宜蘭縣 / 南方澳
作 者
李潼
作品賞析
"漁港早市,一個看似平凡的題材,作者卻能從「發現」的角度,...
一個週末的晚上,我借宿在南方澳的朋友家,計畫第二天拂曉去拍攝漁港的早市。
這間可以俯瞰漁港全景的閣樓,原本是朋友家的畫室,也是前兩次我來,我們暢談通宵的地方。
自從他討海之後,這裡已全然像個倉庫,零亂的堆放著他的畫作,牆上佈著油彩的殘漬和漁港腥鹹的飛沙。
我執意向他母親請求,讓我再借宿這裡。不只是我喜歡朋友他那些新鮮的色彩;我可以從這些色彩聯想他在艱苦的海上得到的波動的靈感和他身體力行的決意。也因為漁港的第一束陽光,總是送給這間閣樓,我可以安心睡眠,不必擔心遲醒後,耽誤了早市的光景。
躺在落地窗邊,我儘量不去理會驟雨敲擊玻璃的聲音,也不去回想我和朋友以這個漁港做為話題的許多爭論,以防我不能一夜好睡,不能以一種全新的印象,拍下我自己觀察的景物。雨聲中聽見漁船出航的汽笛悠悠響起,時間接近凌晨,陸續又有幾艘漁船出航。馬達和汽笛聲自有它動人的音調,很難制止的不去傾聽。我側臥猜想,也許這一艘便是明日清晨和我同時抵達碼頭,卸下一船漁獲的船隻。也許我那個撈紅珊瑚的朋友,也正好在那時靠岸,一起留在我的底片裡!?
我以為攝影能更迅速的留下一剎那的感動,這一點和朋友是不同的,他認為只有油彩一筆一劃的描繪,才能深刻的浮現他的家鄉,他說攝影是屬於觀光客的;他們來得快也走得快,拍照只是一種快速的娛樂。
我決定回來拍攝漁港的早市,和我朋友的浪漫,以及他帶我在漁村走動時做過的分析不無關係,雖然我選擇他不在的時候回來,以為能夠自在的觀察,但是我想,在按下快門的那一刻,也許很難不有他的影響。
前一次我來,朋友堅持邀我住宿。他說:「漁港的活動不在白天,觀光客看到的只是曝曬的魚網,擁擠著船隻的碼頭,和海產店殷勤的招呼。漁人的作息和種植無關,不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他們的作息決定在漁汛。通常是夜半出航,日出返港。白日所見懶洋洋的漁人,是因為他們在休息,不要誤會了,南方澳沒有慵懶的漁人。
漁人活動的高潮在海上,可惜很少人能見到。不過,你要是願意的話,早晨五點鐘起來,趕到漁會碼頭,還可以看見活動的尾聲。雖然是尾聲,他們生命的活力卻仍然感人而美麗。你不是觀光客,應該留下來看看,何況它就要消失了。」
一夜未能成眠。再聽見漁船達達返港,急忙起身。拂開玻璃窗水霧,不見陽光,而晨色已清明。揹了相機躡腳步下閣樓,撞著朋友的么弟;他提竹簍正要出門。小弟唸小學三年級,該是貪睡的年紀,怎麼也這樣早起?
「我去撿魚,你要幫我拍照。」
「可以,你幫我帶路,我拍下來幫你放大,掛在床頭。」
不用帶路的,漁船拋纜的吆喝,漁販的「小發財」全在港邊的漁會熱鬧。我和小弟不禁小跑步起來,像是再慢一步,熱鬧便要消失一樣的越跑越快。
漁會裡,水銀燈亮如正午,穿著塑膠長褲的漁人兩人一組,接住從漁船抬下來的青花魚,一頓、一甩肩,一簍青花魚便滑溜溜的竄了一碼頭。嚼檳榔的魚販提一枝大把長碗勺,急將溜開的魚兒撥回場中,叫聲、笑聲、長碗勺霍霍,一時大作。
我將鏡頭對準站在船沿的那精壯黑瘦的漁人,他眼睛的紅絲、散落的灰髮,和他嘴角的笑意,以及堅實肌肉行動的敏捷,成了一種動人的畫面。他將一簍一簍的青花魚甩下碼頭的動作,同時可以看見疲憊和歡愉。
陽光破霧而出,漁人的影子在碼頭上晃動,我一連拍下十張照片,突然聽見船上與碼頭同時一陣咒罵喧嘩,一切忙碌的動作卻仍然繼續,我仔細尋找,才發現是一群小孩惹的事。
朋友的么弟也在這群挨罵的「土匪仔」裡面。他們趁著青花魚被甩下碼頭滑溜四散的時候,搶在碗勺將牠們撥回之前,迅速地「撿」了塞進魚簍。
「撿」魚的小朋友躲閃跳躍,嘻笑的樣子,讓人以為這些青花魚被沖上海灘,勤快的人便可以將牠們撿回去一樣。漁人的叫罵響亮,魚販的咒罵聲惡毒。不過撿魚的小孩也能察覺他們的罵聲裡有著放縱;叫聲只是「撿魚」活動中的一項必有形式。
我的朋友說過:「更多的小孩來撿魚,讓漁人更感覺驕傲,豐收的漁獲才有『閒魚』讓小孩撿拾。撿魚是南方澳魚市一種溫暖的傳統了。在我祖父成為漁人之前,也曾是撿魚的小孩,我的父親也是。」
我為閃躲跳躍的小弟拍下幾張撿魚的鏡頭,心想:這幀放大後掛在他床頭的留影,是否能為這溫暖的傳統留下見證。也許,小弟長大後不再討海;我聽說每年暑假,成車的漁港少年,紛紛到桃園、中壢的工廠。不過他曾飾演的這項傳統,一定能印在他的心版。
漁船一艘艘陸續返港。一簍簍青花魚、虱目魚、花枝、海鯊,偶爾也有海鰻、海龜下岸。
卡車、「小發財」、摩托車擠在漁會外,戴紅帽的魚販擠在魚堆間,等候魚貨拍賣開始。
電影裡看見過歐美的古物舊貨拍賣,拍賣人聲音響脆,吱吱咕咕不停地唸,非得是內行人真難聽懂。台下人群神情興奮,精神緊張,煞是有趣。南方澳的魚市拍賣,趣味依然,熱鬧則更勝一籌。
拍賣人是個大肚皮的胖男子,手持記事簿,嘴嚼檳榔,與他滿面紅光相得益彰。走到一堆魚貨前,頓了兩下,連珠砲似的數字便咕咕噥噥唸誦起來。
像兩顆玻璃球在葫蘆裡滾動,聲音聽似渾濁,卻又隱約可辨,胖男子嘴裡的檳榔和舌頭攪動「一塊一、一塊二、一塊三……啊兩塊、兩塊……兩塊五……」
圍在漁會裡的沒有人比他看來更心不在焉;一會搔耳、一會摸頭。不過每一聲喊價他都聽得清楚,毫不含糊的加進他的叫誦,速度稍慢,叫了兩聲,有人又一聲喊價,連三聲叫誦若無人再加價,便乾脆的成交了。
漁會裡二、三十堆魚貨,這樣連續拍賣,我的鏡頭跟著人群和聲音的移動獵取這早市的高潮。
拍得魚貨的販仔等著司機將魚貨載走,以便趕在市場開市之前批給小販,賣給提菜籃的婦人們。
漁人拾著三兩條肥大的旗魚,碼頭的標準鐘才剛敲了六響。漁會碼頭又歸沉靜,水銀燈熄了,陽光投射進來。漁港的早市歷時不過二十分鐘。
小弟的魚簍裝了半滿,他興高采烈:「今天比昨天多了兩尾,我喜歡吃青花魚,李大哥,你吃過青花魚沾醬油露?」他走在我二步前,倒退走的將魚簍提起來,陽光正好打在他的魚簍上,背景是南方澳擠滿船隻的港面,我按下快門,又拍了一張。
「李大哥,你為什麼要來拍我們港仔?」小弟側斜著臉這樣問:「我大哥也喜歡畫我們港仔。」
「不知道。」很難對他說清楚的,告訴他我不是觀光客,那我又是以什麼樣的心境來這裡按下快門。「你長大後也要討海?」
「不知道。」他苦惱了:「我們班上的都說不要。」
──收入民生報社出版《天天爆米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