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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座安靜的城市
散文
金門縣 / 金門酒廠
作 者
廖玉蕙
作品賞析
"一座安靜的城市〉是一篇興味無窮之作。書寫空間,如無布置,...
文章朗讀
二十餘年前,我念研究所時,和一群年輕的夥伴,同時應邀參觀金門。原以為逐波踏浪,將會是一趟旖旎浪漫的旅程,哪知洶湧的海浪,使得上岸的臉孔,個個變得慘無人色。十年前,我再度造訪金門,和二十餘位作家同行,甫下飛機,迎面便是端正的舉手禮和親切的「老師好」!幾天中,我的那些被分派到金門服役的學生的殷殷接待,使得我的聲望,陡然在作家群中水漲船高。然而,首次金門行,醉翁之意不在酒,當然也不在山水。情竇初開的男女,除了盈盈的眼波外,哪容得下堅固無情的壕溝?再次的金門行,熱切的和學生敘舊言歡,根本亦未曾把戰地的固若金湯擺進眼瞳。問起金門印象,恍恍惚惚,一派模糊,只剩了炎陽烈日和參天古木。
今年九月,三進金門。因為國家公園解說員的精心策劃,並仔細隨行解說,金門因之展示了不同的面貌。無論歷史古蹟、傳統聚落、宗祠家廟或者蝶鳥林木,都顯得生趣盎然、饒富情味,使得三出金門時的我,覺得意猶未盡、行囊豐盛。
所有的行程,都遠離人口密集的都會。大部分的時候,我們看不到任何人跡。那日,到歐厝參觀是唯一的例外。聽說一場戶外寫生比賽正進行著,從旅邸出發時,大夥兒戲言是去參加畫畫比賽。古意十足的巷道中,已有若干家長領著孩子,擺好架式。空氣裡,充滿著節慶般的歡愉。孩子們露出一本正經的表情,邊看著景物,邊動手勾勒著,當觀眾湊上前去想一窺究竟時,多半的孩子會假裝若無其事,然而,臉上霎時泛起的紅潮,則偷偷透露了心裡的忐忑。幾位沉不住氣的家長,按捺不住宰制的本能,始則以委婉的建議指點,繼則以負面的言詞批評,從取景、構圖到顏料的使用,都絮絮叨叨;嚴重的,索性捲起袖子,取過色筆,開始為畫面潤色起來。被搶去畫筆的孩子,有的嘟著嘴和多事的母親理論著;有的乾脆和弟弟打鬧遊玩起來,留給望子成龍的母親盡情發揮的空間。
幾位隨行的畫家,也混跡於人群中,獵取中意的景致。他們把作畫的孩子及家長畫入作品中,也讓自己成為孩子們作品裡的風景。因為流連景物而延緩上車的他們,被同行者揶揄是因為參加頒獎典禮之故,毒舌派的作家當然沒放過這個難得的機會,鄭重其事宣布:
「雷驤先生得第三名,蔡全茂先生得佳作。」
頓一頓,清清喉嚨,惡作劇地加注:
「第一名計十三位,第二名共十八位,第三名則有五十位,參加者一律列名佳作。」
接著,汽車在木麻黃、尤加利及各色各樣不知名的行道樹環伺的柏油路上行駛,除了偶爾幾聲的牛叫及鳥鳴外,整個城市似乎沉浸在沉沉的睡夢中。號稱戰地的金門,因為過度的安靜,給人一種錯覺,彷彿在靜默中潛藏著不為人知的殺機。不管是古意盎然的珠山、充滿南洋風情的得月樓、古宅縱橫的蔡厝,甚或望遠鏡鳥瞰下的民俗村,一逕是端凝莊重、簡潔素樸的風貌。
車子在珠山錯落的古厝間停下。迎著我們的,除了形同中古世紀廢墟的房子外,就是正中的一塘池水。夏日已近尾聲,卻仍時刻聽聞蟲聲唧唧,我們像一群冒失的入侵者,無意間闖進了一座猶自沉沉入睡的城市。
天色是淺淡的灰,塘水裡映照的也是幾抹淺淡的雲影,幾乎看不到天光。一群人,下得車來,如辭根的九秋蓬般,在環繞的瓦舍危牆間自在行走。畫家們選定了角度,便在紙上揮灑開來;一位認真的民俗研究者,拿著簿子和筆,以過人的求知慾,孜孜扣問,即便地上亂長的野草都不輕易放過。我信步遊走,穿越一幢幢雖然老舊卻仍煥發精采古色澤的老屋,除了少數幾幢屋子因院落間曝曬的衣著,讓我們知曉應該仍有人居住其間外,幾乎讓人錯覺根本是個廢棄的村莊!正納悶著當地的人都到哪兒去了?忽然一輛古舊的腳踏車從遠處馳過,騎車的童子,頻頻回首在後頭徒步追趕的另一童子,因著距離,沒能聽到什麼對話,卻從嬉鬧的姿勢裡,彷彿聽到恣肆的笑聲!整個村莊,因之陡然有了生氣!
窄巷的盡頭,赫然是一幢年久失修的樓房!隔著高高的圍牆,可以想像牆內盤根錯節的老樹根及青苔遍布的階梯上都被厚厚的落葉覆蓋著,閣樓上的窗口邊兒,彷彿還斜倚著一位綺年玉貌的少女,正將痴情的眼光凝睇著遙遠的地方……正無止境地騁馳著想像,冷不防,一陣涼風飄然而至,我不禁打了個寒顫,急忙快步離開。
池塘的另一邊兒,樹倒屋傾,蛛網糾結。我們排除糾纏的枝椏,小心翼翼地踩過地上的青苔,來到過氣的將軍府。殘破剝落的大廳,梁柱歪斜,叱吒風雲的過往,徒然剩下幾個鐫刻於壁間的姓名,無端讓人想起廉頗老矣,尚能飯否?再是蓋世的彪炳功業,終歸還是要隨著四季的流轉,被逐漸淡忘。將軍府的鄰居,隱隱傳來壓抑的電視聲,我探過頭去,從木製窗口看到一位老太婆正佝僂著背,面對電視機打著瞌睡,太平時序裡的韶光,似乎正以平靜遲緩的步伐悄然隨著老人勻稱的鼻息,越過蝶飛蟲鳴的庭院,在山水之間悠悠蕩蕩。
地上牛糞處處,偶爾會發現正踩在乾枯的鼠屍上,折翼的小鳥曝屍在怒長的草叢間;葛藤植物不客氣地自窗櫺間穿堂入室;在廣漠的大地上,老天以無言之教,呈現生死榮枯的自然律則,只是,行走於其間的旅者,有否從中得到啟示,則不得而知。
迥異於傳統聚落的得月樓和附近的洋樓群也是金門極為珍貴的文化資產,它的建造印證了中國「錦衣不夜行」的光耀門楣傳統。因為,有些洋樓的建構,只為光宗耀祖,並不真正居住。多數的創建者和他們的後代,仍僑居南洋,洋樓常委託親戚代管。當我們在棋盤式井然有序的巷弄間穿梭參觀,見到建築的宏偉、建材的講究及格局的新穎時,嘖嘖稱奇聲此起彼落,而一想到那麼精緻的建築竟然無人居住、任其荒廢,又不免喟嘆不已!步行至一處無人居住的大宅院時,不知誰發現院落裡的一株結實累累的龍眼樹,高興地呼朋引伴。於是,有人找來採摘長竿,挽起袖子,玩起幼年時偷摘芭樂的遊戲;身手俐落者,乾脆一個箭步,躍上圍牆、爬到樹梢,來個大小通吃。樹下的人仰脖加油,樹頭的人,愈戰愈勇,一群中年人,彷彿又回到少年時代,歡喜地在樹下分食甜絲絲的戰果。
下午,轉往蔡厝。身為蔡家媳婦的我,一入蔡家廳堂,見進士、文魁、武舉的匾額高懸,竟有著與有榮焉的驕傲喜悅。外子收拾起一路嬉笑的愉悅神情,端凝肅穆地在蔡厝的十一世宗祠前拍照留影,並弓身入內,對祖先牌位一一頂禮膜拜。正好一位長者揹著手,逡巡其間。當我們熱情地告訴他,我們是來自台灣的蔡氏宗親時,他並無預期的熱烈回應,僅微微一笑,讓我們不免略略有些失望。不過,繼之一想,金門自開放觀光以來,參觀者眾,前來認親的人,何止百千!怎能期待如何驚喜的回應!如此一想,也就稍稍釋然了。
依舊是千迴百轉的街道,依舊是默默不語的院落,只有幾個老人聚在一塊兒,有一搭、沒一搭地輕聲說著話。轉到一個四合院的曬穀場中,赫然撞見兩位年輕人正和一桶子釣來的活魚奮戰著。看到我們,驕傲地向我們展示成果,血淋淋地刀起刀落,為這安靜的城市妝點了些不同的聲勢,這是作客金門三天中,難得看到的景致,在這看似安靜的城市中,顯得突兀。說起來有些詭異,金門原為前哨重地,歷經烽火洗禮,原本應充滿火炮煙硝才對,怎麼看到拿刀的年輕人,反倒覺得格格不入?是國家公園內的古厝宗祠淡化了火藥味?抑或年輕人口的大量外移,使得除了軍隊之外的人口年齡層急速老化,竟致歲月的腳步亦因之猶疑舒緩起來?
適合旅遊的天氣,些微的風,淡淡的雲,空氣中散發著慵懶的氣息。車子在樹林中奔馳,千奇百怪的樹木從眼簾匆匆掠過,布袋蓮盤踞的大池,靜靜仰臥在叢林間。經過了一天半的奔波,在回程的車上,大夥兒都顯得有些疲累,有人在徐徐晚風的吹拂下睏著了。
天色逐漸黯淡,車子由白天開進夜晚,也開進了和白日迥異光景的熱鬧繁華中。張燈結綵的飯店裡,金門高粱挾帶著豐盛的美食,召喚著每個飢餓的肚腹。然而,想起前日午餐時的深水炸彈威力,不禁隱隱警戒起來。前日,甫下機,國家公園的處長及副處長、課長、秘書、解說員等就一字排開,企圖以深水炸彈的強大酒力威嚇我們這群看似軟弱的文人!頗有左良玉長刀遮客引柳敬亭就席的態勢。誰知,文人、畫家不讓敬亭專美,即刻豪爽地舉杯迎戰,絲毫也不怯場。一頓飯下來,雙方暫時打成平手。原以為一場深水炸彈的拚鬥,勢所難免地要在次日繼續分出高下。豈知,公園處昨日的陣勢原是虛張聲勢,背水一戰的結果,已有多位面臨陣亡的危機。因此,那晚,一上飯桌,不戰自潰,始則顧左右而言他,繼則頻頻討饒!然則,酒量雖有待琢磨,但是,席上殷勤依舊,談起當地山水屋宇、古蹟名勝、一派憐惜,語調中的溫柔,尤其令人印象深刻。
清代文人張潮曾在《幽夢影》中說:
「若無詩酒,則山水為具文;若無佳麗,則花月皆虛設。」
將「佳麗」二字改為「朋友」,則庶幾曲盡當日心境!山水、詩酒、花月、朋友,金門之行,樣樣齊全。如此人生,幾回能夠!
──收入九歌出版《讓我說個故事給你們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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