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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坑來的水
散文
新竹市 / 新竹市天公壇,客雅山,客雅溪,青草湖
作 者
戴玉珍
作品賞析
"「北坑來的水」豁達多情
在天公壇旁的公園裡遇見她,是早餐店的阿桃帶我去的,說是順道燒個香。
傍著花叢,一片帶狀的灘地上有白花昭和草和紅花馬蓼。她的步伐時快時慢,快時蹬著潑剌剌的水梯輕悅流唱,慢時緩行在高堤綠蔭下。小白鷺像晴雲浮過,蒼鷺佇立石上,魚在樹影裡彈跳,順流的水線看起來嫻靜又不掩歡愉。
水色不清,吊橋下的靜影裡,破布似的水苔上,裹著厚黏黏黃褐帶灰的沉澱。堤壩上茂生的灌木叢下,隱約看見大石疊成的高階護堤,是近年推行的生態工法,既兼顧防洪又滋養草木,將人家後門陋巷掩在碧蒼蒼密林裡。石縫間偶然幾支塑膠水管伸出,滴瀝瀝的排著廢水,水行到彎處,步履慢了,靠近灘渚的石帬之間,有皂垢浮滯,慢慢推擠成重重疊疊的曲線,像老人鬆垂的腰腹上堆疊的油皺。這裡是市區,鐵橋、水泥橋和吊橋,不到百公尺就一座,夾著煙塵滾滾的車陣,將溪流幽囚在人家後巷裡,不再是翻轉自由的白練。
鐵橋以東,溪水南岸是「客雅山」,這條溪因此被稱為客雅溪。鐵橋上游約兩公里處有一座水庫──青草湖,從青草湖到出海口不過九公里,其中天公壇旁的綠灘還有數丈寬,綜合了休閒、生態、防洪與停車的功能。過了天公壇,進入西雅里,一個種滿落羽松、櫻樹和台灣欒樹的狹長公園拉開了河灘和人家後巷的距離,留給綠灘一處狹小的寧靜。其餘的河段都緊捱著人家屋背巷尾。念蓄的水流寬不逾丈,深不及膝,工業與家庭廢水沉澱之後,清水被引進下游的菜圃和農田。到了海口的紅樹林下,還要涵養蝦蟹,收容暫泊的候鳥棲息。休閒的人們在溼地裡追逐招潮蟹和彈塗魚,大腳在泥土裡攪混。潮來了,又退了,幾個時辰還滌不盡灘邊留下、海上漂來的廢棄物。社區裡的人發起清潔運動,集了數噸的垃圾。市議員來了,爭取經費建設公園,修築水泥步道、涼亭、溜冰場、表演台,並立石為碑,綠地又少了許多。
颱風來的時候,山洪暴發,從深山峻嶺來的大河,挾著崇山作後盾,以雷霆之勢席捲兩岸的農園住家,再狂奔入海。偏這條溪不曾暴怒狂號,最多不過似潰堤的淚水,沒聲沒息的溢流。是過重的煙塵壓迫她卑微的身世,不容她使性子怒吼吧。
「是一條山溝,源頭在寶山鄉。」阿桃說。
阿桃的娘家在寶山,種植茶樹和柑橘,山溝就在柑橘園下竹叢裡流過。阿桃說不出山溝的名稱,寶山鄉公所出版的地圖上也只是幾條藍色的細線,蟲跡一般曲曲折折串成一個貧寒水系,像古時候的女人,沒有名字。她一共有三處源頭,最遠的在寶山鄉極東的山湖村。全村由一個不到兩百公尺高的無名山系坐鎮。山雖無名,效能可大了。三條放射狀的山稜線將全村區隔成三個窪地,當地人稱「湖」。北邊的湖引進頭前溪的水後,形成寶山水庫;南面的湖正在築壩攔堤,要修成寶二水庫;中間的湖乾旱得多,地名「北坑仔」,珊瑚般曲迴的笠脈之間,陡峭山壁下,一道兩公尺寬的山溝就是客雅溪的起源。
山凹彎彎轉轉,寬不到五十米,本來都是溪流的屬地吧,芒草、水薑和馬蓼傍著任意流淌的山澤谷地,本來應是山裡孩子追捕採集的獵場。如今水田菜圃之外,又加上產業道路。水聲依舊潺潺,在路堤下竹蔭裡幽幽的共鳴,趨前去看,深不及尺,瘦如羊腸。過了北坑橋,匯合另一脈細流之後,潛入雜木叢林暫時隱居。只林梢上一窩捲尾在沙聲喧擾護衛著最後的保留地。
北坑路是一條產業道路,在陡坡上蜿蜒,繞過山腰,繞從人家果農的前院經過,前院裡三五隻狗蹲在一簍簍金燦燦新採收的柑橘之間。
「我家到了。」阿桃說。
阿桃的母親正在屋裡秤柑橘。老人家風霜滿面,像枝頭上颯颯的秋葉。阿桃的兄弟都在外做生意,只有假日回家幫忙。
「很好喲,有山可耕,伯母是地主哩。」我由衷的羨慕。
「做得要死,賺沒錢。」
「這山耕了幾代了?」
「很多代了,日本時代以前就開始耕。」老人家臉上皺摺著家譜。「我們喚阿太的就住在這裡了。」
大概是清末墾隘時期就來的,兩座山頭之外,有地名「面盆寮」,想是腦丁駐守的隘點。群山萬谷之間本來是樟樹的原鄉,溪谷中孕育的水草羌鹿,是泰雅族人狩獵的地盤,入墾的漢人稱它「草山」。一兩百年之間,橄欖、茶樹、柑橘代代替換,山谷中的濕地阡陌如梯,畸零地上菜圃瓜棚圍著農舍,台地上有廟宇巍峨,山道上車行如織。
「你在這裡住到幾歲?」我問阿桃。
「十五歲,國中畢業就去工廠工作。我哥哥弟弟也是。」
「不喜歡山裡的生活?」
「也不是。農家收入少,每個人都要工作。」
難怪阿桃特別有惜物儉用的本事,他娘家農舍裡的擺設也多半是老人家成家時的建構。褪去漆澤的太師椅露出樸素的本色;代步的機車形式粗勇、餐桌上的餚食大半是自家產品。收入少卻不顯匱乏。
山湖村全村才兩百餘戶,總共六百多人,守著農籍住在農莊的應只占部分,多的是人煙疏渺的地帶。國有的保育林、坡度過大的山崖或財閥購置躉藏的山陽崗地,還暫時保有幾分蒼莽。溪流進入寶山村後轉身北走,與寶山路並肩貫穿全村,過了楓橋和油井後,人煙更疏,竹叢彎腰低首,溪流隱身其下。偶爾一兩處林稀草寬,秋原坡地間,可以看見小溪在遠遠的路堤外翻撲跌宕,慵懶的日光下,白花花裙襬隨風。走近些,聽見她隨性的歌唱。不是山歌,是林園下勞動婦女的家常。
再南行到洽水崎,融入東面丘陵地來的一股細流之後進入大崎村。溪流南北縱貫大崎村,丘陵高度不滿百米,溪水微小卻綿長的在小丘間徘徊。高速公路橫跨,在村子中心與溪水十字形交錯,一高一低,各行各的路,各唱各的曲。水田、菜圃、果園和苗圃高高低低的補綴,溪水引去灌溉了,剩餘的又排了回來。幾座別墅群突兀的盤據在丘陵上靠近交流道的地方,住民急急的來匆匆的走,生活網頁上盡是科技,住屋凌駕在這一片貧旱的地上,溪水和堤岸一點一點的變成人家的後巷。
另一個水源來自三峰村,在村南的石爺凸一帶,分水嶺最高處僅海拔一百五十公尺,但谷地狹窄,坡度落差大,層巒迭盪間景致豐富。車行三峰路,到橄欖合作社前停駐遠眺,順坡俯看三峰國小前的谷地,到對面薄雲半掩的山巒間,一整片的山窪都在隘稜線下。窄小的產業道路陡升驟降,轉得人暈車旋。不像車道,是山上人家挑擔背簍的拓墾之路,路旁茶亭百米一崗半里一哨,現在都成了候車亭。南境有地名「八分寮」,一百六十年前就設了隘。伐了樟木,轉植橄欖。那些濃綠色遠觀如雲的是百年老林,不待細看,那氣味聞風就知道了。有人在另一側的山谷中養猴,此地舊名猴山,本來應是獼猴棲息地,濃蔭樹藤上穿梭飛盪的獼猴依然活躍吧,才會保留了滿山遍谷的橄欖,因為有那樣的澀果才能抵擋野猴的貪饞。
合作社裡展售加工過的橄欖,鮮採的橄欖是幽淡淡的秋香色,聞起來清芬,嚐起來酸澀,艱苦耐勞的人才會在其中尋到甘味。澀果加工後有甘草口味、丁香口味、辣味、蜜味、甘鹹味,顏色有黃、紅、紫茶、灰綠…… ,形狀有大有小、有帶核的、絞成籤的橄欖很適合煎茶,喝了生津解渴、橄欖粉吃了健脾胃,生橄欖加糖釀酒,其滋味絕不是貪杯牛飲者所能品,更簡單的只以鹽水煮漬也成佳味。這樣青澀如藥細嚼回甘的果子,叢林分泌的水流應該最純淨吧。找一處緩坡,看能不能因勢下行,尋到水源,掬一捧清涼。
轉入峰城路,行到對面山稜,極目右望,山谷中相思林密密森森,雜木叢裡暗幽幽,荒風吹過油桐禿枝,哪裡有路?旱坑裡自有耐旱的植物密實實的紮根落戶。偶然一條小徑,樹梢半掩著紅瓦屋脊,行不到半途,犬吠得來勢洶洶,難不成連溪水也被守護?趕緊逃回車上。岔路上的指標寫著葉厝、黃厝、李厝或盧厝,偌大山區蒼莽莽,才幾家經營,怪不得峰巒蒼翠。要到平陽坡緩處,才能一親水澤。越行山勢越緩,近了,卻是那樣綠濁,山窪裡攔水成塘,養鴨養魚,灌溉坡上零星的果樹群。
溪流進入雙溪村後,穿過長長的後巷,進入公墓區,野地開朗,但水泥護堤又將溪流與綠野硬生生的切隔。
村名取做雙溪,因為兩股水源在此匯合。另一個水源產自雙溪在地,叫水尾溝,從西南往東北沿著雙林路若即若離,流在水泥砌成的渠道裡,點點滴滴的配養人家門口的瓜棚、菜壟和只容牛犛轉身的小水田。不到五公里,流入公墓區,終於三處水源都匯齊了,存入靈隱寺後的低地。築壩攔水倒也成湖,是青草湖。
青草湖不大,看起來澤地曲長,芳草連波,湖心小島是鳥的聯合國,枝頭白鷺多得似雪,飛得聒噪。夜鷺低調,偶然飛起,瞬間又降落。黑冠麻鷺隱身斑駁的綠蔭裡。紅冠水雞在布袋蓮上碎步快舞,又嘎然休止。觀鳥要像個獵者,在樹影中潛靜凝視,捕捉每一個變了頻的律動,然後發現群綠中有啄食的頸喙、跳躍的長腿或抖動如葉的尾,啪啪啪的突然飛起,竄入碧叢又失去影蹤。遊人不多,坐在湖邊聽風看鳥,可以消閑半日。
「從前這裡可以划船。」阿桃說。
「是嗎?」看起來幾乎是一片沼澤地。
「水閘門上的鳳凰橋是有名的景點,曾經拍過電影。」
旁邊一座看板,記載的彷彿太初韻事。舊影裡有千頃碧波,漁人撒網,靈隱寺像在迷濛遠山裡。
眼前的青草湖幾乎是飽食噎脹的胃,水緩處淤成沙渚,淺渚又變成小島,小島上的禾草比人還高。慢慢的又積成一條泥灘路,枯水時還可直通水鳥棲息的島。「都說是上游過度開發造成的。」阿桃靦腆的笑著說。那些山腰台地上的零星果園和茶園,溪堤上畸零的水田和菜圃,農舍旁路崁下到處是裸露的土石。宛如羊腸的水流,一路侵蝕與搬移,不幾年就填滿一座水庫。
客雅溪的水像農村老人點滴積攢的餘錢,不經意的就匯成一座水庫,護養了沿途二十四公里的土地。而那些被一粒粒侵蝕流失的土,又像不懂得算計的庫房,不知不覺間被掏空的也夠填滿一座水庫。客雅溪像是窮人的消化道,貧瘠但強健。若不是過度開發或污染,大自然的生養代謝會自成平衡,聽下游米粉寮的居民說,從前水流清澈時,堤上的人家引溪水來做米粉。果真如此,那濕柔綿長的米粉絲在九降風裡出脫得晶瑩,北風飲盡的莫非是甘露,而溪水滌盡的應是人間塵埃。
──收入二 ○ ○五年竹塹文化資產叢書出版《竹塹文學獎得獎作品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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