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江縣 / 芹壁村
作 者
林銓居
作品賞析
本文作者受邀來到一座居民大多外移,恍若空城,時間停止流動的...
一九九七年十二月底,我和詩人羅葉、從事報導攝影的林保寶和英國籍的攝影家 Chris Stowers(史道華)四個人,受藝評人陳朝興之邀,到馬祖北竿的芹壁村住了九天。芹壁村位次北竿北岸,在芹山與壁山之間,因此取名芹壁;村內有花崗岩石屋約一百棟,因為人口外移甚早,少有改建,因此成為目前全馬祖保存最完整的閩北建築群。「芹壁村藝術家進駐」的活動是由文建會贊助,北竿文協主辦,目的是在芹壁聚落保存的諸多硬體工程之外,注入一些軟性的、文化的氣息。陳朝興先生在加州與旅美華文作家阿城相識,他策劃這次活動的部分靈感,即來自阿城受邀到威尼斯創作的經驗。
短短的九天能否為古老的芹壁村帶來一點點意外的生氣,我不得而知,但以藝術家身分被接待的我們,卻收穫很多。我們每天登山、看海,寫生畫畫,閒下來的時候寫寫筆記,飯菜上齊了就上桌,偶爾在官員送酒來探望時出來聊聊天,生活上享受到少有的悠閒。而所謂悠閒,就是時間夠用,虛度也不怕;這種被古人視為平常的事,如今卻結結實實給了我們一些震撼。
前些時候來台訪問的日本社區總體營造先驅西村幸夫說:「因為現在是在『自己想要的東西,大概都可以到手』的時代,也因此,消費行為本身也由『物質』的消費轉移到『時間』的消費。」時間的消費是奢侈的,但在芹壁,時間卻完整的為我所有。我過去在雜誌社工作時,也曾經走訪過南投、花蓮和一些藝術家聚集或隱居的地方,卻從未有過像芹壁這般感動。是什麼原因致使的感動?是山海之勝還是醇厚的人情?是風水繚繞還是未經破壞的聚落果真有一種古老而宜人的空間規劃?我至今也說不清。不過羅葉說:「哪天工作不爽,我就辭職來這裡寫作。」此話可以當真,因為我也正這麼想著。
我們四人分別在北竿民眾服務站舉辦了幾場幻燈片秀和創作研討會,我被安排帶著北竿的中小學生在芹壁戶外畫了一下午的畫,把一群剛從教室下課的孩子們凍得鼻涕直流。另外我們在芹壁村一棟老房子裡舉辦了一個聯展,有我的四張水墨畫, Chris和林保寶共十四件攝影作品,與羅葉的兩首詩。詩是沒法展的,前一天半夜我就用小楷把羅葉的詩抄在畫紙上,裱在框裡,孩子們來參觀時就唸給他們聽。
那展廳的房子門面還挺風光的,但屋頂年久失修,有幾處漏水,大廳後方倒了兩堵牆,文協的義工就用曬魚的竹篾張掛起來遮醜,他們心虛得不得了,我和保寶、 Chris卻開心得很,因為在我們參加過的諸多展覽中,還沒有一個場地有這棟老房子這麼漂亮、這麼有質感的。
下雨的早晨,我們還來不及刷牙洗臉就不約而同的走到展場,看看照片和畫有沒有被雨淋了。出日的午後,羅葉躺在沙灘旁的斷堤上睡覺,他的午睡後來就變成一首和曬魚乾有關的詩。我在山上畫畫兼賞鳥。 Chris分不清什麼是公共空間、什麼是私人空間,動不動就闖入了人家的廚房。保寶帶著小狗和相機在岩岸聽潮。這便是我們在芹壁的一切所做所為了。
1老房子
捷克小說家米蘭.昆德拉說:「所有的改變,都無可避免的導致更壞的情況。」當汽車把我們帶離馬祖北竿機場,沿著高低起伏的馬路駛進芹壁村時,我腦海中頓時想起的,就是米蘭.昆德拉在小說《緩慢》中的這一句開場白。雖然天氣昏暗如晦,濁浪排空,氣溫冷得令人哆嗦,但我遠遠的看到一整排淺灰色花崗岩石頭老屋,靜靜的坐落在山坳之下,我知道再沒有比這未曾改變過、留下原貌的聚落更美的了。
和許多更古老、更典型的聚落遺址比起來,芹壁村並非如何體面或優雅,但是它非常的純樸。習慣在都市中往來的我們,無論心裡多麼牽記著一個避世的藍圖,這藍圖充其量也只是歸真反璞而已,但芹壁卻是本質上的純樸:它的牆是石砌的,屋頂是瓦片覆蓋的,斗栱與樑柱是木頭榫接的,地板是泥土夯的,釀酒之器是陶土燒成的,曬魚的篾是竹皮編就的。牆上開著小窗,厚達一尺的牆剛好是一方平平實實的窗台,台上放著一盆冬季應景的螃蟹蘭,背景便是海洋,以及海天交會處那一條帶狀的福建山脈。
同行的詩人羅葉、報導攝影家林保寶與 Chris,我們沒有一個人願意回飯店,只想在這個老房子住下來。
2夜的聲音
入夜的海風吹過某些尖銳的牆角,發出如海螺或是鬼魅一般哭號的聲音。樓下另一個房間傳來朋友們如船舶馬達似的打鼾聲。在這個已經幾十年沒有人居住的老屋中,所有的鐵器、掛釘都被時間之神鏽蝕欲穿,我在燈下四處搜尋一個可以掛毛巾的地方,最後終於在穿鬥式的斗栱下方找到兩根竹釘,拭淨之後,一條條竹子的纖維依然如新。
竹釘上掛著毛巾,我躺在床上準備入睡。我睡的木床放在這棟老房子二樓的西廂,老房子坐落在這個默默無聞的漁村西側,村落被遺忘在閩江口外的海角一隅。在一個月前,我甚至不知道這個村落的名字,但此刻我卻在這個地圖上幾乎找不到座標的漁村中享有如此完整的空間。而所謂的時間,則凝聚在那一條沒有擰乾的毛巾上面:它如鐘漏一樣的滴下水來,得得得得,一聲聲沉沉的落在粗糙的杉木地板上。
沒有人提醒我,這滴漏在不可察覺的時間序列中與次遞減,終於在天亮以前,被穿窗而入的海風吹乾,而我,深沉入睡。
3遺忘
曾經繁榮過的芹壁村,有近百間石頭屋,以及百十餘戶的漁人與商家。村人指著一間二十坪大小的雙層石頭 屋說:「這裡以前住著四戶人家。」我看看那間房子,再看看烏龜島旁空蕩蕩的海灘,難以想像從前舟楫往返的盛況。
如今不僅這四戶擁擠而熱鬧的家庭遷走了,整個芹壁村只剩下三、四戶漁家,以及屈指可數的幾個老人。老人們會很偶然的出現在寂靜的青石上,響出寥落的足音,他們有時候側身捧著一籮濕答答的紫菜,有時候背著一布袋米麵之類的食糧,有時候鎮日不見蹤影。老人不出現的時候,芹壁村彷若空城,無言的被遺忘在海之一隅。然而,也就是這種遺忘,芹壁村被時間之神所眷顧,除了風雨、蟲蟻摧毀了一部分屋頂之外,大部分石屋的牆面、格局都還留存著原貌;半個世紀過去了,許多村落已經因為村民的繁衍與整建而趨於死亡,然而芹壁仍然活著,雖然有些荒蕪與滄桑。
我們所謂的住屋的進步其實是一種蛻變,從有花櫺的木窗蛻變成鋁窗,從瓦片蛻變成鐵皮屋,從被藤蔓所鍾愛的石磚牆變成酸雨都留不下痕跡的水泥牆。人們所謂的建設,它的破壞力原來比自然的摧毀力量更大;人們所戮力繁榮起來的村鎮,原來是自己最厭棄的所在。於是當外面的世界被大量的鋼筋水泥和鐵皮屋占據的時候,當許多聚落蛻變成殭死之蛾的時候(我們還曾經一直指望它蛻變成彩蝶),芹壁仍在海潮聲中不為人知的展現素顏。
日本語中的「素顏」是「真面目」的意思,來到芹壁,我終於看到海隅村屋的真面目了。我聽到一隻螽蟲在某一個牆角切切低唱,我知道這村子還活著,沒有粉飾地活著。
4光陰的質感
經常在登上天后宮前的廣場時,看到廟公一個人獨坐著看海。椅子好像平時並不在那裡,但現在卻恰如其分的安置著,廟公穿著黑色大衣,正坐,蹺起一腳,靜靜的抽菸。他叨菸的手指就定位在顏臉前方,以至於吸菸和不吸菸的動作都看不分明;他的眼睛看向東北側的村子和海面,他看什麼我不知道,但總之他不想與人打招呼。我朝他眼望的方向看去,烏龜島就在海上泅泳,島的旁邊永遠停泊著兩艘漁船,不多不少,就只兩艘。
突然一艘小舢舨駛入我的視線,船上的漁夫以每分鐘三十次的快速擺動,搖著櫓,航向島旁的一艘漁船,我仔細的端詳,船夫搖了大約十分鐘,看起來卻還像是在原地。那麼除了他像鐘擺一樣的搖櫓的動作之外,這世界不就完全靜止了嗎?海風是否還吹著?海浪是否被時間凝結了?潮汐是否曾經漲一點或退一點了呢?
我佇立良久而失神。當一切都行將靜止時,我回頭瞥見那廟公的口鼻散出一陣白煙,白煙飛快飄去,標示出海風的速度,而廟公叨著香菸的手仍然停留在顏臉前方。那隻手是被時間的膠質凝固住的,比雕像更有歷史感。
當我登上天后宮前的廣場看海時,我就看到光陰的質感,它不黏,鏡光水色似的不著痕跡,但卻像某種膠質一樣,無聲的覆蓋住海潮、雲天、人影,以及屬於人的青春、衰老與記憶,最後終於把所有東西都凝成塑像。
若不是搖櫓的動作與飄散的白煙提醒我,我也會變成雕像。
5菊花與玫瑰
從來不知道菊花與玫瑰可以是如此的堅韌。
我在芹壁村上方的一戶人家後院看到一畝玫瑰田,在烈烈北風中,開著緋紅、橙紅、鮮黃、粉紅等顏色的花朵,花朵大如茶碗,花香四散。那些早凋的花枝上,還不捨浪漫的結出果實──也許它還小得不足以被稱為果實,但總之是一球像金魚缸一樣造型的花房,涵養著我所不知道的花之想望。我想被放逐的、死了心的愛情之神,來到這個小小的玫瑰田中,也會因為北風裡凜冽的芬芳而將靈魂甦醒過來吧。
玫瑰被豢養在園中,園外草木有秋冬慘淡的厲色,然而在這個萬物偃息的季節裡,芹壁所到之處,卻是盛開的雛菊。
當我遠眺烏龜島的時候,發現光禿禿的岩石上面,僅有兩小撮稀疏的綠意,稀疏的綠意上綴滿鮮黃的星點。那是雛菊。我原先以為所有的雛菊都是過去村人栽種的,但當我外出寫生時才發現,即便在山頂上的巨巖之下,杳無人蹤的山道旁邊,也有菊花當令而開。
我摘了一束菊花放在一個從舊房子裡撿來的白瓷碗裡,養以山泉,用以點綴我們在村子裡舉辦的展覽現場。雛菊的花枝是清脆的,和花朵一樣,有著一股清雅、退火的香味,它帶一點野氣,但入肺滌塵,所有人間的火氣都為之消盡。我在摘花之時,的確一邊想著它可能具備的療效:似乎所有久處濁俗之世的人,一旦在野地裡突然聞到菊花的氣味,也會像我一樣頓時察覺自己如胸悶一般的沉疴吧。
當野蠻如荊棘之屬的植物都被北風摧折殆盡之時,竟只有雛菊還四處盛開。石頭的縫隙中,蔓草叢中,絕壁之上,到處是雛菊的鮮黃之花。我想,潔癖如陶淵明者來到芹壁,也會因雛菊的清芬而安之若素吧。
6常滿之井
玫瑰田的後方,有一口常滿之井。
因為井內有清水上揚,井水不時溢出井沿。羅葉甚至還懷疑過它是不是一口井?可是村人告訴我:這口井有一丈深。十尺之井不算深井,但無論如何它不是泉眼,也不只是一個蓄水池,它是一口名實相副的水井。井水應該是用汲的。用吊桶與長繩一尺尺汲取上來的,才是井水,那麼常滿之井還算是井嗎?這井水竟如此飽滿,在井口舀水可得;它的姿態如泉之上湧,如鷹鳥鼓風而上的飽滿之羽翼。沒有一口井,就我所見過的,像芹壁這井一般的飽滿。
7芹山
下有萬頃之波瀾,上有嵯峨之芹山。我獨坐在村落的東角,靜聽海濤,再看著海潮把朔風送上山坡,一時所有的蘆草都變成海浪,一波一波翻湧而上,勢不可擋,最後連相思樹叢、山麓裸露的巖石都隨之幻化成浪,而芹山之巔,便是這一陣猛浪的浪頭,微微的露出一喙如鷹嘴的勾,堅決的指向南方。
所有的力量都起自大海,裡面有鯨鯤之翻騰,有不知名、羽翼如垂天之雲的大鳥興風作浪。這力量掠過我的雙頰,亮出比麴酒更烈一點的刀鋒,刻劃出芹山之壯美。
8芹山俯瞰
在北竿待了九天,我先後上了四次芹山,一次是師瓊瑜製作的電視節目要採訪,讓我選一個景點,一次是登壁山路過,一次是去寫生畫畫,一次是去賞鳥。
芹山不算高,只有二百三十米,但臨海拔起,山勢陡峭,登高之後,立即有飽覽山海勝景的感受:近處的芹壁村,烏龜島可以低頭鳥瞰如地圖,東向的海岸線一路曲折延伸,遠處的橋仔港泊船點點,再遠的大坵島、大陸陸塊與海天相接,視覺由近而遠,由迫促而舒張,非常壯麗。
芹山山腳下雜木、相思樹叢生,山麓只有蘆葦與錯置其間的山石,而山頂上幾乎沒有土肉,巨大而崩裂的花崗岩仰天矗立,只剩藤類的植物與低矮的灌木在石縫中生長。如果說林木比較茂密的壁山屬於秀潤之山的話,那麼芹山就是清剛之山。我喜歡芹山。
村人說:芹山舊名鷹巢山。我想,如果我是鷹鳥的話,我也會築巢於此,以山巔為家。我曾經一次看到三隻老鷹在村莊上空嬉戲追逐,牠們是否住在山上不得而知,但我注意到芹山的峰頂上,卻經常有一隻隼鳥迎風展翅,停在半空中,像一片剪影,薄薄的鑲在某一個不堪承受的風切線上。
芹壁村面北而建,北風從海面撲來,在山上形成強烈的上升氣流,隼鳥就面向北方,翅膀和尾翼適度的展開,好像輕而易舉一般,偶爾只在一陣強風或是風力轉弱時才調整一下羽翼的開度,搖晃兩下,隨即又靜止下來。我在芹山上頂著刺骨寒風仰望牠,近得幾乎可以看到牠胸前羽毛上驕傲的斑點,隼鳥卻一點也不理會近在牠腳下十公尺處的人影,兀自不斷的轉動頭頸,四下張望。
二十分鐘過去了,隼鳥還在原位。我一點也不覺得牠在尋找食物,我相信牠只是在看風景,牠在乘風遠望,滿足一種心情。有哪一隻隼鳥會看到孩子放的風箏高高飛起時,以為那是在尋找食物呢?
隼鳥的飛翔是精神性的飛翔。我相信這般風景再看下去,牠也會成為出色的、下筆壯麗的畫者或詩人。
9龍魚峰
畫完一張畫之後,我在速寫本的背面寫道:「從龍角峰五靈公廟下望,蒼鷹互相追逐,鷓鴣在風中啼叫不止。如某一部義大利電影的下望之崖,公路上的車子幾十分鐘也不見一輛,出現了,卻緩慢移動如記憶之重述,一點也不真實。菜園沿山溝而開,農人以油桶儲水,砂土鬆得超乎想像,種出來的白菜巨如牛頭。」
我的身後正是五靈公廟,供奉著白衣大士、白馬尊王、臨水夫人,以及幾尊因為光線太暗而無法辨識身分的神祇。廟裡還陳列著兩張佈滿灰塵的大木床,村人說,每年農曆的元月二十九日這天,上山到五靈公廟燒香祈祝,然後在廟裡睡下,神靈就會來託夢,所求所問自有分明。
我喜歡臨水夫人這個名字,也喜歡這個在夢中靈犀相通的傳說。至於靈驗與否,連鄰村徘徊在感情路上的年輕女子都說:靈的、靈的。
10老酒
已經很久沒有這樣喝酒了。
傍晚五點四十五分,天色暗到不能散步或畫畫了,我便帶著速寫本回到住處。距離開飯的時間還有一刻鐘,羅葉與 Chris分別泡茶與咖啡暖身,我情不自禁的倒了一小杯馬祖老酒在茶海裡溫一下,然後一飲而盡,最後羅葉也只喝酒,不喝茶。天氣太冷,風太烈,臉皮都給風吹乏了,每個人心腹裡都給酒精預留了更多的位置,晚飯桌上,便沒有不喝酒的。
於是老酒就一罐罐送來。縣議員、老村長、餐館老闆,他們把酒從甕裡打出來,裝在礦泉水的寶特瓶裡,看起來不太唬人,我們就這樣毫無警戒的平均每天耗掉一瓶。
義工們從小鎮上驅車送早餐來,中午和晚上兩頓飯菜是老村長的媳婦給做的。午後退潮時,老婦人們搖船到烏龜島上採集的海苔、紫菜、佛手──一種從未見過的肥美貝類,就成為傍晚餐桌上的佳餚。耶誕夜我們都睡下了,卻被擂門之聲叫醒,要我們再喝一杯。
訪客多了,畫畫和寫作的事被干擾了,有點不安,但卻不煩,因為這裡的人情太濃。最後一夜,所有負責接待的義工、北竿的陳貴忠議員、帶我們來進駐的藝評人陳朝興都到齊了,滿滿一桌好菜,老酒喝完續以東引的陳年高粱,敬過幾巡之後,羅葉終於喝醉了,醉得連北竿文協頒給我們的感謝狀都無法上台去領。
我喝到腳步連顛,但很慚愧沒有喝醉。凌晨三點醒來,酒的後勁還未退。聽著遠處的海潮與漸漸安靜下來的北風,我心想:這樣的濃郁的人情與酒,總算羅葉喝醉了,有了交代。羅葉醉得好。
馬祖老酒是好酒。
──原文部分載於一九九八年二月十七、十八日《中國時報人間副刊》〈航向芹壁村〉特輯,全文載於一九九八年《藝術家》雜誌三月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