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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都(節錄)
小說
台北市 / 北勢湖
作 者
朱天心
作品賞析
"本文是書寫台北都市的經典之作。作者借用川端康成描寫京都的...
文章朗讀

第 1 段

第 2 段

第 3 段

我在聖馬可廣場,看到天使飛翔的特技,摩爾人跳舞,但沒有你,親愛的,我孤獨難耐。──I. V. Foscarini

難道,你的記憶都不算數……
那時候的天空藍多了,藍得讓人老念著那大海就在不遠處好想去,因此夏天的積亂雲堡雪砌成般的顯得格外白,陽光穿過未有阻攔的乾淨空氣特強烈,奇怪並不覺其熱,起碼傻傻的站在無遮蔭處,不知何去何從一下午,也從沒半點中暑跡象。
那時候的體液和淚水清新如花露,人們比較願意隨它要落就落。
那時候的人們非常單純天真,不分黨派的往往為了單一的信念或愛人,肯於捨身或赴死。
那時候的樹,也因土地尚未商品化,沒大肆開路競建炒地皮,而得以存活得特別高大特別綠,像赤道雨林的國家。
那時候鮮有公共場所,咖啡館非常少,速食店泡沫紅茶KTV、PUB更是不用說,少年的只好四處遊盪猛走,但路上也不見人潮洶湧白老鼠一般。
那時候的夏天夜晚通常都看得到銀河和流星,望之久久便會生出人世存亡朝代興衰之感,其中比較傻的就有立誓將來要做番大事絕不虛度此生。
那時候的背景音樂,若你有個唸大學的哥哥或姊姊,你可能多少還在聽披頭四。要是七○年代的第一年,那麼不分時地得聽Candida,以及第二年同一個合唱團的敲三下,若是六九年末,你就一定聽過Aquarius,電視節目《歡樂宮》裡每播三次準會出現一次的那個黑人合唱團The 5th Dimension。再早一點的話,你一定聽過學士合唱團的Can't take my eyes off you,錯過這首的人,十年之後可以再在《越戰獵鹿人》裡的那場酒吧戲聽到。
雖然你喜歡的是Don McLean的Vincent和American Pie,為此我們只好把時間延後兩年──且讓我確定一下資料,Vincent是七二年五月十三日登上排行榜,那麼,這就是七二年的夏天吧,你充耳不聞舞會裡的熱場第一名三犬夜的Joy to the world,自然也不理夏天過後三犬夜會更紅的Black & White,你專心一意的翻查剛買不久的東華英文字典,找尋歌詞中的生字意義。
Starry starry night……,同樣一個星星的夜晚,你和A躺在一張木床上,你還記得月光透過窗上的藤花、窗紗、連光帶影落在你們身上,前文忘了,只記得自己說:「反正將來我是不結婚的。」A黑裡笑起來:「那×××不慘了。」×××是那時正勤寫信給你的男校同年級男生,一張大鼻大眼溫和的臉浮在你眼前,半天,A說:「不知道同性戀好不好玩。」你沒回答,可能白天玩得太瘋了,沒再來得及交換一句話就沉沉睡去,貓咪打呼一般,兩具十七歲年輕的身體。

咸豐七年春正月、淡水大雪

你們從來沒機會知道同性戀好不好玩,太忙了,一兩年間的事兒,所動用的情感和不一定是傷心才掉的眼淚遠遠超過其後二十年的總和。
你們總是說出城就出城,坐那世紀第一年就完工的鐵路的話,有座位不坐的一定坐在車門階梯上,迎風高唱剛又背好歌詞的歌,次年夏天的話,你們一定會唱繫條黃絲帶在老橡樹上。有時搭客運,那時的北門尚未被任何高架路凌虐,你們輕鬆行經它旁邊,便像百年前的先民一般有出城的感覺,經鐵道部門口,在泉町一丁目搭車,一刻鐘不到就到差不多十五年後飆車揚名的大度路。
車速以時速一百公里衝越關渡宮隘口,大江就橫現眼前,每次你們都會非常感動或深深吸口河海空氣對初次來的遊伴說:「看像不像長江?」
車過竹圍,若值黃昏,落日從觀音山那頭連著江面波光直射照眼,那長滿了黃槿和紅樹林的沙洲,以及棲於其間的小白鷺牛背鷺夜鷺,便就讓人想起晴川歷歷漢陽樹,芳草萋萋鸚鵡洲。
你們並不每一次都是去找A的男孩子朋友們。儘管那些男生為數不少,但都頗難找到,他們有些人民公社似的同寢同飲在田野間的四合院農舍,只差沒有自耕自食。也有一人住在鎮郊的油車口,就理直氣壯不用去上課,但因此更難找,據說大部分時間他都在山服社,有空的時候就在興化店一帶寫生梯田或在重建街上素描一間間的老街屋。也有一人住在鎮裡尋常的彈子房樓上,晝伏夜出邋遢得費解,他屋裡的四牆掛滿了他拍的照片,大部分是風霜的沒有性別的老人的臉,但你也看過A裸著肩,胸前只圍了什麼織品的相片,不知道A什麼時候給拍的等等……
不管找不找得到他們,你們最終一定會走到清水街,穿越你們那時非常害怕的傳統市場,不去龍山寺,儘管A的其中一名建築系男友最喜歡請你們在廟前廊柱下邊吃鹽水帶殼花生邊講該廟的歷史和建築給你們聽;既好奇又同情的走過老鴇們坐鎮的小旅社,就是清水巖。你們從不求籤,也對廟裡的善男信女毫無興趣,你們只管走過終年白煙瀰漫的金爐,橫過山丘腰的窄窄小徑,右手邊是生滿了野草青苔的石壁或民房的磚牆,另一邊,就又是大江海口了,你們都故意忽視腳下單脊兩屋坡的閩南式斜屋頂不看,彼此一致同意眼前景色很像舊金山,雖然你們誰也沒去過。
山腰小路的盡頭,得穿過別人家的廚房,回到重建街,然而你們走避不及離開這條最老的街道,忍受著重回現實穿過魚鮮攤豬肉鋪、終年炸魚酥的大油鍋、雍正年間建廟的福佑宮,小心別被客運撞到的走在窄小的中正路上,不會太遠,你們像回到家似的熟門熟路拾級而上渡船口正對的窄巷,石階縫裡永遠長著潤青應時的野草,只差沒向二號和四號的人家喊一聲:「!」回來啦。
你們回家的紅樓的圍牆和鐵柵門時鎖時開,不管如何你們都進得去,兩人在庭前臨江的短垣坐定,頭上有一株苦楝、鳳凰、一叢亂竹,都擋不了任何陽光海風,有時那鳳凰著了火一樣爆開一樹花海,你們又覺得像在西班牙或某些地中海小鎮了。
紅樓是幢米白色殖民風的建築,是上個世紀末的某名大船商的宅邸,後人不知如何處理的,其中也像人民公社似的住有一窩男生,都是附近大學和工專的,有些不去上課睡到下午才起床,裸著上身站在陽台上愣愣的看著你們,有剛做完春夢的就向你們吹聲口哨或語帶威脅:「喂你們沒看到大門上的牌子閒人勿進!」
你冷冷的看回那男生,陽台上曬晾著他們的內衣褲,迎風獵獵作響旗幟一樣。
你們坐在短牆上,像坐在一艘即將出航的船,你彷彿看到船長在航海日誌上寫道:AM6:30,N34?26'E17?28',二十節強勁西風,抓三三○度航向……
同樣心情的A永遠比手劃腳講著話,你多想和A一樣的身裁,高一米七,游泳選手的平肩,長手長腳,雖然也有胸脯,但更像運動員的結實胸肌,你不滿意自己,窄窄的腰,如何都藏不住的圓潤的胸,女孩子氣極了的手腳……,很矛盾的你有時又更想像宋,A口裡常常提到國中時期最要好的宋,宋最愛哪本書、哪科老師、哪部電影,宋最怕什麼食物、最討厭哪種男生,宋是獨生女,宋和A約定了一起得考上同一個高中,宋考前病了整個月,只考上城南的女中……,沒見過宋,卻沒有一人比她還清楚分明的存在這世上。
一次你和A蹺課去青康看二十元兩部的電影,因其中一部是A那時最迷的喬治卻克里斯。散場時你聽到有人喊A的名字,聲音很小卻異常清晰,你直覺是宋,果然是宋,穿著萊姆黃的學校制服,個子纖小到A可以很戲劇化的輕易一把抱起凌空轉兩圈。A向宋介紹你的時候,你只覺得宋的眼睛正注視著你,好大好黑好空洞。
A隨後毫不猶豫的便陪宋去搭車送她回家。
你不能獨自一人走在沒有球賽又寂靜又灰色的棒球場外,怕會想到啊那些與你年紀相仿的球員英雄們都老了,便只好穿過馬路到對岸,對岸不料也荒草長長,五年後這裡會豎立起巨大廣告看板,號稱將在此建蓋全東南亞最大的旅館商場,鬼才相信。再五年後旅館商場建成,你隨後的婚禮竟就在那鬼才相信的五星級旅館某宴會廳舉行的。
你一人走在荒草長長的路上,看著通紅的晚霞,心裡寧靜的微小聲音唱著學校合唱團正練習的〈當晚霞滿天〉,唱到我愛、我愛,讓我祝福你……,眼前嘩嘩嘩的降起漫天大雪。

可憎的綠,濕滑的城,總督垂垂老矣,有著遠古的雙眼。 ──D.H.勞倫斯

然而百花曆裡言及農曆七月是這樣:七月葵傾赤、玉簪搔頭、紫薇浸月、木槿朝榮、蓼花紅、菱花乃實。
總之為了襯那陽曆九月格外才有的Wedgwood藍的天空,所有紅色系的花都開了,南美紫茉莉、珊瑚刺桐、大花紫薇、仙丹、鳳仙、朱槿、美人蕉……,尤其那總從牆頭簷角探出頭來的朱槿,四九年來的那批青壯漢子和三百多年前為了解救靈魂和取得胡椒而來的葡萄牙人西班牙人,都因此印象良深,尤以離鄉多時的後者,忍著發狂的回想真是何其相似的藍天、白牆、綠樹、紅花、黑髮、黑眉睫、以及類此情歌:讓我注視著你,利馬來的女孩,讓我向你敘述夢的榮耀,那些喚醒古老橋梁、河流與樹林記憶的夢……,歌名很可能叫〈肉桂花〉之類。
其實也有並非紅色的白瓣黃心俗名雞蛋花的緬梔花盛開(例如四條通基督長老教會庭院和泰安街三巷二號……),那略帶藥味兒的幽甜,屢屢勾起好多清晨匆匆趕著通勤和送小孩上學的媽媽們的惆悵,好想能像曾經的好些年的九月一樣有學可上,新制服、新同學、新教室、新老師……,一切都是新的未知的因此充滿了無限可能,儘管有人規定你必須這樣不許那樣,但是規定之外卻全都可以全都自由,真正的自由,不是你目前以為的可以選擇月薪四萬二或四萬五的工作的那種自由,也絕非是替孩子選擇蒙特梭利或福祿貝爾幼稚園或奧福美式學園的那種自由。
你們就充分使用著這種自由──二十年後有政治正確意識的作者若言及此段時日,必得讓你們加入釣運及退出聯合國後續發展的百萬小時奉獻運動或山服社,要不,得為你安排有個當年事變受難者的父祖輩、或去偷偷幫康寧祥發傳單、或認真閱讀《自由中國》、《大學雜誌》並因而啟蒙、或至不濟該為年底即將登場的中日斷交而摩拳擦掌──,你們與周遭大多數的人一樣對上述種種一無所知,西元四百年左右,人們停止信仰宙斯,一六五○年左右,不再相信巫師術士,一七○○年,始對神的啟示產生普遍的懷疑,不也如此嗎,每一個時代的光彩和苦難老是只屬於那少數幾名先知先覺、巫師術士。
才不管開學了,你們像每一代死愛玩的那些個一樣,總有辦法離開上學中的學校,學校在文武町,出門就是總督府,總督府大你們不到四十歲,卻給人垂垂老矣之感,你們從不考慮的以為它起碼有一兩百年歷史,有時又以為它是父輩隨來的國府蓋的。
走過時而停滿了交通車黑頭車、時而空曠的府前廣場,就是本町書街了,通常你們都無暇一顧,尤其幽黯陰涼如中藥行的老書局毋寧更像你們才逃脫的國文課、歷史課。
你們通常坐火車,坐在門口梯階上,毫無所覺的擋人路,上上下下的怎麼那麼多買菜的婦人。火車走的是城市最醜陋的一面,家家都說好了似的賭氣把後門、違建、公廁、菜圃、垃圾堆面朝它,起著濃濃的農村味,儘管行經的是舊日最繁華的建成町、御成町、蓬萊町。
你們有時在宮下下車,話若說過頭了便在士林下,宮下的小車站類同於沿線的其他小站。十年後沒拆建的大約都多少被用來拍過咖啡廣告和政府宣揚經濟成果的短片,它們通常在月台和站房前的空地上鋪滿有異香的朝鮮草坪,其上植著南國印象的冶豔小花,例如各種顏色的馬齒莧、馬纓丹、有毒的射干和長春花,有時還試圖種著根本不可能開花的芍藥、牡丹,同樣勉強的還有南洋杉、羅漢松,當這類溫帶植物被襯著粉白牆和上了瀝青的杉木站房時,便能撫慰很多想念故國的征人。
為了同樣的理由,他們曾在戰爭期間發起種植一萬棵櫻花運動,希望島國人民能跟他們一樣愛上那花特有的絕美慘烈,他們在草山、霧社、南方澳大量種植吉野櫻、大島櫻、八重櫻、緋寒櫻,這車站照例便有一棵緋寒櫻,除了農曆年左右草草開花一星期,平日都蒼白瑟索缺乏自信的自閉在一排船桅似的檳榔樹下,是的,一定有檳榔樹,如同征人們上個世紀末的一幀照片:幾株剪影般迎風招搖的樹姿間,一輛緩緩行經的牛車,照片角上的題字是「南國印象」,叫人好想黃昏浴罷穿著浴衣木屐納涼其中。
不能不有檳榔,凡是在大正、昭和初期建造的公學校、郵局、公家機關、教會都有檳榔,或起碼也有樹態風情相近的蒲葵、大王椰、海棗類,不是嗎,你曾唸過的世紀初第五年就建校的小學,危樓教室前就種著十來棵蒲葵,你隱約也感覺學校的古老,不然何以一下課就跑到榕樹下憑靈感擇一空地挖掘,相信挖到古物寶藏後一定能讓避難海隅家無長物的父母發財。你非常有毅力的持續挖掘整個三年級,成果卻不怎麼令你滿意,只有幾片看不出年代的青花陶碗碎片,你陸續交給母親央她保管──那被幾十年的光腳丫踩磨出的黃泥土地好冰涼結實、那看來再美麗飽滿的榕樹子剝開都有蟲,你只得用舌尖小心舔舔它無蟲部位的甜味、那用來做蒲扇的蒲葵樹刷刷刷的湧動聲好睏人、那亮綠光硬的蒲葵子太結實了,你用瓦片切它、用磚頭砸它、用牙齒啃它,急欲知道它珍藏著什麼──也不能不有海棗、台灣海棗,否則三百多年前那些漢子們如何得以遙望著長滿台灣海棗的海岸而喊出:「Ilha Formosa!」雖然據說這是他們東行以來所命名的第十二個美麗之島。
婆娑之洋,美麗之島。
你多麼想念在那即將待拆的幽黯紅磚大禮堂裡,數百名小學生大聲喊唱校歌「白露山、內湖陂是我們的好屏壁!」因為用喊的,失去旋律,那時你並不知道大正七年歐戰告終後,接任的第七任校長小堀吉平對這個七星郡內湖陂的公學校除了白露山以外一無所知,你也不知道更早的校長赤羽操後來如此描述過「山紫水明內湖」,你只耿耿在意最要好的班上兩個朋友放學都不跟你同路隊,沒辦法走出糾察隊的勢力範圍就一路玩回家,冬天出太陽的下午,比賽從田埂躍身縱入農人堆妥的稻草堆裡。你的一個好朋友在港墘路隊,一個在十四分,十四分路隊本來有差不多十個人,可是隨著高年級得留下課後補習,低年級中午就走人,十四分路隊竟只剩她一人!她告訴你從家到學校要走兩小時的山路,冬天時,天沒亮就得出門,兩小時,不都可以走到台北城了嗎?
後來你漸會看大人報紙,她晚來的日子,你都無心聽課,好害怕她是在白露山裡遇到壞人被強姦了,天啊十四分是哪裡!同樣天啊的還有東湖,聽說東湖走來也要兩小時以上,還有東湖的都是班上最晚繳學費的,往往學期一半了,每天因此被老師一頓好打的才繳,但是校慶運動大會時便不能沒有東湖的,你讀過的班級不時就有東湖的男生,他們都牛似的又黑又沉默,被老師大力打時都不流淚不叫痛,早晚會被老師這樣罵:「你吃啞巴藥了!」你同情極了他們,卻從沒跟其中一人戀愛過。
二十年內他們的田地沒賣掉的話,現在大約都是億萬富翁了。

穿過林投與黃槿,便是海

二十幾年後的一場忘了原因的大醉裡,你趴在黑暗無聲的臥室裡,兩眼失焦卻神志再不可能清明的看著你們十七歲、穿著校服背著書包的身影,驚險的橫過一個農家養滿了雞鴨的後院絲瓜棚(因為都不會說台語,害怕屆時無法向屋主辯解你們瓜田李下只是借路),腳下這時已是黃軟的細沙地,緩坡顯得難走,開滿了大花的髒兮兮黃槿擋掉了飄了一會兒的冷毛雨,還沒換季的短袖校服也不覺冷,那時候不都是這樣嗎?也不覺冷,也不覺熱,也不覺餓,也不覺累,只要心滿滿的。
你們便心滿滿的穿過黃槿,行過林投與瓊麻間,有時被它們鋸子一樣的刃葉給劃傷,也不覺痛,其中的瓊麻有的從心中抽出一柱高有兩三公尺、綴滿大白咕嘟花的花柱,海平面隱約不遠,因此那花柱也給襯得船桅一樣,與整整一百年前的加拿大安大略省人馬偕初抵此時所看到的情景無異。
穿過林投與黃槿便是海,你們謹記著A的某名男友第一次帶你們走那祕密通道時再三重複的口訣,只因夏日結束的海邊重又被海防駐軍管制,只有那麼走才能躲過守軍碉堡的瞭望,你們並不知道八十八年前的同一天同一個時辰、法軍在同一地點發動攻擊,以船砲掩護八百名陸戰隊登陸沙崙,守軍在沿岸臨時堆砌的城岸上以射擊誘敵深入,法軍果然進入長滿林投與黃槿的密林,無法施展機槍火炮的優勢,只得與守軍揮刀白刃。你們熟讀有清歷史為了考試,你們知道道光年間開始的每一大小戰役和條約,唯不記得這場林投黃槿密林的生死惡鬥及輸贏。
並不像八十八年前的法軍亡魂們迷失於此,你們在他們充滿羨慕的注視下輕易的穿過林投與黃槿。
大多時候只有你們兩人同來,開著紫花平鋪於地的馬鞍藤盡頭便是海,明灰色的海,海天交接處因水氣顯得迷離,你們早已淋濕透了,並肩走在沙灘上,心裡各唱著心愛的歌,各自跌入喜愛的某部電影中的類似場景,因此你們言語激楚全無交集,誰叫你們一直以為眼前的大海是全世界第一大洋,因此和數百年前那些海寇冒險家一樣對之充滿無限想像。
壓到眉睫的雲天通常讓人想到《雷恩的女兒》,再晚十年,就得想的是《法國中尉的女人》,是沉鬱、壓抑、內裡卻波濤洶湧的英國,與夏天的海灘完全不同。
夏天的海灘,尤其是日落之後,充滿了鹽分的海風吹得人著魔似的無法離開,餘熱的沙地溫存著你,四周流盪著樂聲,有時是真的,是尚未離去的遊人帶著手提錄音機的樂聲被海風吹得有一下沒一下懶極了,若不巧放的是Frankie Avalon唱的Why就再好不過,當年錯過的人二十年後可以在電影《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中反覆聽到,總之,這些個因素加一起,若再有勤快的拾了浮木生了野火一堆,便好叫人想有個男孩在身邊,兩人不顧形跡的躺在沙灘上,他把你擁抱得好溫暖好安全,於是你甘心如此甜蜜的變成一個女人,不管他是誰。
你看看身畔的A,奇怪這一類的幻想對象從來沒有過是她。
海天一色的讓你們不辨方向的往往不知不覺就走到公司田溪口,被阻攔了,才回頭,於是照眼便會看到觀音山了。天氣再好時,山頂常常有雲靉,風強的時候,雲走得疾,就很像觀音靜靜的在練吐納。那時的山上沒什麼人家,只山腰上一戶農家夜黯了上燈,像觀音盈盈的一滴珠淚寂寞的流至腮頰,如同你忘了原因的一場大醉的那個夜晚。
你冷靜自持的聽A說這說那,說她那些男孩子們,毫不在意,只除了宋,不能說宋,一說你就立時感覺到那濕冷的衣衫直透脊梁,然後一顆心,小拳頭似的緊縮成小小小小一顆孤懸在那兒,誰也解救不了。
秋天的海灘上一個人影也沒有,你對往來絡繹的亡魂們都視而不見,包括早一兩年冬泳被鯊魚吞噬的,包括幾年後在興化店救人喪生的,包括你自己的。

清人得台、廷議欲墟其地

感覺有一點秋天味道的時候,你們便只乘到宮下下車,搭公車的話便到劍潭──劍潭在北淡大浪泵社二里許,番划艋舺以入,水甚闊,有樹名茄冬,高聳障天,大可數抱,崎於潭岸,相傳荷蘭人插劍於樹,生皮合劍在其內,因以為名──
當然你對劍潭所知全非如此,你五歲時,穿戴整齊的由父母第一次帶你去動物園兒童樂園,下了公共汽車,你哪兒都不想去,眼前現成一個又大又繁華的嘉年華廣場,其歡樂氣氛勝過三十年後你帶女兒去過的迪斯耐樂園所全力營造的,只覺滿天都是五彩氣球和吹泡泡和音樂,各式各樣小吃攤的香味和叫賣,幾個大看板遮住了整個圓山山頭,看板想來挺素樸,沒什麼圖案只有大字幾枚,做廣告的是當時僅有的幾家民族工業如大同電扇或白花油或達新牌雨衣或政府的一些砥礪口號之類,幾個票亭似的小屋掛滿了現在想來廉價難看的玩具,難怪當時父母不願意買給你。
其後兩三年,山上清除神社遺跡,建起中國宮殿飯店,專門用來接待國賓,山下的違建因此被清除一空,好像馬戲團班子表演結束一夕遷移他地,要到二十年後你旅行開羅,坐在冷氣充足的觀光巴士裡,發現塞車的街頭有好多販賣醜透了的零食、塑膠玩具、不明物、簡直不知什麼人會去買的亭子,你看到一對深膚巨眼的年輕父母牽著小孩在認真的喂老闆這個多少錢,你又駭異又恍然大悟,原來他們遷徙到這兒來了,你臉貼在窗玻璃上,流戀不已。
一點點秋天的味道,你們那時誰也沒離開過這冬天也不肯下雪的小島,如何知道秋天該是什麼味道。
農曆九月菊有英、芙蓉冷、漢宮秋毛、菱荷化為衣、橙橘登、山藥乳,不,不,絕不是菊花木樨(如果你父親是外省人),不是芙蓉樹蘭(如果你父親是本省人),不是紫藤羅漢松(若你祖上是國語家庭),不是油加利麵包樹(若祖上曾代表皇軍出征南洋甚至澳洲)……秋天的時候,你們一站在十川嘉太郎設計的明治橋上就知道,只覺那風從很遠很遠不知哪裡長長的吹過來,真真愁煞人也,晴天的話,天就顯得格外曠遠,灰色的時候,便有人會想起日前剛讀過的詩句或某個哲人的聰明語,你們便因此言語鑿空,足可證明海島確有秋天。
此外還能證明的便是夾道而去的楓香,儘管它們只肯焦黃絕不嫣紅,可以了,你們走在世紀初便建成的敕使街道上,幻想置身在新英格蘭十三州,誰叫前行不遠便是美軍顧問團宿舍,五○年代好萊塢電影裡典型的白牆大窗煙囪綠草坪,誰叫路上三不五時就有休假中的美軍,看到你們還會紳士風度的寒暄兩句,誰叫你們有幾人正著迷於電視影集《Peyton Place》小城風雨,不閒盪的放學日子,回家準時可以收看得到,漏看幾集也不打緊,因為已經播了兩年多,劇情毫無進展的你從十四五歲都長到十七歲了,你並不著迷稍後才走紅的雷恩歐尼爾,你隱約覺得自己比較像劇中那個一心想離開小城到波士頓、到紐約去圓作家夢的米亞法蘿所飾名叫艾莉的女孩,你覺得自己毫無道理一意想離開生長地方的心情與她像透了。
儘管楓香不紅,你們依然懷著秋天的心情走到樂馬飯店,就得過對角線的街了,樂馬飯店門前往往站著好多在等計程車的美國大兵,你不好多看飯店的立面為什麼浮雕著兩個小貝比在吃狗奶,差不多要到二十年後,你唸希臘羅馬神話給女兒聽時,才恍然那是羅馬城源起的神話故事,所以樂馬的原名是羅馬,樂馬的對角線是敦煌書店,你們都不進去,不僅僅它,另還有金山書店、林口圖書公司也都是只賣原文書,你們只覺那是租借區,華人與狗不得進入,租借區還有聖多福教堂旁的那幾家明顯專賣給老外的東方藝品店,租借區還有晴光市場,還有福利麵包,還有美而廉,還有美琪飯店,還有夢咖啡,還有飛虎遺孀陳香梅的CAT,還有圓桌,還有嘉新大樓前的噴水池。
有次A為了買一條據說是PX流出的真正的Lives牛仔褲而進過晴光市場,裡面迷宮一樣,你覺得所見到的每一個女人都是酒吧女,便來不及賦予同情的睜大眼睛研究她們,吃驚她們長得如此平凡,而且都好愛吃米粉湯和大腸肝連肉。你們也一定進福利麵包店,翻譯小說裡才能看到的糕點糖果,讓你們有置身異國之感,例如年末時的聖誕布丁、加了奇怪香料的麵包、豐盛的肉類製品和牛油、各種果醬、紅茶……,足供你們幻想一種十倍於你們國民所得的生活,雖然你們的零用錢往往在買了一顆含堅果的巧克力便告傾家蕩產,難怪你們其中一人會說,發誓我將來賺了第一筆薪水要來買個夠。
奇怪這一切,完全無涉於民族主義。
該年底,日本就快與你們斷交了,政府各種為圖安定人心的口號紛紛出籠,你們被說動了,決定在一次班會上發起捐獻,你捐出了一顆巧克力糖的錢,你們發動捐血寫血書,做公共服務例如從學校門口起掃街並協助指揮交通,不過後兩樣都被導師阻止打消了。
只捐出了一顆巧克力著實讓你們的精力和愛國心無處發洩,於是你隨A去大學裡找她的男朋友們,輕易的也割破手指頭貢獻了一大幅白布血書中的某個字的一勾,你們且熱血澎湃的隨他們聚集在學校的福利社,那老舊陰涼可能是日治時代留下的倉庫建築給你一種好想趕快長大的感覺,可能是窗上爬滿了你以為叫長春藤的爬牆虎,可能是四周高大似溫帶國家的白千層樹,空氣也溫帶國家似的又涼又乾,你注意到其中一名有點像雷恩歐尼爾的男生不時偷偷打量你,你靜靜的一笑,沒來由的同情他。
但奇怪這些與真實的生活全不衝突,你們仍然走在租借區,看著白膚高鼻的人繼續以鴉片戰爭之後的列強姿態抄著一名你們的女同胞,邊走邊搔得她怪叫連連,你們未有異樣之感,似乎忘了曾貢獻一些血的那幅血書上所控訴抗議的。
不衝突的大大不只這些。
二十年後,同一個日子同一個晚上,你和丈夫參加一個號稱十萬人的聚會,你完全想不起來這麼好大一個足球場是哪來的,未建之前原是哪裡?困惑的不只這些,你本來只是想去捐些款,略盡能否把執政黨藉此拉下台的棉薄之力,像血書上的那一字的那一勾,後來當然你們出不去了,最重要的,你結婚近二十年的丈夫決計不會走了,你看到他與周遭幾萬張模糊但表情一致的群眾的臉,隨著聚光燈下的演說者一陣呼喊一陣鼓掌,陌生極了,終於有名助講員說了類似你這種省籍的人應該趕快離開這裡去中國之類的話,你丈夫亂中匆忙望你一眼,好像擔心你會被周圍的人認出並被驅離似的。
當晚,你丈夫亢奮未歇的積極向你,用異於平常的動作和節奏,你被撥弄著,黑裡仍然不肯掉眼淚,好多年了你都不肯掉眼淚,因為眼淚太鹹了,汗也好鹹,從什麼時候開始,身上逐漸釀成一股陌生但不好聞的氣味,起初以為是生過小孩的緣故,從醫院住了一星期回家,帶著醫院裡清爽乾淨的消毒水、Baby oil、藥香、奶香混成的好味道,好味道沒多久就不再有了,初次你發現了陌生的味道緊釘你不去,你趕忙努力重拾以前的洗髮精、香皂、洗衣粉……,二十幾年的味道再也沒有了,跟了二十幾年你不知道的體味卻在消失之後你才知道,只剩下可以輕易結晶成鹽的鹹味,肯定與海的鹽分不同分子結構的髒兮兮鹹味,別的無法避免無法改變例如體液和汗水,但淚,是絕不肯流了。
不得不令人想到天人五衰,耳不聰,目不明,嗅覺不靈,神色枯槁,連華美的衣裳也蒙塵埃。
因為不肯承認耳不聰目不明,於是投票日次日的那個額外假日,你決定獨自去一趟白天的足球場,因為非常驚慟如何可能想不起原先那是哪裡,儘管你長年居住城東,二十年來未曾須臾離開過此海島。
你像十七歲時的尋常一個冬日下午在劍潭下車,除了缺了一起蹺課的友伴,不然那撲面而來的空氣和深秋的味道真動人呢,你幾乎對那更高更綠的樹們說,好久不見,隨即忍住驚駭不去看那醜怪龐大到極點的捷運車站,它徹底破壞了天際線!你十七歲時的天空,與四千多年前沿著淡水河來此漁獵農耕的先民所看到的相去不大,與三百三十年前某暗夜溯河而上並首次發現凱達格蘭人的西班牙人所見無異。它和它新建好的鐵路們破壞了所有可能的想像,原址那條世紀初建妥的鐵路,好一長段與紅磚人行道平行不遠,你做行人時,老忍著想揮手的衝動目送火車而去,羨慕其中的旅人好像他們正要遠行,沒車時,寂靜的鐵軌也好平易近人,隨時可跨越,隨時可臥軌,鐵道那一頭平疇四野,與一百二十年前郊拚落敗逃來的同安人所見差不多,雖然看不到河,但知道河就在那不遠處,隨時可以順流出海,叫人心生遠意。
你簡直不明白為什麼打那時候起就從不停止的老有遠意、老想遠行、遠走高飛,其實你不曾有超過一個月以上時間的離開過這海島,像島夷海寇們常幹的事。好些年了,你甚至得時時把這個城市的某一部分、某一段路、某一街景幻想成某些個你去過或從未去過的城市,你才過得下去,就像很多男人,必須把不管感情好壞的妻子幻想成某個女人,才能做得了男女之事。
你從未試圖整理過這種感覺,你也不敢對任何人說,尤其在這動不動老有人要檢查你們愛不愛這裡,甚至要你們不喜歡這裡的就要走快走的時候。
要走快走,或滾回哪哪哪,彷彿你們大有地方可去大有地方可住,只是死皮賴臉不去似的。
…………
有一個地方嗎?
不必登岸,不必薙髮,不必易衣冠,稱臣入貢可也

──秀男曾在四條大橋上見過不知是「千重子化身的苗子」,還是「苗子化身的千重子」,因此他想到四條大橋走走,於是就朝那邊走去。烈日當頭,十分炎熱,秀男憑依在橋欄杆上,閉上眼睛,想傾聽那幾乎聽不見的潺潺流水聲,而不是人潮或電車的轟轟作響──
與秀男不同的,你站在附近大樓頂電子螢幕顯示4℃寒風中的四條橋上,俯望著鴨川畔一對對不怕凍的情侶,彷彿從未離開過。
唯令人難以決定的是,你的下午茶要到高島屋地下一樓的Fauchon,還是高台寺參道口旁的洛匠。Fauchon的午茶,一塊英式鬆餅和一盅當店的熱咖啡或紅茶,五百yen,其間無論日圓暴走或暴跌,數年不變,你非常想念那沒幾個座位因此常得排長龍的咖啡座,常有穿戴考究少說七十歲以上的老夫妻在那兒進行某種儀式般的莊嚴用餐,低聲交談,表情舉止不像一般日本老人,你幾乎肯定他們大約是青年鄧小平的留法同學們。
但你更想念洛匠的蕨涼糕,只好往祇園走去。橋頭化緣的行腳僧仍凝立著,不知是不是同一人,穿得與夏天時的裝束一樣,你都不給他錢,從來不。
南座的戲碼仍是東玉三郎,因此不用看,綠燈已閃了幾下,你突然決定趕過街,看看上回正鋪石板路的白川南通。白川南通平行四條,是你和女兒一次尾隨出客的藝妓時行過,白川流過家家戶戶的後門,在台灣的話,一定正好用來傾倒垃圾廢水,眼前寬不過兩公尺深不及半尺的川裡卻養著錦鯉,兩岸植柳和垂櫻,店家於是把景觀調到這一頭,隨陽光強弱打起或放下竹簾,你告訴女兒,江南就是這個樣子。你哪兒去過江南。
石板路鋪好了,要不是上次你親眼見它正施工中,會以為這條路與東山那些清水三年二年一樣有百年歷史。你曾經把與女兒在白川某小橋上的合照寄給A,回應她幾年前給你而你未回的聖誕卡。
和很多人一樣,發誓永不分開永不嫁娶的你和A,離開大學再沒見過,最後一次見到A是在大學畢業典禮結束後的遊園,你們身邊各有家人和男伴,A向男伴介紹你,邊匆匆掃過你男伴一眼,你不知A想的和你一不一樣:噢,原來你離開了就是為了這麼一個人。
寄行李的時候,旅店經理曾告訴你今年反常的冷,花期可能會延後一星期,難怪石板小路顯得如此淒冷,垂櫻楊柳礦灰色的枝條毫無生意,儘管如此,社區店家已獻了燈獻了大甕的酒,路燈桿上也斜插了桃紅柳綠,幾株較老較大的垂櫻下也已牽來了電線照明燈且擺妥了角度。
你不知A在想什麼,二十年沒回過台灣,研究的卻是台灣,這回為了交一篇論文要跑一趟日本,輾轉聽人說起你此段時間會來,便託人傳真給你,簡單交代要你替她訂旅館,而且頂好能與高中時一樣共寢一室抵足而眠,其餘見面再聊。
為此,你沒帶女兒,也未邀丈夫同行。
走在通往清本町的巽橋上,馬上你就後悔了,因為陰冷而提早上燈的地燈把清澈的水面照得極清楚,魚們逆水停著,一動都不動,愛魚的女兒在的話,一定會細心的掏出早餐預留的麵包餵魚吧。你清楚記得第一次帶女兒來此時,女兒才會說話不久,不解魚事,看到魚兒爭食便大為緊張的搖著手掌大聲喝止:「魚兒,ㄅㄞ ㄅㄞ打架!」ㄅㄞ ㄅㄞ本是台語「不要」的發音,丈夫教她的台語只剩這一句。洗把臉吧,「ㄅㄞ ㄅㄞ!」強迫她孔融讓梨,「ㄅㄞ ㄅㄞ!」該睡覺了,「ㄅㄞ ㄅㄞ!」女兒就要小學畢業了,這些年與洛匠庭園裡的數隻大錦鯉們結成好友,要你這次代她摸摸日本國旗那隻,日本國旗錦鯉通身雪白,只大頭上一丸紅,爭食特慢,女兒注意到,每想辦法把其他魚用手撥開,另手餵它,摸摸魚頭,它也不走。
你好幾次坐在室內喝咖啡,隔窗看她蹲踞在池邊,因太過熱心餵魚,整個人俯身水面只剩個穿著小花內褲的屁股蹶朝天。
你不由加緊腳步並決定走捷徑,彷彿只要夜黯前趕到洛匠,你仍可以看到五歲時、蹲踞池邊餵魚摸魚的女兒。
拾級上八神社,神社境內幽黯無人,樹潮森森湧動,你提醒自己並非在台灣,便放心穿越,不忘神前匆匆參拜祈福,擲一枚銅板,拍拍手,神明請醒來聽你心事,你合掌閉目,但願此行不致是一場災難。
──春天和熙的斜陽柔和的照在古老招牌的舊金字上,反而給人一種寂寞的感覺,店鋪那幅厚布門帘,也已經褪色發白,露出了粗縫線。唉,平安神宮的緋色垂櫻正競相吐豔,我的心卻如此寂寞……千重子暗想。──
為什麼會想到「災難」這個詞呢?
除了魯莽和以往一樣,你簡直不知A在想什麼,最後一次接到A的信息是她寄來的一張西式婚禮卡,上印著與某某某(你試圖拼出可能的中文名字)於是某月某日在新澤西州的某郡某教堂結婚,那是A在法律上的第一次與人共同生活。你甚至不知道她目前是否還在婚姻狀態,當然這些都與隱約的災難感無關。
那不然是什麼呢?你把咖啡趁涼前喝完,仍打呵欠,早上的一場折騰、中午三小時的飛行、傍晚低溫加上低血壓,不須照鏡子,你清楚看到自己的模樣,冰風造出的細紋在原本上妝甚佳的白瓷臉上冰紋一樣的展開,髮絲瑟乾蓬亂,眼下暈黑,嘴唇發白或發紺,你沒有精力再瘋狂,你每天得睡飽九小時,服三種維他命丸和深海魚油和貝塔胡蘿蔔素,你且勤於洗澡洗頭,害怕日復一日加深的鹹味被人嗅出,你不知道A變成什麼模樣,她足有發胖的條件,一米七平肩的骨架加上二十年的美式飲食習慣,可以掛上好多斤肉。
你無法再如十七歲時一樣,結伴出遊外宿數日甚至可以不帶任何行李盥洗用具,你們常常約了在公路局東站或西站見,兩手空空只拿一本詩集或其實讀不懂的叔本華,少少的盤纏塞在牛仔褲臀袋裡。奇怪那時好像不用洗臉刷牙,甚至不用洗澡,一覺起來好漢一條,眼睛發亮,口氣清新,如何亂吃都無法長肉。
儘管因此你猶豫了好久該不該照A要求的共寢一室預訂一間twin,你不能想像必須在僅容旋馬的狹小日式商務旅館裡與A相對好些個夜晚,你不能面對必定會留在浴室裡的鹹味和毛髮,當然更沒辦法接受肯定A也已出現的體味,你一定會背對著她睡,夢裡也要小心睡著,不可囈語不可亂作夢,以往的貓咪呼嚕也許不見增大,但比較像是鬆了某顆螺絲釘零件欠修理的機器,鬆鬆的震動,內含金屬聲。
A的鼾聲一定變得好大。
你從來沒再存念頭與A還有見面的一天。A出國之後的讀書就業一直不脫Peyton Place艾莉來來去去的那些小城,頭幾年,她給你寄過楓葉,辣椒紅玫瑰紅的美麗楓葉,可是真大,大到必須用十六開的封套郵寄,你竟有些失望,因為真的太大了,與你曾隨意的幻想非常不同,但你仍收藏好,一直到女兒上小學有收集標本的功課時,你大方的全捐給她,十年了,鮮麗依舊,塑料或緞帶做的一樣。女兒也很驚訝怎麼葉子那麼大,可以遮住她整個臉,和她好些個秋天來此撿拾收藏的纖緻的高雅楓不同,也和她在島上撿過的楓香不同。
女兒忽大忽小、殘疾之姿的字跡在標本下寫著,楓香,金鏤梅科……
你懊悔非常,為什麼會在寶貴的假期選擇與A見面而捨棄女兒?
──路程很遠,但是千重子和真一決定躲開電車道,從南禪寺那邊繞遠路走,穿越知恩院後面,通過圓山公園,踏著幽雅的小路,來到清水寺前,這時,恰好天空披上了一層春天的晚霞──
你結了帳,老闆娘姊妹倆提醒你穿妥外套再出門,好冷呀,親切得不知道是否記得你。你都沒有替女兒摸國旗魚,因為門窗緊闔且下了厚帘子。斜對不遠的文助茶屋的大黑天燈籠已上燈,門前仍有幾名不怕冷的遊人在排隊待位。你從沒進去過,可能因為每次行此都必定想起蹲踞洛匠池畔熱心餵魚餵得屁股朝天的五歲女兒吧,儘管每思念女兒的同時,女兒根本就在身邊。
你決定與真一和千重子逆向而行,從西行庵、菊溪亭的巷子左轉東大谷祖廟前攔腰進圓山公園,那條路上的大貓咪最多。
與女兒不同的是,你第一次來圓山公園時很驚訝他們怎麼公然用了你們圓山的名字。女兒卻在一次幼稚園戶外教學去圓山河濱公園回家後問你,奇怪怎麼學人家日本人的地名呢。你突然迷惑起來不能回答,丈夫笑女兒數典忘祖。
公園中心的那百年枝垂櫻仍在蓓蕾堅硬的階段,因此你像很多不死心的夜遊人一樣,買了一罐滾燙的飲料握著取暖,不忍離去。
大垂櫻像一株未抽芽的垂柳,聚光燈早已抵好,只等它醒來。曾經某一年春天,你和女兒在靠本龍馬和中岡慎太郎雕像那隅的櫻花樹下席地讌飲,那盛開的百年老垂櫻遠遠仍望得見,被聚光燈烘托得浮在高空中、煙火停格一般,也像劇毒美麗的水母,不敢多看,害怕成精怪的它會攝人魂魄。
你邊吃喝邊講本龍馬和中岡慎太郎的事蹟給女兒聽,白日裡,你們且曾尋著龍馬在京城裡的活動路線例如三年近清水巷口的茶屋,龍馬與幕末志士們祕密開會的地點,高居東山三十六峰之一,可遙望二條的將軍幕府城門一開警備組要來逮人了,志士們情急常翻窗跳走;行經三條河原町,路邊有石碑上刻字:本龍馬、中岡慎太郎遭難之地;而龍馬的墓在二年臨靈山觀音上坡不遠處,女兒在那兒撿拾過一枚摩斯拉也似的大蟲繭,印象太深了,後來每回走在三年二年就開始催促你要去龍馬墓前看看可有大蟲繭,因為你老愛立在二年口竹久夢二寓居舊跡門前眺望腳下的市井閭弄,遲遲不捨離開。
其實你對本龍馬哪有什麼特殊情感,就如同有次要回那政爭慘烈醜陋的海島的前一天,你有感而發跟女兒講起西鄉隆盛的事蹟,明治天皇與西鄉隆盛,政敵可如此相待,像康熙皇帝的理解鄭成功:明室遺臣,非朕之亂臣賊子。
小學二年級的女兒,聽了好動容。
…………
土番狉榛,未知耕稼,射飛逐走,以養以生,猶是圖騰之人爾。
首先西班牙人荷蘭人如此描述台北:草茀瘴濃,居者多病。
康熙台北湖。
其後,來採硫磺的郁永河在《稗海紀遊》形容台北:非人所居。但那早在一六九七年,不能怪它,同時期的嘉南平原乘牛車行經其間,如在地底(多令人神往!)。
康熙末年,隨軍來台平朱一貴亂的藍鼎元說:台人平居好亂,既平復起。
連沈葆楨也說:台北瘴癘地。
李鴻章:鳥不語,花不香,男無情,女無義。
不滿那地方的,不自你始。
你真不想回去呀。
──「千重子,咱們乾脆把這家批發店賣掉,搬到西陣去好啦,再不然,就到寂靜的南禪寺或岡崎一帶找間小屋住下,咱倆設計一張和服和腰帶圖案好不好?」──
你想起那趟大選日後的未竟之旅,你走到圓山,只見空中地底條條是路,你迷失其間,不知該如何走到你十七歲時走過百遍的路。明治橋──你後來知道它原來叫明治橋,橋上的銅燈早在一場拆建時給李梅樹買了放置在三峽的祖師廟了。平直美麗的橋被一座新橋壓著待拆毀,批評以往是外來政權的新統治者人馬已執政四年,所作所為與外來政權一樣,只打算暫時落腳隨時走人似的,不然他們何以去掉那兩排在你們所有現存的人出生前就已在著的楓香呢?難怪你幾乎忘了原本濃蔭中若隱若現的招牌:Fortune Teller,那是當時初中學生的你所學會二十六個字母後所學的第一個長單字,你曾經立過小小的心願,長大的有一天要去那兒算命,從不加思索的固執以為圍牆裡是個神祕美豔的吉甫賽女人,會用水晶球為你解開宇宙大祕密。
兒童樂園居然還在,深秋的蕭條之感不知尚有營運否,你很想入園,假使那充滿了尿騷和腐爛朽木的龍船還在,你一定能看到船上那一個為了傾身觸水而內褲朝天的五歲時的自己,你不知道去過多少次迪斯耐樂園的女兒肯不肯跟你來這裡,來這個你與她同樣年紀時的樂園,你試著告訴她,在你們幼年的時代裡,它真的和迪斯耐樂園一樣好玩,不只如此,你曾經帶她試圖搜尋你小時候住過的村子,不遠,在城北郊區,結果你在連幢的改建國宅中依遠遠的山勢定位,大約估算出原先的家可能在哪兒,在一家便利超店的門前花壇;你帶女兒去你們童年瘋野的山裡,吃驚它被連綿的五六幢醜公寓給吞噬到僅剩一小山巔,幾步路就可輕易跨越它;你站在山丘崗徑上,指著高速公路的涵洞告訴女兒那是你們的埋狗之地。你想辦法重建那個秋日裡五節芒淹沒的原野和農人們焚草木的荒煙直上,和你惆悵極了的心境,奇怪狗都死在秋天。
消逝了的不只這些……
有一次你和友伴們在秋收後的田裡烤地瓜,地瓜偷挖自農家,引火的火柴輪流每人不辭勞苦的跑回村子偷自家裡,技術太差了,五、六盒自由牌火柴點光了,只燒掉一堆枯草,紅爍爍的地瓜仍好好的在坑底,百無聊賴起來,長日漫漫,你們決定往村子反方向無目的的亂走,越走發現凌空而過的飛機異常的大,你們興奮極了,判斷田野盡頭應該是飛機場,一致決定要走去那裡,走到那一百零一個飛機場,就等於出國了。出國,什麼意思?那隱約表示比起你們不時想挖條地道到美國去,飛機場是條捷徑多了。
你們走到後來都不再說話了,因為怎麼會那麼遠,有時要經過個大糞坑,有時得穿過有狗鬼叫的農家,有時甚至必須走鋼索似的通過絲瓜棚旁的半朽獨木橋……,要不是久久一架簡直快壓到你們頭上的飛機飛過因而鼓舞你們,你們簡直要放棄了,這時有那最小的跟屁蟲從說話發出哭包聲,你們不准他哭,害怕士氣從此瓦解,哭聲到底引來遠處幾名小孩,其中有一人竟是你的同班同學,坐倒數第二排,你們從沒說過一句話,路隊排在什麼鬼地方的北勢湖──天啊,難道走到北勢湖了?
同學家及其親族們家都開磚窯廠,野風曠地裡一堵堵已燒未燒的蟹紅灰青的磚牆堆,大好現成的殺手刀場地,你們當場兵分兩國,北勢湖國和精忠新村國,殺到天黑北勢湖國被罵回去吃飯才散。
你們回村後異口同聲向父母和大孩子說你們走到飛機場邊了。描述所看到的龐然大物,要不是基隆河的阻斷,你們就都出國了,真的,就差一米米,就差一滴滴,反覆強調,因為猜想他們可能都不相信。
北勢湖其後三十年,你在協助小學三年級的女兒做鄉土報告時,才又見到這個地名,北勢湖事關清末台北建城的材料,有說石材部分採掘大直北勢湖山的岩塊,磚瓦係北勢湖和枋寮庄的磚窯,石灰來自大稻埕河溝頭的石灰窯;但另一說是石材來自唭哩岸的安山岩,磚向廈門採購,黏石用紅毛土,就是糯米蒸混紅糖石灰,如同赤崁和其他古城的構成。
其後十年,日人拆城。
夢境一樣的北勢湖,再也沒去過的北勢湖。
日人跟清人一樣,不是「廷議欲墟其地」就是「一億元台灣賣卻論」。他們拆了北勢湖辛苦燒成的磚瓦,闢成三線道路,植上一五○株(愛國西路)一○○株(信義路)南島遍見的茄冬和代表南國風情的檳榔樹。
茄冬半世紀後長成綠色城牆,是你們女校與男校最常議和的楚河漢界,你和A就常跟他們約在那裡見,開闊的安全島上鋪著紅磚,有繞樹一匝的白鐵椅,再亮的路燈也穿透不了濃密的樹蔭,便於男生們抽菸,便於你們躲過跟蹤而來的好事教官,大多時候是男生拿書或新出的校刊給你們或相反,你們以高出對待教科書數倍的熱情背誦著艱澀的句子並甘之如飴,告別時候不忘敲定該月末的班與班的郊遊。
那時候的車真少,整個晚上男孩把你熱情擁抱並試著探索你的身體都不虞被車燈曝光,你沒意見的合作著,希望男孩趕快告一段落恢復正常,你好回夜讀教室把第二天要考的歷史給背完。汗水體熱和茄冬樹的樹味兒鮮烈一致,當場你不知神遊到哪兒去,男孩整好你的衣衫,替你肩起書,眼裡閃著星芒,這一場,一定會被傳到A那裡,於是你放心了。
──千重子受到莫大的衝擊。她那麼喜歡到村子去,又那麼喜歡仰望那美麗的杉山。說不定是被父親的靈魂召喚的吧。另外據這位山村姑娘說,她是孿生兒。那麼,難道這位親生父親在杉樹梢上還牽掛著被遺棄的雙生兒千重子,才不慎摔下來的?──
動過一億元賣台念頭的日人不只在北杉山植滿了樹,在南島上也努力遍植,不只是一年生的小花小草,還安然篤定的植下註定一世紀以後才會有點樣子的樹種,奇怪他們並沒打算吃乾抹淨就走人的樣子。
吃乾抹淨,你想起那個因反抗集權政府去國海外三十年不能回來的異議人士,時移勢易,他一旦當上縣長以後,照樣把南島最後一塊濕地挪做高污染高耗能源的重工業用地。
他跟他以往批判甚而欲推翻的外來政權做的一模一樣。不然何以他們敢如此做呢,當有一日你路過你們的綠色城牆,發現天啊那些百年茄冬又因為理直氣壯的開路理由一夕不見,你忽然大慟沮喪如同失了好友。
你簡直無法告訴女兒你們曾經在這城市生活過的痕跡,你住過的村子、你的埋狗之地、你練舞的舞蹈社、充滿了無限記憶的那些一票兩片的郊區電影院們、你和她爸爸第一次約會的地方、你和好友最喜歡去的咖啡館、你學生時常出沒的書店、你們剛結婚時租賃的新家……,甚至才不久前,女兒先後唸過的兩家幼稚園(園址易主頻頻,目前是「鵝之鄉小吃店」),都不存在了……
這一切,一定和進步有勢不兩立的關係嗎?
太冷了,你回旅館正式辦check in手續,當下決定先住進單人房,等A真到了,再決定一起遷入雙人房或她另住單人房。
這個極其簡單的決定一掃你幾日來的猶豫焦慮,行李放進住房裡,餓意立時湧上。
你依往常,先到新京極通的錦天滿宮合掌祈福,宮前掛滿了酒缸大的燈籠,不知供的什麼神。循宮正對著的錦小路,此時的錦小路,九成的店家都打烊了,尚亮燈的幾家魚鋪子正忙沖洗面走廊,見你行經仍口上響亮的喊聲「!!」招呼著。
你握緊錢夾加緊腳步顯得行色匆匆,彷彿是商社下班趕回家做晚餐的職業婦女。一直走到武田小店,買兩雙過季名牌厚襪,天氣比往常冷,店裡仍點著煤油暖爐,漫著柴魚湯的香味。老闆夫婦的孫女好大了,擠在收銀台邊看電視邊做功課。當然令你想到女兒。
後半段的錦市場此時已寂靜無聲,你只好從柳馬場通穿回四條大街。很多地方可以吃飯,但你選了對街通常用來吃早餐的Doutor咖啡。
你點了一杯當日熱咖啡和一份高原熱狗三明治,臨窗的位置給占滿了,你只好到裡間的大圓桌去。暖氣和菸霧使你心跳加快,不過也可能是以為會看到女兒做功課的背影。
女兒學期裡來的時候得帶功課以保持進度。旅館裡太擠了,常到這裡的大圓桌寫功課,你教她算術,教到三年級就不會了。你們不同的語言並沒引起同圓桌人的注意,或該說,並未引起他們任何異樣的表情,他們都練就一副見怪不怪、不動聲色的面膜,因為人太多,空間太小,擠通勤電車,擠百貨公司,擠咖啡館,時時超過人與人之間堪忍受的距離界限,便都得練就漠無表情的面膜,面膜出門時與衣帽一起穿戴上,不然何以自處?
但你十分喜歡這種人不理我我不理人的狀態,其中想必有不少的精神病患也不讓你覺得危險,你技巧的打量衣冠楚楚的中年歐幾桑,嚴重菸癮一身香奈兒的兩名年輕女子,金城武兄弟的上班族帥哥……,你啜口熱咖啡,莫名而以的暗暗說聲:「。」回來啦。

──寫於一九九六年十二月
──收入麥田、印刻出版《古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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