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隆市 / 八斗子
作 者
王拓
作品賞析
"八斗子是王拓的文學原鄉,自幼嗅聞漁村獨特的鹹腥氣味而成長...
一
一到了下午,太陽就顯得格外炎熱,白熾白熾的,一點都不像已過了中秋的天氣。漁季已經過去了,海上空蕩蕩的,所有的船隻都拉到岸上,橫七豎八地擱在沙灘準備整修了。路上靜悄悄的,只有幾隻土狗在跑來跑去,互相追逐著。
突然,一個女人尖銳的聲音從那個大路轉彎的地方傳了過來:
「賣雜貨哦──,雜貨啦!」
正在沙灘上油漆船隻的水旺一抬頭,便看見金水嬸微彎著背,低了頭挑著她的雜貨擔,以細碎的腳步搖搖擺擺從大路那邊晃了過來。隔著一片沙灘,他就對她大聲說:
「金水嬸,真勤勞哦妳!」
金水嬸將雜貨擔從肩上卸下來,雙手扶著扁擔站在路中央,也大聲說:
「水旺,日頭赤炎炎你怎麼不穿衣服?要不要買件內衣啊?」
「熱得全身都是汗,穿衣服做什麼?討麻煩的!」水旺說。
「旺嫂在不在家啊?前天她還問我買香皂哩。」
「我不知道,妳去家裡看看吧!」
「好啦,我先在就近的地方轉一轉,等下再去你家。」金水嬸說:「你不要買點什麼嗎?毛巾、內衣或是牙膏牙刷?」
「免啦,家裡統統有。」水旺說著,又繼續油漆,還嘮嘮叨叨:「伊娘,買什麼香皂?浪費錢!能洗就好了,什麼皂還不是都一樣!」
金水嬸也不停留,立刻挑了擔子沿路高聲叫:
「買──雜貨啦──!雜貨哦!」
「買──雜貨啦!」
在八斗子這個偏僻的小漁村,有兩個名字只要一被提起,就沒有一個人會不認識。一個是度天宮的聖母媽祖,一個就是賣雜貨的金水嬸了。金水嬸在八斗子之所以會這般出名,一來是因為她整年從年頭到年尾,每天挑了雜貨擔在八斗子的每一戶人家走動兜售化妝品、家庭的日常用品、以及小孩子們的糖果餅乾。而且也由於她這種職業上的方便,自然對八斗子每一個家庭的大小事情,諸如土生叔的媳婦生了雙胞胎啦,阿木嬸家的母豬又生了一窩小豬啦,或者龍嫂的婆媳間又吵架啦等等事情,她都了解得一清二楚,所以她的地位無形中也就顯得極端重要了。二來不但是因為她的肚皮爭氣,前後生了六個兒子,並且還因為她的兒子們的上進,個個都讀到大學,而使她成了八斗子大多數做父母的人尊敬和羨慕的對象。她的大兒子叫阿盛,已經當了銀行經理;二兒子叫阿統,在稅務處做專員;第三個兒子叫阿義,在遠洋漁船上當船長;第四個兒子則在商船上工作,已經當大副,據說不久就可以考得船長的執照了。第五和第六的兒子都還在讀書,一個已經大學二年級,一個今年就要高中畢業了。四個較大的兒子都已經在基隆市建立了他們的小家庭,兩個小的也都住在學校的宿舍裡。金水嬸的家道原本極為艱苦,她的丈夫又是一個沒有責任的好吃懶做的人,而她竟能使每一個兒子都讀書。所以,一提起金水嬸來,八斗子的人無不豎起大拇指打從心底稱讚她。
她是一個瘦小的女人,外形與她生兒育女的成就簡直不成比例。今年已經五十幾歲了,皺紋層疊的前額與鬆弛的雙頰顯得很乾枯,頭髮經常從前額挽向後腦,梳成一個圓形的髻,梳得水光滑亮的,露出高廣的額頭。鼻子高高的,略呈鷹鉤。肩胛扁窄瘦削,從腰以下卻圓敦敦的。經常穿一身灰黑的粗布衫裙和布鞋,都漿洗得泛出白色來。
今天,她仍然像平日一樣,早上在家裡把家事忙完了,吃過午飯,就挑了雜貨擔出來到處兜售。
她要走完那個彎曲的小巷,再向左拐過去,才看得見水旺家門前那株高大的榕樹。還沒有走到小巷的盡頭,她就聽見小孩的聲音在叫:「金水嬸!金水嬸!」
「來囉!來囉!」
她搖搖擺擺地加快了腳步,剛拐了彎,就看見旺嫂那個七八歲大的孩子衝著她跑過來。
「金水嬸,快一點啦!」他拉著金水嬸的雜貨擔就往他家裡拖。「我阿母已經等妳很久了。」他說。
「你不要這樣拉我呀,夭壽孩子,我會被你拉跌倒。」
「那妳快一點嘛!」
「好啦好啦,你想要買糖吃是不是?急成這樣!」
孩子笑著,仍然拉著金水嬸顛顛晃晃地往前跑。
「叫你不要這樣拉,夭壽!怎麼講不聽?」
金水嬸忍不住也笑了起來,遠遠看見站在大樹下的旺嫂,就大聲說:「旺嫂,妳看妳這個兒子,想買糖吃急成這樣。」
「哎喲金水嬸,妳怎麼這樣會摸?聽見妳的聲音老半天了,怎麼現在才來。」旺嫂說。
金水嬸走到大樹下,放下擔子喘著氣。
「是這樣啦,」她說:「剛剛先到春梅家,又到龍嫂家,她們買了一些針線和扣子就揀了大半天,又說了一陣子的閒話。」說著,她又對坐在大樹下的別的女人打著招呼:「妳們都在這裡講話啊?」
「這裡坐啦,金水嬸!挑這麼重的擔子妳怎麼不累,還不先休息一下。」
金水嬸拉過一把椅子,坐下去,捶著雙腿說:「怎麼不累?跑了整半天,兩隻腳痠得要斷掉。」
「妳這個人就是這樣,好命得像什麼,還這樣愛拖磨。」
「鬼啦,好命在哪裡?一輩子做牛做馬,拖磨得要死。」金水嬸掏出毛巾來擦著臉說。
「妳怎麼不好命?兒子六七個,做經理的做經理,當船長的當船長,不像我們討海人,要風平浪平才有錢賺,妳怎麼不好命?」
「金水嬸,如果我是妳,每個月坐在家裡等兒子拿錢回來孝敬就油膩膩了,何必還要這樣操勞?」
「是啊,妳少年時代雖然吃了許多苦,但是現在總算也給妳熬出頭來了。」
「鬼啦,哪裡有,只是名聲好聽而已啦。」
金水嬸聽大家這麼稱讚她,嘴巴雖然講得客氣,瘦削的臉上卻忍不住笑得眼睛鼻子都皺成一團了。
「金水嬸,說真的,妳那些兒子難道沒有每個月多少拿一點錢回來給妳?」
「鬼啦!哪裡有?他們少年人不懂得節儉,愛住得爽、穿美、吃好,看到中意的東西再貴再多錢都敢買,用錢像用水一樣,一到月底沒錢就叫艱叫苦,哪裡還有錢給我?」她仍然笑著臉說:「現在阿盛阿和兩兄弟跟人合股做生意,連生意本也都是我替他們去四處借,去標會!」
「現在做生意最好啦,妳還愁沒錢?」
女人們一講起話來似乎就沒有個完,而旺嫂那個孩子此時卻已經很無耐性地在他母親的身上嗯嗯哼哼地揉來磨去了。
「嗯──阿母,妳說要買芝麻餅,快一點嘛!嗯──」
「你是在嗯什麼?人家大人在講話,你這樣嗯嗯哼哼的沒規沒矩,現世成這樣,像是三百年沒有給你吃過。」
「是妳自己說要買的,哼──,講話都騙人,嗯──阿母!快一點嘛!」
「你是在嗯什麼呀?想吃芝麻餅?」金水嬸轉過臉來笑著對孩子說:「我就知道你要吃芝麻餅。這麼大了還嗯嗯哼哼的。旺嫂,他還在吃奶啊!怎麼在妳身上這樣擦來磨去的。」
「就是這樣子嘛,哪裡像個人?」旺嫂舉起手來在孩子屁股上打了一巴掌,「這樣大了也不怕人家笑,現世成這樣。」
「是──是妳自己說要買的。」孩子很委屈地站在一邊,聲音都哽咽了起來。
「唉咦?怎麼這樣就哭了?這麼大的人還哭?會給人家笑哦!來來來,不要哭不要哭!」
金水嬸從擔子裡揭開一個鐵盒子,拿出幾塊芝麻餅遞到孩子手上。
「拿去拿去,不要哭啦!」她說。
孩子這下突然又變得怯怯的,竟不肯去接,只拿眼睛望著他母親。
「拿去啊,怎麼?卻客氣起來了?是我要請你的,不要怕,趕快拿去吃。」金水嬸拉起他的手,把餅乾塞進他的手掌裡。
他看了一下攤在手掌裡的餅乾,又拿眼睛怯怯地望著他母親,嘴裡還不斷地「嗯──」「哼──」著。
「旺嫂,妳看妳這個孩子怎麼這樣古怪?真要給他,他卻不要哩。」金水嬸說:「趕快拿去,不要緊,是我要請你的,你阿母不會罵你。」
旺嫂斜著眼睛瞄了孩子一眼,沒好氣地斥喝:
「還不趕快拿去死,站在那裡嗯什麼?沒有看過你這種孩子,現世到這樣!好像三百年不曾給你吃過餅乾。」
孩子一聽母親這麼說,立刻握緊了手掌,低著頭走開了。仍然顯得委委屈屈,一副不甘願的樣子。
金水嬸看了孩子的背影,笑著對旺嫂說:
「好啦,這麼小的孩子,不必理他啦。」金水嬸說:「妳們需要買點什麼嗎?香皂毛巾牙刷牙膏,還是香水香粉胭脂口紅,樣樣都有。」
「對啦!上次我問妳的香皂有沒有?」旺嫂說。
「怎麼沒有?我特別替妳帶來這種瑪麗的,」金水嬸拿出一塊香皂送到旺嫂面前說:「妳聞聞看,香得──」
「金水嬸,跟妳買一瓶香水啦,有沒有?」
「有!怎麼會沒有?這種巴黎牌香水最出名,香噴噴的,」金水嬸拿出一個小瓶子來放在自己鼻尖嗅了嗅:「十五塊錢就好啦,到基隆街上沒有二十塊錢保證妳買不到,我做生意最公道啦!」她說。
「妳有洗臉的毛巾沒有?」
「洗臉的毛巾,有!這種三朵花的最好,又厚又好洗。」
大家七挑八選,金水嬸一下拿這個一下拿那個,忙得團團轉。
「金水嬸,我剛給十塊,妳還沒找我。」
「好啦,我馬上找給妳。」她在腰間掏摸了半天,終於掏出一團縐縐的零票。「十塊找妳三塊,六塊找妳五角。阿桂,我還要找妳多少錢!一塊半。喂,旺嫂,妳要不要替水旺買一件內衣嗎?日頭赤炎炎也沒內衣穿。」
「是他自己不穿,家裡內衣還有三四件。」旺嫂拿了那塊香皂嗅了又嗅:「金水嬸,這種香皂耐洗嗎?」她說。
「怎麼不耐洗?硬鏘鏘的,一塊可以洗一兩個月。」
「那就買一塊吧。妳說五塊半是不是?」旺嫂一手拿著香皂,一手在腰間努力掏了半天。「咦?我的錢包放到那裡去了?夭壽!金水嬸,五塊半下次來再給妳好不好?」她說:「連同上一次牙刷牙膏的錢,剛好是二十塊對不對?」
「好啦,妳先拿去洗不要緊。」金水嬸說:「上次妳不是也拿了兩塊錢餅乾和糖果嗎?」
「那兩塊錢我是現錢給妳的,妳怎麼忘了?」
「有嗎?──好啦,兩塊錢而已,隨便啦!」
金水嬸又拿出一個玻璃紙袋來對一個年輕的女人說:「月裡,這種內褲要不要買一條?現在最流行的。」
「多少錢?」月裡接過紙袋仔細地捏弄端詳了半天:「十五塊?嚇死人!怎麼這樣貴?薄稀稀,洗不到三次就破了。不好!」
「很漂亮哩,像妳這樣年輕漂亮的女人穿這種內褲最好啦,很多人穿哦!」金水嬸把褲子拿出來抖開了遞給月裡,「妳看,這麼漂亮,又軟又好穿。」她說。
「哎喲,嚇死人!金水嬸,妳也要積點德,這麼一點布是要怎麼穿?」旺嫂湊過臉來,把褲子拿到手上揚起來,還尖聲怪調地笑著說:「薄稀稀,遮都遮不住,這是要怎麼穿?」
「怎麼遮不住,都市裡的女人都是穿這種,又好洗又快乾,色澤也漂亮,」金水嬸從旺嫂手上把褲子搶回來,面向年輕的月裡說:「這是專門賣給二十幾歲的年輕女人穿的,買一件回去試試看吧,又漂亮又好穿!」
「我以前穿過,真的很好穿呢!」月裡對旺嫂說,又從金水嬸手中把褲子接過來捏捏弄弄了一番:「以前都沒有這麼貴,減兩塊錢啦,好不好?」
「十三塊我就沒賺錢啦,」金水嬸說。想了一下,又像做了重大的決定:「唉呀!好啦,第一次賣這種內褲,隨便賣妳一件啦。」
「我身邊只剩下五塊錢,」月裡說:「妳下次來再給妳好不好?」
「好啦,不要緊,妳記住就好。」
「我看,妳還是記帳吧,萬一忘記了──」
「不必啦,我會記得。雜貨賣了十幾年了,我從來也沒記過帳。什麼人欠我多少錢,什麼時候還給我,我都清清楚楚。」金水嬸說:「這樣,連妳上次拿的一枝口紅一盒胭脂,總共欠我三十八塊對不對?」
「什麼?不對啦,口紅和胭脂的錢,我上次就給妳了,」月裡說:「金水嬸,妳不要這樣跟我番來番去好不好?」
「哪裡有?妳上次明明就說下次才要給我。」
「唉──呀!妳這個人怎麼這樣子?」月裡尖著聲音說:「那一天妳坐在我家大廳,我還特地到房間去拿錢給妳,三十塊錢妳還找我五塊,妳怎麼忘記了呢?」
「哪裡有?妳明明就沒有給我,我年紀一大把,怎麼會騙妳這二十五塊?」金水嬸皺著眉頭,瘦削的臉上滿是狐疑的神色望著月裡。
「妳要這樣番來番去,我不敢跟妳買東西了,」月裡把褲子丟還給金水嬸,憤憤地說:「我明明拿了三十塊給妳還找我五塊,妳還說沒有!我七少年八少年怎麼會騙妳二十五塊?我難道不怕給雷公殛死?」
「不然,會是我記錯了嗎?我賣了這麼久的雜貨,從來也沒有跟人家這樣番過,」金水嬸把褲子遞給月裡,「妳不要生氣啦。我再回去算算看,」她皺著眉頭,布滿了煩惱的神色,「真的會是我記錯了嗎?」她說。
「我不會騙妳啦,騙妳二十五塊我又不會富有。我難道不怕神明責備?七少年八少年騙妳老人家!」
「讓我回去再仔細想想看,年紀一大記性就壞了。」金水嬸對其他人說:「妳們還要不要買一點什麼別的?」
「金水嬸,我們錢都已經給妳了哦!」
「對啦,對啦,我不會跟妳們番啦。賣雜貨賣這麼久,我從來也沒跟妳們番過!做生意是大家歡喜甘願的,要公道才好!騙那幾塊錢,吃了良心也不安!」
金水嬸邊說邊把盒子箱子布包,一疊疊整整齊齊地收進雜貨擔裡。
「妳們不再買,我就要走了!」她說。
太陽已經偏西了,榕樹的影子被拉得長長的,貼蓋在屋頂上。金水嬸挑起擔子,微駝著背,邁開細碎的腳步搖搖晃晃地走了。她那嘶啞的叫賣聲已漸漸遠了,只能隱隱約約聽到:
「賣雜貨啦!」「雜──貨……」
「唉!艱苦一輩子,現在終於給她等到出頭天了。兒子六七個,做經理的做經理,當船長的當船長,個個都成才,還怕老來不好命嗎?天公祖的眼睛光閃閃,好人才會有好報……」
人們這樣議論著。
二
一入了冬,八斗子的天氣就變得昏黑陰慘了起來,海浪「嘩──啊──」「嘿──啊──」地嘯叫,掀起小山般的浪頭,混混濁濁的。濕冷的腥鹹在強勁海風的吹襲下,毫不留情地鑽進每一個空隙裡,瀰漫了整個大地。雨接連地下個不停,日裡夜裡都是濕漉漉黏答答的,人像是活在一團潮濕腐敗的破布堆裡,寒冷、陰濕、愁慘。
人們已經很久沒有看到金水嬸出來賣雜貨了。孩子們都躲在家裡盼望著金水嬸那個雜貨擔裡的芝麻餅和棒棒糖,稍微聽到一點類似「雜貨哦!」「雜貨哦!」的聲音,就立刻冒著冷風打開門戶,張大了喉嚨叫:「金水嬸,跟妳買啦!」「在這裡啦,金水嬸!」結果卻只聽到吹過樹梢的海風在「喳──忽──」「喳──忽──」地響。
「金水嬸怎麼這麼久都不來了?」
連旺嫂都等得焦慮起來。只要有腳步聲從門外經過,她就把眼睛湊到門縫向外張望。
「這種天氣,鬼敢出門?風雨嘩嘩叫。」水旺說。
「以往這種天氣她都來,怎麼這陣子十幾天了──」
「妳這麼想她做什麼?這種風雨,人家金水嬸又沒起狂發瘋,還出來受風受雨!」
「你知道什麼?她入了我兩個會,會錢都已經過兩天了,」旺嫂說:「我要去她家看看。」
「阿母,我要跟妳去!」
「夭壽,阿母要去收會錢,你跟去做什麼?風雨嘩嘩叫。」
她找了一頂斗笠,拉開門栓,一陣強勁的冷風「忽哇!」從門縫灌進來。「好冷!」她全身顫了一下,把門拉開一個大縫,隨即迅速一閃,在她兒子還沒有追上來就把門拉上了。
「水旺,來把門拴起來啊,」她大聲叫,又隔著門板安慰她又哭又鬧的兒子:「阿郎不要吵,阿母回來帶糖給你吃。」
她戴上斗笠,低著頭,在凜冽的風雨中快步走向金水嬸的家。
金水嬸家的房間裡,為了省錢,連一盞燈都捨不得裝,只有屋頂上開著一個小小的天窗。天光灰暗地從天窗漏進來,正好照在床尾那只大尿桶的周圍。房間裡散發出一陣陣微微的霉濕與尿臭混合的味道。金水嬸擁著棉被弓起膝蓋,靠坐在床尾,膝蓋的棉被上平穩地放著一只臉盆,水一滴滴從屋頂上落下來,發出輕脆的「滴!答!」「滴答!」的聲音。金水平躺在床頭。兩個人似乎都已經睡著了。屋裡靜悄悄的,只聽見滴答的水聲和重濁的呼吸。
金水嬸在恍恍惚惚中,突然像遭到電擊般,迅快地伸出雙手抓住膝蓋上的臉盆。接著又聽見她長長地吁了一口氣。
「夭壽,差一點弄翻了。」她喃咕著。
「幾點了?」
「我不知道。」金水嬸說。隔了一會兒,又聽見她說:「唉!每一次下雨,屋頂總是漏得滴滴答答的。等天晴了,你也得撥個時間去檢修檢修。」
「唉──呀!這個時候,我心裡煩得都要脹破了,妳還在講這些?」金水很不耐煩地說。
「單單在那裡憂煩有什麼用?」
「不然,妳又有什麼辦法?妳娘!妳還不是講著好聽!」
「唉!怎麼知道事情會變成這樣,」金水嬸說:「都是那個夭壽人,什麼死人牧師,信教死了沒人嚎的人,才會那麼壞心腸。」
「好啦好啦,妳有完沒完?我頭痛都要脹破了,妳還在那裡哇啦啦哇唸個沒完。」
金水嬸沉重地歎了一口氣,一種深刻的煩憂和焦慮在寂靜中怪異地、痛苦地啃囓著他們的心思。隱隱約約聽得見屋外的風聲和沙灘上海浪叫嘯混合的聲浪。
突然,一陣急促的敲門聲打破了屋裡的寂靜。
「金水嬸,開門哦!金水嬸!」
「是誰在叫門啦?」金水煩躁地說:「妳坐在哪裡幹什麼?還不趕快去看看。」
「這個時候不會有貴人來啦,你何需這般慌狂?」
金水嬸爬下床來,先把那半盆水倒進尿桶,再把面盆擺在原來的位置才走出房來。
「誰啊?」
「我啦,金水嬸,快替我開門啦。」
金水嬸一拔起門栓,旺嫂就連同冷風一齊衝進屋子裡。
「旺嫂,這種風雨妳也來?──」金水嬸說。突然又察覺自己談這些話很不對,於是就沉默了。
旺嫂摘下斗笠往地下甩了甩,抬頭一看金水嬸,突然吃了一驚。
「哎喲,金水嬸,妳生病啦?」
「沒啦!」
「幾天沒看到妳,怎麼就瘦成這樣?嚇死人!」旺嫂說:「我就知道妳大概是生病了,不然,像妳這般勤快的人,怎麼會在家裡坐得住。有去看醫生沒有?」
「沒啦!又沒有什麼大病痛。」
「金水嬸,妳千萬不要這般鐵齒銅牙床,妳看妳瘦得兩個眼睛都凹下去,連青筋都浮起來了,兩邊面頰也只剩下一層皮,妳還說沒有什麼病痛。」
「這幾天都睡不著。」金水嬸摸摸自己的臉頰說。
「妳要趕緊去給醫生看。」
「旺嫂,會錢──」
「我就是來向妳收會錢的。這幾天,我一直在家裡等妳,妳都沒來。這種大風大雨,我只好自己來。」
「會錢──妳再給我寬限兩天好不好?」金水嬸吞吞吐吐地說:「這幾天,我手頭有點緊。」
旺嫂瞪大了眼睛,似乎很感意外地看著金水嬸,顯得很為難的樣子說:「照我們的約定,會標了以後第三天就要把會錢繳齊。以前妳標到,我也是在兩三天內把會款交給妳,現在已經過兩天了。人家阿木嫂要娶媳婦急著用錢,我要怎麼跟她講?」
「再過兩天,我一定親手送到妳家去,這幾天,實在手頭有點緊。」
「妳的會錢不是都由妳那些兒子拿回來給妳嗎?」
「這幾天,風雨這麼大,我也不能去基隆,等天晴了──」
「妳不能先從別的地方撥來給嗎?三五百塊而已。」
「如果有地方先撥我早就撥給妳了,我跟人入會妳一向也知道,幾十年了,如果不是真的沒辦法,我也不好意思叫妳多給我寬限兩天。」
旺嫂看看金水嬸,猶疑了半天,才很為難地說:「好啦,我去告訴阿木嫂再給妳寬限兩天。兩天內妳要真的拿出來哦。收會錢從來沒有人這樣。」
「會啦會啦,妳放心!幾十年了,妳知道我不是那種人。」金水嬸說。
旺嫂一走,金水嬸立刻長長吁了口氣,顯得很疲倦。金水躺在床上,隔了一段很長的時間,才聽見他說:
「唉!兩天內要去哪裡籌這些錢?又不是只要三五百塊就可以了。阿樹的一萬塊,南山的一萬五,利錢也已經過期三四天了。──唉!剝皮給人都不夠。」
金水嬸默默地坐在床尾,想起那天早晨為了拿那幾萬塊生意本去給她大兒子,趕火車跑得氣喘成那樣,沒想到,結果竟是白白送去給人家吃掉了。她心裡忍不住就感到一陣陣的抽痛和心酸,眼淚忍不住簌簌流了一臉。
「當初我就向他們說了,要想得妥當一點,要探聽得清楚一點,他們的心就全都那樣活跳跳,沒有一個要聽我的話。說什麼絕對妥當啦,人家做牧師傳道理的人怎麼會騙我們?而且起先投資了三萬塊,不到一個月本錢就差不多分回來了,怎麼會不妥當?──幹!傻到這樣,好像被人家騙小孩一般。」
金水一想起這件事情的前因後果,心裡比金水嬸還難過。他是一個安於現實的人,一生沒有賺過什麼錢,所以對錢一向也很謹慎小心。對於家裡吃的用的,有一點錢時他就掌家,沒錢時他就一丟不管了。而他這一生,沒錢的時候遠遠多於有錢的時候。他從來不敢想要做什麼大生意賺大錢,只要有飯吃就好了。他這樣也過得很滿足,反正沒有什麼責任需要他負,孩子的事,家裡的事,都全由金水嬸照管著。這樣,他還可以常常挑剔一下這個那個,「妳這個家是怎麼管的?」「這些孩子妳是怎麼教的?幹──」心情不好就打打老婆孩子出氣,反正錯的事都與他無關。
這一次,由於他的兒子都那麼一致堅信,會賺錢啦會賺錢啦。他也見過那個人,老老實實客客氣氣的,事前絕想不到他會是個騙子。而且,他年紀大了,兒子也娶妻成家了,在社會上還滿可以和人比上下的,所以他也變得有點怕自己的兒子了,再不像以前那樣,動不動就對這些兒子幹公幹母、腳來手來的。兒子的意見他也唯唯聽著,有兒子在旁邊,他也變得比較不敢對老婆粗言粗語。他也從來不去兒子辦公的地方,怕自己鄉下人沒見過世面,出醜。有事就到兒子家,對媳婦也是客客氣氣,再加上兒子們每個月經常一百五十的給他花用,所以在他的心目中,兒子們都變得高高在上了。因此,這一次,當兒子們都堅信一定會賺錢時,他也便毫不遲疑地,把幾年來兒子們給他的一百五十積存起來的萬把塊全都拿出來,並且還向人借了一些,也算是入了股。結果,沒想到卻統統被吃了。這一來,他立刻感到心頭上一種從未有過的十分的壓力,使他憂煩得每晚都失眠了。
「也不知道你們是怎麼看的,像是吃了他的符水一樣,被人騙得死死的。現在,給人家剝皮──」
「哎咦呀!到這個時候妳還在講這些做什麼?起先怎麼會知道他是這種人?也是阿盛認識的朋友,他都全心活跳跳,一直說妥當妥當,誰會知道他是這種人?妳如果這麼仙,能未卜先知,早就富有啦!怎麼現在還是這麼窮?」
「不然這些錢是要叫我們怎麼還?剝皮給人家也還不完。」
金水嬸用衣袖抹抹鼻涕,抽抽嗒嗒地說:「我想來想去,只有去跳海死了,什麼事情都不知道,別人要笑要罵由在人。」
「好啦!好啦!妳們女人就是這樣,事情來了不去想辦法,就單會跳海,只會哭!妳娘哩,妳以為死了妳就逃得掉?」
屋外的風聲已經稍稍減弱了,但是海浪仍然「轟嘩!」「轟嘩!」從沙灘那邊傳過來。屋裡靜默得只聽到清脆的「滴答!」「滴答!」的聲音和偶爾響起的一兩聲歎息。時間已經過午了,他們仍然窩在床上,一點辦法都想不出來。隔了很久,才聽見金水說:
「不然,只好再去向素蘭借一些。兄妹之間,我以前也很顧著她。」
「不行了,人家素蘭姑現在也是艱苦巴巴的,姑丈才死不多久,孩子又一堆;以前我們向她借的也還沒還,你怎麼開得出口?」金水嬸猶疑了一下說:「倒不如去向鴛鴦借,她們現在做五金生意也很賺錢。」
「這個,妳不要傻想啦!鴛鴦的做人妳又不是不知道。以前信田還在的時候,我還不時去看看他們,好歹我跟信田的兄弟情是厚的,但是這個弟婦,──伊娘哩,那麼會計較,連我在她家吃了幾碗飯她都算得清清楚楚。以前為了這,信田還打過她三次。我會做乞丐都不向她伸手。」
「不然,」金水嬸想了半天,終於說:「只好再去向那些孩子們開口。」
金水沉默了片刻,突然憤憤地:「不向他們開口要向誰開口?俗語說,父母債子孫還!伊娘!講來講去,如果不是他們,我們也不會去認識那個牧師。」
「只是,他們平時就已經在叫艱叫苦了,現在,唉!──前幾天也才向他們伸過手,現在又要……」
「妳要這麼會替他們想,那妳就自己去還呀!妳娘,這些錢是給他們拿去做生意本,又不是我們拿去虛華掉,他們不還要叫誰還?養他們養到這麼大,還給他們讀書,連這種人情義理都不懂?」
「但是前兩三回,你說他們臉色難看得那樣──」
金水一聽這麼說,立刻感到很心虛。沉默了一會兒,才歎息著說:
「唉!兒子六七個,都只是好聽的,還輸給人家沒子沒孫的人。」他搖搖頭,顯得很灰心。「時代很不同,社會已經完全變樣了。養兒子?唉!白了的!」他說。
最近幾次,他到兒子家去,發覺幾個媳婦都不再像平時那麼客客氣氣,甚且躲在房間裡半天不出來,讓他自己坐在客廳裡,冷冷落落的,愈坐愈不是滋味。他滿胸腔的怒火又不便當著媳婦的面發作。熬到兒子回來見了面,也不像往時那麼恭敬有禮。只見兒子媳婦在房間裡嘰嘰喳喳,也不知說了什麼。過了半天,兒子才出來,拿了幾張鈔票遞給他,說:
「阿爸,這些錢給你零用啦。我們現在手頭也很緊,再多實在也沒辦法了。」
這下子,他再也忍不住那滿腔的怒火,霍地從沙發上跳起來,指著兒子的臉破口就罵:
「幹你娘,你們以為我是做乞丐來向你們討飯吃的?養你們養到這麼大,我欠人的錢不叫你們還要叫誰還?再說這些錢也是為你們才丟的,你敢用這種態度對待我?忤逆!你娘!養你們大了,都變成太太的兒子了,不是父母的了。我──幹你祖公太媽哩!我有辦法生你養你就能殺你!你娘,我今天就活活打死你,──」
「你不要這樣,阿爸!你不要這樣!」兒子說。
「你怎麼可以打人?你這個人怎麼這樣?──」媳婦說。
兒子抓住他的手,媳婦拉著他的臂膀。把他的衣服都扯破了。
畢竟年紀大了,已經不如兒子那麼身強力壯。他心虛得很。
「好,好!你們敢對我這樣捉手捉腳。忤逆!不孝!好!你娘,算我沒眼睛才會養了你這種不孝子!從今以後你也不要認我這個老父,我也看破了!幹你娘!篩你娘!雷公點心,好!──」
就這樣,他出了兒子的家門,沿路氣憤難消。而且,前後幾次,幾個兒子都是這樣。這不禁使他感到一種老來的淒涼和悲傷。現在,還要向他們開口要錢,像乞丐一樣。他覺得很沒有面子,很心虛。被兒子這樣忤逆,他──他突然又無比地憤怒起來。
「好,他們既然這般不孝,我也不必念什麼父子親情,」他霍地從床上跳起來,好像這些兒子就站在他面前一樣,狂暴地吼叫:「我一刀一個,像切菜一樣,你老母哩!生你們養你們,我就能殺了你們!」
「夭壽!你是要死了還是怎麼的?這般發癲起狂,活活要嚇死人!」金水嬸慌忙跪起來,拚命拉住金水的臂膀,也顧不得打翻了臉盆裡的水弄得被窩濕淋淋的。
「妳娘?都是妳會教示才養出這種兒子,還給他們讀書,讀個屁!妳娘哩!」
「好啦好啦!像你這種雷公性,鬼看到了都怕。孩子年紀輕,你應該好好跟他們講,動不動就要這樣幹公幹母、起腳動手的,鬼忍受得了?我是苦命一輩子才被你欺負,兒子媳婦都是讀書人,怎麼能忍受你這樣?」
「妳那麼會教示,那麼會疼惜他們,那妳就去向他們拿錢呀,妳娘!當初何必叫我去向他們開口伸手?兒子是妳生的、養的、搖大的,妳去叫他們替妳還債繳會錢啊!怎麼還在這裡搖頭吐大氣?妳娘!」
「兒子也不是沒有體貼我們,阿盛跟阿和的錢也被那個人倒了;阿義平時就沒有什麼錢,阿統帶了那個氣喘病,平時吃藥打針也用了許多錢,這些你也不是不知道。現在欠人家這麼多錢,他們就是有心要給我們也是很困難。」
「妳這麼會替他們想,他們怎麼一絲都不替妳想?他們是出社會見過世面的人,總比我們有地方借。我們除了八斗子以外能到哪裡借?舊帳未還誰會借給我們?都是二十外三十幾歲的人了,如果有想到父母,會連這點都想不到?騙鬼!妳這麼會體貼他們、疼惜他們,明後天人家就來拿會錢收利錢,妳去割肉給人家?割皮給人家?妳娘!」
金水嬸低垂著頭,眼淚直往下淌。乾癟瘦削的臉龐在灰暗的房間裡,顯得一片漆黑模糊。
「唉!好啦,」隔了一段好長的時間,才聽金水嬸長長地吁了一口氣,乏力地說:「明天我去跑一趟。幾十年了,節腸耐肚、艱苦巴巴才養了他們這麼大,我不信他們真的會遺棄我們兩個老的不管。」
房間裡寂靜得很可怕,只聽見金水重濁的呼吸和屋頂的雨漏滴在被窩上「撲!突!」「撲!突!」的聲音。
三
一大早,八斗子的天氣仍然是又風又雨,海浪像一片灰色的鋼板掀起來又蓋下去,混濁冰冷,發出一陣轟轟的巨響。冷風像兩面鋒利的刀刃刮在臉上,直鑽進骨頭裡。但是,一到了基隆的街市,太陽卻又懨懨地露出臉來,照在港口一排排灰暗的屋頂與市街。空氣裡飛揚著灰濛濛的塵埃,使人感到一種大病後昏昏欲睡的倦怠。
金水嬸把能夠穿的衣服都穿上了,外面罩一件幾年前從舊貨堆裡撿出來的灰黑的破舊大衣,衣領和袖子都毛絨絨的。身體臃腫得像一團黑色的發脹的棉球,只剩下青黃細小的臉龐露在外面,像一顆放得過久的乾癟的橘子,滿布皺紋。她以平時挑雜貨擔時那種慣常的細碎的腳步和半跑的姿勢走在大街上。左手挽著一個灰色的布包,右手握著一把黑雨傘。陽光照著她微微佝僂的身體,走著走著,使她漸感燠熱起來。她用挽在手臂上的布包擦擦臉,解開大衣的扣子,不經意地瞥了一下大衣底下敞露出來的長短參差的衣襟,猶豫了一下,又把大衣重新扣好。她略略把腳步放慢,過不久,又不自覺地繼續以那種慣常的細碎的腳步和半跑的姿勢走起來。汽車「嘩!」「嘩!」地從前前後後飛馳過去。
她走上一座橋,拐了一個彎,走完一條長直的街道,又拐進一個巷子裡,走入一棟公寓的三樓。她爬到樓梯口,喘著氣,用手敲門,喊:
「阿秀!阿秀!」
隔了半天沒有人應。她用手扭動了門把。門鎖了。
「大概出去買菜了!」她自言自語,把大衣脫下來,看看自己衣服下襬那些長短不齊的衣襟,遂大把大把往褲頭塞進去,塞了半天,仍然有一大團堆在腰間。於是又懊惱地統統把它拉出來。
她感到很疲倦,於是就靠著門邊,坐在地上將布包擱在膝蓋頭。外面有太陽的地方飛揚著灰撲撲的塵埃,裡面有一種陰暗的清涼和寂靜。聽得見街上陣陣汽車的喇叭聲和輕微的人聲,有點怪異,像來自另一個世界的聲音。
她把頭伏在布包上,不知不覺就昏昏地瞌睡著了。不知過了多久,她彷彿聽見有人在叫:
「阿母!阿母!」
她驀地一驚,從恍恍惚惚的睡夢中醒來,抬頭一望,便看見她的四媳婦提了一籃子的菜站在前面。
「啊,阿秀,妳回來了?」
「阿母,地上冷兮兮,妳怎麼坐在這裡睡?」
「這幾天晚上都睡不著,坐在這裡卻睡得這樣死。」金水嬸說著努力在地上一撐,想站起來,因為衣服穿得太臃腫,終於又坐了下去。
「阿母,這種天氣,日頭赤炎炎妳怎麼也穿得這麼多?」阿秀拉起金水嬸,開了門,說:「妳趕緊去沙發上躺一下吧,我去洗米就來。」
「免啦,我又不愛睏,」金水嬸跟著阿秀走進屋裡,在廚房的桌上解開布包,拿出一個紙包來。「這些乾魚脯,今年夏天自己曬的。」
「阿母,妳怎麼每次來都要這樣麻煩?帶這帶那的,這種乾魚脯這裡的菜場也很多,何須這樣帶來帶去做什麼?要吃我們自己會去買。」
「我很久才來一次,也沒什麼好東西可以帶給你們,這些乾魚脯是自己曬的,只要人工,而且也比買的好。」金水嬸把紙包打開,拿出一條小魚,放到嘴裡就嚼了起來。「曬得乾酥酥的,用油炒一炒,又香又脆。」她說。
「阿母,妳去沙發上坐一下,」阿秀說:「拖鞋放在客廳門口。」
金水嬸撿起布包走進客廳。突然,腳底一滑,身體撞著電視機,發出嘩啷一聲碰撞的巨響。她一手抓著電視機的邊緣,一腳跪在地上。
「哎喲!真夭壽,地上怎麼這樣滑?」她說。
「阿母,妳要小心一點,電視機上的花瓶是日本帶回來的,不要打破了!」阿秀從廚房伸出頭來大聲說。
金水嬸小心翼翼地走到沙發邊,坐下去,才長長吁了一口氣。
隔了片刻,阿秀走進客廳,端了一杯開水放在金水嬸面前。
「阿母,妳怎麼不穿拖鞋?」阿秀說:「地板昨天才叫人來打過蠟,比較滑,穿襪子容易摔倒。」
「難怪,前兩回來都不覺得滑,這次差一點就摔死了!」金水嬸說。
接著,阿秀就雙手捧著自己的茶杯,只是默默地望著金水嬸,臉上維持著一種端莊的微笑,沒有說話。金水嬸等了一會兒,似乎也覺得找不出什麼話來和媳婦說了,遂也只好捧起面前的茶杯,「噓──噓──」地吹著,喝了兩口,看了媳婦一眼,終於說了一句「好燙!」像是故意要找個話題來和媳婦講。但是阿秀似乎並沒有聽見,仍然只是微笑著,很有禮貌地望著金水嬸。
客廳裡只聽見壁鐘在牆上「滴答!滴答!」響,偶爾也聽得見街上汽車的喇叭聲和汽車急馳而過的「嘩──嘩──」的聲音。屋裡有一種怪異的靜默。陽光穿過玻璃窗照進屋子裡,照在阿秀披著長髮的後肩。金水嬸又抬頭望了她一眼,臉部背著光,模模糊糊地看不清她的神情。金水嬸漸漸感到一種微微的不安和焦急。她努力在腦子裡搜尋著話題,很希望能和媳婦由一種親切的談話中,把自己的心意說出來。但是──
她不禁在心裡怨恨起自己的笨拙來。
這樣靜默了好久好久,阿秀才終於很客氣地開口說:「阿母,中午請妳就在這裡吃飯吧!」
金水嬸把杯子放在茶几上,立刻鬆了一口氣,說:
「噢!中午──,好啦!」
「中午阿和也會回來吃飯。」
「哦?阿和的船進港了?」
「昨天就進來了。」
「真的?昨天就進港了?夭壽!妳怎麼不早一點告訴我?」
金水嬸立刻覺得全身輕鬆起來,望著媳婦,整個臉都笑開了。
「阿母,妳坐一下,我去煮飯。」
「我去幫妳煮!」金水嬸霍地站起來,興致沖沖地說。膝蓋一不小心碰著茶几,嘩啷一聲,杯子倒了,流了一桌一地的水。
中午剛吃過飯,阿秀正在廚房裡收拾碗筷,客廳的電視機裡有一個身段苗條的女人在扭扭捏捏地唱著歌。金水嬸坐在沙發上,陽光照得她全身暖洋洋的。對面坐著她的第四兒子阿和,白襯衫、紅領帶,西裝褲熨得畢挺,從頭到腳打扮得整齊白淨。金水嬸滿心歡喜地望著他。
「阿和,你吃飽了沒有?我看你怎麼只吃了一小碗。」
「有啊,怎麼會不吃飽。」阿和眼睛專注地望著電視機說。
金水嬸回頭望了望廚房的方向,壓低了聲音叫著兒子:「阿和,這個月的會錢和利錢──」
他突然站起來,走過去把電視關掉,客廳裡立刻靜默了下去。他回到原來的座位,神情肅穆地看著她。
金水嬸突然覺得心虛起來。
「都是那個夭壽的什麼牧師,才會把我們騙得這般苦慘。那五六萬塊,他吃了怎麼也不怕脹死?不怕給雷公殛死?──」
「騙都被他騙了,罵也沒有用。」阿和說:「就算我們傻,花了錢也買了一次經驗。」
「經驗?這種經驗誰買得起?現在會錢也到期利錢也到期,人家來討錢討得急的像鬼要捉去。」
金水嬸眼睛望著兒子,只見他用手把茶几上的杯子向左轉過來又向右轉過去,沉默地,一直沒有接腔。金水嬸突然覺得很灰心,剛才的欣慰和歡喜都漸漸往下沉了,沉到一個深黑冰冷的潭底。隔了好一會兒,才聽見兒子說:
「我們現在手頭也很緊,那麼多錢──」
阿和說著,突然站起來,走出客廳。
金水嬸望著兒子的背影,不禁心酸起來,眼淚忍不住也流了下來。
陽光懨懨地穿過玻璃照進屋子裡,塵埃飛揚著,有荒郊古墓的淒涼,壁鐘從牆上發出「滴答!」「滴答!」的聲音,有一種恐怖的寂靜。
大約隔了一盞茶的工夫,阿秀跟阿和雙雙走進客廳。阿和仍然低著頭坐在金水嬸的對面,阿秀先替金水嬸倒了一杯熱水,然後在她的旁邊坐下去,顯得無比關切地望著她。
「阿母,」阿秀開口說:「講起來都要怪那個夭壽人,心腸那麼惡毒,連阿和向朋友借的七八萬塊也統統被他騙去了。這幾天,人家天天來討錢也是討得──唉!一次七八萬,我們怎麼還得起?但是,」她看看坐在一邊沉默著的丈夫,又望著金水嬸:「妳是我們的父母,妳的事我們也不能不管。」她將一把十元鈔票放在桌子上,說:「這是兩百塊,再多我們實在也沒辦法了,妳先拿回去湊湊數,先給了明後天的會錢或利錢,以後大家再來設法。妳的兒子那麼多,大哥二哥都買了房子,妳才應該去向他們拿。總不能大的二的都不管,卻要由我們小的一個人來負責。」
阿秀很流利地說了這許多話,金水嬸聽在心裡,一下子也覺得滿有道理。但是單單兩百塊要做什麼用?金水嬸看看自己的兒子。只見他仍然低著頭,一副無限愧疚的樣子。後來,終於也這樣說:
「阿母,我們目前的困難妳也知道,大哥二哥比較有錢,妳應該去向他們拿。而且做大的人更有責任。」
金水嬸失望地歎了一口氣,很想不要他們那兩百塊,但是,回頭一想,又覺得或許再到別個兒子那裡,還可湊出一個數目來。
「好啦,既然你們都這樣說,我也──」
金水嬸突然覺得心酸起來,話沒說完,眼淚已經掉了下來。她挽著布包,用雨傘當拐杖,蹣跚地走下樓梯。兒子和媳婦都在後面殷勤地叫:
「阿母,小心一點走,不要跌倒了。」
「有空時常來啦,阿母,時常來走走看看啦!」
她沒有回頭看他們,只是在嘴裡應著:「好啦!好啦!」眼淚卻忍不住潸潸地流了一臉。
她木木地走進昏昏欲睡的陽光裡,走進空氣裡飛揚著灰撲撲的塵埃的基隆的市街。不知從何處傳來的一陣乞討的聲音:「哎喲好心的阿叔阿嬸啊──,可憐我是無依無靠的人哦──!可憐我──哦!」像一首歌,唱著生命的荒涼。
她想前想後,想來想去,愈想心裡愈傷心。不論怎麼樣,她都不相信她的兒子會對她這樣。尤其是這個阿和,小時候是一個那麼乖巧聽話的孩子。
「阿母,妳不要哭啦,等我長大,一定賺很多錢給妳,妳不要再哭啦!」
每次遭到丈夫非理的拳腳踢打,總是這個兒子來安慰她,使她在痛苦中始終對將來、對這些兒子抱著無限的希望,使她在幾度想自殺,想逃離家庭的時候有繼續活下去的勇氣。那一次,也不過是去年的事,阿和當兵回來不久,他們母子在飯後談起他即將來臨的婚事。
「阿母,我現在已經有很好的職業,等我結了婚,我一定要接妳來和我們住一齊。」他說:「妳為我們這些孩子辛苦一輩子,以後,妳應該好命,應該過得舒服爽快。我每個月已經賺不少錢,妳不必再這麼艱苦啦,每天挑雜貨出去賣,會給人家笑,兒子這麼多──」
這些話使她感動得眼淚都流了下來。她想,為兒子受了一輩子的苦,沒有白費。但是,現在──
她左思右想,無論怎麼想都想不明白。
一個乖乖的孩子,怎麼突然會變得這樣?如果不是有人常常在他耳邊咦哦示唆,怎麼會變成這樣?
她這樣想著,腦海裡立刻閃過阿秀那個靜默的微笑的神情,心裡不禁就疑疑惑惑起來。
這個女人,平時看她沉靜靜的,但是,講起話來卻又像是很厲害的樣子,如果她在阿和耳邊咦哦示唆,少年人耳根軟綿綿的,怎麼經得起女人教唆?
她沿著運河的河堤一步步蹣跚地走,心裡這樣一想,就決心不去大兒子家裡了。她過了橋,繞過基隆郵局。她要到銀行去找她大兒子。
太陽已經隱藏起來了,天空低垂著一大片烏雲,沉甸甸地壓在一排排高樓灰暗的屋頂。人們慌匆匆地在街上行走,有的甚至急促地跑起步來。大雨似乎又要來了。
金水嬸在走廊裡來回逡巡了兩三趟,在那一排機關辦公室的門口怯怯地張望了半天,不知道應該從那一個門進去才對。她從來沒有來銀行找過她大兒子,只是有幾次和她最小的兒子經過這裡時,他曾經告訴她:阿盛就在這裡上班。於是她就記住了,但是也記得不真切。每一個門都好像是,又好像不是。她又不認得字,看不懂門口的招牌。
「這位先生,借問一下,合作金庫是那一間?」
「那間啦!」
金水嬸半跑著追在那人後面,指著那一家的門說:
「這間是不是?是這間哦?」
「是啦!」
金水嬸向裡面望了望,把挽在手臂上的布包向肩上挪一挪,挾著雨傘,走進去。迎面有一排半圓形的櫃台,櫃台上樹著幾支牌子。金水嬸只認出上面寫的數目字。櫃台外面朝裡站著幾個人。她走近櫃台,向裡面坐著的一排一排的人張望了半天,但是沒有看到她的大兒子。
「喂,借問一下──」她向櫃台裡面的人說。
人們望了她一眼,沒有理睬她,又各自忙著自己的事。
她把頭伸向櫃台裡邊,對距離最近的一個人說:
「讓我借問一下,這位先生──」
他似乎沒有聽見,連頭都沒有抬起來,仍然自顧在翻著一些帳簿。
金水嬸望著那許多人,不禁覺得心虛起來。她猶豫了一下,終於又鼓起勇氣,略略提高了聲音說:
「讓我借問一下啦──」
「什麼事?」那人仍然埋著頭。
「我要找一個人。」
「妳找人要去派出所,我們很忙,沒有時間。」那人邊低頭忙著工作邊說。
金水嬸怯怯地望了他半天,不知怎麼辦才好。這時,她發現站在櫃台外邊的一個年輕人正在望著她,便又鼓起勇氣向他問道:
「借問一下,有一個叫王財盛是不是在這裡辦公?」
「什麼人?我不知道。」那人指指櫃台裡面的人說:「問他們才知道。」
「喂,你們這裡有沒有一個叫王財盛?」那年輕人大聲說:「這個阿婆要找他。」
「妳要找王經理?」剛才那個男職員停了工作望著金水嬸。
「是啦!」
「妳是他的什麼人?」
「阿盛是我的大兒子啦。」
「哦,妳是王經理的老母,失禮!失禮!」他站起來,很熱切地招呼著金水嬸,「有啦,王經理在裡邊。」
他把櫃台上的一塊木板拉開,現出一個門來。
「妳由這裡進來,我帶妳去。」他說。
「真多謝!真多謝!」金水嬸跟在那人後面,「你真好心,勞煩你啦!」她說。
那人走到一間房門輕輕敲了一下,就進去了。金水嬸立刻也跟著走進去。她一眼就看到她的大兒子正坐在一張很大的桌子前面,低著頭在寫字。
「王經理,老太太要找你。」那人恭敬地說。
金水嬸滿心歡喜得笑瞇了眼睛,望著她的大兒子,剛才那陣緊張的心情都輕鬆起來。
「阿盛!」她興奮地叫。
他抬起頭來,看見金水嬸,神情突然愣了一下,立刻對那人說:「好,謝謝你!」
那人微微向他鞠個躬,出去了。金水嬸還在後面說:「真多謝,你這個人真好心哦!多謝啦!」然後,她就低著頭邊解開布包邊對她的大兒子說:
「阿盛,你們這裡的人真好心──」
「什麼人叫妳來這裡找我?」
「這包乾魚脯是我今年夏天曬的──」
「到底是什麼人叫妳來這裡找我的啦?我在這裡忙得連吃飯的時間都沒有,妳拿這些乾魚脯來這裡給我做什麼?妳不會拿到家裡去?」
金水嬸這才看到兒子滿臉不耐煩的急怒的神色。她心裡突然一沉,雙手捧著那包乾魚脯,怔怔地愣在那裡,像做錯了什麼大事,嚇得變了臉色。
「妳要來也要穿得體面一點,穿得這樣黑墨墨破落落的,給人看到教我要把面皮放到哪裡去?」他似乎極力在壓抑著他激怒的心情,以低啞而急促的言語責備她。
金水嬸站在一邊,迷惑惶恐地望著兒子,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妳到底有什麼天大地大的事情,一定非要到這裡來找我不可?到家裡去不可以嗎?我五點多就下班了,妳難道就不能在家裡等?」他說。
「那些會錢和利錢,人家每天來討得鬼要捉去一樣,不然,我也不會來銀行找你。」她幽幽地說,自己覺得像是在做夢。
「這種事情,在家裡告訴我不是一樣嗎?在這裡,我忙得──怎麼有時間和妳談這些?」
他草草把布包裹起來,抓起雨傘,塞進她懷裡。
「妳趕快回去,等我五點下班回到家裡再講。」他說。
他開了門,拉著她往後面的一個小門走。
「由這個後門走出去,直直走完這條巷子出去就是大街。」他說:「以後有事情,到家裡告訴阿貞或者等我回來再講都可以,絕對不要再來這裡,我忙得──那裡有時間來陪妳?妳自己好好走,我要回去辦公了。」
金水嬸站在那個後門口,望著那條直直的狹小的長巷,心裡感到無比地惶恐和茫然。這些經過和她原先的想像太不相同了,她的思想一下子適應不過來。她心裡疑疑惑惑的,不懂為什麼兒子長大了都會變得這樣。她簡直不相信這是真的,倒像是在做夢。
灰灰的長巷直直地向遠處延伸,兩邊的大樓陰沉沉地聳立著。巷子裡只有大雨嘩嘩地下著。汽車聲、喇叭聲、人聲,都隔著一排高樓傳過來,隱隱約約的,恍如陰陽隔世。
四
金水嬸回到八斗子已經是下午六七點鐘了。風雨依然嘩嘩地下個不停。
一走近家門,她就看見從門縫裡漏出的亮光,她立刻覺察到一種異乎尋常的氣氛。推開門,果然看見大廳裡坐的、站的擠滿了一屋子的人,有她家的堂親三叔公、阿傳、阿標和他們的女人以及幾個後輩的子姪,還有做里長的土生叔、隔壁的旺財嬸和一些別的人。她的子姪一看到她,立刻大聲說:
「好啦,二姆回來了。」
金水嬸訝異地望著一屋子的人,一種大禍臨頭的預感使她心裡撲通撲通跳。只見三叔公站起來走到她面前,用一種緩慢低啞的聲調對她說:
「今天下午,金水跟他的結拜兄弟南山和阿樹吵架,金水那個雷公性,自己氣得頭痛,倒在地上滾。」
「哎喲,怎麼這般夭壽?做祖父了還和人吵架,不怕人笑才這樣。」金水嬸立刻向房間走去,「有怎樣沒有?真夭壽哦這個金水。」
「金水嬸,妳現在不要進去,劉先生替他打了針,他剛剛才睡去。」土生叔說。
「這個人就是愛這樣跟人家番,自己這幾天身體也不清爽,一直在叫頭痛,怎麼也愛跟人家這樣。」
三叔公把幾個紙包遞給她,說:「這些藥,劉先生開的,醒來先給他吃一包,以後照三餐飯後吃。」
「醫生說有要緊沒有?」
「沒什麼啦!」三叔公說:「打針吃藥就會好了。」
「沒有別的事,我們也應該回去了。」土生叔站起來說。
「再坐啦,土生,你反正閒著,也沒有事做。」三叔公說。
「不能啦,已經六七點,要回家吃晚飯了。」
其他人也紛紛站起來,金水嬸跟在眾人後面,頻頻道謝地送出大門。
「真多謝!慢慢走啊。」
屋子裡只剩下三叔公以及阿傳、阿標和他們的女人等一干堂親。
「真夭壽哦,到底是為了什麼事和人家番得這樣?」金水嬸說。
「我們也不知道,這種風雨,大家都把大門關得緊緊的,只聽到二哥在那裡幹公幹母說,我金水沒有那麼衰啦,欠錢不還?幹──哎喲,我都學不來。」阿傳的女人說:「和阿傳過來看的時候,金水已經倒在地上哀哀叫了。」
「金水到底欠他們多少錢?怎麼會弄得幾十年的換帖兄弟變成仇人一樣。」
「近萬塊啦!」
「這一點錢,何不叫妳兒子拿回來還。一輩子名聲那麼好,到老了才給人這樣議論,很不值得哦!」三叔公說。
「唉!大家都在叫艱叫苦!」
「平時會錢不都是寄回來了嗎?怎麼現在才在叫艱叫苦?」
「以前生意還有賺一點,現在,都給人倒掉了。」金水嬸幽幽地說。
「哎喲夭壽哦!二嫂,妳怎麼不早一點告訴我?這怎麼可以?」阿標的女人突然嚷起來:「這樣,我借給妳的兩千塊怎麼辦?妳要還給我。」
「會啦,我要還給妳啦。做牛做馬我都會還──。」金水嬸的眼淚忍不住地流了下來。
昏暗的燈光照在她蒼老疲倦的臉上,灰白的頭髮散亂地披在她的鬢頰,背微微佝僂著。大家突然發覺,金水嬸這幾天好像一下子就老了十幾年。
「妳不要在這個時候逼她。跑了一整天,也得先讓她休息。」三叔公說:「我們都回家吧!這麼晚了,也都該吃飯了。」
「二嫂,妳也來我家隨便扒一碗飯吧!」阿傳的女人說:「自己一個人,這麼晚了,煮了也麻煩。」
「免啦,我吃不下。」
金水嬸看眾人站起來,也跟在後面。三叔公又回頭來叮嚀她:
「不要緊啦,以前比現在還艱苦的日子都有過。現在孩子都大了,妳把心情放寬一點,晚上好好看顧金水。他只是脾性壞,做人倒是很實在。幾十年的夫妻──」
「是啦,二嫂,心情放開一點。晚上如果有什麼變化就來叫我們。」
眾人走了,金水嬸正要關門,突然看見阿標的女人匆匆忙忙又跑回來。
「二嫂,妳要真的哦,那兩千塊要真的趕緊還給我,我這幾日也急著用錢。」她說。
「會啦,妳放心,我一定會還給妳。」
「妳要真的哦,我是好心借給妳,妳要趕緊還我。」她轉身走了,還哩哩囉囉低聲說:「真夭壽,你們的錢怎麼會給人倒了?」
屋子裡靜悄悄的,外面的風雨呼哇呼哇叫。金水嬸熄了客廳的燈,走向房間。裡面黑烏烏的,天窗已經透不出光來了。金水嬸在床頭叫:「金水,金水……」他顯然是睡熟了,一點動靜都沒有。她摸摸他的頭,沒有發燒。
「真夭壽你這個人,欠人的錢還敢和人大聲小聲。」她說。
金水嬸摸到床尾,接水的臉盆還在那裡撲通撲通響。她把水倒進尿桶,隨即上了床。棉被濕潤潤的。她弓著身體,曲起膝蓋來頂住下顎,眼睛睜得大大的,腦子裡一片空白。許多事情都像在做夢,使她不能相信。但是,一摸到金水冷冰冰的腳,她卻又恍然大悟,這不是夢,是事實。於是,她的眼淚又汨汨地流了下來。
房間裡寂靜得只聽見漏水掉在臉盆裡的聲音,由滴答滴答,漸漸變成撲通撲通。金水嬸任她的眼淚在臉頰上乾了。
她突然發覺屋裡的寂靜有點怪異,但是,仔細一聽,又覺得一切都很尋常,仍然只是臉盆裡撲通撲通的單調的聲音。而正是這分單調,才使她感到微微的不安。她聽不到金水平常濁重的呼吸。
「金水!」她輕輕叫著,沒有反應。她又輕輕踢著他的腳。
「金水,金水!」
她突然恐怖起來。
「金水,你是怎麼了?」
她慌張地爬到床頭,推著他。一面把手放在他的鼻下,一面把耳朵貼到他胸上。微微的鼻息和心跳才使她放下心來。
「睡得這樣死!」她說。
她替他把棉被拉好,弓著身體傍著他坐在床頭,把他一隻冰涼的手緊緊握在她溫暖的手掌裡。三十幾年了,就是這個人,命中注定,她要跟定了他。從少年一直到老,一點都沒有改變,從來沒有給她好日子過,不是打她就是罵她。但是,她還是這樣跟他活了三十幾年。現在,他就躺在她身邊,這麼實在。她從來沒有發覺,他原來竟跟她這麼接近。艱艱苦苦巴望了三十幾年,望到兒子長大了,大學畢業了,娶妻成家了。原來都只是一場空夢,他們不是她的。只有這個人,儘管他有許多缺點,使她流了幾十年的眼淚,但是,結尾,他終究還是她的,實實在在的。她也是他的。
金水嬸的眼淚沿著面頰緩緩地滾下來。
漸漸的,她覺得有些睏乏,竟坐著而恍恍惚惚地瞌睡著了。不知道過了多久,她才發覺握在她手中的那隻冰冷的手微微動了一下,接著聽到他一聲低低的呻吟。
「怎樣?金水,你覺得怎樣?有好一點沒有?」
他把頭連續扭動了幾下,哎喲哎喲地呻吟了起來。
「怎麼了金水,你哪裡不舒服?」
「我的頭啦,我的頭,哎喲!」
「抹冰薄荷好不好?我替你抹冰薄荷好不好?」
金水嬸慌慌張張地掀起外裳,一隻手在身上掏掏摸摸,嘴巴哩哩囉囉地:「到底放在哪裡?夭壽,真要找就找不到了。金水,你忍耐一下。放在哪裡?夭壽!」她摸了半天,才在第三層衣服的口袋找出那截冰薄荷來。
「這樣,有好一點沒有?」
金水的頭扭動得很厲害,房間裡又沒有燈,使她很難把冰薄荷抹在他額上。
「金水,你安靜一點,頭不要這樣搖來搖去呀!」
「哎喲,我的頭啦!哎喲!痛死啦,哎喲,哎喲……」
「金水,金水──」她手上的冰薄荷突然被金水扭動的頭碰掉了。她一邊雙手在金水的枕頭邊摸尋,一邊聽著金水越來越大聲的哎喲哎喲地呻叫,不禁心慌起來。摸到金水的頭,她突然抱緊他,忍不住哭起來:
「金水,你是怎樣了?金水、金水……」
金水被抱著的頭仍然痛苦地扭動著,嘴裡不斷呻吟。突然,他奮力推開她,翻滾著,大聲號叫:
「哎──喲──!我會死啦!我會死啦……」
金水嬸被這麼一推,才突然驚醒過來。慌慌張張爬下床,冒著風雨奔到隔壁,用力捶著門板。
「三叔,阿傳,快來啊,金水壞啦,趕緊來啊!」
片刻之間,三叔公、阿傳、阿標和他們的女人都擠在房間裡忙亂成一團。手電筒照著床上扭動掙扎的金水。
「阿傳去叫劉先生啦,金水,你忍耐一下。」三叔公說:「妳藥有沒有給他吃?」
「沒啦,他一直睡得好好的,突然睡醒就這樣唉唉叫。」金水嬸說。
「不要緊啦,只是頭痛沒有發燒,不要緊啦!」
眾人束手無策地圍在床前,金水嬸只是嗚嗚地哭。過了一陣子,金水終於安靜下去了,哀叫的聲音也低了,漸漸變成只有單調的哎喲哎喲的聲音,最後,終至一點聲音都沒有了。
他似乎又睡著了。「不要緊啦,這種頭痛症,一陣一陣。」
「不要吵,再讓他安靜睡一下。」三叔公說。率先走到大廳裡,正好迎著去請劉醫生的阿傳回來。
「劉先生不在家,三更半夜,連他女人都不知他到哪裡去了。」阿傳氣喘吁吁地說。
「不要緊,金水現在很安靜了,大概不會怎樣。」三叔公說:「三更半夜,你們愛睏的就回去睏,我在這裡守一會。金水說不定還有變化,只有一個女人,到時要怎麼應付?唉!兒子養了六七個,沒有一個做得了手腳。」
金水嬸坐在床頭,小心翼翼地替金水拉好棉被,在手電筒的微光下留心看他的神情,他似乎真的平穩了不少。但是,過了一些時候,正當金水嬸恍恍惚惚要睡了,忽然聽見他輕微地叫了一聲「阿蘭!」金水嬸立刻像觸電一般,醒了。幾十年了,他不曾這樣叫過她。她慌忙打亮了電筒看著他。他又彷彿是睡去了,平穩地闔著眼睛,額上鼻尖都沁出一粒一粒的汁珠。金水嬸用手一摸,冷冰冰地黏著手。
「金水。」
突然,他又緩緩睜開眼睛,像是醒了,在回應她。
「阿蘭!」
隔了一會兒,他又叫了一聲,怔怔地望著她,像是有話要跟她說,終於又說不出來。
「金水,你要什麼?」
只見他嘴唇蠕動了良久,很艱困地,終於說了一句:
「錢!」眼睛一闔,似乎又睡去了。
「金水……」
金水嬸心裡一驚,慌忙去摸他的胸口,跟著把耳朵貼上去,聽了半天,突然,「哇!」地大聲號哭起來。
三叔公一干人立刻衝進去,電筒丟在床上,仍然亮著,但看不清屋裡的情形,只看到金水嬸趴在金水身上哭:「金水啊,你怎麼這樣狠心丟下我一人呀,金水啊……」三叔公把手放在金水的鼻尖,搖搖頭,「老了!」他說。接著阿傳和阿標的女人以及一干子姪也來了,房裡房外擠滿了一屋子的人。三叔公冷靜地先把年輕一輩的人都叫到大廳,找了兩塊木板併在地上,用桌罩把大廳的神明遮起來。然後發號施令,叫阿傳阿標把金水抬到大廳。阿傳和阿標的女人,一人一邊攙著金水嬸,她已經哭得身體都站不起來了。先是由阿傳阿標開始,到一干子姪們,男的女的都已一一給金水上了香燒了紙錢。然後,女人們才一個個蹲在地上,循著八斗子的古例,開始嗚嗚咽咽地哭起來。這個時候,金水嬸更是聲嘶力竭地嚎啕:
「金水啊,你這樣丟下我一個要教我怎麼辦呀?金水啊,你要來帶我去呀金水啊……」
哭了一陣,一干女眷才一個一個站起來,擦了眼淚,又上了香,算是已經為死者盡了哀。而金水嬸仍然獨自怨痛地嚎啕著,聲音都啞了。
「二嬸,不要哭啦,不要這樣哭啦!」
「好啦,二嫂,哭一下就好了,保重身體要緊,還有很多事情等妳來發落。」
眾人紛紛勸著她,過了好久,她才漸漸收了淚,站起來。
「三叔,這些事情都全仗你替我作主,我全心亂糟糟。」
「好啦,妳回房間躺一下,整天都沒休息也不行的,這裡的事由我來發落。」
「我怎麼睡得下,金水他突然這樣老了,丟下我一個……」
金水嬸說著,忍不住又嗚咽起來。
「妳不要再哭啦,大家才剛剛停了,妳又要哭。人老都老了,哭也沒有用。」三叔公說:「現在大概天都快亮了。阿傳阿標,你們在這裡替金水守靈,也算你們做一場堂兄弟的情分。其他的人都先回去,所有的事情等明天再發落。」
按照八斗子的古例,妻子是不能替死去的丈夫守靈的。所以,等大家都走了,金水嬸又燒了一堆紙錢給金水,才悲悲切切地回到房裡。
她裹著棉被把身體弓起來,靠在床頭,像一隻死去的大龍蝦,眼淚地流個不停,把膝蓋上的棉被哭濕了一大灘。這樣過了許久,她眼淚也漸漸乾了。眼睛睜得大大的,看看四面的情形。房裡黑鴉鴉,但住了幾十年,四面的東西仍然清楚可辨,一切都是原來的樣子,一切都沒有變化。她突然覺得奇怪,所有這些事情,恍恍惚惚的,都不是真的。她想,不過是在做夢罷了,這些事情都是夢。明天早上醒過來,自己好好地睡在床上,金水一大早賭輸了錢回來,一進門又會大聲小聲,全身活跳跳在幹公幹母:「妳娘,做女人也睏得這麼晚,直到日頭曬屁股了還沒起來煮早飯,幹妳母哩!」
遠遠傳來公雞「嗚喔──喔」──的啼聲,嗓子有點破裂了、啞了,不像平日那般珠圓玉潤。在強風細雨的凜冷的黎明,尾音拉得長長的,聽起來,竟自有點顫抖、有點淒厲了。
第二天,八斗子的天氣竟自晴了,陽光露出臉來,灰撲撲地發了霉似的。空氣裡有一種昏昏懨懨的倦怠。過了午,金水嬸的兒子媳婦和一干孫子們都回來了。
大廳的門半掩著,門上斜斜地貼了一張白紙。屋子裡陰暗的地方擺著幾碟油燈,正幽昏昏地燃著。在大白天裡,顯得有點陰森鬼魅。金水嬸正蹲在地上燒紙錢,迎著陸續進門來的兒子們,眼淚忍不住又汨汨地掉下來。
「金水,兒子們都回來看你了!」她嗚咽著說。
她那最小的兒子一進門,就「哇!」地號哭起來,氣氛立刻顯得愁慘萬分。金水嬸雙手抱著他:
「可憐,你這麼小就沒有父親,以後誰來照顧你培養你呀?金水,可憐你這個最小的兒子呀,金水……」
金水嬸忍不住又放聲大哭起來。其他的兒子也都顯得面容哀淒,眼眶紅紅的。上了香,燒了紙錢,照例最親近的人是要瞻望死者最後的容顏。三叔公把覆在金水臉上的被單掀開,讓他的兒子們看最後的一眼。金水的眼睛竟然睜得大大的,像是醒著,在發怒。三叔公說:
「金水,你的兒子們都回來了,你沒有解決的後事他們會替你發落,你的眼睛可以閉上了。」
然後用手在金水臉上輕輕撫了一下,金水彷彿是聽見了,果然就閉了眼睛,像是真的睡去了。他的兒子們都忍不住掉下眼淚,甚至嗚嗚咽咽哭出聲來。而他的媳婦們也都循著八斗子的古例,全都蹲在地上,有聲無詞地乾號了幾聲,也算是為死者盡了哀。隔了一會兒,眾人終於收了眼淚停止哭泣了,金水嬸和她最小的兒子卻仍然抱在一齊哭做一堆。
「阿雄,不要再哭,你這樣大聲哭,也害得阿母哭得聲音都沙啞了。」
阿盛以長兄的口吻這樣既算勸止又是命令地對最小的弟弟說。然後,又充滿感情地輕輕撫著金水嬸的背。
「阿母,妳不要再哭了,保重身體要緊。」
但是哭者似乎並沒有聽見,仍然一味地嚎啕。
「阿爸、阿爸、阿爸……」小兒子只是這樣不斷哀叫。
金水嬸則把她一生所經歷的辛酸、悲慘、艱苦,統統在號哭中向死去的金水細訴。哭了許久,實在已經啞得哭不出清楚的聲音來了,她才漸漸停止,擦乾眼淚,回頭來哽咽著勸慰她的小兒子。
「三叔公,我阿爸最後有什麼交代沒有?」
「這要問你們老母才知道。」三叔公說。
「他哪裡有什麼交代,斷氣斷得那麼快,只講了一句……」金水嬸想到金水臨死時的情景,忍不住眼淚又汨汨地流了一臉。
在金錢這方面,他是一個守本分的人,一生窮得這樣,他也絕少去向人開口伸手。這一次,他親自四處去借,竟落到這樣的下場。而他明知他自己是不能還這些錢了,對這些兒子們他也是已經不存什麼希望了。那麼,當然就只有她來替他頂這個枷。他心裡一定是不安的,覺得對不起她,所以臨要斷氣了才會那樣念念不忘那些錢。還是三十幾年的老夫妻才能了解她這種苦慘的處境和心情。
金水嬸這樣思想著,就再也忍不住又放聲大哭了起來。
「不要再這樣哭啦,阿蘭,妳哭死了也不能使金水再活過來。兒子們都回來了,再大的事情他們也會替妳解決。不要再這樣哭啦,保重身體要緊。」三叔公說。然後又把昨天金水如何因為頭痛而至死亡的經過,向金水嬸的兒子們簡單敘述了一遍。
「你們阿爸要斷氣時的心情,我想你們做兒子的人一定是很了解了。」他說。
「是啦,等喪事辦完了,這件事情我們兄弟一定會設法解決,你放心啦,三叔公!」
這時候,只見阿標的女人陪著旺嫂站在大廳外,指指點點地向裡面窺看。
「她的兒子們都回來了,旺嫂,妳要講就趁這個時候。不然,恐怕妳會拿不到錢。」阿標的女人說。
「人這麼多,阿標嫂,妳走前面啦!」
阿標的女人於是就當先走了進去。靠在大門邊望著金水嬸的兒子們。
「你們都回來啦?」她說。
「是啦,四嬸!」
「唉!二哥真沒福氣,兒子都大了,有地位了,剛剛要好命了才來死。實在──」
旺嫂站在她身邊,也微微笑著,向金水嬸的兒子們點頭招呼。但隨即,她就發覺自己這樣的微笑在這種場合實在很不適宜。於是,她立刻神色一整,顯出一副憂傷的面容,說:
「真讓人想不到,一個活跳跳的人,會這樣突然就老了。唉,真沒福氣。」
大廳裡的人都望著她,沒有人接腔,氣氛立刻靜默了下去,使她感到微微的不安。隔了片刻,終於還是三叔公對金水嬸的兒子們開了口:
「我們出去吧,到你們阿傳叔家的大廳坐一坐,還有許多事情我們要商量,馬上就要叫人去買棺木、擇日、請道士,叫人來幫忙搭道場,事情多得……」
他一面說,一面率先走出大廳。金水嬸的兒子媳婦和孫子們也相繼跟著離開了。金水嬸則仍然蹲在地上,一張一張把紙錢放入一口專用來燒紙的鐵鍋裡,每當火快熄了,她就再放一張。火光映著她的臉,一下子紅亮起來,又很快地灰暗了下去,一明一暗,有一種說不出的詭異、陰森、變幻莫測。
旺嫂跟著阿標的女人挨到金水嬸身邊,嘴巴嚅嚅了半天,終於輕輕地叫:
「金水嬸!」
金水嬸很專注地望著燒著的火花,彷彿沒有聽見,又往火堆裡丟了一張紙錢,火立刻又「煌!」地燃了起來。映得她滿臉通紅。
「金水嬸!」
旺嫂又叫了一聲,金水嬸這才遲緩地把頭抬起來。火光又暗下去了,只見她神情木木,顯得灰敗頹暗。
「旺嫂,」她沙啞地輕喚了一聲,又垂下頭往火裡丟了一張紙錢,憂戚地說:「金水,旺嫂來看你了。」說著,眼淚又簌簌地流了下來。
旺嫂突然覺得很心虛,像做了什麼對不起人的虧心事被發現了。嘴唇蠕動了半天,才終於含含糊糊地說:
「金水嬸,妳──不要這樣悲傷啦!」
說著,眼眶忍不住也竟紅了起來。
五
金水的喪事才辦完,第二天一大早,三叔公就列了一份詳詳細細的帳目給金水嬸的兒子們。
「每一項費用都記在裡面,總共是六萬四千元,這是剩下的六千元。」三叔公說:「這件大事辦完了,還有你們阿爸未完的債務和會錢,我也都列在帳簿後面了。你們商量一下,看是要怎麼解決。我還得去辦一些事尾,回頭再來。」
他們輪流著翻看帳目,對於喪葬費這一節,倒是真心實意地感激著三叔公,要不是三叔公負責發落這件事,想只用六萬四千元就把場面裝點得那麼熱鬧也不可能。但是對金水留下的那些債務和會錢,他們可就很有計較了。
「怎麼會一口氣就欠人十二萬多呢?嚇死人!」阿統的女人從丈夫手中接過帳目來,吃驚地說:「單是會錢就七八萬,這些錢都用到哪裡去了?」
「每一項下面不是都注明了用途嗎?」阿統指著帳目說:「這一項是阿和結婚用,這一項也是阿和結婚用,這一項是阿義結婚用,還有這幾項都是阿盛和阿和做生意用。每一條都清清楚楚。」
「我們結婚時簡單得連禮餅都只是意思而已,哪裡有用什麼錢?」阿和說。
「我們結婚更簡單,連禮餅都沒有。」阿義也說。
「你們怎麼沒用到錢?帳目裡記得清清楚楚。」
「你還說,你們拿去做生意本的錢就不只七八萬,我們不過才用去一萬多。」阿義說。
「這怎麼可以說是我們做生意用掉的呢?阿爸自己要投資,賺錢的時候他也分了,哪裡是給我們做生意本?」
「好啦,現在不必計較這些啦,看是要怎麼解決,趕快商量一下。」
「是啦,這些債務我們要推也推不掉,我看,我們有多少錢就出多少錢,父母是大家的,有錢的人多出一些,沒錢的人少出一些。」阿盛的女人說:「我們一個人賺錢五六個人吃飯,你們賺錢的人比我們多,吃飯的人比我們少,應該要怎麼辦由你們憑良心說好了。」
「對啦,這樣很公平,有錢的人多出一些,沒錢的人少出一些──」
「但是,究竟是誰有錢誰沒有錢呢?」阿和的女人說:「你們都有房地產,我們卻還在租人家的房子住,每月還要繳一筆房租。」
「哎喲,誰不知道你們錢飽飽在借給人家生利息。」阿統的女人說:「我們買房子也是向別人借的錢,都還沒還完呢!」
「如果要講公平,就應該看這些錢是誰用掉的,多用的人當然就該多出,少用的人就少出,這樣才是真公平。」
「哦,你那麼聰明?父母不是你的?阿爸的債務都與你無關?」
「不是我們用去的錢當然與我們無關,總不能你們用的錢,叫我們還債!」
「有關也沒辦法,我們剛買了房子,家裡的彩色電視機、洗衣機、電唱機、熱水器都是分期付款買的,每月還要繳好幾千,還有那套沙發兩萬多,錢也沒還給人家,我們怎麼有錢來替你們還這些債?」阿統也幫著他女人說。
「哦,要這麼說的話,我們也新添了一套沙發、新買了一部彩色電視機,錢也還沒付清,我們也沒錢還債!」
「你們為什麼不節省一點呢?都要這麼講求享受、講究氣派的話,再富有的人也沒錢。」阿和說。
「你叫我們節省一點,那你自己呢?你要是節省一點,這十二萬塊你一個人也有能力負擔。而且你用去的錢又最多。」
金水嬸坐在金水的靈桌旁邊,默默地把冥紙一張一張摺成元寶的形狀,一面聽著兒子媳婦們的爭論,一句話都沒說,眼淚早流了一臉。
次日,金水嬸的兒子和媳婦們就紛紛表示要回他們各自的家裡。金水嬸聽著,也沒表示什麼,倒是三叔公和一干堂親們再三挽留著他們。
「家裡只剩下你們老母一個人,你們平時連過年過節都難得回來,應該多陪伴她。」
「這七八天的時間,許多事情都沒有處理,應該及早回去看看。」
「那裡就差這幾天?兩個禮拜的喪假都還沒過完哩。」三叔公說。
「不好意思啦,七八天來我們一大堆人住在三叔四叔家,攪擾得他們忙碌碌得不得清閒。是應該回去了。」
「哎喲,笑死人!都是自己人也講這種話?」阿傳的女人說:「只怕你們在都市住慣了變成都市人,吃的好住的舒適,享受慣了,住我們這種草地房子會感到不方便。」
「是啦,如果不嫌棄就多住幾天了。」阿傳也說。
「不好啦,這樣攪擾你們怎麼好意思?而且孩子好幾天沒洗澡了,晚上也睡不好──」阿盛的女人說。
「說真的,我是很住不慣,好幾家人合用一個廁所,又是木板搭的──」
「不然,妳們女人先帶孩子回去,阿盛他們從小在這裡長大,應該比較習慣,就多住幾天陪伴你們老母。」三叔公說:「而且你們阿爸留下的債務和會錢也要你們出面來解決。」
「是啦,你們何需這麼急著回去?多住幾天,等事情都解決了再回去也不遲。」
金水嬸的兒子們最後終於多住了一天,也就急急忙忙回他們各自的家去了,任三叔公們怎麼挽留也留不住。臨走時,他們總算在三叔公的協調下做出了決定;那十二萬的債務由他們四個已經結婚成家的人平均分攤,言明在一個星期內都要把錢寄回來。但是兩個星期過去了,卻連一點消息都沒有。這期間,三叔公也曾出面去找過他們。但是,每一個人都有一套充分的理由來反對那個平均分攤的方法不公平。氣得三叔公當面罵了他們一頓,聲明從此再也不管他們家的事了。
每天晚上,金水嬸孤伶伶地坐在大廳裡,金水的靈桌上燃著一碟油燈,熒熒如豆的亮光映在屋子裡,忽明忽暗。使她覺得這個屋子太大太空太靜了,有荒山野壙的寂寞和荒寒。她現在明白,她不是做夢,一切都是真實的。金水的遺像就掛在牆上望著她。這些都向她證明,他確乎是死了。這個覺悟使她不禁又流下淚來。他活著其實對她也沒什麼幸福可說。但是,房子裡有兩個人,總讓她覺得彷彷彿彿的似乎有個依靠。無論大事小事,他即使只出一張嘴巴,在她感覺起來也是很實在很牢靠的。而現在,偌大的一個屋子卻只有她一人。
她的眼淚潸潸地流了一臉。
「金水啊,如果你死後有靈有信,晚上你要回來帶我一起去呀。」
她回到房裡,蜷曲了身體躺在床上,閉上眼睛,想趕快睡去。而呼吸通過黑暗、通過寂靜、通過空虛,她都聽得明白仔細。還有屋外呼呼的風聲,吹過樹梢沙沙作響,像幽幽的悲泣。
討債的人每天都來,起初大家因為金水嬸在村子裡一向很有信用,也很得人望,而且以為她的兒子多,在社會上也還都有一些成就。大家都相信她一定會設法還這些債務,所以也都還對她客客氣氣的。但是,時間久了,大家看她這樣一拖再拖,心裡不禁也急了,漸漸有點沉不住氣,說話也帶刀帶刺的,甚至還拉破了臉,不留一點情面了。
八斗子的冬天總是這樣,才剛放晴了,接著又是好長一段日子都是風風雨雨的天氣,到處濕漉漉陰沉沉的。強風挾著海浪的腥鹹,像刀斧般颳在臉上,鑽進骨子裡。天氣冷得人們直冒白氣。但是,旺嫂和其他幾個會首,以及南山阿樹一干人,卻不嫌風雨濕冷,一大早就不約而同地聚在金水嬸家裡了。
金水嬸穿得臃臃腫腫,幾綹斑白的頭髮凌亂地披在額前,後腦勺的圓髻也梳得鬆垮垮的,眼圈烏黑地凹陷下去,神色顯得很憔悴。
「我會還你們啦,……」
「還,單是嘴巴講有什麼用?別的錢可以給妳欠個一年半年,會錢哪裡有人這樣?妳自己又不是沒做過會頭。」旺嫂說。
「前幾回妳都說,過幾天一定還一定還,結果都是騙人的。又不是多大的數目,」阿標的女人說:「親戚之間,為了這點錢壞了感情對妳有什麼好處?」
「我現在沒錢,不是不還妳們……」
「妳怎麼會沒錢,埋一個死人那麼多錢妳們都花啦。這一點錢,講給鬼聽鬼也不信!」
「我的兒子還沒拿錢回來……」
「妳兒子有沒有拿錢回來我不管,妳只要把我的一萬五千塊還給我就好了,」南山說:「我是好心才借給你們,哪裡有一去不回頭的?要搶人吃人也不是這樣。利錢不給已經很過分了,連本錢也要吞去?土匪也沒有你們這麼狠!」
「我不是那種人啦,等我兒子拿錢回來……」
「我聽妳在講古哩!」阿樹嚷著說:「哦,如果妳兒子不拿錢回來,我們就應該被妳欠被妳吃啦?幹!我聽妳在唱山歌──唱樂的!」
「妳每次都說等妳兒子拿錢回來,我已經等了兩個多月了。二嫂,妳到底要叫我等到幾時?妳也要同情我一下,」阿標的女人說:「我全身骨頭都痛遍了,要給醫生看都沒錢。」
「金水嬸,我告訴妳呢,我們是念在幾十年老鄰居的情分才對妳這樣客氣。妳讓我們十次等八次等,騙小孩也不是這樣。」旺嫂說:「為了一個死人,六七萬你們都花了,會錢只是三百五百的事情,妳卻這樣九次拖十次拖!妳不要這樣軟土深掘!」
眾人圍著金水嬸,這樣指指點點,你一句他一句地指責著她。她木木地望著他們,只是流淚。
「我會還你們啦,幾十年的鄰居……」她說。
「鄰居,鄰居也要照理走,那裡有埋個死人六七萬都有錢,會錢卻拖了兩個月還不給人的?妳明明是軟土深掘,有錢不給人!」旺嫂突然拉住金水嬸的手,大聲嚷著:「走啦,看妳要到哪裡去講我都敢跟妳去,走啦!」
這時,左鄰右舍的人都跑過來圍在門外窺看。天空仍然下著濛濛細雨。
「是什麼事情啦?嚷得這般大聲小聲!」
「請你們大家來評評理。阿傳嫂,妳是她的親戚,請妳來做個公道!那裡有人像這樣,會錢一拖兩三個月不給人,看妳要到哪裡去講我都敢跟妳去,妳這樣軟土深掘!」
旺嫂說著,又去拉金水嬸的手。三叔公從人群中走出來大聲說:
「何必這樣呢?何必這樣呢?三五百塊的事情而已,何需逼人逼到這樣呢?」
「哼!錢不是你的你才說得這麼輕鬆,三五百塊而已怎麼不拿來還?還要我們八次來十次來的?你講了不會不好意思?上幾回就是因為你出面,大家尊重是你老人家,才又給她寬限五六天。現在,總共兩個多月了,錢在哪裡?什麼叫作逼人逼得這樣?什麼叫作三五百塊而已?你都是憑那隻嘴,講得好像在唱曲,好聽溜溜!都是騙人的!」
「妳這個女人怎麼這樣沒大沒小?七少年八少年對我老人家講這種話,妳不怕咬到舌頭?」三叔公說:「她又不是不還妳,真的是她兒子沒拿錢回來,鄰居做那麼久了,難道再讓她寬限幾天也不行?平時金水嬸金水嬸叫得親暱暱,到時為了這三五百塊錢就逼人逼得這樣?妳要走的路還長哩,往往也會有手頭緊要人幫忙的時候,何必為了這三五百塊就逼人逼得這樣?」
「寬限?寬限也要有個限度!你去探聽看看,哪裡有人會錢拖到兩三個月三四個月不給人的?」旺嫂也不甘示弱,說:「你如果過意不去,你來替她還啊!三五百塊而已?你講的比唱的好聽,哆餒咪!講樂的而已。」
金水嬸站在一邊,只是流淚。
「拜託妳不要這樣逼我去死啦!……」
「妳說什麼?好聽得很!逼妳去死?欠人的錢不必還嗎?什麼叫作逼妳去死?」旺嫂尖著喉嚨怪腔怪調地叫嚷起來:「死了就能了嗎?今天妳不把會錢拿出來給我,死我也敢追到陰司地府去和妳理論。」
「旺嫂,」金水嬸拉著旺嫂的衣袖懇求藉 :「我不是不給妳──」
「妳不要拉我啦!今天妳不把會錢給我,我就跟妳沒了。什麼老鄰居舊鄰居,不需妳來牽親攀戚啦!妳明明是看人好欺負要吃人。這樣倒人家的會妳會富有?」
「我會還妳啦,我不是那種人!」
「要給我,要給我就現在給啊!沒有錢?騙三歲小孩也不能這樣。有七八萬塊來埋死人,三五百的會錢說沒錢?妳明明以為我好欺負要吃我!」旺嫂說著,又去拉金水嬸的衣服,拖著她,「走啦!到媽祖廟口讓媽祖來評個理!妳當別人都是傻瓜?」
「旺嫂,請妳不要這樣!我給妳跪下磕頭啦……」
「磕頭?會錢不拿來,磕頭也沒有用!」
「妳不要這樣拉我,旺嫂,我拜託妳,我哀求妳,我給妳磕頭……」
金水嬸拉著旺嫂的手,抗拒著、掙脫著,眼淚潸潸流了一臉。突然,她雙腿一彎,果然撲地跪了下去。屋裡屋外的人都給她這舉動愣住了!
「唉!阿蘭,妳那需這樣?三五百塊的事情而已,妳何苦?」三叔公搖頭歎息說。
「哎喲!夭壽哦!金水嬸,妳──妳這樣是做什麼?」旺嫂站在一邊,手足亂搖,不知怎麼辦才好。
屋外飄著細濛濛的雨,天空灰暗暗的,海風「咻──咻──」地呼嘯著。天氣冷得人們直冒白氣。八斗子已經漸漸進入嚴冬凜冽酷寒的季節了。
連續下了幾天雨,人們已經好幾天沒看見金水嬸了。幾個會首和債主都很焦急,到處在找她。
「阿傳嫂,金水嬸去哪裡了?怎麼連續幾天大門都鎖著?」
「很奇怪,連續四五天,」旺嫂說:「如果到她兒子那裡去,也不會連續四五天不回來。」
「三叔,你知道二嫂去哪裡了?」阿標的女人說:「不要一時想不開去死了。我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