，多了勤務。過陡坡，再右轉，就是聯外道路。林柏農希望遇見余能刃。左瞧右看，出了村頭，仍沒尋著，正覺失望時，卻見她一身打扮，跟女兒守著站牌。余能刃要到山外，他說，順路。
余能刃上車後，林柏農惶惶不安，不敢說話。她好奇，不知道他會開車。林柏農咧嘴一笑說，他也沒想到她會打扮。林柏農想起這些日子以來，她都戴斗笠、圍花巾，也不跟婦人打牌。就在這個時候，余能刃才說起小時候，父母禁止她學，現在也看不懂了；長大了，世界開始萎縮了。林柏農發覺，余能刃的童年很短。她七、八歲，為摘野菜，失足水塘，差些淹死，第二天，爸媽還是差她摘野菜，她果敢跨過水塘時，童年就結束了。
就是這樣，才嫁給丈夫？余能刃沉默，再點頭。她不是願意的，卻沒有選擇。
林柏農打量余能刃。她黑，皮膚卻細。頭髮長，髮色黑。她眼睛黑，像要濃得出油。她黑。她黑得像一塊玉。所以會反光。林柏農說，多談談吧。這一提，余能刃倒沉默了。林柏農想，他在一個媽媽旁邊，能有什麼希望？隨即又想，他要希望什麼？
他們途經榕園，稍事遊覽。裡頭榕樹成群，盤根錯節，她女兒樂得到處跑，他跟在余能刃身後，期待她轉過身來，如同夜裡，月光鋪好一條銀路，眼前就是月跟海、就是天跟地。余能刃是一個媽媽，而不是一個女人。從跨過泥塘開始，她的身體已經成熟。林柏農不知道自己會在什麼時候，跨過那座泥塘。
十月中旬，婦女跟以往一樣，在倉庫打牌、聊天，小孩依然玩耍；天氣雖涼，陽光卻好。近午，婦女都站在倉庫外，看著海。海的近處，陽光耀眼，遠處卻烏黑陰森。遲遲地，沒有船從那一大片烏黑裡走出來，而眼前的亮處卻逐漸黯澹。過午，整座海面都陰鬱黝黑，像隨時要陷下一個凹口，吞噬一切。班長接了電話，忙說颱風接近，村人得趕緊回家。婦人問說船隻怎麼一回事。班長說，颱風強，船隻恐怕遇上外圍環流了。林柏農聽令，正式關閉通道的門，隔開大海，把漁民攔在他方。
余能刃神色著急，林柏農木然瞧著，再回頭看海時，海面已毫無餘光。下午，風雨大作，入夜後，雨狂風暴，林柏農穿雨衣，站在崗哨內，每逢疾風刮掃，都懷疑世界已放棄領地，將隨風而逝。外頭，已瞧不見陸跟海，漁民，也不知道死跟活。風雨持續一天一夜，林柏農輪班換班，醒醒睡睡，一天，被拉長成好幾天。余能刃說，跌入泥塘前，幸運抓了一把草。不久，身體沉、手覺得重、草更滑了。她哭了一陣，發覺越哭，沉得越快。她抓住草，仰頭，直到村人扛犁經過。
林柏農夢裡，還遇著這場風雨。
又是一天的開始，黎明已來，天氣仍寤寐，陰灰灰。班長說，得預防匪軍趁風雨上岸，又說，同時也要做好收屍的準備。林柏農這才知道，麻袋何以堆置角落。上午，風雨稍歇，班長接了電話後，跟他們說，第五班已尋獲兩具屍體。林柏農想，會是他嗎？
過午，班兵沿海岸線巡視，風雨稀微，天空卻灰。林柏農走了一段路，發覺海岸邊有身影移動。他開保險，扣扳機，大呼口令。鄰兵離他遠，聽不見呼喝。林柏農匍伏在地，怕是匪軍水鬼。他瞄準。準星內，那人緩緩移動。他再度大叫口令。那人不搭理，卻突然倒臥。林柏農輕扣扳機，那人移著移著，越來越近。
準星內，那人揮手，抬起頭。是他，余能刃的丈夫。林柏農跟自己說，不是他，第五班已尋獲他的屍體？林柏農不想鬆開扳機，繼續瞄準。只要他答不出口令，就能以一顆子彈，結束余能刃的世界；一個失去童年的世界。林柏農的唇、手，都顫抖。一個生命，即將在準星內結束，海，仍規律拍打。聆聽浪濤，他的扳機，徐徐壓緊、壓實。快死了，跟快殺死一個人，都一樣漫長。
砰。
這一槍，不僅鄰兵、營區聽見，近公里外的村子也聽到了。林柏農、班長跟幾名士兵趕到後，他們確認蜷臥沙灘上的人，就是該村的漁民。他們喊著他的名字，林柏農卻充耳不聞。他只是余能刃的丈夫。
他已虛脫。士兵扛他上岸，載他回家休息。余能刃聽到槍響，以為軍車卸下的是一具屍體，沒料到見著丈夫；還能揮手的丈夫。
林柏農壓實扳機前，見著自己也在準星裡。他槍桿左移，扣下扳機。砰。

──《凌雲──金門歷史小說集》金門縣文化局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