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漫漫洪荒(節錄)
散文
雲林縣 / 二崙
作 者
鍾文音
作品賞析
鍾文音出身雲林二崙鄉尖厝崙村,六○年代末搬遷到台北,在陰暗...
文章朗讀
飛閱文學地景
漫漫洪荒(節錄)
雲林的鍾家
雲林,雲端之地,雲霧森林,密密之林如浮雲般地總伴著海風淡入莊稼人的感官。
幾百年前,雲林地區南起虎尾溪北至濁水溪一帶的平野田疇是極為蠻澀之地,長滿了灌木、林投樹、木麻黃;秋天到來;溪邊野長著菅芒,白白芒花下是晶亮的溪石河床。洪荒年代僅見平埔族在此漁獵粗耕。野生食草動物如鹿、兔、羌、野豬等廣布於林間,成群棲息,狩獵容易。
清雍正年間,來自閩粵移民入墾於此,街市漸成。我聽聞著先輩的軼史而覺得生命有了承續的依歸:先輩第十七世祖鍾田佐自漳州紹安渡海來台,輾轉定居於雲林的二崙鄉永定厝,和同樣自漳州移入的廖姓並列二崙鄉的大姓之一。清朝雲林一代像西螺北港大鎮已有上萬的人口,市街日益繁囂,與大陸沿岸多有貿易往來。漢人至此墾拓,闢田園,開魚塭。
台灣史書記載早期清廷對台有移民三禁,渡台需申請路照,渡台者一律不准攜家帶眷,粵地為海盜淵藪,粵地人不准渡台。先輩鍾田佐隻身來台,開墾荒地,曾誤踏過毒蛇窟,也曾掉落田鼠地洞,遭一群野豬追趕,也曾失意地想改從商,但後來還是揮起開山刀、披荊斬棘地以墾荒農事為生,沿著濁水溪河床種植甘蔗、番藷、花生…… 並從此胡不歸生了根,繁衍了後代。

百年孤寂百年賭性

尋常是廊外有著一團濃烈不開的黑夜,寂寥就泡在黑缸裡;廊內是一酡昏黃燈泡下,油滋滋地張著幾口嘴,當家的漢子哈著菸,大口喝酒大口吃肉。
菸絲竄上了昏昧的光源,起先是一縷一縷的,然後是煙散成霧,飄出窗外,散進廚房。菸味和煮食物的煙氣溶為一體。廚房內,大灶旁的女人家前前後後忙碌著,有時候不小心轉個身就撞到了在一旁兜轉、端著飯碗、沒有一刻安靜的小孩。
漢子們喝完酒,啖畢肉,抹抹嘴,吆喝著,只見一群人便往廊外走,身影漸漸沉入了黑。小孩子臉上還沾著米粒,丟下碗筷,飛步跟著大人腳步,隨著大人穿出黑暗,再踱入一家人聲鼎沸的屋子;屋子內一桌一桌的,桌上有著五彩的牌和黑白紅三色的骰子與鈔票,幾雙手幾隻眼就專注在那上頭,彼此對喝著。
小孩兒興奮至極,張著晶亮的眼,以為來到了未來世界。等到他稍稍大了,他也加入了圓桌會議,開始賺外快。
時間是七○年代,雲林某些鄉鎮的人們,每逢節慶和過年,必然從貧瘠困乏中拾回人生的樂趣,豪賭狂賭。
大人賭日子爽,小孩賭賺學費。有那麼幾年的光景,雲林陷在一種「馬康多」的氣氛,「移民」至台北衛星城的舅舅阿姨、叔叔姑姑,像吉普賽人般一年一度地來到了此地。白天講台北的事給祖父輩們聽,並帶來新鮮的玩具和書籍給小孩們,晚上大夥就一起到賭間找樂子,賭人生兼罵幾聲飯桶政府。
收到書的是大哥,舅舅送的。我沒有收到禮物,倒是小阿姨幫我綁了很漂亮的麻花辮子。等我長大了,突然驚覺這些鄉鎮簡直是南美作家馬奎斯《百年孤寂》的氛圍再版,傳奇遺恨,寂陽殘村,江湖草莽,遇水成澇。
許多人用幻想代替真實的人生。
如今,老一輩的村民還是習慣端張板凳,就著街景天光,蹺腳,四界膨風開講,消磨時光。
可惜家鄉裡唯一可望成為《百年孤寂》裡的邦迪亞上校:我的三叔公,一個愛詩的知識分子,在白色恐怖時,他的人生倉卒地被槍瞬間了結了。
《汪洋中的一條船》的作者鄭豐喜就住在雲林的口湖鄉,書中文字忘了,但文氣一直記得,充斥著深深的枯窮和無止盡的無依;於是每每讓我望著雲林台西海岸一帶,老是感到無根的一種宿命和絕望。台西、口湖、四湖鄉曾名列全省最窮的鄉鎮,進入此區,每每乍然吸入一股窮味。
然而鄉野小民,可不若我這般無能。他們那雙勞動的手對於不論豐年饑年,同等賣力。一如外婆的古早厝,寫滿了和她一樣強韌的生命力。水泥面的白牆上,內裡是紅磚,粗大的老竹撐起泥地和屋頂,交錯著空間,交織著歲月。門上永遠寫著「永結同心」,以前鄉下娶媳婦常見的道賀匾額,俗麗之氣,卻是窮民所賴之希望。

進入彰雲兩縣,不管時日遷移,我總是會盯著日落裡透著紅腥色鐵欄杆的西螺大橋。秋日的芒草搖曳在澀荒的濁水溪岸,河水上擺著夏日賣剩的大西瓜,有的瓜剖開了,紅澄澄的,好似落日移到了上頭。
濁水溪曾被稱為「農民身上的血」,過去為了爭水源,械鬥事件頻傳,尤其位河水南岸的雲林,只分得百分之二十的用水權,於是長期分水不公平,和北岸的彰化時捋袂相同。在我三歲時,母親說,我的大舅舅就是在一場爭用水地中槍殺了人。
再見大舅時,我已讀高中。
家鄉老農憶起過往,最怕的是此溪氾濫「做大水」,那辛苦便全付諸流水,「去了了」。曾祖母的年代,還沒有橋,從他鄉嫁來雲林,還得抬轎涉溪呢。
過了大橋,離開宛如月彎形的河床,然後是省道上寫著西螺大同醬油、好水米、花生的廣告招牌一一入了眼簾,總是讓遊子思起了家鄉陳年的氣味。
西螺之後是二崙。雲林以「崙」命名之地很多,二崙、三條崙、崙背⋯⋯我的家鄉喚「尖厝崙」。
尖厝崙是個村,以田地、溝圳、防風竹林和路隔絕,村民種植花生、稻米、番藷、甘蔗等維生。全村人口非老即幼,也有些小姑娘,至今仍騎著鐵馬上學;沒課的午後,相聚於廊下,說些小祕密,然後突然發出一陣慣性的爆笑。以前我最常愛去逛的地方是位在西螺鎮上的「振文書院」,在書院閒晃發呆一陣,然後跑去鎮上地主的大宅院四處覷著,期盼能碰到充滿傳說的富毫宅第的人家,遇上個三妻四妾,就是婢女也好。有時候還爬上了大榕樹,任風在身上遊移,眼睛骨溜溜地望著庭院深深,半天下來只模糊見著了幾個走著小碎步的人影消失在屋宇一端。
長大,母親說宅院的人早分家了。再逛大宅院只見榕樹不斷地在繁衍著,竟穿牆而生,而屋宇梁柱是爬滿了青苔,只剩小蝸牛在吸吮著水珠。

蔗糖的滋味,一直寫在母親的記憶裡。母親說,少女時代有一節甘蔗吃,簡直是佛祖的恩賜。「那甘蔗特別甜,和現在的甘蔗可不一樣。」為此,母親曾和少女結伴去偷摘甘蔗吃,一邊怕被園主抓到,一邊又被食欲牽著走,感覺是甜甜蜜蜜羼雜著又驚又險。
當年日本人規畫了「南糖北米」的政策,從此虎尾就成了南糖的重鎮,光是糖廠的鐵道就長達一千多公里,貫穿整個雲林縣,時序是五○年代。小火車奔馳在甘蔗田園間,裊裊煤煙不時飄出煙囪,挑菜賣菜的就打鐵道旁過;黃昏時,一個孤絕之景,昭昭然著。
留下來的鐵道,就成了往後雲林人成長的一部分,黃昏時,據說不愛上學的少男少女背著長長的書包,內裡不過放著一、兩本書以及梳子、鏡子和口紅。在鐵道上閒晃,遠方襯著他們的是一群群掠過天際的飛鳥和一丁一 點酡紅墜入海平面的金兔夕照。
如今虎尾的台糖冰品,仍一路涼到旅人的心坎裡。母親的年代,家境不好的人,上學還用著四方形的木箱挑著冰品到處叫賣,箱內鋪著報紙,以防冰棒融化。母親說,夏日裡能吃到一枝枝仔冰,簡直是做夢到雲端。
肉圓,則是我八○年代的珍味饕餮。西螺鎮上靠近水利會的市場一帶,堂妹每每央著一同去吃它兩個。趁著逛一週一次的市集,兼逛兼吃,一舉兩得。肉圓於今想來也沒啥特,反正以前在窮鄉僻壤的村落有吃的事,皆是大事。
所以彼時逢年過節,每家的灶火都熊熊吐著火焰,蒸煮著豐年菜。大家族時代,一口大灶煮的飯可以供應十幾個口子吃,所有的東西都是大才好。阿嬤家的那口灶,從日據時代一直煮到現在,紅磚都成黑磚了;昔日一綑綑用乾稻草當柴的日子,那燒出來的一股嗆味,繼之是一縷草香的過往聲色,於今仍是一曲詠嘆調。老阿嬤說:「子孫都在外,早沒人捆稻草囉,何況稻米又在年年減產,不是旱災就是水澇……」

某天不意走在西螺的鎮上,見到幾個外國人站在「薑母鴨」店的門前,遲疑著要不要進去。
外國人,是的,因為六輕在「麥寮」建廠引進了外國技術人員之故,「芝麻街」美語也開張了,有的外國眷屬還多了兼差的機會呢。
多年前,這個讓我心中喚起《百年孤寂》的小城小鎮,如今又來到眼前。這些外國人就像有著預言色彩,帶來新奇玩物的吉普賽人「邁油魁」、「阿兜仔」,讓鎮民感到歲月充斥著新刷的油漆味,光鮮的嗆。
而我鍾愛的布袋戲,則早不合時宜了。
虎尾五洲派掌門人黃海岱、西螺閣派鍾任壁的布袋戲,曾替雲林人出了名氣,民國五十九年的「雲州大儒俠史豔文」就是出自「五洲園掌中劇團」。兒時,最愛穿梭在野台歌仔、布袋戲的竹棚下,聽鑼聲響起,聞大鼓喧囂。
看著掌中戲或是歌仔戲,總是癡想著人生的情意。
時日漸遠,聲音化了腹中語,一輩子相隨。
這是阮的雲林,阮的歌。
這些歌聲,一樣也遊盪在我的家鄉裡。僻壤小村,守寡的老媼們守著空房,守著都市兒女的掛號信。時間還不太晚,應是八點連續劇才播完不久,她們已經在打盹了。襲來的寂味,讓返鄉的我,乍然以為來到了頹敗女人國,廢墟裡的肉身漸漸在空氣中散著無限的空茫與腐朽。這裡充斥著無以遁逃的宿命氣息,這裡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卻不知宿命何來。
台灣有多少沒有名氣的小村子,歲月就是這般的停格呢?時間的摧枯拉朽,就像那午夜涼風搧來的桂花香氣,遊移鼻息,只是一瞬間的事啊。

濁水溪

濁水溪,這條溪在我的記憶海裡可一點也不濁;相反的,它以一種接近澄澈的畫面在我的腦海裡浮映閃爍,像是會飄出強烈氣味的某種燃料。
像鄉愁般的莽莽氣味。洪流時漫漶的泥土流沙,夏日攜來芒花羼著些不知名魚貝的腥味,野草氣濃。含有矽酸鎂的水質流進了農地,植養了水稻和蔬果,肥厚的西瓜滲著和落日等紅的汁液,珠珠稻粒在人間的鍋灶間飄著熱氣,炒花生的油滴回了鍋就是胃裡香濃的脂膏,滴上糖漿再切成片就是孩童眼中的零食聖品……這溪水這般迤邐綿延,綿長到我只消待上一天就記得了它的全部。我聽過這條溪最超現實的畫面是有族人憶說鬧饑荒時,可以見到溪岸有數以千計的成排老鼠背對著河,原因是老鼠們也餓得發慌,在人類的家裡找不到吃的,於是只好以自己的長尾巴垂至河邊釣吃的。
這實在是非常卡通之說,極為有趣,莫怪很久以前還有人捕老鼠烤來吃。
而我們家的「阿太」,也就是曾祖母廖伴,是在饑荒前來到二崙。她在當年就有一種對未來的篤定和放心,她任盪著身子,穿戴著鳳服華冠,坐在花轎上被幾個壯丁抬著。男士的腳踝涉過六月的溪水,與乾的河床交替而走,踩過發燙的白鵝卵石。
如今我們這個家族顯然少有人會記得阿祖,也就是曾祖父之名,但卻泰半多會說起阿太廖伴的連連舊憶和種種情事。
先輩們的婚禮之後,緊接著是一場颱風迎來。往後這幾代人就在島嶼上載浮載沉著命運。
我記憶中的颱風無數次,許多物件影像最後的命運是泡在水裡,泡得發爛,像福馬林藥水般把時間的刻痕消蝕無影,徒留空白。最後一次連我們幾代人對老家的共同記憶,那接生著祖父、父親、我的三代人的三合院古厝竟完全地被風摧垮,房子像是被惡魔的巨手舉起又重重摔下般四分五裂,震出了記憶最深沉的角落塵埃。
這後代族人因而開始失所,各自流徙。
當年裹小腳的年輕阿太就在廊下看著她在異鄉的第一場大雨,黃泥漫泗成災,樹身搖墜,就宛如來來回回兩端不止的雨刷。她一生都忘不了那個下午,她肚子正疼,她的長子鍾有學也就是我的祖父正要面世,但風雨交加如魅。
年輕的阿祖,曾祖父從田裡回來,想像他該是額頭的汗水油垢混著雨水大量地順著兩鬢淌下。他喚了鄰人,再次把年輕的阿太背上了轎,一路抬到接生婆的家。我祖父就在雨水四處噴灑如柱的破舊古厝墜地。「這大水原本是農人的救世祖,可要瘋起來,就像猛獸般的驚人啊!」族中之男丁紛紛聚在高處,有的唐衫已濕,望向灰茫無際成一線天的城廓,勉強湊和地點了根卷菸大夥輪流也抽著。
我們家族的濁水溪生命就在颱風中添了一丁。
往後阿太又添了四丁?女?我不甚詳。
再來是漫漫的東北季風從遙遠的對岸山脈一路越過城鎮、海峽,尖厝崙村莊的十來戶人家瞇著眼睛,以如簾幕的睫毛來抵抗那沙塵鑽人的刺惹裂痛。當時這個年輕的阿太就知道以後族人的小孩都會在生態進化上加重了眼睛的部分,於是我們家流著父系這方的血液者都有一雙大眼和長長的睫毛,這成了一個美麗的預言和如胎記般的符號。
就像我從沒見過阿太,但我見過她堅定的腳踝所涉水而過的溪般。

西螺大橋

我認識西螺鎮是從橋開始的,這橋也是我認識一條大河的最初引線,也是我對「紅」色有感覺的一個初端。
母親幼年恰遇西螺大橋落成,時間是民國四十一年十二月二十五日,通車大典那天鞭炮轟然響起,煙火如夢華,相對於當時的蕭瑟冬寒與湍茫溪水,這煙火於她宛如一場生命的美麗與驚嚇。
後來的西螺大橋是母親教我認識外在事物的橋梁和媒介,我孩童的好些年裡一直以為只要叫「橋」的都長得一種如半彎月狀。
猩紅之橋在陽光下對生長於灰樸小村者有一種赤豔之顏,那顏色和他們的生活是那樣地不諧調,不諧調到有一種威脅之感。
這遠東大橋在高速公路中沙大橋興建後就迭失了它的響號,現已淪為憑弔記憶的古蹟。我曾在多年前和一位友人騎腳踏車過西螺大橋到彰化吃肉圓訪友,當時橋端兩岸還有站崗的哨兵,阿兵哥們荷槍卻是一臉的年輕,見我們兩女子騎過猛吹著口哨搭點無聊的訕。從彰化這頭騎回西螺這岸,且停車吃了片西瓜。
橋底有座屋棚,墨綠橢圓的西瓜堆疊,果農在熱天炎炎裡好像也賣得不太經心似的半闔著眼無意識地搖著扇,一具搖頭旋轉大同電扇吹著風也吹來了沙塵。他的另一邊也是個果農,搭著沙灘紅白兩色大陽傘,蹺起二郎腿,眼神有呆望著某處的停滯,有的蒼蠅停在他的臂膀,有的試圖還在降飛安全又可覓食之地。除了我和同學騎著腳踏車乍然光臨此地外,就是一些呼嘯而過的大卡車揚起了繁塵,他們兼且故意煞緊了車探頭對我們「嘿」了一聲,露出長年嗜吃檳榔的一口大黑牙,除了這種帶點突然且恐怖的招呼外,這個曾是雲嘉大穀倉的蒼蒼之地,卻是已徹底卸下了繁喧。當年家家扶老攜幼,我媽這個孤女偷偷抓著某個大人的衣角驚慌兼好奇地混在鄉人之間,在此看通車的慶典畫面,於今我也只能以想像來訴說它曾存在的繁景。
現今四下是安靜的,安靜至我自橋端離了去,也不會有人發現曾有人至此浪蕩了一下午。
這台灣最長的河川,從南投縣一路漫流而下,穿過彰雲入台灣海峽。這條溪也是我對於兩岸氣候分辨的初識之端。溪北以上,亞熱帶氣候明顯,氣溫較低而風較涼爽;溪南以下是熱帶型氣候,我們日日流著汗,身感悶熱,大人不斷地換洗著衣物。
這氣候的對應感有時也會失了準。
就像濁水溪已不再如常的豐饒,它的身軀漸窄,河床於今不是暴漲就是暴乾,「沒水了,也就不會有人偷渡了」。賣西瓜的小孩向我說,他向我解釋著為何站崗哨兵業已消失之因,我看得出這賣西瓜的小孩是當年我騎腳踏車行經時所見的賣瓜打盹者的兒子。
時光一去經年。肉身以傳承來彌合記憶的缺口。

大戶人家

西螺鎮由於阿善師傳奇曾予我高度想像,然就整個雲林縣而言,它卻也是富庶之地。
在地理方位上它是雲林之北,濁水溪下游南岸,遠方可目及的山是八卦山餘脈的西南側,小時候我以為見著前方的山景,只要直直徒步往前行就可抵山腳下,且還親自履行,只是直走了半天,大山依舊宛似如如不動的遙遠般。這童言童行曾被我大哥笑話良久。
西螺傍依嘉南大平原,北隔濁水溪和彰化縣對望,南與虎尾鎮交界,東界莿桐鄉,西為二崙鄉。
濁水溪南岸農作物集散於西螺鎮,因而大戶人家攢了錢蓋了繁華莊園,老街上處處可見米商、油商、醬油商、醃漬廠、花生廠。
當年鎮上的大地主莊園,是啟發我島國自身搬演的紅樓夢一隅。園內的龍眼長得高,夏天裡肥滋滋的滲來高度的甜氣。
彼時鎮上的大戶莊園和物件滿滿的市集,可說是偏遠小村的少男少女欲想流浪之地。
童年的生活裡曾有過一個家境富裕的同伴,長得極美,出手闊綽,人也聰明,個性活潑,那種富家氣所培養出來的天生自信讓她有一種很純粹的無懼。我記得她很愛說一句:「你阿嬤ㄌ,你祖嬤ㄌ。」一般髒話都是罵「娘」,她卻愛罵祖母,問她,她就說:媽媽親,祖母沒見過,太遠了,罵起來比較爽。她罵男生或是不識相者總是罵得很過癮,小孩子罵奶奶聽起來卻有一種不髒膩的童稚感。
不過她的有錢並非來自大地主之家,只因她是老大,家裡開鐵工廠,很得寵。有時我和她逛到大莊園,總愛攀爬在牆上,望向莊園人家的生活。
莊園外有石雕樓牌,刻著姓氏,極盡雕琢。裝扮是一種身分的彰顯,彰顯於皇天后土之上,讓凡夫赤貧者走過自慚形穢卻又歆羨不已地亮著眼。
我媽說反正他們都很好看,佛要金裝人要衣裝。像我媽就不曾有過打耳洞的念頭,想都沒想過,因為根本沒有耳環可戴。鄉紳酬神開始搭戲台時,小村莊的人也跟著興奮。我媽說她們都會有一天假,跟著去看戲,眼睛流轉在那些富有人家,盯著看,那些姑娘啊打扮得很漂亮,新衣裳亮簇簇的,綢緞布面閃著水紅湖藍翠綠金黑,有的邊有的刺繡,抹著胭脂搽了粉,髮潔髻華,十指優雅地輕搧羅扇或輕捏小花巾。耳墜子是銀樓打的,金晃晃地恍然著。
戲鑼敲響鳴鼓一陣後,我媽說那些老太太老先公啊就被服侍而出,個個老了也都有個樣子,華服美黛地裝扮著,老先公抽著長菸袋吞雲吐霧,看著戲台人生卻也不太動聲色,一派莊嚴。
我這些話聽多了,以至於當我和那同伴爬上了龍眼樹覷著大戶人家的庭園看時,通常我就在夏日涼風裡兀自幻想著大家庭的生活聲色,而她這一廂卻是咒罵著,一個小學女生脫口閉口仍是那一句:「伊阿嬤ㄌ,你看那個人家的小肥妹坐在籐椅上都快把椅子擠破了,那麼醜竟能那麼享受。」我聽了沒什麼反應,只暗想著醜的人就天生不能享受嗎?
後來我這個美女好友在家人支持下出國讀書,不見經年了。有回她打電話到我媽媽住處,約是問了我的地址捎來了問候的卡片,卡片上貼著她在日本拍的大頭貼,模樣依然俏麗,只是不馴神色已降,多了成熟的溫婉,我想她在異鄉大概會很想念咒罵粗話的感覺。卡片寫道,夢中常夢見我,見到我爬在芒果樹像貓熊的樣子,很溫暖。
而我想起她才驚覺日子已逝,回頭所見也是殘花敗柳。就像大地主的莊園陳設頹傾一般,人去樓空,徒留往事擾人心弦。
兩、三年前攜著相機閒散走在小鎮,東嗅西聞,像是進入一座抽過鴉片般的恍然感之城,古老氣味像空氣般地緊緊纏著我,一些鄉民像望著陌生客般地把眼神投向我,幾棟新落成的高樓公寓很不搭調地被蓋了起來,大樓之外的古厝內依舊低矮陰暗,新舊事物互為相映,人們唏哩呼嚕地喝著豆漿、啃著包子油條。我依然可以在市場邊吃到美味的彰化肉圓,拐個巷口仍飄來陣陣的油炸花生糖香。
西螺老屋和莊園,幾層樓高的大樹竟穿牆而出,藤蔓錯亂交織,落葉鋪成一條幽黃小徑,內裡靜寂,像已遷居許久。有的人家則還有後代住著,然他們卻把大宅院住得像是很不堪般,東一坨西一攤地堆著物品,雕梁之窗晾著一家幾口子的衣物,把整個大宅院的格局全遮得不見昔日盛況。要不就是僅使用某一間某一廳堂,餘任其敗壞。
遺骸殘影,紅樓無夢。
越過村莊飄進巷弄的海風吹起我的髮絲,我眨了眼皮一會,濛濛地見到穿著長衫和旗袍的男女媚行而過,又或閒在亭廊下呷茶吃糕點,品酒釀湯圓、蟹殼黃等極品。
南方已了無春雨,遊走庭景其實是自我的記憶猶存且擅自捏造的幻影,過往盛會既無緣相遇,今日邂逅也僅徒鬼影幢幢。也許我該像人類學家李維史陀一樣地難忘行旅,自離開里約熱內盧後,他便在心頭種上了一棵芭蕉樹。
而我發現我的心頭也早植了棵油亮亮寬齒葉的芭蕉樹,記憶如雨滴答滴答地落在芭蕉葉上,不捨離去。有時候所有的魔力其實是自我幻想所召喚招魂而來的,我實在有點疑惑,究竟自己存不存在那個魅惑魍魎裡。
還是母親說的實際,她說:「作少女時我也曾想過嫁給有錢人家的子弟哩,不過現在你回頭看看他們也不過就是如此,好業(有錢)不過三代,你阿公卡早嘛有地有產,一時糊塗鍾家後代也就喝西北風,擱在講天地無情做大水時,也常是一切去了了,有也變成空。」

二崙

我對於「原鄉」的定義並非是從地理來看的,我所認為的原鄉是以族群來定方位。從那個族群來,就是那個原鄉人。好比從文學出發者就是和我有同樣的一個原鄉感。
但就現世的出生地理來看的話,二崙鄉仍是我不可改變的天生所賦予我的原鄉之景,它牽連出幾代人的繁衍與沒落,是年年祭祖和記憶傳家的主要場景。
以前的人認識自家和世界(恐怕也沒這個詞)是依自己的出生認證和兼採族人的口述,他們並不是從地圖上看出二崙是位在雲林之北,他們是看著山色和迴游至此的魚來斷知南北。在這個位居濁水溪沖積扇上的小鄉村裡,起初先民並無械鬥事件,墳塚亦無,被翻起的土壤在雨水過後遍插著秧苗菜籽,緣野田疇曾經滋養不少人的生計和夢想。
二崙鄉,鄉民都喚成二崙仔,日據時代稱為「二崙庄」。崙,據說是沙丘或小丘之意,這二的意思是指第二個沙丘,或位在兩個沙丘之間;但我從不見莊外有丘,只可目及平原與山,若有丘也是凸起的墳塚。鄉人也有一說是過往這裡住的是平埔族,彼時還多打獵,獵獲山羌、鹿時,人們即歡喜咆哮,發出類似「崙」之音節。在先輩年代當地並無信差,廣設草寮做為聚會和消息傳播中心。還有像是廟會的榕樹下也是老一輩人消磨開講之地。各自端張椅子或坐於地,對著天光訴說閒雜之事。有些小孩流著鼻涕就挨過來大人這邊吵著要吃了,有時是婦人就在街上幫小孩子剃起頭來,剃得小孩哇哇叫。
然這也都是聽說的遺事了。
事實永遠有著聽來的魔幻部分,而當人們不再書寫它時,它自然會走向它自身幻滅的終點。

牛墟與鴨寮

小時候對牛有一種敬畏,原因除了因為母親告誡務農者忌食牛肉外,也曾因她轉述算命仙說三月出生者忌吃牛肉的警語:「牛羊肉皆屬陰肉,最好不吃。」
陰肉,我聽了有一種奇特之想。
牛有一雙悲涼之眼,一張嘴老是在反芻著糧草。
所以農人是不吃牛的,即使後來早就用機器耕田了,但長期以來牛所留下的形象就是如此溫涼,所以不吃牛肉於我就成了一種永恆的心意對待,只有時稍不慎在國外旅途時吃了,不然一般都不會吃牛肉的。
北港有著名的牛墟,也就是家畜交易市場。
「牛墟」說的是牛隻被買賣交易的故事,說來有些滄桑。過去,每月逢三、六、九就是北港牛墟買賣牛隻的日子。清晨天剛亮時,牛隻就被運到北港橋下,待價而沽。牛的眼睛晶亮地看著人,人也把牛從頭望到腳,評頭論足,挑匹健碩的買回家了,好讓牠們幫忙農事。
除了看牛隻外表外,試牛的耐力更是重要。一輛四輪被拴死的牛車上坐著一群買主。牛則是低著頭,眼神悲涼,後腿微弓,使了力氣,彳亍舉步。四輪不動的牛車總是被拖得嘎嘎作響,而牛隻的能耐也在此試驗中定奪好壞。
通常八點不到,該賣的牛就差不多賣完了。剩下的殘弱牛隻又被主人牽拉回去,主人和牛的心情都不免寂寥起來,眼神下垂,黯然的步履伴著沙塵,慢慢步回來時路。牛墟在經過一番交易後,人潮也散盡。
牛墟的人潮不外是農人與牛販以及穿梭的小孩兒,而畫面總是離不開沙塵滿天,氣味則更野,牛糞、牧草、賣早餐的食物味混雜。牛墟的周圍通常是賣農具和雜貨的,舉凡和牛有關的牛鈴、牛軛、牛車等,有時還會遇見賣膏藥、耍猴戲的。
在日治時代,台灣光是牛墟就有六十多處,現下當然不復見此光景。幾年前,連最後的北港牛墟亦盛況不再,牛少、人稀。倒是賣雜貨的、搞雜耍的、售紀念品的、打彈珠、射飛靶的小販和蒼莽少年成了要角。
而我終也不曾再訪牛墟了,連牛都不易見。
台灣爆發豬牛口蹄疫時,一隻隻的牛隻遭射殺掩埋時,我媽看著電視直說:「怎麼會這樣,以前牛生病是無 論如何都要救活的,沒有牛,肚子就會餓得扁扁的。」
不獨我們對牛,連鴨畜也是。我媽說以前農人都是兼養畜業,他們小孩時必須去挖蚯蚓和採蒲公英給鵝鴨吃,而鴨也常常放養於田圳川溝間;現在許多農人噴農藥,「鴨放去田裡一吃了菜仔都死翹翹了。」我媽吃著飯時告訴了我,並當場傳授了一句俚語給我:「鴨寮的蚯蚓是沒留過夜的。」我說是啥意思啊?她說這就是暗示女人的貞節,蚯蚓一入鴨寮就全被鴨子吃了,不可能留到天明的。
「哦。」我只發出這一句,繼續扒飯。

──收入大田出版《昨日重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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