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林縣 / 雲林縣
作 者
履彊
作品賞析
"本篇的結構以步入中年的角度回顧從小到大的一路成長。在此,...
牧童江進
彼時
秧苗正綠
牛在春天發情
田水溢滿圳溝
少年的夢以及憂鬱
在綰牛的繩索上打結
夕霞映著父親的臉
甘藷簽的晚餐沒有魚肉
夢壓向夜晚的眠床……彼時,田園邊的圳溝,每在春耕之際,農家秧畦插滿,開始引水入田時候,帶來會躍上水面的魚、蝦,童伴們便紛紛脫光衣褲,躍入圳水中嬉遊,有時順手逮到蝦子,毫不考慮的就塞入嘴裡,享受那原始的腥甜。當然,圳溝的嬉遊必須趁大人午休之時。否則弄渾了田水,或蹦壞了圳溝的泥壁,是要被擰耳朵、罰跪的,老一輩的人說,那是對稻穗的詛咒啊!田水不是用來打水仗的,圳溝的土壁只能讓田水湍湍流過,囝仔郎怎麼踐踏這供養秧仔引水的圳溝呢?
江進放牛的時候,總偷偷的在田前的木麻黃樹下,看著童伴們那麼粗野而歡暢地遊玩著,打著水仗,且相互嚇對方,說毛蟹咬住卵葩了啦,說水鬼仔藏在鐵橋下要抓死囝仔埔……。
江進深深被童伴們的笑鬧吸引著。
他不敢下水,其實是驚駭歐多桑的籐條。因那隻牡牛老愛找鬥角的伴,二牛相鬥,受傷的往往是牠自己,歐多桑交代他,不得讓牡牛再掛彩,辦法是遠離其他的牛隻。所以,江進必須緊緊的看著牠。
此刻,牡牛慵懶地在樹影間尋找青嫩的草,並不時回頭瞪著牽著牛繩的江進,不知為什麼,每當他與牡牛眼神相遇的時候,他總有被牠看不起的羞怒,牠對小主人裝腔作勢的籐條,似乎也不放在眼裡,對他的抽打或叱責,也有不屑的神色,最多將牛頭猛力的一甩,脖頸間的銅鈴便嘩嘩啷啷地響起來,充其量低頭繼續嚼著草,但卻不服氣的用牛眼看著少年江進。
牡牛是歐多桑寵愛的家畜,看著歐多桑對牠的殷勤,刷洗著牠的背,替牠修理蹄下的口鐵,有時還要江進拉起井水,替牠沖澡。這時,江進便有被牠鄙視的感覺,不免要趁歐多桑不在的時候,偷襲牠一鞭,或故意扯牠的尾巴,還得提防牠揚起後腳,這時,江進便有了鞭笞牠的理由。
歐多桑將牡牛交給兒子江進,使江進內心有著被看重的喜樂。但這條牡牛,偏偏三番兩次讓牧牛的少年,感到羞愧。江進當然不會忘記,第一次牽牠出牛稠時,牠就是不肯出來,還讓江進被歐多桑罵他「無三小路用」。牡牛低低吽叫著,終於被主人哄了出來,江進從歐多桑手中接過綰牛的繩索,有些惱怒,故意用繩索尾端掃向牠,牠回頭,朝他發出「哼──嗯!」的抗議,牛眼裡有不甘心的意思。歐多桑笑了笑,說:「嘜安咧!這隻牛別人的牛仔無親像,你免想欺負伊。」原來,歐多桑也識破了他的手腳了啊!江進腆然地紅著臉。
江進再次的站起來,探視著圳溝那邊飛舞激起的水花,他忽然不想再看到、聽到那些童伴歡樂的身影和笑鬧。於是,他艱難的拉起牛索,硬將牡牛拉離陰涼的樹影下,他生氣的叱喝著牠,「來!走啊!來!」繩端雨點般的揮擊在牠背上,牠稍有遲疑,他便將籐鞭用力揮打下去。起初,牠意興闌珊,有一步沒一步,後來,愈走愈快,竟然奔跑起來,掙脫他手上的繩索,一溜煙,向東邊較大的圳溝飛躍似的,江進在後面,大聲的叫著,牠一點也不理會他,身形在塵煙中消失。
江進哭了起來。下午,埔姜作產的人都知道他在尋牛。天黑了,他仍在田區間一條圳溝一條圳溝的找著牛,然後,他看見赤著上身的歐多桑,騎著鐵馬,有些喘氣的朝他騎過來,歐多桑臉上迎著欲黯淡下去殘餘的夕色,看不出是生氣或是高興。他把車停在江進身旁,用眼神叫他上車,江進屁股一蹺,就上了鐵馬的後座,不敢問什麼。
回家,牡牛已在苦楝樹下嚼著青綠的草葉。牠的背上有新的傷痕,好似不理他,又似向他示威。江進聽阿母說,牛自己回家的。
吃過甘藷簽晚餐,歐多桑只叫江進用麻油去為牡牛塗抹背上的傷口,其他什麼也沒說,就蹲在牛稠內,靜靜的抽著新樂園的菸,看著江進和牛。
那牛,在江進塗抹伊屁股附近的鞭痕時,忽然揚起尾巴,有意無意的朝他臉上搔過去,並且撅起屁股,拉出一坨牛屎……
歐多桑微笑,那牛偏著頭,用眼尾瞄著臉紅的江進。
少年夢土
夢土上
甜美的甘蔗
釋放著雪白的花束
那是成熟的顏色
是青澀年少中
瘦弱的身軀和心靈的慰藉江進匍匐在甘蔗園裡,虎頭蜂很討厭,但他早已在書包裡藏了兩片芋葉,準備在被螫的時候,塗抹芋葉的汁液消腫,這是阿娘教他的。
此刻,阿娘正在甘蔗園對面的菜畦,一杓一杓的由圳溝裡取水,澆著那專為家裡的雞、鴨栽種的「劍菜」,他看到阿娘停下來,揉了揉腰,又彎腰開始扒菜葉,再一把一把用稻草束起來。
江進靜靜地看著阿娘淌著汗水的臉,他咬著牙,沒有出聲叫阿娘,眼裡卻一陣濕熱,他想到也許再也見不到阿娘了。
江進往蔗園深處走進去,阿娘的身影已經消失在茂密的蔗葉外,他知道蔗園的主人永勝伯一家都在忙著割稻子,蔗園應該是安全的,但也不能太明目張膽地在牛車路上可以看得到的甘蔗啃甘蔗,被人發現總是不好,何況,那些神祕兮兮的糖廠巡守員,一日到晚,總像鬼一般的出現在蔗園區內,防止糖廠已預訂的白甘蔗被偷掣,連蔗園主人也不被允許摘取自己種的甘蔗呢!因為,糖廠「注文」了,甘蔗就等於是國家的。不過,誰不知道,農人們也有自己的方法,可以嚐到多汁甜美的甘蔗,那就是「潛」到蔗園的中間,像老鼠般的選取較肥大高粗的甘蔗,一節節小心啃,不發出聲的,吃飽了再出來,如果被發現,就說是入內大、小便,或是扒葉,那些巡守員也只有瞪眼跺腳。
江進小心撥開茂盛濃密、又像一支支劍的甘蔗葉,防止葉脈上那細細小小,卻有如千針萬刺的茸毛,以及銳利如小刀的葉緣,刺割到自己,這是五○年代台灣農鄉人老少的本能,這也是為什麼江進的阿娘、兄嫂出入蔗園,要用笠巾把臉包得緊緊的,像蒙面人那樣的原因。很明顯的,江進的所在已有人來過,因為甘蔗叢缺了一角,而壟溝內的蔗葉也有屁股坐過的凹痕。
他擇取一枝似乎就快要開花的甘蔗,扳向溝,然後用腳踩、跺下去,因為他力氣小,甘蔗的彈力大,幾次都差點被反彈的蔗尾掃到,但終於將甘蔗掣斷了。
江進一口一口的啃著猶帶白色粉末的甘蔗,吸吮著那甜汁,一枝甘蔗足可一頓,也算吃飯了,難怪採蔗班的姊姊有時為了苗條身材,不帶便當,卻仍有力氣做工,原來她就是以甘蔗當飯吃呢!
他將甘蔗的殘渣埋在溝裡,忽然有一陣唏嗦聲,叫江進駭然站起來,聲音卻又沒了,待他坐下,又有了。江進四顧,手腳起了雞皮疙瘩。他想到村子裡,有人曾在日頭赤炎的中午,因為在田裡耕作餓得不得了,被「魔神」牽魂吃了滿嘴牛糞,又唸唸有詞發了神經的事。
──是誰?
他壓低聲音,喝斥著。
也許是糖廠的巡守唄。他一邊猜測、一邊就脫下褲子,裝作解大便的樣子。
那聲音時消失時出現,真令江進毛骨悚然,急得一泡尿都灑到了褲子上了。他努力鎮定下來,用力搖晃著身邊的甘蔗叢。
──吱吱吱……
竟是老鼠。江進掀起蔗尾,準備修理牠,沒想到卻只聞其聲不見其影。
果真就在隔壁上發現那黑中帶灰的毛茸茸影子,原來牠被捕鼠夾夾住了一隻腳,想跑,那捕鼠夾卻勾住了甘蔗叢的根頭。江進知道,勇猛的田鼠如果只被夾住尾巴或腳,通常不會坐以待斃,反而會拖著夾子四處藏躲,直到腳或尾巴爛了、斷了,牠就有生機了。
江進判斷那隻田鼠足足有一、兩斤重,他用蔗尾撥了撥牠的身子,打了牠幾下,沒想到牠只吱吱叫了幾聲後,竟然就睜著眼睛看他,任他怎麼撥弄,就是不再叫了,只囁動著嘴巴上的鬍鬚。
──老鼠精!
江進罵了牠幾句,老鼠眨了眨眼,似在乞求他放了牠,江進便把牠放了。
那一天,江進在田區四處流連,有時生氣、有時流淚。直到日頭下山,他才心不甘情不願的摸索著回家,而家裡似乎沒有人發覺,小學四年級的江進已離家出走了一整天,只因為早晨被歐多桑臭罵,又被阿嫂笑一頓,而一向疼他的阿娘也沒有為他說一句好話,還要他以後伶俐些,不要誤了餵牛吃餿水的時間,讓阿爸遲了出工,但江進認為自己月考考了二百分得到第一名,不應該再餵牛,否則將來怎麼考初中?
那天晚上,沒有人問江進什麼,他覺得自己像蔗園那隻被夾住的老鼠一樣,他在暗夜中流下眼淚,並決心有朝一日要掙脫農村的束縛,出外打拚。四十歲的江進,常夢著那日離家出走的情景,那麼清晰。
憂鬱之燈
雞鳴
天白
迷濛滲透
每個散赤的日子
在憂鬱的燈影中
人的面目模糊
生活則需要摸索
沉默的怨歎
如熠爍欲滅不滅的燈芯
冷冷的溫熱著憂鬱的心情江進聽到母親低低咕咕叫著的聲音,好像叫丈夫起床的妻子。接著,公雞展翅,用力地,腳爪子伸、蹬、飛出柵欄,由於是雞、鴨同處,竟激起同居人的齊聲抗議,呀呀呀呀、吱吱喳喳不停,稍一停頓,公雞猛的啼起──啼起,似乎天地獨尊的嚷叫。
江進下床,每天這個時候,公雞啼叫,家裡的大人其實都已醒過來,木屐拖過堅硬的地面,或者赤腳走過的聲音交響起床,也有嬰兒哭啼。天色漸白。
江進漱洗完畢,總覺得早晨的空氣,令人憂鬱,那從門檻透露出來的燈色也是。
父親在牛欄飼牛犢吃甘蔗尾,五燭光下的父親與牛,交疊成一暈黃的、模糊的影子,父親與牛,似乎都懷著心事。而在攪和餵雞鴨飼料的母親,背彎得過度,且小心的呼叫著那些已奪門而出的畜牲,委屈自己的姿態。
大嫂和新入門的二嫂也是,她們在灶房,一個切菜、洗米,一個顧灶裡的柴火,在煙霧中,看不清楚一瘦矮一高壯女人的臉,但卻可以確定,兩個婦人都尚未梳洗。年輕的二嫂在怨歎新嫁不久,丈夫便調到馬祖,聽說那裡有水鬼,而那裡的女人如果看上兵哥,兵哥便得留在馬祖。大嫂則在憂念著不會講北京話的丈夫,是不是受得了遲來的兵役,那在金門島上的操練,是不是會被欺侮,是不是像鴨仔聽雷,聽不懂長官的話而遭到處罰……。
已是街市攤販的三哥、四哥分別在庭院中摸索著準備要出去賣果子、烤玉米的攤車,沉默,器具撞擊,令人覺得像在賭氣,或者睡眠不足。
蕃藷簽熱滾滾,漾著一股微微的甜香,夾雜著悶悶的土塵的味道。江進舉起筷子撥著碗裡那幾粒似有若無的米,吸入嘴裡,淡淡的、膨脹得過度,有些水腫,卻讓人有一些些滿足。
吃飽,便是江進上學的時候。家裡只有他一個男孩念初中,他推出載貨用有著寬後架的腳踏車,將書包綁上車,大嫂遞給他一個摻著蕃藷簽卻有比較多米飯的便當,江進覺得沉默的大嫂是一個哀怨的小婦人,伊大腹便便,手腳有些腫。
燈泡裡,有晨霧的氤氳,人影有些模糊,但憂愁似乎就在霧氣中瀰漫,滲透每個人的臉龐。江進覺得全家都被浸泡在幽怨、愁鬱中。
他穿過小小的市街,霧色因路側的小田和池塘,而更加濃厚了。
褒忠鄉,醒了。
但是,卻和家裡的人一樣,在憂鬱中摸索著一日的生活之始。江進感到淡淡的悲哀,不知是霧水,還是淚水,但覺得眼睫涼涼的。
他不快樂。
昨晚,他在半醒半睡之間,聽到父親低聲怒斥母親的聲音,母親要求在翌日回昌南村的後頭厝,因是娘家三舅娶媳婦。兩人爭吵的原因,約是為紅包的數目和父親堅持不願同行,父親與母親的娘家,似乎有解不開的結,他堅持不再踏入昌南村一步。
不快樂的另一個原因是,新入門不久的二嫂,老是在大嫂面前數落家裡的散赤,埋怨自己的運命,才嫁入門,丈夫便被徵調到馬祖,因此「嫁入江家是要來做牛馬的」,二個嫂子不時的低語,不免也洩漏出「厝裡還飼兩個了尾仔囝,讀冊讀冊,吃閒米……」這種的話語,是在埋怨二個小叔不事生產還要上學。
不快樂,使十四歲的少年江進連在中途下車,路邊小便時都滿懷憤怒似的將尿灑得老遠,他總是奮力的、生氣的踩著破舊的腳踏車,向前衝、衝出霧色,向著二十多公里外的斗南初中挺進,在升旗典禮前進入校門,像剛自田裡下工一般,全身汗濕,憤怒的喘氣……。這霧中之行的記憶,以及那迷濛的憂鬱之燈的印象,在江進步入中年之際,仍然清晰。
長干行
散赤的歲月
薄薄身軀
穿過冬日晨霧
在顛簸的路上踽踽
載負著生活的悲與喜
哭與笑
地瓜與菜脯
摻著少年的憂愁與志氣
且歌且行那天,江進的腳踏車鏈鬆了,一路上掉了裝、裝了掉,雖是冬日清晨,他卻急出一身汗。看著一部部台西客運的車子快速的駛過,那車上的乘客中有他的同學,頭探出車窗高聲喊──江進──,並向他示威似的做鬼臉。
他憤怒的抬頭,用滿是油汙的手,撿起路邊的石子,朝著車行的方向,猛力的丟擲過去,客運車當然已經遠離,江進的動作卻讓路人側目,並罵他「起」。
江進生氣,將腳踏車推倒路邊,書包也甩到馬路上,覺得自己真是「起」了,路人又同情又好奇的看著他,卻沒有人停下來幫他。
不知是汗,還是淚,臉上、身上涔涔的濕冷。江進乾脆在霧中的清晨,將猶帶餘溫的便當,一口氣吃完,甘藷簽裡有零星的白米,有些霉霉的味道,但配著菜脯蛋和蔭豆再加一塊狗母魚,也還算不錯。
吃完便當,有了力氣,江進用制服衫尾擦了汗或者是淚,便又將腳踏車的鏈子再裝好,然後,以石頭敲擊著鏈子的螺絲,腳踏車好似聽話了些,騎了好長一段才又掉鏈子,就這樣,居然讓他騎到了斗南,但鏈子又開始戲弄人,不僅掉落,還卡死,讓他不得不舉起後輪,半跑半扶。
進入校門,江進幾乎要哭出來。
整座校園,在冬日的淡淡陽光中,有一種寧謐,椰子樹巨大的葉片迎風招著,他看到訓導主任、管理組長就站在校辦公廳前面聊天,好似就在那裡,張著網,等著捉捕他似的。
不待訓導、管理開口,他乖乖走到他們面前。
──幹什麼啊?
兩人好像很意外的樣子,江進心安了些。
──我……我……我……我腳踏車鏈子掉了,遲到了……
江進結結巴巴。
管理組長看了看他胸前的學號姓名。問他:怎麼不坐客運呢?猴怪!
倒是訓導仔乾脆,揮了揮手,「快去上課,你們韓老師會打死你。」
韓老師是導師兼國文老師,他對江進的遲到,只是用力揮擊著籐條拍打在已經鞭痕累累的講桌上,並對江進支支吾吾的陳述感到十分厭惡似的,以不屑的眼神和用力上揚下巴的動作,命令他回到座位,然後保持他招牌式的邊咬牙切齒邊瞪著同學們的慣性姿態,軍人出身的導仔是全班同學的剋星哩!
江進打開課本,才發覺自己一手的油汙,鄰座的同學指指他的臉,並好心的遞過來抹布。下課時,江進利用平日擠青春痘的小鏡子,看自己青花般的臉,小乞兒似的。
中午,同學吃便當的時候,依例,遲到的同學,要到導仔的宿舍「勞動服務」或者罰站。江進用空便當裝滿開水,灌進肚子裡,沒想到已經餓得咕咕叫的腸胃,因之而充滿了氣體,害他到導仔宿舍門口時,還忍不住、忍不住放了個響屁,導仔家的狼犬衝出來,朝他猛叫,把屁的聲響掩蓋過去。
導仔正在吃飯,仍是一副誰欠他一百萬一樣,皺著眉頭,指指院子裡的草坪。江進乖乖的開始拔草、撿落葉、掃地,還打掃滿是雞屎的宿舍底下。日式的木造房子以懸空架高的方式建造,房子的地板與地面之間大約有一米高的空隙,剛好適合養雞、鴨等家畜。六○年代的教員們,大都以此為副業,韓老師自然也不例外,而每天必定有人遲到的學生,就成為打理汙垢的清潔工。
這是江進第一次到老師宿舍,雖然是被罰,且須爬進宿舍下掃雞屎,但江進卻有些許榮幸的感覺。
那條大狼狗也趴在底下,朝著他齜牙咧嘴的,江進試著嘟著嘴對牠友善的吹口哨,那狗忽然一躍而起,對他吼叫,原來是韓師母正要餵狗食。江進聞到香味。那狗睜著凶惡的眼睛,一副要咬人的樣子,對著江進吠叫著。
「你先起來吧!小勇以為你要搶牠的飯呢!」師母用腳撥了撥仍趴著的江進的腿,「等牠吃飽了,你再掃!」
也不知怎麼著,江進爬起來,眼睛就落下汨汨的淚水,他坐在院子一角的芭樂樹下,看著那條叫做「小勇」的狗,嘩啦啦的像搶一般吞嚥著狗盆子裡的剩飯,覺得自己真不如小勇啊!
韓老師一邊剔牙,邊放了個響屁,問他:「掃好了沒?」
江進回答他:沒有。導仔微撅著屁股放屁的姿態,讓他忍不住笑了起來,導仔狠瞪他一眼,「掃啊!」眉頭一皺,深仇大恨似的,還喊口令般丟了個字:「懶。」
江進重新趴到地板下,先笑了個夠。上課時,導仔也有放屁的習慣,常讓班上同學在臭氣中吃吃笑。江進繼續用掃帚勾著掃著狗屎、雞屎,一邊學導仔喃喃自語的樣子咒罵著導仔和他全家以及狗、雞、鴨、死了了……,他愈罵愈起勁,學著導仔咬牙切齒的樣子,覺得十分好笑,忍不住就趴在地上又笑開來。
忽然,地板乒乒乓乓的響起來,接著是摔碗盤的聲音,然後是韓老師左一聲「臭婊」、韓師母右一句「共匪」對罵的聲音。
江進爬出來,看到幾乎赤著上身穿著綠色大內褲的導仔,滿面通紅的「國」罵著,而韓師母一把鼻涕一把淚的邊哭邊「台」罵著。一邊是又「操」又「幹」,一邊是且「膨肚短命」且「死無郎哭」,而狗以及也在初中上學的孩子,正在芭樂樹下玩著逗著。
在導仔和師母扭打在一起哭號的時候,江進悄悄推開籬笆走了出來,有一種看戲的心情。
背井
井
蹲著
愈蹲愈深愈靜
歲月的繩索與汲桶
垂直落下
一種弧形的力量
揪引起滿滿一桶的水
微微濺落
一些回憶
關於離鄉背井
心情及汗與淚汁一九六八年仲夏。
江進在收音機裡聽到自己的名字,他沒有任何喜悅。
黃昏的時候,正在曬穀埕刈著一地甘薯的父親,似乎注意到他,似乎要對他說什麼,卻又沒有。
他也看到母親的眼神裡,有些許的不安,隱藏了什麼,看了他一眼,又兀自忙著餵著忙亂啄食的雞、鴨、鵝們。
幾個兄嫂也是,有意或者無意地忽略他,連叫他幫忙也不。江進悄悄將身影藏入在草綑邊的楊桃樹下,百無聊賴的摘下一顆青豔的楊桃,輕輕嚐吮,其實是竊聽兄嫂的談話,結果成熟的楊桃十分酸澀,他的臉因而扭成一團。
夜晚,吳老師騎腳踏車的身影出現在番石榴樹下,一個腳踮著地,和正在拉著水牛入牛欄的父親低聲講話,江進躲在已沉浸在暮色中的古燈畚後,側耳聽著吳老師在說服父親讓他去讀高中,父親只是沉吟著,搖頭,一句短短的「那有錢?」後來吳老師又提到夜間部,父親好像還是搖頭。
吳老師悻悻然走了。
晚飯的時候,江進沒有和家人一齊吃。直到大嫂、二嫂要收拾了,他才出來喝了兩碗甘薯簽湯,飯桌上也只剩下一小塊豆腐乳,但他沒有動。
「甭通結龜啦,囝仔郎。」「大嫂傾著飯桶,要他再掏一碗,江進拒絕,漲紅著臉。她們明知他還未吃的,竟然將所有的飯菜一掃而空。難怪他要「結龜」生氣啦!
誰人知影汝走去那裡,呷飯敢還要郎三請四請?好在你入來,無,就倒給狗吃了。」二嫂嘻皮笑臉,卻是話中有刺。
江進幾乎將碗摔破。
母親進入兼做臥房的飯廳,眼睛看著飯桌上傾覆的碗。二嫂卻向她告狀:「生目無看過這咧會使性子的囝仔郎,安娘,妳該己看啦!妳囝咧!」
「進!」母親輕喚他一聲,背著大嫂、二嫂向他示意:別這樣。臉上的倉皇令江進不忍。
「攏十五、六歲嘍,想嘜呷好擱愛輕可,敢那會啊讀冊,冊愈讀愈『怯』。」大嫂的話裡十分明白,是說他已十五、六歲了,卻只想吃好又不願做家計,書是愈讀愈「怯」,怯,討厭的意思。
江進奮力擊桌,空盪的飯鍋跌落地面,母親忙拉著他,並出聲制止二個早已看他不順眼的嫂子──
「好啦!飯加呷話減講,卡嘜飫。」
這是江進第一次看到母親如此生氣。
「妳們放心啦,我江仔進明早開始,絕對不再呷妳們煮的一根甘薯簽一粒米。」
江進漲紅著臉怒吼,二嫂瞄他一眼,嘴角閃過一絲輕蔑的笑意。
「好啊啦!進。」母親不安的看著門口。那是因為拏著牛鞭的父親忽然出現,江進握拳,準備迎接父親的鞭撻,但也是一臉怒意的父親只咬著牙,用眼尾掃射屋內的人。
江進看到幾個哥哥在廳堂下棋。他們裝作沒事,弟弟用手巾當布裝戲,兀自在神桌邊戲弄著,但聲音則刻意壓低。
當天晚上,江進沒有洗腳便上床,但他沒有睡著。
恍惚中,江進乎聽到母親低聲和父親爭辯什麼,他悄悄起身,沒有吵到身邊熟睡的兄弟們,躡著腳來到屋後的楊桃樹下,側耳窗遮下,胸口噗噗的像打鼓一般,也許母親在向歐多桑爭取讓他去念高中……。他想。那爭執的聲音消失了。藏身屋瓦土牆間的紡織娘唧唧的叫著,燠熱的夜氤中,偶爾有著自屋內傳來的兄嫂們的低語,雞棚裡的雞噗噗拍著翅膀,似乎也在嘀咕什麼。
江進屋前屋後走了一圈,在絲瓜棚下小便。忽然,他想就此離家,遠遠的出走,往不知名的城鎮流浪,到天涯浪跡。
他深吸口氣,緩緩的走到籬門外,眼角一股汨汨的淚水,他邊走邊啜泣的哭出聲來。他走向沉寂的褒忠街道,什麼人也沒有了,街燈也是昏昏暗暗的要亮不亮。
江進來到台糖小火車站,就坐在月台,有些累,沒想到竟打起盹來,似睡未睡間,有什麼搖動著他,他悚然驚起,一團黑影撲向他,柔軟而溫暖的身體,是家裡的狗小黑,沒想到這狗一直跟著他。
凌晨,江進又回到家裡,怕被家人發現,像做了什麼錯事,躺到床上,好像什麼也沒有發生。
隔天一早,大嫂看見他,問:「三更半瞑不睏,黑白走,歐多桑找你一個暗瞑,透早使氣去園仔,你卡細字咧!」
當天下午,吳老師又來到家裡。
「你老師帶你去學做醫生。比讀冊卡好的頭路。」歐多桑吸著新樂園,黝黑的臉上飄過淡青的煙霧,他沒有提昨晚。
就這樣,黃昏的時候,江進便已來到虎尾鎮圓環邊的「陳外科」,成為小鎮唯一的大醫院裡一名「細漢仔」,一個被家人期待只要學會打針、開藥方就可以回到褒忠鄉開業當醫生的小學徒。
這是十六歲的江進,第一次背井離鄉。
口琴與蘋果的夜晚
寂寞和酒
浸泡鄉愁和蒼涼
蘋果的滋味
香甜汁液
酵成淚水的顏色
口琴 無調之歌
把生命的荒冷
傾倒出來
在暗夜的月台
悲壯如死亡的曲調
顫抖 心情其實江進不會吹口琴,但他喜歡那緩緩傾瀉,低低的音符,那股蒼涼,一種美國西部牛仔在荒涼野地,黃昏或者夜色中,孤獨策馬,激起黃沙,或者綰馬停歇,四顧無人,星月稀微,把寂寞和酒喝的味道。
在書店關門之後,江進總偷偷的離店,拿著口琴,到虎尾小火車站的月台,靠著亭柱,像一個西部客那樣的吹奏著不成調的口琴,在夜深的時候,口琴音符悠悠,時沉而怨,時亮而昂揚,看心情而定。
小火車站停著幾節運煤的台車,火車頭的煙囪沉默著,鐵軌兩側熠亮著辨識軌道的號誌小燈,有時,江進就順著鐵軌,一個枕木一個枕木的走、跳過去,一條狗跟著他。
在他離家後的一個月,領了書店老闆給他的二百元薪水,那個晚上,他花了五十元買了一個進口的美國蘋果,那是他第一次用那麼多錢,也是第一次買一個平時可望不可及的大蘋果。
在關店門之前,老闆的弟弟鬼鬼的把他叫出去。
──我聞到味道了。
他指著店門旁那一間小小的雜物儲藏室,裡面除了掃把外,就是一片片門扇,小小的空間也是江進唯一可以不受干擾的天地,有時,他會賭氣躲進裡面不理人。
他是在老闆吃飯的時候,偷偷到市場裡買了那個蘋果,並且在路邊輕輕的咬了一口,讓舌頭舔著、舔著比番薯脆、嫩的蘋果,微微、微微的吸吮著新鮮的香甜汁液,一小口一小口的嚥下去。
然後,他用塑膠袋包住缺了一個弧角的蘋果,藏進儲藏室裡,並且裝作若無其事的,在老闆和他那肥胖的妻子、兒子、女兒吃飽之前,回到櫥櫃前,那時,店裡的顧客少。
老闆的弟弟說:「我聞到味道了。」嘻嘻的笑,卻是不懷好意的:「你中了獎券了?」意思是他偷了錢,店裡常有錢短缺的事,儘管老闆和他妻子一天到晚守在收銀機前。
「我用薪水買的。」江進火大了:「怎麼樣?」
「哦!別──阿進啊,我又沒說什麼,你何必心虛?我只是要告訴你,要小心點,別被我哥我嫂看見了。」
那鬼,一個念高商的不良。
店門關上後,江進掃好地,收拾好店裡的書報,便一如往常離開書店。
整個晚上,他都沒說一句閒話,除了和顧客詢答之外。老闆娘還特別叫他過去,半真半假半玩笑的:「阿進啊,薪水要寄回家,雖然少,但也比學徒好,你好像不歡喜,好好做、認真做,我跟老闆講,升你的薪水。」
江進覺得自己是那麼卑微。
他找到蘋果,不知什麼時候,塑膠袋破了,蘋果上竟有尖細的齒痕,他判斷是老鼠,老闆的弟弟養著一隻白鼠寵物。
月台,依然沒有人影。那條老跟著他的狗,已經在那裡對他搖尾巴。江進作勢要踢他。
那晚,江進吹著口琴。因為生氣,口琴的音符格外激昂。
吹著琴,一邊悲傷的啃著蘋果。
他朝著鐵軌,一枕木一枕木的走、跳,他忽然強烈的想,就這麼走回家、回家。
走到一半,蘋果的甜汁嗆著他,咳咳,咳著,他咳出眼淚,他哭,嚎啕的,把狗嚇跑。
他用力,把未吃完的蘋果,朝黑暗中的遠方,丟擲出去。
江進孤獨得想死去。他躺臥在枕木上,雖然十分清楚糖廠的小火車都已經休息,但他仍感受著一股死的蒼涼,有些害怕、有些悲壯的激情,令江進全身顫抖,他覺得自己已經成人。那時江進十六歲,身高一百五十公分,體重三十五公斤,口琴與蘋果的夜晚,讓他識得鄉愁與死亡。
從.軍.前.夕
進補
十六歲的成人儀式
薑母汁與酒與紅面鴨
以及阿娘的憂愁
親相瘦猴的身軀
灌下辛辣的湯汁
之後,即將
離鄉
將少年青春夢投入未知的軍旅江進將士官學校的錄取通知,送到父親面前。
他突然從中壢回到褒忠,告訴父、母親,他就要在二天後到士校報到。
父親似乎不感到任何驚奇,但眼眶紅紅的。
母親一聽說是「做兵」,立即落淚哭著說:「敢無三頓呷,那叨去做兵……?」
江進早就預料她會反對,便取出士校的招生廣告,上面的照片是士官學生正在做生物實驗,「是讀冊啦!該哪去穿軍服而已,讀冊免錢,做兵是畢業以後的代誌!」
「你喔!贛囝仔,嘸通去呼騙去喔!政府騙人是無證無據,打死驗無傷喔!」
剛好到家裡坐的三叔,幾句話就又讓家人慌成一團。父親一直不表示意見,但可以明白他無言的態度,其實就是不反對。
江進理直氣壯,告訴家人,他已經利用在中壢當店員的時候,到位於桃園近郊的士官學校參觀過了,一切都很理想哩!早餐一個大饅頭,白白胖胖的,有碗公大,三餐吃好睡也不差。
「我不想去當學徒。」江進說:「好壞都是我自己找的!」他堅定的語氣,令大家側目,一向嚴厲的父親,居然也沒有叱責他,江進覺得自己是個大人了。
短短的一天多時間,原本忙著田裡農事的父親,竟然透過母親說,要陪江進到各地走走,燒燒香。
那時,入伍是件大事。江進自然得向族親戚友告知,他要做兵去了。仍然有許多親友持著反對的態度,但在江進都一一說明後,反倒有人要江進「打聽」,要如何讓自己的後生也進入士官學校就讀。
江進有時和父親並排,有時在前、有時又在後,父子倆的「鐵馬」,在褒忠鄉各村莊廟口一直轉,近黃昏的時候才回到家。
母親的眼裡仍有淚痕。她要江進到最內裡的房間,也是父母親的臥室。
江進以為母親仍不放過最後勸解的機會,不免有些不耐煩。
「歹命囝仔,你坐咧!」母親說。
然後,她捧出用草籃圍護著的燉甕,小心的掀起甕蓋,一股騰騰的熱氣冒出來,還有辣辣的酒氣和香味,江進看到浮在濁黃湯液裡的鴨腿和薑片。
「是薑母鴨,歹命囝仔……。」母親又哭了:「那想到你七少年八少年,一個親相瘦猴的,就要去吃兵仔飯,阿娘就會落目屎……。」她吸著鼻子。
「好啦!阿娘,放心,不是去相戰,只是去讀冊,免錢,擱有薪水……。」
「驚汝去呼郎騙去,聽講操甲真厲害,日本時代……。」母親居然擔心他像日據時代村中壯丁被征去南洋打仗,一去不返。
江進低頭,以口就碗,吸啜了一口。
──啊!燒喔!
江進的口腔被浮著油的湯汁猛燙了一下,眼淚差點落下。
「你十六歲轉大人時,啊無加你補……。」母親替他吹著碗裡的熱氣,「一個郎去兵營,實在驚你去呼親相熊啦虎個外省仔蹧蹋,嘜叫我安那個放心?」
江進知道母親在知他要去念士校後,就不吃、不喝、不睡了,臉上的憂愁已難以掩飾。
「阿娘,你後生嘜漏氣的啦!」
江進故作輕鬆,卻背對母親低頭,喝著那碗以純米酒和薑汁燉熬的薑母鴨湯。
母親又替他盛一碗,江進才發現她眼角一直閃著淚珠,眼眶紅得要出血似的。
「阿娘──那個安那!我去,馬上會寫批……。」
江進替母親拭去淚水。
「啊!是薑母尚辛,呼我目油流未停。」母親解釋著,是因為薑母太辣,刺激眼眶的緣故。「其實,薑母早就全好了,本來是等冬至再替你補十六歲轉大人的。」
十六歲,是農村的成人階段,一般農家都要以進補來替代到廟裡做十六歲的儀式。
江進努力的吃著還不太爛的鴨肉,母親一直陪著他、看著他,並叮嚀快吃,否則給幾個阿嫂看到了不太好……。
當天晚上,由於薑母鴨的緣故,江進輾轉床側,怎麼樣也睡不著,還流了鼻血。這個印象,直到江進退了伍,在妻子為即將十六歲的兒子補身時,仍歷歷在目,而母親卻已離世數月了。
初旅
歐多桑載著江進和他的行李,到達褒忠車站,半小時一班的台西客運通常不會那麼準時。
歐多桑把腳踏車停在站亭邊,點起一支新樂園香菸,不講話,只吸菸,吐煙。
阿姊也載著阿娘來了。
阿娘在埋怨歐多桑性子急,才八點多就要江進來坐車,「坐不上車,就不要去,才十六歲囝仔,就忍心叫伊去做兵!」伊的埋怨,讓歐多桑愈加沉默。
「去,就要聽人家的話,做兵,是真嚴,通乎汝使性地哩!」阿姊絮絮的說:「有代誌,寫批轉來,出操愛吃七厘運功散才沒煞著!」
「我知啦!」江進努力擠出一絲笑意:「又不是三歲,該己會照顧該己啦!」
阿娘目眶紅了,眼淚一滴滴的掉,牽著江進的手,哽咽的「愛吃乎飽,郎在吃你就去,郎咧睏你嗎著睏,郎做什麼你就跟著做什,安啦你就去乎班長罰。」
說著說著,阿娘好像當過兵那樣熟悉兵營似的。
「免嘖唸啦,老查某,進仔也沒比人卡戇,免汝講一大堆,親像汝是班長哩!」
歐多桑好像在責斥阿娘,其實也為自己找到講話的理由。
「若流鼻血,寫批轉來,我就寄藥丸去,出操,心狂火熱,通一下就吃冰,啊!胃散有帶沒?」
客運車竟然準時到站,車門才打開,歐多桑就叫伊快上車,但江進還是最後一個上車。他不忍回頭,阿母一定又在流淚。
車子離站,江進從車廂後窗玻璃看到歐多桑、阿娘、阿姊,牽著腳踏車,就站在路頭一直望著、送著他。江進沒有揮手,但心頭忽有一種憂鬱。
來到斗六公園的團管區,江進看到來自各鄉鎮的入伍生們,有的已先理了光頭,有的還留戀著最後一天的「海結仔」西裝頭,有的和江進一樣是單槍匹馬,大部分人則都有家人陪送著。
江進辦好報到手續,拿到士官學校的編隊號碼和等一下要坐的車廂座次表。
來報到的大約有二十多個人。
江進找了個位子,等待帶隊官整隊集合。
然後,團管區的官長發給每個人一個裡面裝著二個月餅的西點麵包紙盒,一罐蘆筍汁。接著,就整隊坐了一部租來的台西客運車往火車站出發。
那運兵專列的平快車已停在第三月台,江進和少年軍人入伍生的出現,引起旅客們的注意。
當江進坐定後,月台上忽然傳來一陣呼天搶地的叫嚷、哭聲,一群人扶著一個黑衣的老嫗急急忙忙的衝上運兵專車。江進從吵嚷中聽出來,那八十八歲的阿媽咒著「夭壽兵營,騙我甘孫去做兵相戰,那使?」而那終於被找到,一直藏在車廂裡的伊的孫子,這時也出現了,是一個小個子的少年,比江進矮,伊終於在家人的勸解下,改變去當學生兵的主意,隨著伊的八十八歲阿媽離去。
也不知怎麼搞的,好似傳染病般的,當那阿媽帶走伊的孫子後,車廂裡竟起了一陣騷動,原來,又有幾個人哭著、叫著,不去了,不去了!便跳下車廂,向出口處奔逃而去。
這時,帶隊的軍官面色像剛從火爐裡煉出來的鐵,由赤紅而轉青藍,十分生氣的在月台上大叫「混蛋東西!要來就來,要走就走啊?看我怎麼『辦』你這個兔崽子!」
他含起白白的哨子,用力吹了幾聲,各車廂「隨護」的官長便向月台集合,大約是下了什麼命令,那些官長個個臉色繃得緊緊的,回到車廂便把車門鎖上,並對著尚未改變主意的少年學生兵們,嚴厲的說:「從現在起,各位就是軍人,如果再有意志不堅的,就犯了軍法,像剛才那幾個傢伙,都將被抓去判軍法,從現在起,各位不准隨便離開座位,上廁所也要報告,坐在一起的,如有人不在,另外一個要負責,前後左右都一樣,知道嗎?」
火車還不開。九月的秋陽,將車廂曬得熱熱的,電風扇吹的也是熱風。
江進吸口氣。靜靜坐在座位上,並拿出《徐志摩詩集》,一首一首的咀嚼著。其實,江進不太懂徐志摩的詩,他只是喜歡。
帶隊官走過來,看了江進一眼,並翻了翻江進手上的《徐志摩詩集》,眼睛瞪得大大的:「呵!小鬼,不得了,詩人!」
江進站起來,靦腆的笑了笑。
「好啦!睡一覺就到士校,到了士校,你就是硬邦邦的軍人,不是神經兮兮的詩人啦!老子不懂什麼『翡冷翠』,但知道要怎麼打仗,嘿嘿!」帶隊的官長把詩集丟還給江進。
江進有些怒,並且從那一刻起不再正眼看那帶隊官,覺得他不僅侮辱了徐志摩,也打擊了江進要做一個既能拿槍反攻大陸又能提筆寫詩的軍人之夢。
火車終於開動,一站過一站,停了又開,開了又停,當然是接送和江進一樣的入伍生。
江進覺得百無聊賴,又拿出詩集,讀了讀,想睡,又睡不著。這不是江進第一次離家,但卻是第一次在中秋節離家。他想著未來當一個學生兵的日子,腦海裡也浮現出電影裡關於戰事、軍人與愛情的故事情節鏡頭,他想笑,又有哭的意念。一路上,他一直沒有開口說話,也沒有加入夥伴們對未來軍旅生活的種種揣測的談話。
火車終於停靠在中壢火車站,月台上的燈色黃暈一片,隱約幾個草綠身影的兵士,或站或立在出口處邊,車廂裡帶隊的官長臉色一板,吹起哨子,霎時,整列火車響起高八度、刺耳的集合哨音,江進猛地從硬而已被坐燙的塑膠皮座位跳起,他眼睛敏銳的瞥見,似乎所有入伍的新生,都在哨音響起的剎那,遭電殛般地,倏然蹦開已坐了十個鐘頭的位子。聽說,屏東來的同學坐的時間更長,他們從凌晨四點便上車了,不像江進在斗六上車,但從十二時三十分到火車靠站,也足足有八個多小時了。
這是一列國防部包下的運兵專列平快車,江進和來自全省各地的同學魚貫步下火車,帶隊官長果真翻臉如翻書,含著哨子的嘴,像人家欠了他一百萬美金似的。
各列車的隊伍都集合好,便整隊向月台中央靠攏,一個揹著紅白帶的三條槓軍官(後來江進知道那是大隊值星官的標誌,和部隊的營連值星相當),忽然鬼哭似的嚎叫一聲──
立──正!
還沒換上軍服的少年軍人們,被這一吼,有人臉上馬上出現驚恐的表情,但大家都很自然的在口令餘音甫落的剎那,停止零零落落的碎動,有些反應遲鈍的還搞不清楚方向,向四邊張望著。
冷不防的,有些石破天驚的──
──還動?
不約而同的,所有的幹部都一齊吼叫起來,於是,這一群二百多個連頭髮還沒剃光,被車廂裡帶隊官稱為「毛還沒長齊的小鬼」軍人們,像武俠小說中集體被什麼魔法鎮住或集體被點穴似的,定定的、楞楞的,就站在原地。
大隊值星官胖胖的豬肝臉,像要爆炸般的漲紅,嘴微張,那鬼叫的口令令人駭然。
──向中看──齊!
──向──前──看!
──稍!
最後的口令是「稍息」的意思。
這時,一個兩顆梅花的中年軍官,走起路來,頭有些偏,眼有點斜,嘴緊閉,一步一步,邊走邊用斜眼睨人的走到隊伍前面中央位置,站定。
──立、正──嗯!
大隊值星又鬼叫著立正的口令,隊伍叭啦叭啦的靠腿,大隊值星向兩顆梅花敬禮的時候,忽然在月台一側,一群帶著將軍帽的樂隊,猛的奏起樂、敲起鼓,整座月台似乎都被震動了,一些旅客好奇的探頭張望著。
奏樂先軍,被稱為大隊長的二顆梅花也回禮完畢。
江進不能完全聽懂大隊長的鄉音,只知道大隊長自我介紹──俺是汝們的大隊長(ㄔㄤ)死屁股,以及歡迎之類的話。
江進以及還有幾分陌生的同學,竟然竟然就在二顆梅花咬字不清的說自己姓施(ㄙ)名叫屁股(實際上是叫斌武)時,哄然大笑起來,而那些原本冷著臉的班長、少尉們,居然也跟著笑了。
而原本浸泡在黃黯燈色下的月台,也在少年軍人因二顆梅花的大隊長濃得化不開的鄉音,自我介紹為「死屁股中校」時,所引發的爆笑,因而顯得有些熱和喜氣。
施斌武中校倒是不在意這群少不更事的學生兵們的笑聲,他自己也笑了,且更加賣力的解釋「斌、武」的寫法,但愈解釋,鄉音愈是濃,濃得他有些舌頭打結,孩子們的笑聲愈是放肆。
大隊長說:「斌,即是一邊吻(文)一邊撫(武),吻撫(文武)雙全的意思,武嘛是無氣(武器),殺人打仗的無氣。」說著還做了個刺槍的動作,又問:「懂末?懂末?」
笑聲仍未停止,這時,豬肝臉的大隊值星三條槓一個箭步向前,大叫:「還笑?大隊長訓話呢!死老百姓!」
大隊長回頭看了三條槓一眼說:「今天沒關係,明天以後加強訓練。」這句話,江進聽得十分清楚。
訓話完畢後,新生們依照縣市順序,坐上軍用卡車,那柴油煙味就是江進想像中的「軍人的味道」之一。
當21/2噸軍用卡車在大隊長值星三條槓的哨音指揮下,一齊發動、加油的剎那,江進忽然有種不捨的依戀,對著濛濛黃黯燈色的月台,連連回顧著。
月台邊,那列專車已緩緩駛離,汽笛齊劃破中秋月夜的清亮天空,旅客上上下下,人不多,愈增離別的寂寞。江進又再次回顧著漸漸遠走的月台,他咬著嘴唇,有些痛,眼睛熱熱的,離別就是這樣子嗎?
離別,也是出發。
迎著中秋夜微冷的風,江進挺了挺胸,同車夥伴喧鬧極了,但江進覺得自己竟十分孤單。
軍用卡車駛過中壢市街,向位於郊野的士官學校急馳。這是江進成為軍人的初旅,時為一九六九年中秋。
──《少年軍人紀事》聯合文學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