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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鄉那條黃泥路
散文
嘉義縣 / 嘉義縣
作 者
顏崑陽
作品賞析
〈故鄉那條黃泥路〉是一篇回溯生命履痕的文章。黃泥路上,印滿...
文章朗讀
每個人的記憶中,都可能會有一條印象最深的路,路面鏤印著他疊疊的履痕。履痕可能由小而逐漸變大,那是他成長的軌跡;在這條路上,來來往往間,從孩童的蹦蹦跳跳,到成年的步履沉穩。或者,履痕也可能有深有淺,那是心緒的顯影,腳步隨著喜怒哀樂而快慢而輕重。這樣一條路,誰能將它忘記!
你也有這樣的一條路嗎?我有。走過的路已經千千百百條,但記憶最深的卻仍然是故鄉那條黃泥路。
我曾在這條路上踩踏了八年,每天總要來回走一趟。從念ㄅㄆㄇㄈ走到念ABCD;從跌跌撞撞的孩童走到奔騰跳躍的少年。我們就是走在這條路上長大的呀!不但路面鏤印著我們成長的軌跡;路旁很多地方也都藏著我們吵吵鬧鬧、歌歌哭哭的故事。這樣一條路,誰不永遠都記得呢?
那時,我們都還小,因此覺得這條路特別長。第一次走上這條路到鄰村讀小學,有些害怕,也有些興奮。手上提著草編的書袋,嘴裡含著一顆糖球,赤腳踩著夾雜碎石的黃泥;短小的腳印輕細地鑲嵌著路面。怎麼這樣遠?我們走得有些累了,就找棵木麻黃的樹頭坐下來,拿出剩下的糖球,塞進嘴巴,慢慢地吮食著。那時,我們真覺得這條路特別長,小小的步幅似乎跨不盡遙遠的路程。隨著年歲的增長,路彷彿逐漸在縮短。到小學將近畢業時,那種奔騰跳躍的年代啊!幾乎常在放學後,舉著林投樹葉作成的風輪,迎向呼嘯的北風,疾奔回家。風輪轉成淡淡的圓圓的影子;而在玩興未盡時,路已完全被拋在身後了。許多年後,攜著妻回鄉,特意在鄰村下車,讓她陪我走這條鑲嵌著童年腳印的路,才愕然發覺這條路竟是那麼短,只是我走天涯的起程罷了。
那時,我們都還小,因此覺得這條路特別寬。西半側是我們的步道,偶爾有些大人騎著單車經過,我們便成群追趕在後面,笑著嚷著,彷彿逐車吠叫的小狗。「載我啦!載我啦!」假如碰到什麼叔公啦伯父啦!手腳敏捷的傢伙,早已跳上車後的行李架了。
東半側是兩條深凹的車轍,不知有多少牛車的鐵皮輪子重疊地輾壓而過;那是祖先耕耘收穫的銘記吧!有時候,我們也喜歡踩著車轍而行,讓腳掌感覺那種泥土被輾壓過的平滑。最高興的是正好有空牛車駛來,我們便蜂擁地爬上車,讓老牛辛苦一程了。假如正臨黃昏,你能想像嗎?坐在緩緩搖盪的牛車上,看著一輪滾落稻田中的紅日,看著晚霞焚燒那片木麻黃圍護著的遠村,我們竟然不知什麼時候都靜默了下來。
那時,我們真覺得這條路特別寬。許多年後,牽著妻走在回鄉的這條路上,當我們把四隻手拉直而連接起來,便幾乎可以摸到兩旁的木麻黃樹。為什麼人長大了,路也跟著變窄了!尤其車如流水的都城,走在六十米的馬路上,仍然讓你恐懼到肩膀隨時會被擦破;但我們真覺得這條路特別寬,那時我們都還很小。
這就是故鄉那條黃泥路。那時,我們都還小,因此覺得這條路特別長也特別寬。我們就是走在這條路上長大的啊!走過的路已經有千千百百條,但很多路對我們來說,只是到達目的地的過程罷了。有些路是你去買一瓶醬油或寄一封信所必須經過;有些路是你去上班所必須經過;有些路是你去趕一場約會所必須經過⋯⋯。這樣的路,對你來說,僅僅就是經過而已;你沒有多餘的心思去欣賞它的美,去找尋它的趣味,因此你也不會將感情留給它。這樣的路,即使曾經走上千萬遍,當你不再經過的時候,便輕易忘記了它。
然而,故鄉那條黃泥路啊!對我們來說,它本身就是一種美,就是一種樂趣;它幾乎已成為我們生命的一部分。在它上面或旁邊,我們不為什麼目的,只是追逐著、跳躍著、遊戲著,甚至靜靜地坐著躺著。我們的歡樂在這裡,當然我們的痛苦也在這裡,它真的留藏了太多我們生命的故事。
剛上小學不久,開始到處謠傳著「虎姑婆吃小孩」的怪事。聽說,虎姑婆很醜惡,兩隻犬牙特別長,從嘴角伸出來。她藏在樹林裡,尤其喜歡躲在林投樹下,窺伺幼小的孩童,趁大人不在場時,用糖果誘拐了他們,煮來吃掉。這個謠傳散播得很快。我們好害怕,再也不敢去上學。學校想出來的辦法是,叫村子裡的學生們集合排隊,讓高年級的學生走在外側,並且用繩子把我們圍起來。那段時間,我們每天就是這樣踏上黃泥路。
路旁不遠的田地中,有兩座小土丘,上面幾棵木麻黃樹,以及茂密的林投叢。我們睜著眼睛、閉著嘴巴、跳著心肝,走在繩圈裡。雖然有這麼多同伴,但偷覷著土丘上的林投叢,彷彿就看到虎姑婆躲在裡面,正咧著長長的犬牙,瞪著森森的眼睛,找尋肥美的對象。有時隊伍裡面開始傳出驚怕的叫聲及哭聲,高年級的學長,趕忙鑽入繩圈,安慰這些特別膽小的同學。這時,似乎整個隊伍的腳步不知不覺地加快……,終於一起奔跑起來,趕緊逃離這段恐怖的路程,看到校門已在眼前,才鬆了口氣。
唉!那時,我們真的還小,這條路似乎總是躲藏著許多妖魔鬼怪。我們也成為祖母所講的鬼故事中,讓鬼嚇得蒙緊棉被的小可憐了。不過,在害怕中,我們似乎也帶著些好奇,總覺得那兩堆土丘充滿著神祕。虎姑婆真的躲在上面嗎?我們曾經這樣問過。後來,「虎姑婆死了,被蔡老師殺死的!」隨著這另一個傳說,虎姑婆的謠言逐漸淡去。我們仰望蔡老師高大的身影,竟恍然覺得他是古代的俠客。而這條黃泥路哪!走起來卻似乎少了些刺激。
我們對那兩堆土丘的興趣越來越濃厚;終於隨著年歲的增長,我們勇敢地占據了土丘,讓它作為玩鬧的場所,採林投葉來編製各種玩具啦!打擂台、鬥群架啦!多年以後,當妻循著我手指處望去,卻看到土丘已被剷平,約及腰高的蔗叢,在挾帶塵沙的風中,俯仰著柔韌的長葉。然而,我的眼中卻依似有兩堆土丘,林投葉縫間閃爍著虎姑婆森冷的眼睛,以及迴盪著我們笑鬧的聲影!
我穿第一雙鞋子,是在考上初中後。小學六年,我的腳板都那麼清楚地感覺著這條黃泥路的冷暖和粗細。夏日的傍晚,我們踩著輕快的步子回家;每一步,腳板都明白地感覺到泥土滿含著陽光的餘溫。冬日的早晨,我們躡著腳跟去上學,路面已凝結了薄薄的霜粉;每一步,腳板也都明白地感覺到泥土飽蓄著霜氣的冰冷。你是知道的,泥土柔細的觸感,總會讓人聯想到情人的摩挲;但鑲嵌在它上面的碎石,卻更像情人氣忿的手,掐擰得你疼痛難當。尤其是在寒冬裡,凍得發紫的腳板,踩在碎石上,那種感覺你能想像嗎?而我們畢竟是這樣走過來了。
不管暖也好,冷也好,細也好,粗也好,我們都真切去接收從泥土所傳來的自然消息。我們的生命已和自然同一呼吸、同一脈搏。
後來,我曾坐計程車經過台北街頭。清晨,從事窗可以看到有些人正在紅磚道上慢跑;白色的運動鞋很具彈性地踩著平整的路面。司機突然笑了幾聲,「他們不曉得走路的滋味!」我看他扶在方向盤上的手,粗糙而黝黑;踩在油門上的腳,沒有穿鞋子。啊!我完全明白他這句話的意思。多年以後,我和妻穿著光潔的皮鞋,走在這條路上,路面已換成平坦的柏油。妻只能想像一群赤腳的小孩,躡著腳跟,走在黃泥雜著碎石而凝著霜粉的路上。我的腳板已蠢蠢地想掙出鞋子,然而如今細嫩的腳底怎能忍受碎石的砥礪!更何況我將到哪條路上,才能從泥土接收自然的訊息呢?
故鄉那條黃泥路,真的留藏著太多我們生命的故事。你或許沒有想到,在那樣童稚的年歲裡,我們也會偷偷去喜歡某一個小女孩,並且把她的名字刻在路旁一棵木麻黃樹幹上。或者,我們放學回家時,有些粗野的男生一路捉弄著女生;另有那個勇敢的男生看不慣,上前為女生解圍。雖然他被揍得鼻青臉腫,跌進路旁的水溝中;但那些粗野的傢伙,卻被他瘋狂拚命的勇氣嚇跑了。啊!故鄉這條黃泥路,真的收藏著太多我們生命的故事。那時,我們都還小。這條路,就是我們遼闊的世界,裝載著我們的喜怒哀樂、歌哭笑語。
許多走過的路都已忘去;但故鄉這條黃泥路卻始終橫亙在記憶中,而且越來越清晰。我並非已衰老到只靠回憶支撐殘餘的生命。我也知道什麼都將逝去;永恆,並非一種不變的現象。我已接受了另一些不見泥土的康莊大道,更不為那條黃泥路的種種改變而傷感;然而,人所以不同於牛,就在於牛牠不記得曾經走過的路,再深的轍痕蹄跡,都無法提示牠認清自己勤苦的生命。而我們卻那麼明白自己從何處走來,又將走向何處。我深深記得故鄉那條黃泥路,就是記得自己從哪裡走來。
現代人最大的悲哀,乃是太健忘了,從不記得自己甚或祖先是從哪裡走來,因此也就不太清楚該走向何處;但不管黃泥路變成什麼樣子,我心中將永遠有那麼一條路──路旁種植著木麻黃,木麻黃之外是兩堆長滿林投樹的土丘。一群赤腳的孩子,躡著腳跟,走在黃泥雜著碎石而凝著霜粉的路上。
──收入漢藝色研文化公司出版《手拿奶瓶的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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