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園市 / 聖蹟亭
作 者
向鴻全
作品賞析
〈焚燬的力量──記聖蹟亭〉載自其《借來的時光》。聖蹟亭位於...
一切都源自於那個古老而神祕的符讖:「昔者蒼頡作書而天雨粟,鬼夜哭。」(《淮南子.本經訓》)我們無從得知為什麼蒼頡制作文字之後,竟然讓天落下米粟、讓幽魂在夜裡泣訴,但這則去聖邈遠的神話傳說卻賦予中國文字震攝人心的力量,和許多浪漫動人的懷想。
文字是一種見證,它見證歷史、文化、思想、行為以及種種可見與不可見的事物,也因為如此,歷來許多朝代的主政者都了解到,唯有鼓勵推動文字的傳播與發展,才有所謂流芳千古永垂不朽之盛事;相反地,一旦消滅並宰制文字的流傳與遞進,那許多黑暗與邪惡之事可能便因此生發;前者如修史記事編纂典籍,後者則如焚書與文字獄。
文字更是一種新生,縱然它的發生帶著普羅米修斯式的自毀式的創生精神,或者如巴別塔寓言式僭越的危險,但依舊象徵了人類理性的高蹈與昂揚。
在文字的發展歷程中,不論在形象與內容上都與時俱進,它的外表有時像渾圓的篆、有時像刀斧的隸、有時像飛揚的草、有時像柔媚的行、有時像端莊的楷;它的內在有時像個背著重重行囊的駝橐、有時像清新的可人兒、有時又像板起臉教訓人的學究,歷朝各代皆有不同。
至於文字的衰變、老化與死亡,多半來自使用者的態度,一旦使用者不斷自我重複、模倣、抄襲時,那衰變、老化與死亡便接踵而至;然而,文字作為一個獨立的存在,會不會也有它的時限與天年呢?既然它來自一個神祕的降生神話,那麼它的終點又在何處呢?
到了聖蹟亭,這一切於是都有了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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彷彿是童話裡一個深怕迷路的孩子,在往來的路上不斷堆積麵包屑、石塊一般,客家族群在一連串顛沛流離的日子裡也練就了各式各樣的防禦技能與生活方式,只不過他們選擇的是用「焚燒文字」來作為不致迷路的信號依據;而據客家族群的解釋,他們是因為早早就為躲避政治的迫害,而逃奔至深山榛莽之中,更不斷以政治的黑暗難測訓誡他們的子弟,要他們遠離政權,也因此而間接地樹立了「晴耕雨讀」的典範家訓。
晴耕雨讀是多麼恬淡閑適的生活美學,那麼不與世爭,也幾乎是歷代讀書人心中最終極的理想生活型態──或者說,是所有人心中共同的願景;然而人在歷史洪流中實在太過邈小太過細微,往往無法抵禦洪流中的浪起浪落,竟被洪流推至無法想像的境地裡。
客家族群「崇敬字紙」的觀念,可以從聖蹟亭爐口對聯得知:「萬丈文光沖北斗,百年聖化炳東瀛。」如同漂流在汪洋大海之中的水手,渴望看到引領航向的燈塔般,那種即使是離開故鄉千萬里之遙,卻依舊堅信那如指引人心的文光,能夠感召和溫暖身在蕞爾小島的千萬心靈。
建於清光緒元年(一八七五)的龍潭聖蹟亭,是目前台灣保存得最完整、也最具代表性的客家惜字亭。客家百姓相信,所有寫上文字的紙張都是神聖的象徵,就好像文字是上天借貸給我們的寶物一樣,用完了是當該歸還,以示崇敬與敬謝之心,因此過去經常有收取字紙的人,背著竹簍挨家挨戶地叫嚷,希望家家戶戶能夠把寫上文字的紙張還諸天地;除了收集字紙外,客家百姓還有專為字紙組成的公共團體──「惜字會」,這種為了文字而結社的現象充分展現客家族群的特殊性格。無論是一年送一次,或是十二年才送一次字紙,客家百姓總是行禮如儀地慎重舉行送紙儀式,所謂「紳士商民,演樂迎送」,燒完字紙之後,還要將燒完後的餘燼倒流入海,讓這許許多多文字終於能夠「過化存神」。
每當我到了聖蹟亭,就會讓我想起客家族群在這近一、二百年間所受到的毀譽;不論是閩客衝突械鬥、朱一貴林爽文的民變事件、降賜褒忠義民封號等等,那一件不是客家族群在為了求生存求自保,在不得已的情況下違逆了他們心中最神聖的原則 ──「遠離政治」,但卻又無奈地捲入了不知名的政治風暴、兵燹戰火當中?每當我回想到那些在衝突殺伐中的客家百姓,誓死護衛他們所建立的家園所留下的血淚戰史,卻被政治當權者任意詮釋成某種政治正確的行為時,不禁令我聯想起那些團圍在聖蹟亭旁的百姓們,是多麼虔誠地盼望那個塔裡的神,能夠稍稍理解他們之所以那樣做的原因,而他們所燒燬的,其實就是那些被扭曲被誤解,屬於族群的、和個人的歷史記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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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聖蹟亭的大門口處,樹立著一塊說明此亭已由某家高科技公司認養的牌子,我的腦海中頓時浮現一個身穿無塵衣的科技工作人員,在攪動著爐內尚未完全火化的灰燼;對照著過去由身著青衫的僱工,背著竹簍筐子到處吆喝的景象,讓我有時空錯置之感;同時也讓我憶及數年前當地因都市規劃關係而必須拓寬道路,使得聖蹟亭面臨切割位移的危機,如果當年不是許多重視古蹟的有識之士大力奔走的話,恐怕聖蹟亭真的會變成「科學怪人」 ──用拼湊修整來重建原貌的命運。
當然,如今聖蹟亭所受到的破壞,已經讓門口的石獅落單、讓一柱石筆的毫毛脫落、而祭祀的香爐也早就不知去向,這些人為的破壞代表著斯文淪喪,但聖蹟亭的存在是一則隱喻,它象徵著人與歷史的天心溝通的橋樑,當那些屬於聖蹟亭的物件不斷遭到掠奪時,同時也代表著我們的文明正經受著拆解,而日漸遠離那個對天、對自然、對歷史的敬畏之心,因此即使我們以現代技術重建聖蹟亭主體,重新打造被卸除的部分,那些失落的精神就必然會回返人間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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客家百姓相信,被焚化的紙張會化成蝴蝶,翩翩飛向天上,告訴蒼頡在地上的人們沒有辜負他制作文字的美意;而如果文字果真有生命的話,那麼火化掉的形體象徵它在人間的使命已成,得以回返它的原鄉,因此我相信,在世世代代的客家族群心中,久居「客家」並沒有使他們忘記故鄉,只不過他們選擇一種浪漫而執拗的方式AB用焚燒字紙來釋放心中濃濃的思鄉之情,用濃濃的思鄉之情來燃燒不足為外人道的艱辛與苦難。
焚燒字紙,其實是一種望鄉的姿態。
然而,書寫不僅是一種創造,有時親手焚燒掉書寫的東西,是一種更震撼的創造;因為那代表了一種不妥協的力量。
明代儒生李贄,曾寫過《焚書.續焚書》,雖名為「焚書」,但他仍私心期盼這些書能夠成就經世之大業,成為經筵侍講的帝王之書;惜乎他的心志終究無法如願實現,他不與世情妥協的態度也充分體現在這「焚書」之名上──他早年雖服膺儒家思想,但後來自認已完成在世俗之責任,毅然決定剃度出家為僧,「余唯以不肯受人管束之故,然後落髮」,這樣的性格讓他成為明朝此一墮落時代最鮮明的人格形象。李贄自忖所著書必然因為大冒天下之不諱,言語行為又不為俗人所受,因此認為他所著之書應該盡付火焚,他不僅在生命哲學方面呈現出自相衝突的境況,這種情況也表現在他對待自己的創作上。李贄的創作因為挑戰體制自認必然遭焚,索性取名為「焚書」,究竟是「必遭焚書」,抑或是「焚盡後浴火飛出」之書呢?或者,在李贄的生命裡已經自行燒出一把靈魂之火,親手焚毀了他所著之書,所以才名為「焚書」也未可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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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起客家百姓恭敬對待文字的態度,現代人對待有字之紙的態度顯然是輕鬆寫意得多,有些人選擇用撕、用揉、用扔,而有些人則寧願選擇機器代勞,碎紙機成為辦公室裡消化祕密最好的幫手。
幾乎每個辦公室都不可或缺地擁有碎紙機,而且碎紙機似乎隨時隨地都在撕咬著字紙,我常在想碎紙機如果也有感,它大概會覺得飽撐而略為作嘔吧,那些機密的公文,填錯的報單,煩人的各式帳單,還有辦公室裡見不 得人的戀情那寫在紙張背後的甜言蜜語,都被碎紙機來者不拒地接納,然後變成如麵條狀般地被一一釋出,於是我們才開始覺得安心。
人們信賴碎紙機的程度,往往大過信任自己清除記憶的能力。
我在服役的時候,辦公室裡就有一台陽春而老舊的碎紙,雖然老舊,但它卻是全連最受歡迎的機器,我們甚至指派一個公差每天負責看顧這台機器,好讓它的吃相好看些,不會因為我們過度期待它吞嚥的速度而使它消化不良。部隊裡的許多失效公文都仰賴它幫忙處理,上級長官還會不時來查看各級單位有沒有「定期銷毀」這些公用文書,並且視這項業務為重要督導項目;當然,碎紙機的保養也是重要例行工作,和槍枝火砲具有同等的地位價值,也是「保防工作」的視察要點呢。我常想,如果真的要打起仗來,我可能得揹起碎紙機和敵人作戰,因為那是我的武器呢。
是什麼時候開始,我們連清除記憶的自主權力都沒有了?
許多情侶在面臨分手窘況時,都會在高度憤怒下銷毀證明互相來往過的一字一句,大多數人選擇的方式都是用火焚燬,因為那似乎是一種最強有力的方式,也最能呼應內心的憤怒之氣,而在焚燬的過程裡,也能夠重新省思在這段情感中的點點滴滴,然後,丟入火中。或許這已經是過去客家百姓崇敬字紙的行為的最佳變異,至少在形式上是互相接近的,儘管在目的的考量上是南轅北轍。
情書的焚燬是希望從此遺忘,而聖蹟亭焚燒字紙是為了記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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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時至今日,我們早已不像從前一樣,慣常使用紙張作為文字的載具,因為我們有了電腦。而電腦也同樣配備一種類似碎紙機的功能鍵 ──「 Del 清除鍵」、或「Back space 倒退鍵」,可以隨時在誤寫、錯植、不滿意或後悔時按下清除,那種速度感絕對是用火焚燒或碎紙機所望塵莫及而且令人清意的;而且現代科學進展的程度,也同時讓許多人感到溫暖而貼心,就拿清除鍵為例,如果我們不慎清除掉不該被清除的,或者清除之後突然覺得反悔想要不算不算重新來過的話,那只消再點選「復原」鍵,那些被人誤會錯判的文字語氣就全部回魂,這項了不起的科學成就,的確是用火和碎紙機所欠缺的部分,至少對那些經常處在懊悔賴皮狀態的人來說是極為神聖的功用。
即便有些人確定的程度已經到達「丟進資源回收桶」甚至「清除資源回收桶」的地步,仍然有不死心的程式創作者為此設計了記憶的裝置,只要不是距離那個清除的時間太遠,還是有辦法拯救回復的。
至少選擇「Del」鍵是一種「可逆」的選擇,可是一旦選擇火焚或者碎紙機的話,那絕對應該先捫心自問是否具有堅定決絕的信念後才能行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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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你,也絕無從得知我走筆至此,究竟按了多少次 「Del 清除鍵」、或「Back space 倒退鍵」,或者這分稿子進出字紙簍和碎紙機多少次;但可以確定的是,有一天它必然會遭到丟棄,撕揉,刪除,而從此不復記憶,就像客家百姓,和把自己靈魂當作鬥爭場的李贄一樣,選擇用文字記憶自己的人,必然相信「過化存神」──文字存在於紙張上的生命終有暈染模糊不清、遭到字蟲蠹蝕的一天,然而文字的精神生命,才即將展開。
如同那在聖蹟亭裡無數被焚燬的字紙一樣。
──收入聯合文學出版《借來的時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