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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牛湳村
小說
雲林縣 / 打牛湳村
作 者
宋澤萊
作品賞析
"小說〈打牛湳村〉發表於一九七八年由鍾肇政主編的《台灣文藝...
文章朗讀

第 1 段

第 2 段

第 3 段

趣事的誕生

一到六月正是梨仔瓜成熟的季節,天地間浮一顆赤燄燄的太陽,打牛湳的村子便熱哄哄地一片鬧。
這是每年打牛湳的大季節。早先在農村極不景氣的時候,每期的稻子都有賠錢的。那陣子,青年人都跑到城裡去,大夥兒窟守在打牛湳窮得苦哈哈,但不知道哪個人(據說是莊尾的李鐵道)從別鄉引來了梨仔瓜的種籽,就在多雨的一期與二期稻作的交替期間給種了,發一筆小財。在打牛湳裡,發財是會被嫉妒的,你莫聽到有句諺語說:台灣沒有三年好光景。於是大家搶著種,嘩然間,價格便下跌一截,但卻使打牛湳蔚成梨仔瓜的名產地,解救了大家的危急,慢慢地都傳到周圍的十二聯莊去了。
剛進了季節,村子便黯黯蠢動了,伊們在晚上都不安地穿拖板,坐在大道公廟前的台階上,望著柳樹梢的那片月芽,期待有個好收成。尤其第一期稻作浸過水,發芽穀降到三百塊,許多人都沒賺錢,這一季的梨仔瓜便成了伊們唯一的希望。
但在熱切中,伊們似乎有一種憂愁,因為打牛湳從沒有運銷制度,每年伊們載運瓜果瘋樣般地在市場上拍賣,受盡瓜販和天候的欺凌,蹩了滿肚子的氣。這股氣如今都成了伊們的內傷,一想到就隱隱作痛。
然而在這個緊要的關頭裡,打牛湳卻發生了一件有趣的事。原來,每天天未亮的當兒,從莊頭開始,人們在夢中都聽到碰碰啪啦地一陣響,接著又聽到一陣卡咚卡咚的車輛聲,使路面都起了搖晃,響亮得像銅鑼,大家嚇一跳。據說有幾個人從夢中醒來,還衝到牛棚去,伊們都誤以為天已大亮,其實這不過三更天吧。後來大家才曉得原來有人駕車去田裡,這個人叫笙仔,姓蕭,是蕭家的大兒子。這樣還不算,另外是在傍晚時,斜陽甫掛在大道公廟破陋的屋瓦上,打牛湳有些殘缺的村廓都濛在一層光燦中時,小柏油路上便看到一位穿著寬鬆髒襯衫的人在那裡吹口哨,他還穿著一雙破布鞋,雙手插在口袋裡,頭髮糟亂得像牛啃過的稻草。這時他什麼事都不做,只望著人窮瞪眼,偶爾停下來,盯著地上的石頭想半天。大家又嚇一跳,以為是十二聯莊跑過來的瘋子。從前的瘋子是很舒服的,大約還能享受著大自然的灑脫,他愛到哪個莊去就到哪個莊去,偶爾人家同情他,還會丟幾塊餅乾給他。於是打牛湳的小孩看到這個人便也丟給他幾個糖果,但他一概不理,有時忿怒起來,便要打他們,小孩嚇得都跑了。後來大家才看清,這個人是蕭貴,和蕭笙是兄弟,都是蕭家的寶貝,只是蕭貴這時蓄了黑亂的鬍子,一時間不易辨別罷了。
起先大家都被蕭家這兩兄弟弄得愕然,但大家對蕭家總是認識那麼一點點的。
以前,蕭家是打牛湳困苦的農家,在早年,你到打牛湳來問首富,他們都會說:三牛,這三牛都是李姓的宗親,以前的打牛湳都是姓李的天下。蕭姓只不過是別地移來的,像一棵寄在稻子下的稗仔。但光復後,政府推動了經濟建設,各方都極需人才,大家便要來教育伊們的子弟,因為蕭笙是老大,一塊種田的料子,又趕不上國民教育,所以沒唸書。老二叫蕭勳,對工業有興趣,去唸水利工程,老三蕭貴對農業有興趣,便去唸高農。現在長大了,唸水利的老二便出國了,據說在美國的紅人州唸書,又在那裡謀生,順便把最小的妹妹帶去嫁給美國人。只見年過一年,蕭笙和蕭貴兄弟二人都成家了,由於伊們的特殊,打牛湳對這二兄弟都是另眼相看的。這個老大笙仔,有一顆大大的頭,像月亮般圓圓的臉,看到人從來是和和藹藹,伊底身體胖碩得像牛一般,頭上披一叢金色細膩的髮,講起話來也是細緻的,最重要的是他很喜歡站著來看他餵養的牲畜,每一次他都要用著和祥的手來撫摸著那幾隻肥大的藍瑞斯。談到養豬,你可以到現階段的農村去,大家都很認真來養殖的,從出生到賣去,都是細心照顧。現在大半不吃殘飯剩羹,都吃飼料,有一陣子飼料被摻了牛脂,死了很多豬仔。笙仔可慌了,總要泡一點飼料來品嚐,他認為死了人可以,死了豬仔是不應該的。每一次伊的豬仔長大了一點點,他肥胖的臉便會浮一種和藹的笑容,他總想,人生最大的樂事是像那些牲畜罷,有人養著,和和氣氣,身心都坦然無憂,他是把自己用來比較於那些豬仔的,伊不明白,除了舒服和享受外,人活著究竟是要幹什麼。但是打牛湳有一陣子生活是不易的,笙仔的享受願望便始終沒有達成。你莫要光看社區的那些漂亮花草,現在還是有許多人窮得住在竹廬裡像修道的人,他們始終都沒有翻身過咧!蕭笙在那段日子裡也跟著打牛湳吃著簡陋的飯。但伊底吃住雖沒改善,可是伊底人生觀也沒有改變,生活雖不和煦,但對事對人可是永遠和煦的。他若與人談話,不管怎麼樣,打從心底都要浮起快活的微笑,他的微笑憨直,可以說是迷人的吧,和他談話的人也都高興。為此,和他在一起是樁樂事,不管是做什麼,只要遇上他就一定是有趣的。就比如說有一次放田水,上游的人把水堵死了,只留一絲絲給他,伊沒有絲毫的怨言,只把那一點的水堵起來,點點滴滴灌溉到自己的水田去,但下游的人便跑過來,要伊把水讓出來,伊也毫無異議,那人在搶水的怒氣中還罵他一句:幹你娘!但伊用和煦的微笑來回敬他。兩人便哈哈地笑起來,最後他的秧苗慢插了幾天,但他還是笑微微的。打牛湳便說蕭笙實在很「古意」,所謂「古意」是說這個人的確是好好先生,不過卻是「沒路用」的人。蕭笙便這樣贏得大家的好感,在打牛湳建立起伊良善和煦的名譽。
但是蕭貴可不是這樣,貴仔是瘦楞楞的一塊排骨,走起路像風中搖擺的莠草,伊有張削瘦的臉龐和高高的顴骨,一雙像飛進沙子的澀苦的賊眼,雖然是面貌不揚,但以前在唸農校時伊可是懷著志向的。他愛種柑桔,畢業後回家就要發明新品種,厝前厝後種滿了綠桔樹,但大約沒有成功,都變成枯乾的瘦樹枝。伊也有一種怪脾氣,伊對什麼都不滿,總認為這世界從來不會好起來,因為這世界和柑桔的世界是一樣的,要接上強勁的根幹才會生出結實的果子,伊不能容忍敷衍和愚昧,平日他都是憂鬱的,常要在村路上大聲地喊著:唉!黑暗的打牛湳。打牛湳聽了都很不高興,他的妻子常常在昏黃的破灶邊指著他道:「你這死人,便只會唉聲歎氣,不會踏實來做事。」但伊的妻子看看破門檻又罵不下去。打牛湳的人也想教訓他,但找不到理由,因為有好長的一、二十年光景,打牛湳始終在貧困中過活,就好比愛喝高粱酒的父親都沒理由來禁戒他的兒子喝米酒。但打牛湳又不高興,貴仔的憂鬱總是煽起他們的悲哀來,伊們不願人家來掀底牌,好像是一個君子總不願人家拆穿伊穿著破洞的內褲的事實。所以打牛湳都極力來反對他,伊的立場便被孤立了。而他的憂鬱便由於孤獨而日深一日了。但是,貴仔可從來沒有偷懶過,某方面還是挺精明的,有一陣子,他果然忿怒起來,便要用廢耕來表示伊的抗議,擱了田地,跑到城裡去謀生,據說先在一家餐館拉皮條,剛開始果然賺了一筆錢,很贏得窟守在打牛湳的鄉親底崇敬。那陣子,打牛湳都告誡伊們的子弟,不要耕田,只要上餐館,但不久,貴仔的憂鬱症又發作了,因為城底罪惡和游離使他很不安,伊又想到一株株立地不動的柑桔。一次在不小心中,遭到警察的取締,被關了幾個禮拜,便又跑回來種田。但伊卻始終沒有忘卻要來圖存,有一陣子國民中學興起了作物栽培的一門課,全國都缺了師資,貴仔憑著唸高農的學識去赴考,竟然考上了,受了幾月的集訓,便分發到十二聯莊和打牛湳共有的一所國中去。伊起先教得很認真,常常拿起鋤頭和學生去墾殖校園後那片塚仔地,還種了綠桔,學生受伊教化,都不叫他的課程為「作物栽培」,稱做「掘墓仔課」,貴仔的名字也被換成「掘墓仔」,但伊還是勤勞異常。不久,伊憂鬱的眼珠便瞧見了教育界的黑暗,因為現在的教育像一個籠子和迷宮,養了一大批白老鼠,只教老鼠走迷宮,和現實脫節了,比如伊們明明知道農鄉的窮困,卻硬要用言詞來美化它,明明知道需要培養農業人員,卻忽視作物栽培。貴仔便忿怒地在校務會議上大罵教育制度,據說還要來糾正福摩莎的政治路線,結果被警察叫到分局去問口供。校長沒敢再聘他,所以伊又跑回來耕田,伊是這樣悲劇和憂鬱底人,像一把沾著衰運的油漆的刷子,打牛湳怕被染上了都遠離他。在飯後大家偶然興起便以他為題材,一一數點他造出來的笑話。據一位消息人士透露,貴仔在警局的記錄是夠瞧的,包含不健全、誣告、煽動、詐欺、妨害善良風俗等等,大約已經集打牛湳有史以來罪惡的大成,是打牛湳的芒刺。
對蕭家這二個兒子,他們的注意力也曾被沖淡一陣子,因為近日報紙電視大肆報導農業單位要來造福農村的消息,伊們都鵠鵠地期待著。但如今屆臨梨仔瓜收成時,伊們兄弟的舉止太特殊了,大家看在眼裡,說在嘴裡,慢慢都聒噪起來,在大道公廟的柳樹下常聚著人們在那裡竊笑,笑得興起時,總有人會學著笙仔的養豬動作,咿咿地做出豬叫的聲音,另有些人也會把頭低著,背起手來踱步,叫著:「幹!黑暗的打牛湳」,然後便叫鬧成一團。從這些舉動中便可以看出笙仔和貴仔的受人注目,據發言人士的推算,伊們受注目的原因大約有下列幾點:
伊們的家是全打牛湳最特異的,有留美的兄弟和妹子,卻也有笙仔和貴仔這二個奇異的傢伙,這是好奇的因素。
伊們兄弟是全村子遭水患最厲害的人家之一,發芽穀都沒人要,現在只靠這一季的梨仔瓜來決定生活,想來真可憐,這是同情的因素。
伊們都無時無刻在揭發打牛湳的瘡病,尤其是貴仔的瘋樣使他們手足無措,這是痛恨的因素。
至於尚有其他引人注意的因素大約是不能確定的,好比有些人對貴仔那叢頭髮和那雙破鞋感到有趣,另外有些人則是喜歡去欺侮笙仔,伊們甚至都像布袋戲般地來看他們。
但是,莫管你怎樣來看,伊們將要帶給打牛湳更多的趣事是沒有問題的。

大戰包田商

天剛亮,白光探出東天那片寂寂的黯藍,嘎嘎的禽畜聲響動在貴仔底庭院,白羅曼鵝子都伸出它們長長的頸子,歇斯底里地奔竄著,雞子棲在那叢永不成熟的柑桔樹上乾啼著。
卡啦卡啦地幾聲,貴仔的妻子玉鳳嫂從煙蓬蓬的廚灶邊飛奔出來,伊急速地拿了大籮筐、稻草、扁擔,嘩嘩地放在手拉車上,車裡堆著肥料。伊又折返廚房,把便當、開水放在提袋上,拿一個亂糟糟的笠子在牆上狠命地撲打著,打了一陣,笠子更破,她生氣地朝著廚前的乾柴堆叫著:「貴仔,貴仔,醒來呀!」貴仔慢騰騰地爬坐在柴堆了,他摸摸乾硬的黑鬍髭,倒頭便又想睡,伊的妻子便又叫:「貴仔!」他妻子是有些氣怒他的,昨夜他回來,飯也不吃,只拿這個破笠子,永遠都是提不起勁的樣子,玉鳳嫂氣起來便罵他:「都是一條沒有筋骨的懶蟲。」貴仔沒說話,腳也不洗,倒頭就睡在床上,她氣起來半夜裡把他抬到柴堆去。然而,她始終沒有弄清楚昨夜貴仔沒洗腳的原因,在打牛湳裡每個人都曉得,貴仔雖然惹人厭,從來就與打牛湳的一草一木為敵,但是他是十分聽妻子的話的,這好比是一個愛和人吵架的孩子,日夜都和友伴鬧意見,但只要見到母親便好了。固然貴仔是不把妻子當母親看的,但他封閉的心靈要人去品嚐,而能夠無端來容忍他的錯誤的便只有他的妻子,不過有關昨日發生的事,他也沒告訴他的妻子。
這件事情發生在昨日大道公廟場上,原來,夕陽掛在天邊時,貴仔做完工照例來到廟圍的破牆邊沉思,他踱著步,偶爾像破唱片般斷續地哼著流行歌,在那刻,他愈發覺得打牛湳的黑暗了,憂鬱啃著他底心,伊深陷在第一期稻作的挫傷中,愈來愈不可自拔,伊以為梨仔瓜也是救不了急的,改善必須從根做起,而這差不多是無望的。
踱著,踱著,伊便發現大道公廟近日都革新的,比如說,唸經時改用唱片了,還裝了擴音器,初一、十五便把電唱機放得震天價響,燒香的人一進入廟宇就感到耳朵被震聾了,桌上放的全是塑膠花和塑膠水果,貴仔從前就表示過不滿,要廟裡的主任委員把廟宇拆了。但主任委員只是對他憐憫地笑一笑,好像還說一句話:「看看你那一身破襯衫吧。」便把一口紅色的檳榔汁吐在伊的腳前來。貴仔對這樣的回報很悲傷,他的悲傷是從伊黑暗的心發出來的,他以為打牛湳這批舊頭腦的老骨頭愈發老番顛,活到七老八老,連最後的信仰都變質了,變得不三不四了,都是時代的渣滓,任時代在淘汰他們。伊底悲傷太強烈了,又無地發洩,所以只好把它又送回崎嶇不平的黑暗內心中,使它和黑暗的打牛湳一起腐朽……他走在廟前,沉思起這件事,一顆頭使勁往地上一搗,最後覺得無聊,看到一隻細腳蜂在廟楣上的雕刻花飾築巢,他便跳到廟前那隻母石獅的背上,坐下來看著。這時對峙著廟門那邊有一個涼亭,涼亭邊那棵柳樹透著斜陽,在荒寂中生一種美麗來,一些打牛湳的人總和伊們的孩子到這裡來歇腳,有些餵著飯,有些下著棋,而那群小孩子此時都把頭伸出來和貴仔竊笑著。便在那刻有一群騎摩托車的人停在柳樹邊,他們很認真地比手畫腳,說得很急切,偶爾悲壯地抬起胸,偶爾愉快地跳起腳,但打牛湳的人臉色憂喜參半,好像有些人還學著貴仔憂鬱的模樣,背起手、踱著步。貴仔起先是輕視著這件事的,一向打牛湳就做著愚蠢的事,比如說好幾年前,打牛湳流行種洋菇,那陣子可以銷到歐洲市場去,價格好到極點,大家都沒頭沒腦地來談洋菇底事,吃飯也談、睡覺也談、做夢也談,柳樹下、稻桿堆、豬舍裡、牛棚旁……可以說無時不談、無地不談,然後洋菇都變成了黃金,大家爭相種植,屋前屋後,日裡夜裡……無處不搭上洋菇寮。那次貴仔也瘋進去,把一個茅廁拆來搭寮子,伊們又到處張揚,使整個鄉城都震動了,大家覺得發大財是鐵定的,有些人便計議要使打牛湳變成「香菇王國」,還有些人計議要私底下用船把香菇進到歐洲去,聽說近代的歐洲是美妙的地方,他們底人住在高高的樓閣,不用到外面來就有飯吃,還有電視上報導的歐洲人都很漂亮……但談歸談,後來洋菇就沒人要了,至於為什麼沒人要,打牛湳沒有一個人知道它底真正的原因。打牛湳都是這麼愚昧,貴仔自然是不屑和他們同流合污,於是剛開始他來和柳樹的涼亭是保持著一段距離的,他不很頂真地用著鄙夷的眼神來瞧著,而且用左手來摀著左耳,表示他堅決地來抗拒著。但柳樹叢那邊彷彿愈說愈起勁了,有些人還用腳來站在欄杆上,說得不過癮,還用腳來比劃,並且有許多人都朝他這裡望,這可使他不安起來了,究竟這是一件啥事情,彷彿很緊要似的,你莫看到李來三一直和騎摩托車的人討論著,指頭伸出來又折進去,都快給折斷了,他心動起來,便從石獅子上跳下,但想一想,無端地和打牛湳底人混在一起是違背他的原則的,他和打牛湳的感情已經冰凍了,結成不能溶解的晶體了,走過去未免太唐突,後來他終於想到一個辦法,便裝著若無其事,把斗笠給拆了,踢起石頭,吹起口哨,來到柳樹邊,裝著要折柳條來補斗笠,他把破襯衫底袖子捲起來,拍拍屁股,選一個樹叉,半掩在葉中傾聽著。
「我來與你打賭!」一個穿黃格子襯衫的人很健旺地和李來三談話,臉上的痣毛在黃昏中還閃閃發光,他說:「若今年的市價可以賣到每斤三塊錢,我付你雙倍價,若賣不到,你只要請我一頓飯。」
「不是這個問題啦。」李來三低下聲來,和顏悅色說著:「你就是給我三倍五倍的價,我也富裕不起來,我只是爭個公道,你想,三分地包給你八千塊,成本都收不回來。」
「這就是我們的苦衷了。」另一個花襯衫也踏步上來,他擠到涼亭的台階上,像演七俠五義的展昭,以指代劍指著李來三說:「我們也想給你們多些價格,但做不到啦,你算算七月的季節,全省出了多少水果?」
「多少?」涼亭下的打牛湳都問。
「員林的葡萄、高屏的鳳梨、西螺的西瓜,各處的龍眼……」展昭繼續以指代劍說:「幾幾乎都是一齊出籠的,打牛湳的梨仔瓜如何也好不起來。」
「!」打牛湳都把舌頭伸出來,眼睛像銅鈴。
貴仔一聽便曉得這幾個人是商販,中盤的,他們組成了採收集團,每當梨仔瓜季時,他們下到鄉底下來,包攬大批的田地,打牛湳有些人害怕著賣瓜果,便乾脆把田包給他們,橫豎這些商人自備卡車,在北市又有商行,他們運送很方便,但他們都是有經驗的商人,總會抓住打牛湳人的心理,所以大力地殺價下,損失的都是打牛湳這群老骨頭。貴仔看在眼裡,什麼也不說,反正總會有人吃虧的。這些憨人,就是財產全被侵占了,也還不知道什麼原因,他就坐在那裡,一面用黑暗的心來感覺打牛湳的可憐,另一面,也忽然煩憂起自己的梨仔瓜來,望著手中的破斗笠,他的心頭像放了一顆大石頭似的。
正看著,只見涼亭下的人又起一陣哄鬧。展昭大聲地叫著說:「還有一件事我也要來提醒你們的。今日打牛湳的梨仔瓜也不如往日利市了。」
「對,我不騙你。」長痣毛的人也雄壯起來說:「我們就實話實講,於今種植梨仔瓜的地方很多了。」
「是的。」展昭立刻接上嘴:「不過反正我們今天是來包田的,如果各位老弟兄沒把握,或者想賺少一些,就不妨包給我們算了,少去採收工,又免得像牛像羊一般地拉到市場去。」
「好。」李來三好像下定十二萬分的決心似的,大約前年的困頓使他大大起了戒心,於是便要來把自己豁出去,他說:「我同意包給你們,但先講好,講好了再慢慢來。」
「你講。」展昭把指頭指在李來三的頭額上。
「你今天看過我的梨仔瓜田,對不對?」
「對。」展昭說。
「現在正患些蟲害,肥料也不足。田包回去後,我一概不管,並且你要先付五成的現金。」
「同意。我們先付四千塊。」展昭說:「今晚我們去你家結算。」
他們又說了一些細節,便答應成交。貴仔很為這件事苦惱起來,五成四千塊,現在的四千塊有多少?都不及一個城裡小孩子一個月的工錢。幹,伊娘,做牛做馬,風吹雨打,屆時賺這些連本都算進去的四千元,什麼意思!貴仔黑暗的心像發情期少女的心潮盪漾澎湃。
「各位鄉親。」長痣毛的又站起來,說:「還有沒有人願意包給我們的。」
「……」打牛湳人都舉棋不定地相互觀望。
「有沒有?」長痣毛的人說。
「我們也想包給人家。」李樹丁不好意思地說:「但又怕吃虧。」
「決不會吃虧。」展昭很正義地說:「一定有人的,譬如有一些人自覺到種梨仔瓜沒有意思,還會引起他的憂愁,這種人乾脆把田來交給我們辦理。」
「憂愁!!」貴仔一聽到這兩個字,心頭猛震動一下,他又看到打牛湳嘀嘀咕咕地叫起來。
「誰憂愁?」李樹丁憨直地又笑起來,他大約是想不通什麼叫憂愁。
「反正是不快樂,憂頭結面的就對。他對收成一定感到苦惱。」
「誰?」打牛湳又爭相鷹覷鶻望起來。
「他!」一個小孩子忽然叫起來,指著躲在柳樹邊的貴仔。
打牛湳把臉轉過來,看到貴仔,嘩然地笑起來。
貴仔嚇一跳,本來想走開,但已經來不及。
「他?」展昭像電子反應一般地迅捷,馬上望向這邊:「他嗎?他要把田包給我們?」
「是的。」小孩說:「他最憂愁了。」
「哦,哦。」展昭說:「很好,很好。」
說著,就走過來。
貴仔一看到很多人走來了,心一慌,便吹起口哨,但試幾個音都吹不出來,只好站起來,裝成若無其事。
「我在修斗笠。」他自言自語,搖著嘩響的破笠子。
「你有梨仔瓜田?」長痣毛的人走過來便說:「要包給我們嗎?」
「包什麼?」他裝著不知道,佝著身子。
「梨仔瓜田。」展昭斬釘截鐵地問:「多少?」
「什麼多少?」貴仔又裝一次,說:「我不知道。」
「你的田怎麼?」長痣毛的人看他猶豫不定,一付頹喪的樣子,便親唬唬地跳過來,要遞菸給他。
「我不抽菸!」貴仔回絕他,但又怕回絕只是表示與打牛湳一樣的保守愚昧,所以又裝出鄙夷的神采來。
「他的田比李來三好。」李樹丁大聲地說:「但好不了多少,成天在路上走,不專心耕種,怎麼會好?」
打牛湳的人都笑了。
「我們絕對是公正的,若比李來三好,我們一定加價。」長痣毛的人說。
「明早,我們去你的田裡實際看一次。」展昭下結論說。
「但我不太想包給你們。」貴仔說著,忽然便從黑暗的心湧起一種敗北、撕裂的恥辱,這恥辱是源自於有人拿他與李來三相比。對於打牛湳,貴仔是徹頭徹尾地絕望的,他怎能和李來三並列在一起,這種恥辱再經黑暗的心,終於使他對商販厭煩起來。他忽然跳起來說:「你們都這麼容易就騙了打牛湳,他們原都是愚蠢的人類,像一些土番鴨,你們騙得,但連我也要騙嗎?我豈是好騙的嗎?」
貴仔激動起來了,便恢復了往常的模樣,雙手背著,兩隻腳走來走去,還叮著長痣毛的臉上那兩根痣毛瞧半天,長痣毛的人嚇一跳。
「對的,你不是簡單的。」展昭一看貴仔有些來頭,便也笑起來:「所以明日在你田裡談吧。」
「你們來吧!我是不怕你們的。」貴仔大聲地叫起來:「我不怕你的,我蕭貴啊……蕭貴啊!」

他的頭用力搗了兩下,就走了。
打牛湳的人便又陷在一片談價的囂鬧中。
這便是蕭貴昨晚發生的事,他是有主見和企劃的人,不肯受那些商人來擺佈,他還有個生氣的理由就是打牛湳的人竟以為他是很厭煩種梨仔瓜的人,何況又把他比擬成像李來三那般沒有價格。但在另一方面他又想起,商人的話不全然沒道理,說不定今年的價格真要下跌,屆時沒收成就慘了。想著,一時間亂了方寸,所以回家不洗腳就睡了,反正今早商人也是要來的,屆時伊的妻子就會曉得。
幾經妻子的督促,貴仔才把臉洗好,因為昨晚沒洗過,今早就洗出一盆泥土來,他踏著東歪西倒的步子走到手推車時,東天已浮一道金燦的光芒,大地看起來要甦醒了。他勒緊褲帶,把繩子套在肩上,吩咐妻子在後面推著,卡啦卡啦地便往田底去了。
在今日的打牛湳裡,機器還是沒有完全普遍,你莫看到那一輛久保田就要一、二十萬,像富有的李鐵道都是硬著頭皮去買的,田少的窮一些的就是當了內褲也湊不出這個價錢,但在這種奇異底時期,牛隻逐漸少了,牛車都沒有人使用了。貴仔和笙仔本來也各自豢一隻牛,但後來貴仔嫌它又吃又睡,便賣去殺了,如今有一些要用力的就僱久保田,其餘的便自己來拉。昨晚他糊里糊塗睡一晚,現在沒精打采,都是他賢慧的妻子拚命在後頭推,她看丈夫有氣無力,就斥責著:
「你只會閒著無聊胡思亂想,身體也不顧了,飯也不吃,你就不會回過頭來,把心用在工作上。」
「我怎麼了?」貴仔被罵得有些不甘心,他實在不是胡思亂想,只是窮困吧,但又想不起來要怎麼來安慰妻子。伊們實在是貧賤夫妻,為了來表示即使他不吃飯也是還有力的,他只好用力拉起來,一面說:「阿鳳,你不了解啊,你不了解。」
「什麼我不了解?」好似生悶氣似的,伊底妻子忽然更大聲起來:「我比你自己知道得更清楚。你總想當名人對不對?不願來做俗人,別人能做的你就不做,故意抵抗別人,到頭來你得到什麼?你成了名啦!你是偉大的人啦!」
她一邊說著,一邊把手歇了,不幫他推車子,貴仔一時間便重重地感到吃力了,但他還是竭力來抗辯,呼號著:「冤枉啊!冤枉啊!」
走著拉著,他們就望見自己那片田,濛在一層清晨的煙靄裡,捲鬚的瓜藤都伸到空中來迎迓旭日,上工的人都佝僂在那裡。貴仔這塊田是屬於十二聯莊的範圍,以前伊和笙仔分家時分到的,這地方人家稱為刺仔圍,顧名思義,以前是有許多荊棘的,但經過開墾又土地重劃,便成為好田了,貴仔把車掀翻在一叢觀音竹裡,拿稻草蓋起來,挑起肥料。
商人便等在他的田頭那叢柑桔樹下,這些柑桔也枯乾得像薪柴。今天看來他們是有準備的,騎著的幾輛機車都停在那裡,鄰近的耕友也都聚在那裡,吱吱喳喳地謅起嘴。貴仔想,好歹今日伊們是要來看我的田的,好比是做先鋒的人,若是價格好,鄰近的價格自然是不低的,伊一向便輕視所有種地的老骨頭,今日逮到好機會,定然要好好來開價,為愚昧的打牛湳樹立一個榜樣,想著,伊走路的姿勢便更搖晃了。彷若和玉鳳結婚當新郎時伊樣。
長痣毛的人一見到貴仔,便在遠端打招呼,大約貴仔昨日強硬的語氣使他們有所警覺,不敢再盛氣凌人,果然長痣毛的人笑得藹藹然的,踏著他的三耳步鞋,便要過來請檳榔。
「謝謝。」貴仔不客氣地便接過。
「我們看很久了。」長痣毛的人說:「很好,枝葉健旺,又沒蟲害,比李來三好多了。」
「就是。」貴仔點點頭,伊是有這一起碼的自信的,他快樂了一秒鐘,是有生以來忘掉憂鬱的唯一一秒鐘。
「但是。」展昭也來了,這時他忽然站出來:「但是,別人也不錯。」
「你隔壁的那塊田比你好。」長痣毛的人更殷勤地說,好像唯恐這句話會傷害了貴仔,他說:「至少要比你多收二成,你說對不對?」
貴仔先是一楞,猜不透他們在搞什麼名堂,還問他對不對,一時間他忘了答話。
「對不對?」長痣毛的人向圍觀的左右耕友們說:「你們說句公道話。」
「對。」大家都說。
「剛才那塊田的阿吉桑說三分地只要七千塊就可以包給我們。」展昭說:「所以我們也想用七千塊來包你的。」
「七千塊?」貴仔又楞一下他說:「頭仔,你吃了瘋藥了,你們昨天說還可以加價咧。」
「那只是估計的。」展昭立即回答:「現在那塊好的才只七千塊,大家都看到了。」
貴仔終於不楞了,他已摸清楚怎麼回事,原來長痣毛的這批包商說話不算話,今天的價不同於昨天的價,自然一分鐘以前的價也不同於一分鐘以後的價,貴仔有些慌了,但他的慌張又誘使他黑暗底心澎湃起來。
「頭仔,不要昧著良心來說話,昨天在柳樹下大家也聽到,比李來三好的可以加價。」
「唉,蕭老弟。」長痣毛的說:「做生意是兩廂情願的,若我們願意的話,一萬塊也可以包下來。」
「正是。」展昭又接腔,以指代劍的指頭在空中亂舞,他說:「最多七千五。」
「什麼話?」貴仔終於因為黑暗底心而萌發了怒氣,伊說:「我比李來三的好,價格卻比他差。你們莫要來欺騙我吧,你們只會欺侮人吧。」
「蕭先生,你要諒解。」展昭說。
「諒解什麼,我豈是好欺詐的,幹伊老母,我蕭貴是憨人嗎?」
貴仔終於忿怒起來了,他大步踏到田裡去,嘩嘩地撥開葉子,東抓西摘地抱了一大堆梨仔瓜上來。
「你吃吃看,幹伊老母,只包七千五,我都寧願放火燒掉,這種黑暗的無天無良底世界。」貴仔叫著,便用力砸破一個,把水漉漉的瓜果舉到展昭的臉上,展昭嚇一跳,便要走開,但臉上被塗得一片黏膩。
「你幹什麼?」展昭叫起來,伊沒想到打牛湳還有這樣凶狠的人,一時間便招架不住。
「你也給我吃!」他對長痣毛的說:「這樣的梨仔瓜你好意思包七千塊。」
「不要亂來,蕭先生,我們是生意人。」
「你是生意人,幹伊娘,沒良心的那種生意人!」
蕭貴很生氣了,伊一跳,便落到草叢去,拿出一把鋤頭,把鐵片拆了,顫巍巍地舉著要來打長痣毛的。
打牛湳和十二聯莊的耕友一看要惹禍,便圍過來。
「蕭貴要殺人了,蕭貴要殺人了。」
伊們大聲地呼叫起來。

瓜仔市風雲

在打牛湳和十二聯莊的外邊,大約靠近農會的倉庫,有一個崙仔頂鄉城的瓜果市場。
這個瓜果市場可以代表一切福摩莎目前的農鄉市場。
它本來是農會的秤量場,鐵皮的頂架搭蓋得高高的,水泥地面總是留著一些洞和髒亂的稻草,在冬季沒有人用這個市場,崙仔頂的人就用來堆堆肥,很多羊兒都繫在這裡來吃窟窿裡的野草。
在春季,就看出它底功用了,打牛湳和十二聯莊的人都到這裡來集散他們的蔬菜、豆子、油菜、小白菜、青蔥、大蒜……全運到齊了,秤子被搬出來,許多北部的貨車都聚會在這處。目前談到蔬菜的運銷,就可以知道我們民主政治的偉大,現階段有許多吃菜的城裡人老覺得我們的菜價太高,若一逢水患或風災,只要你去市場,準會是小白菜一斤二十塊,大蔥二根五塊錢,即使是沒有風災沒有水患,平常有什麼風吹草動;菜價也會像溫度計碰到熱水一般,直線上升,吃菜的人都不敢吃了,寧願去吃肉。但你到崙仔頂來看,幾乎每個農民都苦歎著菜價的低廉,有時沒人要的整片菜地,伊們都願意用耕耘機把它毀掉,只為了實在賣不到幾分錢而又麻煩透頂。上面也知道這件事,但從來沒空來管這種芝麻大小的小事。所以春季一到,打牛湳和十二聯莊的人便在這裡受氣了,伊們總想,這個鐵皮的市場實在是個刑場,要來折磨伊們憂患的心,所以總結來說,春天的菜市場是壓抑著心懷的,好比一個生悶氣的小孩。
一到夏季,這個市場又換了一張面孔,全都是梨仔瓜的天下了。早晨太陽還沒有攀過東天那群山巒時,碰碰響的拖拉車便占領了市場的每個角落,隨著陽光的爬升,拖拉車便溢出了市場,占據了道路的兩旁,等到炎熱的陽光把路旁的粿仔樹曬得枝葉軟垂時,路面也站滿了人,最後還迤邐地排了一、二公里。路面阻塞了,客運都被擋住了,遇到好的司機便轉繞了道路,由別莊行過去,碰到不諒解的司機便把喇叭按得通天價響,聽不慣的打牛湳和十二聯莊的人便要用「駛你娘」的話來罵司機,還要拖下來揍。除了赤著污泥的雙腳的農民外,到這裡來的大約還有四種人:第一是農會派來的職員,伊們都拿著算盤,守在秤子旁,凡是想賣梨仔瓜的人都要經過他們的秤量,在秤量時他們便要收「秤費」,來充當農會的額外收入,好比你到我的地盤來,非收你的買路錢不可。當然他們從來不會覺得自己是強人,因為他們都是正正當當來服務的,穿著整齊的衣服,會一手的速算,遇到農民賣一個好價格時,伊們還會仰起頭來說:「阿吉桑今天真運氣」。當然,當然,他們的秤費是取之於阿吉桑的。第二是商人──瓜果運銷商,伊們普通都持有城裡菜市場(比如中央菜市場)的市場證,伊們都穿花衣裳,戴著運動帽,穿著萬里鞋,口裡嚼著檳榔,大半都有一顆凸出的肚皮。他們走過一載載等著來讓他們叫價的梨仔瓜車時,為了表明每一載都應該不值錢,所以都用鄙夷的眼光來看著,然後走著、走著,突然間停下來,偏著頭,把一口檳榔吐在地上,故意從口袋掏出一疊估價單和一支原子筆,然後問:「多少?」被問的農民便說一個價。「太高!」伊們劈頭便說,然後走開,要走時還不忘露出鄙薄的神色,伊們彷彿在說:「憨人!今天你若不賣給我們,就只好把梨仔瓜拖回去餵豬。」據實際的來觀察,這些商人實在不宜稱為「菜蟲」或「果蠅」,伊們更像一隻精巧的牛蜂,知道哪一隻牛的肉比較香,哪一地方是多血質,還可以從這隻牛的眼睛瞧出他是笨牛,怒氣的牛或乖巧的牛,必要時還可以從牛角上叮出一口很好的血來。他們來到崙仔頂的市場占了一塊地方,或在人家的屋簷下,或在粿仔樹下,或在馬路邊搭個寮子,寮子外停著貨車,貨車裡跳出幾個裝箱的工人來,便開始一連串的收購行動。他們總是來去匆匆,今早到崙仔頂這個鄉村來,晚上便到了台北市,自然他們可以在這裡以每斤二塊錢的價格買來,而以每斤三元的價格賣給中央市場,自然,中央市場又可以以每斤四元賣給商店,商店便可以用五元賣給顧客。第三是賣冰淇淋和賣麵的小生意人,他們都推著攤子,一面賣著一面流汗,且伊們笑呵呵,在大赤天裡,他們的生意是利市的。第四便是警察,他們是要來維持秩序的,因為整個市場亂哄哄的,來到這裡的人,不管你是有教養的、沒教養的、拐腿或缺手的,橫豎都非沾上幾分搶奪的煞氣不可。警察們便要來發揮他們鎮暴的才能,伊們的頸子都掛一顆哨子,還需要把警棍拿在手上,自然警棍非給擦得光亮不可,他們看到阻擋在路上的梨仔瓜車便要來請他推到一旁去,遇到糾紛也要來排解,但人實在太多了,伊們只好搖頭,有的是只擎著警棍,站在路口,在那裡發困了老半天。
大致上,瓜仔市場是繁囂而充滿慾念的,凡是到這裡來的人,都好像沉到水底去,看不見什麼,聽到的只是盈耳的聲音,呼吸和心跳都變得困難起來了。
今日的陽光彷彿是故意和瓜仔市作對似的,攀上了路邊那三兩棵巨大的粿葉樹的頂端,便開始赤猛起來,照在瓜仔市四周亂糟糟的屋頂上,馬路的柏油騰蒸著一陣陣的熱氣,赤腳的人都趕快把布袋或稻草舖在地上踏著,他們縮著頸子,頭殼都拚命想往斗笠裡去躲藏。但他們心裡都高興,因為唯有好天氣,他們的梨仔瓜才會賣到好價格。今天大約是開市的五天後,價格升到一斤三塊錢,好極了的一個價錢。
蕭笙很早就來到菜市場了,照我們前面的敘述,蕭笙總是在打牛湳的人未醒來時就跑到田裡去,所以半夜時就把瓜果摘好運到這裡來,自然他停放的位置不會是在一、二公里遠的馬路上,而是停靠在秤子附近,商人都在這裡,占盡了地利人和。蕭笙的載運梨仔瓜方式和蕭貴是不一樣的,蕭笙有一輛一百CC的鈴木機車,便把它當牛用,將手推車的柄子繫在後頭的貨架上,人騎上去,叫他多嘴的妻子坐在上面,便歪歪斜斜地衝著馬路來,彷彿二次大戰影集裡希特勒的摩托車部隊。從打牛湳到崙仔頂的路途還算不短,現在都舖了柏油,除了破洞外,大致還暢通無阻,路的兩旁都是稻田和漂滿浮萍的溝渠,還有幾處的公墓。蕭笙有一次撞車和二次跌倒的記錄,但無大礙,只有一次他跌到公墓的洞裡去,一時間梨仔瓜散了整個墓地,伊爬起來,便看到口袋裡塞了兩支肋骨,為此他不高興了很久。他一直懷疑一定有人把骨頭放在他口袋,聞一聞渾身的墳墓味後,突然想到鬼,但不高興只是短暫的,隔陣子,他又和藹溫煦起來,並且路過公墓時,還向著墓碑微笑著。
笙仔把手推車的肥料袋子掀開了,經過幾次洗刷的梨仔瓜黃澄澄的,溫煦和平的。他便盤起腿,坐在車沿上,拿起斗笠不停地搧著,伊肥胖的身子微微地搖晃,像受了母親溫慈所感召的兒童一般,無端地嘻笑起來,他的妻子在旁邊和一大堆的洗衣女伴嘀嘀答答地聊上了。若談起笙仔的妻子,在打牛湳是有名的,因為在近代的打牛湳大約還找不出這樣善於生育的女子,她好像一年到頭都在生育,七年前和笙仔結婚,現在已經五男一女了。
馬路邊開始有人熙攘起來了,原來一輛遊覽車撞翻了一載梨仔瓜,那個農友便叉開手來站在車前來擋住,一面朝玻璃裡的司機咒著三字經,還要他來賠償,車就像一隻游不開淺水的大肚魚,警察開始揮動警棍,哨聲像一支射人的箭,擋住路的人都要把車移到一邊去,但又被旁的車擋住了,旁邊的人又要移開,於是整個的馬路都扭動起來。遊覽車上坐的人彷彿都是紳士小姐們,伊們的頭都伸出窗外,都要來購買零賣的梨仔瓜,於是打牛湳和十二聯莊的人都拚命想搶到窗口去,一時間秩序大亂。
這時瓜仔市的擴音器便喊叫起來了:
親愛的農友親愛的農友,請大家要讓路,不要妨礙交通,要遵守公共秩序……
笙仔看得很愉快,他是最喜愛一大群一大群的人了,他也喜歡熱鬧,從來不為人多而心煩。比如他不以為六個孩子叫人心煩,他用方向來命名,老大叫蕭東,老二叫蕭西,老三叫蕭南……等等,若米吃光了,他的妻子吩咐他去借,他總還是笑藹藹地立起肥胖的身子,用溫吞的步子來到別人的門口邊:「向你借斗米啦。」他說話從來都是微笑的。別人也知道他有借有還,便從不曾為難他,他也很高興能用借米的機會來和大家聯絡感情,重要的是他對人實在感到興趣極了。
他坐著,看得津津有味,善良和煦的心像春潮一樣,漲滿了情趣,一滴汗水不經意地流到他的前額,鹼鹼濕濕地掉在他的眼底。他用手揉揉眼睛,便在模糊的視野中,看到空中和電線上的一群厝鳥,他們都悠閒地在那裡翻飛跳躍,笙仔不禁想到他一向的宿願,在他老時,那時他的髮白了,走路拿著枴杖,他的小孩長大了,他一定要在自己空曠的田地裡蓋一幢大豬舍,養一大群藍瑞斯,他要坐在籐椅上,喝著兒媳們泡好的茶,然後望著四邊的田野、望著豬舍、天空、厝鳥,呼吸著帶有糞香的空氣,然後沉沉睡去……睡去……
「喂!多少賣給我?」
忽然他手肘被碰一下,睜開眼睛,才看到一個瓜販喚著他。哈!睡了一會兒!他尷尬地笑起來。
太陽都升到十點鐘的位置了。
「嗯嗯。」他溫吞地伸一伸筋骨,咚一聲跳下來,地都震動了。
「等得不耐煩,是不是,天都熱起來了。」瓜販故意指著太陽,又俯身下去,翻攪起伊的梨仔瓜。
笙仔一見商販來了,便振作起他的精神,他雖很和煦,但商人可是很聰明的,不小心就要吃虧,笙仔想起前幾天上當的事實。
原來開市的第二天,大家一時間都還猜不透瓜仔販的心,因為彼此都不熟識,那天太陽也是赤烈,到十點多販仔才開始購買,剛採在季頭的梨仔瓜都很漂亮,笙仔就準備賣一個好價錢。剛開始,一個販仔走到跟前來,也不看看笙仔這批貨,便說:「你的梨仔瓜不好,只賣二塊五。」
笙仔和他的妻子都嚇一跳,不知道他是什麼意思,當時大家都賣得很囂鬧,隱隱中聽到有人喊三塊錢。
「賣不賣?」商人又問。
「不賣。」伊的妻子說。
商人便跑了。
那時太陽赤燄燄,大家都想趕快回去,整個市場繁忙動亂,但商人真會計算,伊們只是在那裡拖磨著。
大約又過二十分鐘,又有一個瓜販走來,也不看他們的梨仔瓜,便說:「你的梨仔瓜不好,只賣二塊三。」
笙仔摸摸胖胖的後腦勺,想著,等二十分鐘沒賣得更好,價格反倒下跌了。他的妻子便嘀咕起來,這款的市場,一點準則都沒有!又過了一刻鐘,忽然又走來一位年輕的販仔,伊也是不太用心來看梨仔瓜的,他又說:「不好!只賣二塊錢。」
笙仔的妻子終於生氣了,她把聲音提高到最高點,說:「不賣!」
瓜販又走了。
但日頭愈發潑辣,太陽攀在頭上,如若沒法儘快賣去,中飯煮不成,小孩都要餓肚子,他的妻子一急躁,反而責怪起他來了。
「你只是貪小便宜,二塊五不賣,現在只賣二塊,都是你的貪心害了自己,白等二個鐘頭。」
笙仔有口難言,只好張開嘴巴,藹藹然笑著。
又半個鐘頭,理應是吃飯的時候了,很多人賣完了都準備回去,卻沒有一個瓜販到他這裡來。這時又來了一個商人,在旁邊逡巡著,仔細一看,原來是第一個來開價的那個商人,笙仔的妻子趕快叫住他。
「怎麼?」那人便把手插在口袋,像電視劇裡的歹徒一樣,啣枝煙說:「要賣給我了?」
「對。」笙仔趕快說。
「哦,你們現在想通了。」那商人斜著眼笑道:「但是現在不是二塊五了。」
「不用二塊五。」伊的妻子搶著說:「二塊三就好了。」
「好。」商人把臉扶正,義正詞嚴地說:「好,推去吧。」
商人終於給了他們估價單,笙仔笑得直合不攏嘴來,好像賺了非分的錢一般。
但據後來一些人說,原來這幾個商人是串通好一齊來唬他們的,其實那天的梨仔瓜都賣三塊錢。
然則,笙仔沒有責怪誰,他想三塊和二塊三,只差一些罷了,若小孩不慎生了病,一花就盡了,多賺少賺是沒有必要計較的,有朝一日,有朝一日(也許是花白了頭髮那一日),他要來造一棟大豬舍,飼養著藍瑞斯,度晚年,那時賣梨仔瓜的事就會忘得乾乾淨淨。想一想,他又高興起來,還是歪歪斜斜地拖著梨仔瓜到市場來,還是坐在原來地方,還是想望著,吃虧的事只像水過無痕般地消失在伊平靜的心湖中。
但是,今日這個商販可不像前日那幾個詐仔,他可是很認真來挑選的,一顆一粒地看,仔細到底地看。
「大仔。」商販用這樣的稱呼來叫笙仔:「還是不整齊啦,有好的,有壞的。」
商販說著,不知道從那裡翻出一個綠斑的梨仔瓜,在空中拚命迎弄著,彷彿一個偏激的老師因學生的一點過錯就要開除他。
太陽並不比昨日小,雖則氣象報告有陣雨,但終於好天氣,陽光鮮亮,活像要烤剝人。
「頭仔,你莫聽人家這樣說過嗎?」笙仔雖然沒受過什麼教育,但終於想到一個格言要來反駁老師的武斷,他說:「十個指頭伸出去也有不平齊的,這是正常的。」
「但是,有些實在不能要。」好像要挖出自己的心來,商人又把綠斑的那顆抱在胸前說:「這載貨只能賣到每斤二塊二。」
「嗯,二塊二。」笙仔一聽,懸疑一秒鐘,暗想這個人不會來唬他吧,他說:「你說二塊二?」
「對。」老師說。
「不能再高了?」
「不能!」
「但昨日賣到三塊錢。」
「昨日不同今日,」商人終於跳起腳來,東翻西找,把次等的瓜仔全撿到上面來堆著,下結論說:「今天沒有人敢說你這種貨是入流的。」
此時,打牛湳有些人走過來觀看,笙仔的妻子也站到一邊來。「賣不賣?」瓜仔掏出估價單來,講課般地伊說:「今天頭一載買你的,都是犧牲血本的。」
笙仔舉棋不定,看著就要答應,他妻子卻說:「不賣!」
「不賣,嗯?」商人不客氣起來了,他用筆指在笙仔的鼻頭上,說:「你來決定還是她來決定。」
「我來決定。」笙仔的妻子說:「笙仔是憨人,怎能決定,由我決定。」
商人看看眾人,不高興就走了。
太陽又升高了一截。
笙仔看著沒成交,瓜仔被翻得狼藉不堪,他耐心地一個接一個地又撿放回原來的位置,汗都流滿了整個胸前。
「以後再要來翻尋不要對他客氣,都是一些黑心肝。」
他的妻子罵起來,但是梨仔瓜一經翻攪看起來已經沒有剛才那麼亮潔好看。
隔一會,瓜仔市的景況更熱鬧了,很多人都叫嚷起來,伊們說:「三塊錢咧!又恢復昨日的價格了。」
笙仔聽了高興起來。瓜仔販的行動愈發熱烈了。
太陽又使他們的影子縮了一截。
「喂,賣不賣?怎麼有這樣糟的梨仔瓜!」
這時又有人朝笙仔這邊走來,他說著,定定地瞧著被翻得不像樣的那部分。笙仔一看,知道是一個商販。這個瓜販有一個和笙仔差不多胖的身子,短短的腿,厚厚的眼、嘴、頰,像一隻蛤蟆,但眼光像刀子閃呀閃的,粗糙的額頭有一個疤。
「你看看。公道一點我就賣。」笙仔笑著說。
商人可不客氣,一跳過來,又一個個來觀看。全車都找遍了。
「喂,不要翻找好嗎?」笙仔受委屈地低聲地說。
「廢話!」商販劈頭便給他一句,他說:「我要買你的貨當然要仔細地看。」
「哦,哦,你看,你看。」笙仔趕快來笑著。
「不高興的話,我就走開。」商販說:「又不是買不到別人的!」
「是是。」笙仔說。
「不用講價,一句話,高興的話就說好,不高興就說不,不用講價!」商人說完,從他繪著大盤龍的襯衫口袋掏出估價單,銳利的眼光拿來笙仔的臉上看看:「二塊五,賣不賣?」
「可以是可以。」笙仔一聽,興奮一下,因為比剛才高了三毛錢,但想到應該賣得更高的,他便說:「但是,但是……」
「但是什麼?伊娘!你們這些種田的,貪小便宜,從來不乾脆,不會做生意硬要裝內行。」
商販跳起來,用著鄙夷的神色來瞧著笙仔,把筆在車桿敲得卡啦卡啦地響。
「不能多一些?」笙仔的妻子說。
「嗨,憨查某,眼睛都放在你丈夫的口袋裡,這樣的梨仔瓜走遍全省都買得到,不稀奇呀!還加什麼價?」商販說。又去翻尋著壞的梨仔瓜,找到一個壞的便把它放在上頭。
「不賣,不賣!」笙仔的妻子也不高興起來,大聲地說。
「伊娘,憨人!」商人說一聲,凶惡地踢了一下車子就走開。
笙仔終於也要蹙起眉頭,和這個商人講價實在不容易,像吵架一般。但他的委屈也只是短暫的,在陽光下,馬上又消失無蹤,他平靜的心湖又坦然無阻。
正等著,又來了一個粗壯的瓜販,這個瓜販看來是四十幾歲,他走到前頭來,看起來龐龐然,穿著短袖大花衣裳,手上露出刺青,他一走到前頭,出乎意料的,很客氣,只望了望他們的梨仔瓜兩眼,便說:
「我可以二塊八買下。」
「哦哦。」笙仔高興得心差一點跳出口腔外,他說:「公道,公道。」
「但是。」粗壯的商販笑笑:「但是我是買好的,先講好,壞的我不買。」
「沒關係,這是當然。」好不容易遇到這樣和氣又價高的瓜販,笙仔的妻子很雀躍了,說:「我們也不賣壞的。」
「好,我是先講好的。」商販說:「我的貨車停在農會口的粿葉樹下,你們秤過了,再推去讓我那些幫手揀選。」
綠葉樹下,真遠得很,推到時汗都噗噗地流滿額頭,笙仔一把車子歇了,便跳過來五、六個人,動作可真快,旁邊置放著一箱一箱整齊的梨仔瓜。但他又感到奇怪,這些梨仔瓜都是漂亮的,笙仔的那載梨仔瓜也找不到幾顆那般好的,正看著,那些工人便停手了,伊們不再翻尋,便把車推回這裡來,說:「好了。」
「好了?」笙仔疑惑起來,他看還有半載的瓜仔沒裝進去。
「好了。」他們快樂地笑著。
「喂,莫囉!還有半車咧!」
「那些綠的我們不要。」他們站直著身子來說,有些還把汗衫脫下來拭汗,露出強壯的臂肌。
「你講瘋話咧!這些你不要,我們拿去賣誰?」笙仔緊張了,他說:「好的你都揀去,留下這些幹什麼?」
「我們都買好的。」當中一個說,他纏一條白帶子在腰部。都像電視裡的打手。
「鬼咧!天下那有這種賭贏不賭輸的,都是強盜!」
「你說話客氣一點,我們只買好的,你又不是沒聽我們事先說明。」一個三角肌的也站出來。
「要打架沒關係。」白帶子的說。
「死人!走呀!」笙仔的妻子一看場面不對。她便不敢說,只怕笙仔被欺侮了,就想拉他走開。
「鬼咧!你們都是強盜。」
笙仔的和煦暫時跑掉一秒鐘,禁不住也要叫起來。

躊躇三叉路

自從貴仔的梨仔瓜沒有包成後,伊便更覺得心底的黑暗了,伊覺得世界果然是如他所想:永遠好不起來的,這點論斷實在不是臆斷,是二十幾年,伊終日在田裡挖土所得來的教訓。
伊於是更加在村道踱著步了,口哨也吹得更響。
這日,空氣窒悶,在黃昏時,伊又穿著破布鞋出來了,但他不再在大道公廟前,他覺得那天在涼亭下的遭遇簡直遇了鬼,大道公附近的人實在都是識見淺薄的,都是受盡瓜販欺侮的蟲豸,不只是一隻蟲豸,更好比是瓜販仔腳下揚起的灰塵,伊們終於是無可救藥的。
他於是走到村中的三叉路,其中有一條是通到崙仔頂去的,開張著一家菸酒店和一家腳踏車修理店。
夕陽趁著沒人注意的時候,停在飼鴨頹仔家門插著的那枝旗篙上。路兩旁的電線桿都發楞地停著,貴仔背起手,這回伊唱著自編的「思想枝」,唱不起來的部分便用伊響亮的口哨吹著,一時間咿咿呀呀,好似一個乩童。
今日,他出到外頭走動,實在不只散散心,伊有一個念頭,伊始終在想必得用一種好方法把那些梨仔瓜賣出去,他不願像笙仔一樣,做個傻瓜把梨仔瓜拖到市場任人宰割,他是聰明的,有別於打牛湳所有的人。
伊就試過一次。
有一天他吃過早餐,便騎著腳踏車趕到瓜仔市去,瓜販都歇在棚子下歇息著,他們都準備來賺一筆錢,貴仔便叫了兩個有貨車的瓜仔販到他的田裡來,一個駕著台北貨運,一個駕著桃園貨運,轟轟地駛到他的田底來,最後把車停在枯柑桔樹邊,貴仔砸著伊的頭殼,在田梗上指天發誓地說:
「我要來與你做朋友。」
兩個瓜仔販聽了都笑起來。
「我們做朋友。」貴仔主動地說:「人家都說你們販仔和我們沒有好感情,但是這不過是別人說的罷,我們來交易一次,你們就知道我貴仔是容易成交的好人。」
他說完,便在後口袋掏出扁扁的一包菸和檳榔。
若論貴仔的為人在打牛湳是百分之百遭到反對的,但伊的頭腦有時很靈光,容易想到別人想不到的,貴仔也自己以為是這樣的,所以來對付兩個商人,伊是頗有信心的。
「當然,當然。」兩個商人聽了貴仔的宣言,便接過菸和檳榔,抽著,嚼著,並且點頭。
「你來看看我這些貨。」貴仔摘一粒黃澄澄的瓜仔說:「都不是假的,我想你們長久來交易。每天你們用不著到市場去叫價;只要你們願意,儘管把貨車開到這裡來,我們現買現賣,你省麻煩,我也省麻煩。」
「咈咈。」兩個商人便相覷一笑,朝著貴仔破髒的衣著瞧著,久之,伊們說:「你是聰明人。」
「不!」貴仔趕快謙沖來否認。
「和我們做朋友,你是聰明人。」其中一個穿著繪山水襯衫的人說:「我們講信用和公平的人。」
「我也是。」貴仔抽著菸,把手放在胸口,說:「生意是雙方情甘意願的。」
「所以,由我們自己來摘,不管摘多少,一定給你公道的價錢。」另一個金牙齒的黑皮膚說。
「好。」
貴仔拿出決策的毅力來,咬著嘴唇,把菸丟在地上,用破鞋子踩熄。
繪山水的人看看貴仔答應,把手一招,車內走下一群女工,扛著擔子,佝著身子便摘起來。
五、六分地的瓜園在午時燦燦的陽光時,便完工了,伊們把梨仔瓜洗得發亮,然則,今天這些貨都不得好,一些還是七分熟的,伊們也摘下來。在陽光下青綠著色澤。
貴仔枯坐柑桔樹下納悶,天氣窒熱,伊把舌頭吐出來,散發火氣,像隻土狗。
「我們是好朋友。」摘好瓜仔的金牙齒便走上來,拿了一支三五牌的給他,點了火,伊說:「所以我不要論價,二塊錢全賣給我們。」
「哇!」貴仔一聽,忘了抽菸,伊揉一揉眼睛說:「哇,你說二塊錢。」
「是的。」金牙齒把煙灰彈在他的破褲腳上。
「頭仔。」貴仔忙來辯駁說:「你不要講故事好不好,從沒有這麼賤的價。」
「你不知道。」山水走過來:「你看這堆青黃不一的瓜仔,運到市場去,能賣一塊半就好了。」
「你們不要吃人。」貴仔有點火氣,他說:「我又沒叫你們把綠色的也摘下來。」
「但是,我們已經摘了。」金牙齒說。
貴仔於是曉得又上當了,他沒想到瓜仔販這款式的番天番地,但又不能不賣給他們。因為綠果子哪有人要,何況像山一般多的這些瓜仔,三天三夜也運不完到市場去。
「嘿……」山水很快樂地過來安慰貴仔:「我們是好朋友。」
貴仔想發脾氣,但又沒好理由,最要緊的是不能翻臉,所以伊只能把委屈埋入更深的黑暗的心中,在那裡發酵翻滾,滋滋地都腐爛了。
「嘿……」金牙齒也笑起來,他看看上升到空中的太陽,便又說:「我們是好朋友,所以午飯在你家吃好了,不用太好的菜,隨便給這些人手方便就行了。」
貴仔看看青綠的梨仔瓜又看看商人又看看太陽,伊終於認定這世界無救了。
這次的交易立即傳遍打牛湳,大家都來嘲笑貴仔宴請瓜仔販底事實,他的妻子還罵他一頓,因為經過這次地氈式的搜刮,伊的瓜園元氣大傷,至今還都沒復原。
貴仔想起這件事,便不禁要捏著拳對著牆壁呼號著:「蕭貴啊……你這個蕭貴啊……」
他背起了手,從這柱電線杆走到那柱電線桿,又走回這柱電線杆,昏黃的色調逐漸在太陽落山時濃重起來。斜斜的光線在社區的瓦牆上泛耀著,成群的細腳蚊在空中昏蕩地旋舞著,都糾纏在貴仔亂糟糟的頭髮上不肯離去,有一些還舞來爬在伊底臉上,貴仔便伸出手望空抓來抓去。
腳踏車店那頭便響起了吭吭的金屬敲擊聲,在斜陽裡好比是荒旱大地的銅鑼,原來是萬金仔在敲一塊鐵片。菸酒店的人把電視機扭開了,打牛湳的一些人都坐在板凳上呆看著,有一些小孩和女人讓伊們的赤腳把伊們運送到這裡,醬油、醃瓜、味精、魚乾……分別都送到伊們的手上……馬路便濛一層淡淡昏黃的炊煙。
這時,國中的一群學生補習回來,嘻嘻哈哈地騎車到這個三叉路口,他們使勁地聒噪著,車鏈卡啦卡啦響。有一個高大、黑壯的三年級學生故意把車子嘩地朝他撞來,貴仔本是低著頭,嚇一跳,便要躲開,但那學生又把車一晃,輕巧地騎了過去,然後叫著:
「掘墓仔!掘墓仔!」
貴仔無端被戲弄,很生氣起來,伊越來越覺得,近的教育實在是徹底地失敗了。他跳起步伐,要追趕過去,但另一些學生故意騎車來橫擋,幾次他都被擋到路旁去撞牆,那群學生又叫起來:
「掘墓!掘墓!」
他實在生氣,便唬唬地站在路上喘著。
太陽已全然沉落在地底那端了。
「貴仔!貴仔!」
腳踏車店那邊有人叫起他了,伊回過頭去,看到萬金拿了那塊鐵片朝他笑著,他本來是不要理會的,但想來萬金也可憐,種不到幾厘地,成天總是蹲在家門口那棵青松下來替人修車。他想一想便走過去。
「替我寫字。」
萬金把一桶紅鐵漆拿出來,還拿一支大筆,可笑地佝著伊的狗公腰。
「寫什麼?」貴仔抓著頭不解地說。
「萬金腳踏車店。」伊得意地笑著。
「哦,這是招牌,對不對?」貴仔心領神會說。
「對!」
「你都想賺錢了。」貴仔不禁打從心底笑起來,伊想不通,這樣破陋的店也要招牌,真是瘋了,何況現在是機車時代,不是腳踏車啊!貴仔說:「那我也要招牌了,我都要在我的門口邊掛一個貴仔梨仔瓜園。」
說完,貴仔偏著頭,表示伊對這種愚蠢行為的輕視。
「你只要寫。」萬金閃動伊不定的眼神說:「還要加上價格低廉四個字,我要把它釘在電線桿上。」
貴仔一聽,嘀咕起來,畢竟打牛湳已不同於往日了,大家都拚命在做賺錢夢,像萬金這樣渺小的蝦蟹都要化成蛟龍了。但伊們了解什麼?伊們了解自己的愚蠢嗎?伊想著、想著,便不知道心底何時升起一種黑暗的熱潮,抓起筆在鐵片上龍飛鳳舞起來。
燈,在路旁亮著了,在夕暮中像瘦細人的盲睛。
卡卡卡,又幾聲的響,一輛破腳踩三輪車停在松樹下,跳下一個人說:「車胎又壞了,壞了。」
貴仔趕快抬起頭來,看到的人是鬍鬚李,他也是打牛湳無田地的人,到處打工,今天看來,伊的精神煥發,三輪車上還裝一個擴音器。原來鬍鬚李也是坐享著打牛湳梨仔瓜的利益,每天都到市場去收壞的、破的、綠的梨仔瓜,用他的三輪車運載到沙仔埔濱海的漁村去,少說也有二十公里,但鬍鬚李每日來回一周,從不間斷。
「車又壞了,嗯?」萬金趨近車來,彎下伊特殊的腰來查驗著車胎,說:「一定放太多的貨,騎得也太遠。」
「沒辦法啦!」鬍鬚李說:「缺了人來做股東,要不然換個好輪子,二人輪流踩著,也不怕重也不怕遠,一天賺二、三百塊是沒問題的。」
鬍鬚李容光煥發地說,尤其在說到「一天賺二、三百塊是沒問題的」這句話時還加重語氣,貴仔感到莫名地憂鬱起來,這些老骨頭終日在勞動,都只像牛一般老蠻幹,一天賺一百元就樂得像掉了囊巴。
「對。」萬金突然像症頭發作了一般說:「有個人可以跟你去。」
「誰?」
「他!」萬金仔指著貴仔的身上來:「貴仔,他反正一天到晚都踱步,沒事做,田裡的事有伊的妻子來做就夠了,他跟你去。」
「哦,」鬍鬚李把臉正式地笑著,好像要來勸募伊加入一百萬的股份有限公司似的,說:「貴仔若與我去,我願意一天給他一百塊。」
貴仔一聽,不禁大怒起來,伊說:「你要我去做小商人嗎?」
「是的。」鬍鬚李說。
「幹你老別!我都那麼沒有用嗎?都像你一般沒見識嗎?」貴仔指著鬍鬚李的下巴,發起性來,伊繼續說:「你打死我,我也不會去,我何嚐沒田產,硬要去幹無業的小商販,你莫知瓜販仔有多可惡嗎?嘿,鬼才幹這種沒出息的事咧!」
說著,他已怒不可遏,伊斷然不肯人家來貶低他的身價,以為他只能幹這種第十等的瓜販仔,都不及金牙齒和展昭的百分之一。伊大怒,丟下筆便走了。
伊的跳腳,在夕暮中像乩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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