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竹市 / 新竹城隍廟
作 者
戴玉珍
作品賞析
"新竹都城隍廟就是人們口中的新竹城隍廟,初建於清乾隆十三年...
街頭少女腰部的風光越來越魅惑,鑲了水鑽的丁字褲頭像半沉的漁鉤吸引人們的視線和想像。這叫我想起電視上看到的一個婦人。
那個枝強葉茂花落果熟的婦人,在疫風吹得人心惶急時,將內衣充作口罩,讓那精繡細縫綴著花邊的絲棉罩子拋頭露臉,上了螢幕。
流風加速,所有過了時的想像都化為現實。
十三歲的夏天,午後的天頂豔陽發威,路面的柏油像熱鍋中煉軟的麥芽糖。溜出家門,到長街尾端的冰店去吃一碗紅豆煉乳冰砂。一大塊方硬冷峻竹的冰磚,在手搖機的盤磨之下碎裂成砂,入口,冰麻刺激又頓時消融,化成一股清涼液潛入心田。我母親說「女孩子不要吃冰」的殷誡就像書架上的古代醫書,塵封了。小小的口腹快意,進入極地冰河劈天滌海殞落的想像中。
「你婉純表姊私奔了。」媽媽放下電話。「你事前知道?」
搖頭,像從午後的雷雨中奔回,甩掉滿頭雨水。
這在當時我們居住的城區是離經叛道的事,那個舊城區代表舊繁華,也代表舊文化。
舊城區的街道是放射狀結構的,以煙薰香繚終日人聲熙攘的都城隍廟為中心。大街半圓不圓的繞了廟區一周,四面如座標一般伸展出四條主街,主街之間又間隔著小街,各街之間又有巷道串聯就像蛛網上的粗絲連著細緯。我們家和姨丈同住在這條小街上,街首恰好對墓城隍廟的側門,看過去,正好望見廟宇高高的山形防火牆,牆上的螭虎雲文是我們這一帶居民最熟悉的圖騰,也是我們的方位座標。小時候在巷弄間闖蕩迷途了,只要抬頭找一找那座閃著金光的琉璃頂和火色的山牆,就能找到回家的路。這樣的街道結構,姨媽說是荷葉、像漣漪;姨丈說是社會組織,主脈是男人,細的橫脈是女人,透過婚嫁把家族連在一起。說這事的時候,恰是端午節,姨媽到城隍廟燒了香,求了平安符回來。那折成輪狀的金黃色符紙,串在紅棉繩上,又掛在了表姊胸前。表姊將平安符塞入襯衫裡,又不住的用手將紅棉繩向領子裡推。
當時表姊高二,男友是同級同學,三條街外的市集裡批售罐頭小菜的攤商子弟,做小生意的攤商經營失敗,準備舉家南遷另尋商機。表姊瞞著姨丈姨媽,追隨他們南去。
接到消息,姨丈姨媽可急了,吩咐大表哥開車直奔火車站,才進月台,就看見重重橫亙的鐵軌對面,南下列車窗裡,表姊搖手揮別的身影越來越小,也越來越模糊,都溶在姨媽的淚眼裡。姨丈不依,令表哥開車再追。
縱貫公路沿著鐵道若即若離,經過香山、崎頂、竹南,一連追丟了幾站。表哥一咬牙連飆數站,最後在豐原車站等著了。姨媽上車帶她回家,她不肯,死命抱緊了扶手柱子。車要開了,姨媽哭勸不成,姨丈一怒,強押著表姊下車才結束這場月台劇。表姊回家哭泣不休,男友也不好過,後來還是大舅出面,為她們訂了婚,這才平靜下來。
姨丈是這條街上有數的富戶之一,全盛時,兩間連棟的店面排場貴氣,磚砌的拱形門樓上有富麗的吉祥浮雕,看起來和廟側那堵山牆一樣豔麗一般鶴立,門廊裡檜木大匾上燙著「杜中醫」的金字。深褐色原木裝潢的診所裡瀰漫著古老又安穩的氣息,厚木堅榫的長椅上總是排坐著候診的人。姨丈坐在診室裡為病人把脈開藥,身邊書記的、藥房中碾藥包藥的和掛號的,總的就有七八人,還有那些負責清潔和烹煮的僕婦,進進出出好不忙碌。母親每次去診所,都會找姨丈開些補氣的、行血的或是些調理劑方。藥師身後有一整個壁面的藥櫃,數百個煥發著朱褐色光的藥屜,銅扣閃著金光,細細看,上面模印著「杜」字的篆文標記,檯面上的藥缽和搗杵也有相同的文樣。
取了藥,再到後園去找姨媽,診所店幅很深,廚廁廳居越裡越暗,最裡一扇棕色木門是診所與內院的分界。
老街上的人家,長屋裡都有個幽深的後院,小的如我家的蒔花天井,大一些的種果樹築小樓,至於姨媽家的屋院就可比桃花源了。他們的後院連接背後的另一條街,那條小街都是雜貨舖、文具店、漫畫書店、理髮店和修鞋鋪子,一家挽著一家,到了姨丈家就變成一堵長長的圍牆。就如我作業簿裡的字,彎彎斜斜的中間夾了一個破折號,橫貫了好幾個格子的。那是一片園林,大樹濃蔭護衛的後牆內芳草斜陽四時長綠,樓台映照碧池,迴廊穿花繞徑。住屋是一排面東的樓房,雕花木窗裡,紫檀家具上鑲綴螺鈿。如此情境,現在想來也依然叫人羨慕。可是當時我那高二的表姊卻聲聲無聊,常常思量著要到街頭巷尾闖蕩。姨媽總是身教著端莊和嚴謹,她常說女孩子家教最重要,有好家教才有好婚姻,才有幸福,平日裡對表姊的管教還是嚴格的。
對於表姊來說,我是個街頭遊俠。在她沒有交男友之前,我是她的報馬先行。從她家後園門外左轉,穿入豆漿店的側巷,轉過人家屋旁的窄縫,彎過兩個彎就是那家專播放西洋片電影院的後門;或是從我家後門出去,越過兩條窄巷,對著城隍廟高高的燕尾走去,就是那間賣繡繃、絲線、珠串和勾針的手藝材料行;就連長街尾端,窄小冰店後間裡的雅座,也是我報的消息。至於她的那位同年級男友,如何發現了她家後園門邊的磚隙,作為情書交遞的快捷窗,那可不是我的功勞。
表姊訂婚後,手上多了一枚戒指,那是一圈黃金戒,沒有鑲飾和刻花。但只那一弧金黃進入了校園可就光耀四鄰了,在她那群頂著清湯掛麵髮式,面目黃瘦單純的同學之間,彷彿是突破禁忌的勝利徽章。
表姊和未婚夫魚雁往返兩年,這段感情在大二的暑假畫下句點,甚至原因已經不記得了。大學四年她沒有像幾個表哥那樣承襲家業,進入醫學系,而是進入一所私校的家政系,雲淡風清的過了四年。表哥們為她介紹了醫生男友,交往了幾位,雖然無風無浪也都漸淡收場。
我回到那條年少時住過的街道閒逛,覺得它真是窄小不起眼。為了保存古風,多數店家保留了舊式的磚造樓面,內店則拆建翻新,水晶吊燈輝映著嶄新的科技產品。這叫我想起少年時期見過的老人們,紫褐多皺的嘴唇裡亮閃閃的金牙。而我姨丈姨媽的家就像貧窮老婦的嘴,全然無牙了。因為老街狹窄彎曲,表哥們認為它商業機能不足,不願在此開業,搬到新街區去了。
姨丈的舊診所只剩門樓,像一座古代牌坊矗立在長街內。
長街現在規劃為單行道,車輛只能從城隍廟這個方向進入。雖是舊城品,可也不冷清,附近市場、銀行、證券行、電影院、服裝百貨店依然聚集。區內停車一位難求,繞了半天尋不到車位時,就像蜘蛛在自己織的網上迷途盤旋。於是附近的人家有深廣後院的,就拆了裡屋,舖整平坦後做為收費停車場。表哥們商量後決議也將老宅院推平了改成收費停車場,在原先掛著杜中醫匾額的門樓上掛了一面「花園停車場」的招牌。
我開車進入花園停車場時,走的是右側店門,兩門之間保留了一間小屋,那裡本來是掛號領藥的櫃檯,現在作為停車收費站。車開進去,地上有舊建物的殘跡,管理員示意我向前開,楊柳樹蔭前的碎石方場曾經是錦鯉優游的水池。姨媽年紀老了,平日裡深居簡出。婉純表姊常陪她樹下看魚,老人家看得睡著了,圍巾滑落,旗袍前襟的鏤花雲文彎彎捲捲。表姊為她披上圍巾,無名指上依然戴著那只線條圓素的黃金戒指。
後園的圍牆門,本來是我和表姊間往來的捷徑,我們家也是前街通後巷,出了後門,間隔十餘戶人家就是姨丈家的後門。虛掩著,推開。表姊坐在池邊樹下的鞦韆上,手裡正閤著一本書。我陪她坐下來,她手中的書,大概是新詩吧,書頁裡露出一小沿夾著的淡藍色信箋。
我搖下車窗,看園林末端的後院牆,喬木濃蔭依舊,只是後門早被磚泥封閉,牆上疏散的歪斜著一排繡蝕鐵網。表哥相繼成家遷出後,園裡顯得特別冷清。有一回,深夜不眠的姨丈起身踱步,見牆頭上暗影裡的宵小身影,次日便找人封了後門,牆上又加裝兩重密網,網上絞著刺。
西邊一方整整齊齊水泥地,上面有直線的磚痕,是姨丈一家的住房,拓平了的房基上已經停了一排十餘部汽車,在我之後又駛入一陣五六部車,近午時分,附近電影院和廟圍商圈人潮增加,此處怕要停滿了吧。
人們來來往往,踩在水泥地基上、踩在魚池花圃上。唯一不變的是,豔陽在柳樹蔭下圍成一行涼影,樹上還有蟬鳴,平直長音單調的覆誦,回想曲中念念不忘某一個夏天,表姊戴著頂針的手指關節變得圓厚乾皺,掌背的青筋,隨著裁剪的手勢蠕動。
她是個好服裝設計師,畢業後卻只在家中為親友和自己製衣。那個夏天,她正裁剪一襲洋裝,湖綠色粉花帶葉的喬奇紗衣料,彷彿才從窗外綠蔭前來,在縫衣機的針車下踱著輕快。做好了,綴著綠紗荷葉邊的前襟和領口,要烘托串串珍珠,作為我訂婚的祝福。還有一襲桃紅色寬袖旗袍,琵琶襟上一藤牽牛紫花,說是要配合紅棗桂圓甜茶待客用的。她一面裁縫一面聽我規劃人生航程。過了那個夏季,表姊裁起童裝來了,姪兒姪女是新一代的模特兒。又不知什麼時候起,她的眼鏡片上多了一抹水平波痕,說是視力開始退化了。
姨丈看診到很老,診所自有它的基本病號,然而人數越來越少,最後的幾年,姨丈眼力已大不如前,文字工作都由書記填寫,把脈的時候側著耳瞇著眼,彷彿指間有超音波感應。常常在問診時忽然睜圓了眼確認症狀,像電腦視窗上猛然躍出的掃毒程式,重複的問你,確定嗎?確定嗎?
確定的是,好多病號轉到表哥們的西醫院去了,說是他們醫貫中西,在那裡求診就像吃了雙層藥片有相乘效果一般。姨丈日子過得閒散,大部分的時間在後園中養鳥,幾隻鳥籠並掛在廊簷下,籠裡的畫眉歌唱有時,吃喝有時,其餘的時候,便用黑布罩著。姨丈也經常翻看醫書,線裝書裡,方大相連的文字間,有點點朱批,一定不會出現愛滋、癌或煞死疫之類的字眼。偶爾病人求醫,藥僮進來通知,那上門求醫的病人在我看來也都有些古意,虔敬的求一帖方,熬一爐辛香甘苦,都只為打通他們體內錯綜的穴脈,那些西式邏輯不能解的癥結。
病人更少的時候,書記辭職了。不多久,門廊的簷裡就住了燕子,窩草從褪色的金字招牌邊緣露出來。姨丈喜愛鳥類,就任牠們在門廊下啁啾。
車子沿著後牆的林蔭繞行一圈,依然從前門出來。順著單行道開下長街,街尾那家冰果店原本又窄又暗,改建後像換了燃料機的火車,轟隆隆的衝出時光隧道來。電影院散場出來的人群、百貨街逛累了歇腿的、或專程來品味清涼的,在長街尾端形成一個大大的句點。而穿著鑲鑽丁字褲的少女們,就是我在那裡看見的驚歎號了。
姨丈去世後,姨媽搬離那個園林,搬去和表哥表嫂們住在一起。婉純表姊也出嫁了。
表姊夫是旅美的台僑,也是隔了一條街的舊街坊,一家西藥房老闆,多年前移居國外,如今喪了偶,藉著回台省親之便相親再婚。表姊早已年過四十,加上姨丈剛剛過世,百日內便嫁了。沒有正式婚禮,祭告了祖先,便啟程赴美,作三個孩子的繼母去了。
城隍廟周圍的老屋一幢幢的拆了,高樓一座座的興建,把都城隍的宮闕圍在重重迷陣裡。廟緣的攤商像附生石上的牡蠣,密密紮紮的將廟宇圍了個不透。站在對街的大樓上俯看,廟宇變得很小,金頂在一片屋海車河間載浮載沉。放射狀的小街越來越顯窄小。一條南北貫穿的大街,從市府門前啟程,經過廟旁的停車坪,一路向西南去,與北面來的一條大街垂直交會,像座標一樣,將舊城區規劃在新象限裡。至於環繞廟區的街道,越外越失去弧度,半公里之外就拉成了直線。筆直寬平的馬路一條條平行展開,走得棋盤規矩。法院、議會、稅務機關等政府建築和商辦大樓一座座各有定位,各自為主。法院正對面一幢十餘層的大樓,冰綠大理石包裝著與老街不同血緣的建築文化。表哥們在那裡合力開了一家綜合醫院,西醫西藥的自成一個事業國度。
西醫院裡四壁是冰潔冷靜的白,或帶著消毒藥水味的綠,再加上撲鼻的漂白水味,把人氣的殘留都像濾過性病毒般消滅殆盡。姨媽不愛那氣味,表嫂為她準備了各色芳香劑,春天裡,紫花窗簾下散發薰衣草香;夏天的冷氣放送茉莉香;秋天,梳妝台上飄著桂花香。日子久了,姨媽漸漸習慣了,很少聽見她懷念舊園子裡的草木花鳥。
「停車場的收益很不錯喲。」表嫂說。
附近有一家門面寬敞的停車場生意越做越好,向接鄰的人家承租後園,連在一起打通了,拓成更大型的停車場。站在高樓上鳥瞰,找不到任何綠意。一塊塊水泥平面,早慢要全部連通。像清晨裡對鏡梳洗時猛然發現的鬼剃頭,開始時覺得刺眼,日子久了越禿越大塊,最後全部禿光也不在意了。至於城隍廟,燒香還是要的,只是遠不如老一代的人那樣熱衷。周圍的小吃攤、菜市場、電影院和附近的百貨公司擠滿了人,像糕餅店裡賣的芝麻或花生一樣,香酥脆的好料都在外緣,中間的麵料越做越蓬鬆。除了過年燒香,很少進去參拜,去那裡都是去買菜或吃小吃。
婉純表姊回國省親時,全家一起回來。她懷中抱了一個娃娃,以為她做了現成的祖母。
「看,我的女兒喲。」她說。
跟在她身後進來的,卻不是我們熟知的表姊夫,是另一個人。不待她說明,我就像被推入時光隧道,頓時落入二十餘年前那座古舊的園林,故事是從那裡接續過來的。一切依照原有的夢在進行,夢的劇本定是在當時編就的。在那個夏日黃昏,夾在她手中詩集內的藍色信箋裡寫就的,也許還一度被藏在後牆門邊的磚縫裡過。
「我在他經營的超市裡遇見他。」表姊說。
「那──原來那位姊夫──」
「價值觀差距太大。而且沒有公開儀式的婚姻,本來就不算的。不是嗎?」
「姨媽怎麼說?」
笑笑的搖頭。懷裡的娃娃不耐煩了,扭著身子要下來。
我多年不看中醫。最近常有一些不太明確的,似有似無的症狀,伴隨著逐漸衰退的體力纏綿。朋友建議我看中醫。
銜接新舊城區之間的一條主要街道上,開了一間中醫診所。女醫師看來剛過而立之年,用明亮的眼瞳和纖嫩的指尖掃描我的病容、感應我的脈息。開方,領藥。
藥師身後的牆上有滿壁的藥櫃,茶褐色木質藥屜金色把手上,竟是金屬模造的「杜」字篆文,藥缽、藥杵上也有那彎彎轉轉的老牌標記。
「是古董呢。」藥師說。
我想到姨丈廊下的燕子,彷彿都化為「杜」字篆文飛到年輕醫師的藥房裡來了。
──收入二○○五年竹塹文化資產叢書出版《竹塹文學獎得獎作品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