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竹縣 / 新竹縣
作 者
里慕伊.阿紀
作品賞析
出身於尖石鄉嘉樂村泰雅族部落,而長年居住在城市的里慕伊.阿...
月初,回山上小住。
家鄉景物四季分明。晚春,枝頭上新抽的葉芽兒,粉粉嫩綠隨風輕顫,空氣是沁涼甘甜的清新味,教人欣喜。
微風午后,和女兒安妮打赤腳。沿小徑往山上走,一草一木像久違的老友,枝葉款擺和我打招呼。我邊走邊教女兒念這些植物的泰雅族名稱。
在這裡,從貼地的土馬棕到插天的老杉木,都是我極熟悉的朋友。走著、走著,還啃一段草莖,吃一片樹葉,有時又嚼一朵野花、吸一口花蜜,安妮對我簡直佩服得五體投地。
一路行去,感覺微風中飄著縷縷笛聲,委婉悠揚,似有若無,極柔美、極自然,如啁啾鳥鳴、淙淙水聲,分明在那兒,卻渾不覺其存在。
是誰?如此閒情逸致,在這款暖暖春風的午后吹笛。
沿竹林小徑隨聲尋去,轉個彎,視野豁然開朗,正是山窮水盡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這裡是伯父沙卡的林地,整座山坡墾為梯田,休耕後長滿白茅,輕風拂過,滿山白浪翻滾,煞是壯麗。
田邊竹林旁是一間矮瓦屋,紅頂泥牆,也算高齡的房子了。屋四周站著山茶花,一樹火紅豔麗,縱然身處乏人玩賞的深山幽谷,卻依然爭先恐後地盡情開放。
前院小板凳上,端端正正坐著一位長髮小女孩,膝上攤開一本書,兩手一上一下按著笛子,正陶然忘我地吹著……。啊!我不會畫畫。不然,我要調一盤粉色系的水彩,繪一幅四開的,取名為「山野笛聲」或「吹著笛子的女孩」的畫,用原木框起來欣賞,她真像極了山中的小精靈,好美!
女孩是堂哥雷撒八歲的小女兒婷,雷撒兩年車禍過世。由於專注的吹笛,婷渾然不覺站在身後的我們。膝蓋上的樂譜是她姊姊琴的課本,上面是一首名為「法蘭西洋娃娃」的曲子,但她所吹奏的分明不是這首,我甚至從沒聽過這樣的一首曲子。不願打斷這樣美好的感覺,我靜靜地站著,可是……「媽咪,她吹錯了,這首歌應該是ㄖㄨㄟ ㄇㄧ ㄖㄨㄟ ㄙㄜ……」安妮像發現新大陸一樣驚訝。她從小練鋼琴,五線譜和那些豆芽菜她可是很熟的,每次彈起琴來一音不掉、半拍不差的,卻從沒見媽咪像今天那麼陶然忘我,趕忙提醒我婷的錯誤。
「喔……這是我自己亂吹的!」婷發現我們,頓時手足無措,立刻闔上書,起身向我打招呼,「姑姑!」她靦腆地笑一笑,又很難為情的瞄了一眼剛剛糾正她的安妮。
「沒關係!你吹的那麼好,姑姑就是聽了你吹的笛聲才被吸引過來的。」我非常了解她碰到安妮的挫折感。
多年前我被送到鎮上讀國中,第一堂英文課時,我被全班整齊的「 A、 B、 C、 D……」聲嚇傻了,我在山上從來沒有接觸這種東西,然而鎮上的孩子幾乎沒有一個不是在暑假時,就已經在補習班將這些字母背得滾瓜爛熟了。
「你沒有補過英文嗎?」老師驚訝的口吻,如同安妮剛剛的話語,刺痛了我的自尊心,我流著眼淚搖搖頭。
天曉得,國小畢業的暑假,我跟所有山上的孩子一樣,依然是游泳、爬樹、偷鳥蛋,每天在玩。誰知道山下的小孩在幹什麼?
在家鄉,我那麼優秀,到了這個全校三千多個學生的國中,我立刻消失在人群中,從第一堂的英文課開始,自信心完全瓦解……。
看著眼前的婷,生起了愛憐之心,摸摸她的長髮(沒梳、也沒綁,就這麼披著),「媽媽呢?」
「她……很久沒回來了……。」長長的睫毛垂了下來。
我心頭一緊,懊悔一不小心順口問了這個問題。雷撒死後,堂嫂出去工作,過年時見過她,紅紅綠綠,花枝招展的回山上來,據說在基隆港附近上班,很少回家。現在,婷跟姊姊、弟弟和老祖父住在一起。
冷月如水,自布帘縫中照射進來,山中的夜晚一逕如此寧靜,我卻失眠了。腦海中盡是小女孩端坐吹笛的背影,和微風中傳來的悠悠笛聲。
那麼小的孩子,那麼美的曲調,婷將來會朝音樂的世界探索嗎?這使我懷想起童年那些可愛的玩伴……。
阿巴特,繪得一手好畫,愛用小刀在樹幹上、青竹幹上刻畫的男孩。他曾經送給我一枝粉筆,整枝粉筆雕成了一條活靈活現的龍狀,很精緻。
記得有一天放學的路上,在大香花樹(梔子)旁,那面巨石壁,看著阿巴特攀藤爬岩,上上下下地作畫。他用撿來的碎紅磚、木炭,以及有顏色的石子,繪滿了人、魚、鳥、獸的圖案,生動活潑,表現在那樣大的石壁上,真的令人歎為觀止。
那樣的畫,長大以後,我在國父紀念館的「夏卡爾畫展」上又看見了,一樣感動心弦。
阿巴特後來在工地從事釘板模的工作。只不知,當他在工地的鷹架上爬高爬低的時候,可曾想起他當年的願望 ──
「長大以後,我要當畫家。」他曾如此期待過的啊!
當然,我們這群孩子沒有一個人相信,因為他不愛讀書,經常逃學,功課很糟,他甚至不曾代表學校參加任何一場繪畫比賽。他又不是好學生,比賽這種事可是好學生的專利。
像我,就常常代表學校出去比賽,畫畫、朗讀、演講、作文……,因為我是那麼「好」。不過,直到現在我依然不是一塊畫畫的料啊!阿巴特很可惜。
吼拉.貼木是天生的大力士,可以徒手將學校裡那一架鐵製的籃球架扳倒,再「哈──」一下,把它扶正。
當然,他沒機會被訓練成舉重選手,因為國小畢業後,他便留在山上拉竹子賺錢。前幾年,因為喝酒騎車,摔落山谷,結束了他年輕的生命。
小學二年級就會編舞,三年級就能策劃歌舞同樂會、集合部落的孩子,自編、自演給大人觀賞的,長得很漂亮的里夢.瓦浪,可惜十五歲就嫁人。現在已經是四個孩子的媽媽了。每見她臃腫的身軀,隨意紮了一束馬尾,出現在小店買鹽、買油,總勾起我無限感慨,那樣一個有才華的女子啊!如今……
春風送暖,萬物孳長,一切都充滿了生機,充滿了無限希望。身旁的安妮睡得正香甜,心想她縱然身為半個泰雅,但究竟無從體會母親身為少數民族的悲情呀!
如果漢人的生活文化與方式,是這個島上的現代人無可避免的唯一選擇,試問,這個社會可曾真正地讓原住民有公平競爭的機會?
事實上,當原住民想在社會上爭取一席之地,首先就得學會漢人制定的遊戲規則,否則根本就沒有任何機會出頭或安好的生存著。然而可悲的是 ──這些遊戲規則卻是我們所不熟悉的。
看著安妮酣睡的小臉蛋,聽著她均勻的呼吸聲,明天我們就要回台北了,晚上參加她美語朗讀比賽第一名的頒獎典禮。
但究竟為了什麼?這樣一個薄雲淡月的深夜,輾轉無眠,想起婷、想起童年玩伴、想起我親愛的族人的命運……。唉!輕聲一嘆,悵然若失。
──第一屆山海文學獎散文首獎,原載於一九九六年二月十日《中國時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