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時候，故鄉就在心底悸動著了。
火車飛快地奔馳，穿過山脈、躍過平原，帶我回花蓮，傍著湛藍的海水和細細的海岸線，帶我回去那片魂牽夢繫的土地，多陽光的海岸，椰子樹舞動裙裾，檳榔飄香，西瓜結著纍纍的果實，金黃色的稻穗伴著如蛛網般的圳溝。六年了，自從一九七七年仲秋負笈異鄉以來，故鄉恆為心底悸動的那根弦。四年書卷兩年軍旅，在山和海的情懷裡匆匆走過，從大度山到太武山，從線裝書到Ｍ十六步槍，島和島之間的離聚惦念，總也是平安歸來了，回到母親的大地，拍一拍衣上的塵土，呵！過往歲月，倏忽即逝，卻也是千百個日子過去了。記得在東海讀書時，坐在路思義教堂前的草坪上，Ｅ對我說我是幸運的，因為擁有故鄉。我訝然，問Ｅ難道有誰沒有故鄉麼？Ｅ說，住在台北的人總不會說我的故鄉是台北吧？我笑了。坐在教堂前的草坪上，夜晚星空晶瑩得多麼美麗，呵！故鄉，那田間也該有一樣美麗的星子們吧！夜涼如水，我宛然聽到溝渠流動的聲音，而父親該拿著鋤頭正在巡田水吧！他會不會也在仰望星空的時候想起我？一個負笈異鄉的他的愛子。由路思義教堂頂的十字架望去，星子們高貴而聖潔，而從花蓮老家的竹林望去，星子們也同樣的晶瑩而美麗，在山城，從教堂到牧場，密密的相思林和慵慵的牛隻，我都想到家，想到故鄉，想到同樣美麗的星空和多陽光的草木山水，呵！我是幸運的，因為擁有故鄉。
火車飛快地奔馳，帶我回故鄉。我總是選擇清晨的時候搭車，在城市還未甦醒以前踏上歸程，悄悄地告別， 莫驚醒喧囂的車聲人聲和眩人的霓虹燈，然後，火車悄悄滑出車站，迎向晨曦啟時，溫潤的陽光會安撫我離家的心事，告訴我日中以前就要回到那多陽光的土地了。山脈青青，我貪婪地讀著窗外的風景，野薑花和月桃花，駝垂的稻穗和田梗上的白鷺鷥，一條一條溪流在山谷間蜿蜒，童年的場景歷歷浮現眼前，離家多年，想念的，惦記的原也是這些呵！不知此番歸去，稻田裡是否仍停著白鷺鷥？而看牛的孩子們會不會又因為偷偷到圳溝裡泅水而回家挨了打？遠山近山層巒疊翠，那座產台灣玉的石綿山還聚集著採礦工人麼？溫潤的陽光自窗外照來，多好的天氣，今年花蓮的無籽西瓜該豐收吧？是不是賣得了好價錢？集貨場裡揮汗的瓜農和瓜販該又為磅秤的斤兩爭執了。多好的天氣，好天氣不喧鬧爭執一番就不像西瓜成熟的季節了。坐在冷氣火車裡，想著那些在陽光下揮汗打拚的父老，呵！多麼亮麗的陽光，多麼熱烈的生命，一枝草一點露，收穫的季節，火車帶我回花蓮。
車過和平，橋下的溪埔有那冒險的農人種了富寶西瓜，淺綠色的橢圓，纍纍結在亂石邊上，可得多燒兩炷香哪！祈禱天氣晴到七月，好把收穫帶回家。千萬莫有颱風來，不然半年心血就付諸大水了。車聲隆隆，越過縣界，蘭陽平原在後面了，迎面而來的是花蓮長長的海岸線。低矮的防風林，木麻黃或相思林子，終年受著海風吹拂，長也長不高，卻也直挺挺地站在那裡。幾艘破舊了的竹筏木船躺在沙灘上，討海的人造了新船出海，該是滿船的收穫吧！那曬黑的皮膚油亮，換下的衣服擠得出晶亮的鹽塊來，長長的海岸線，澀澀心靈的年少歲月，我不禁想起花蓮中學那一排海岸教室。
坐在火車上如同多年以前坐在海岸教室裡，湛藍的海水，千浪起落還生千浪，翻白的浪花如年少心靈的純淨。老師在黑板上努力地解著幾何、函數或三角，黑板右上角的數字從三位數到二位數了，我仍然在老師講課的時候看海，看海上的白燈塔，丁字堤和稀稀落落的船隻。汽笛比上課的鈴聲悅耳多了，海的多種語態比老師講的課要精采。我總是不經心地望著窗外，海面時而平靜，時而烈濤擊岸，有時巨浪更捲起躍過白燈塔，一種壯烈悲愴的感覺在心裡敲擊著，海的表情便如此豐富著我和同學們的生活。
尋常日子裡，我愛坐在圖書館樓靠海的長廊，搬一張桌子，坐倚欄杆，便這樣和著潮聲一頁一頁展讀，讀多少書也看了多少海，考試的事哪想得到？並不太當回事的。因為看海比看書重要哪！明天的海和今天不同，漏過今天就補不回來了，而書是什麼時候讀都一樣的，除非教科書改了，否則也沒有什麼可擔心。看海的日子如此一天一天地過了，猛然驚覺，圖書館樓前唯一的鳳凰花已滿樹火紅，還來不及回想就必須賦別，賦別也是說思念開始了。
離開海岸教室，離開故鄉，一晃眼六年過去了，時光飛逝得比這趟列車還快。再看的海已不是昔日的海，在遠方的小島上，我常常望著台灣海峽和廈門灣發愣，呵！年少憧憬已遠，Ｍ十六步槍背負著歷史的衣缽，再看的海已不是美麗的花蓮海岸，而是料羅悲風，故鄉恆為心底悸動的弦。我總是對弟兄們說，我來自多陽光的花蓮海岸，那裡檳榔樹結著纍纍果實，牛背鷺掠過水田，清晨的時候，泥土散放著牛糞的青草味。
火車飛快地奔馳著，躍過長長的北迴鐵路，帶我回花蓮。故鄉近了，漂鳥般的日子遠了。
──收入九歌出版《湖邊的沉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