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HOME > 文學地景 > 遇見作家
我的筆記本
加入此網頁到Facebook書簽
加入此網頁到Twitter書簽
加入此網頁到Plurk書簽
轉寄 列印
小 中 大
:::
烈愛真華(節錄)
小說
台南市 / 臺南市
作 者
陳燁
作品賞析
"府城,是陳燁永遠無法拋離的記憶空間。她持續以書寫,尋找與...
文章朗讀

第 1 段

第 2 段

第 3 段

彼岸的麗景


黃昏時分,林炳城提著那只二十年的公事皮箱,沿著烏濁淤滯的運河,緩緩朝家走去。
開了一下什的會議,有興趣承包的廠商價格太高,其餘又索然無意,二個小時鬧哄哄的會議,結果流標。即將退休的總務鄭主任跳著腳;「校長,俺發誓,退休前一定親自幫您把新禮堂蓋好──」他操著一口濃厚的山東口音叫著:「媽個巴子,這些狗娘養的商人!」
此刻,他一路吸聞從歸航漁船艙中襲來的鹹腥味,模糊地感到胸膛緊繃,血管洶洶翻騰,彷如置身一團迷離的雲霧裡,所有的形態、聲音、色彩都顯得空泛不實。他總是感到河岸上有個憂愴的黑影,像個夢,緊緊跟隨著。
造船廠過去了,煉油廠過去了,他突然在製冰會社前駐足;彩緞般的紅霞裹住運河岸,夕陽餘暉在河面上鋪染,好魔豔的赤紅天地!他定定望著,真的有個憂愴的黑影,緩緩朝著他來。
一股浪泊的風塵氣味撲向他的每一根神經,啊……
「炳城叔──」那個黑影喚著他,逐漸真實起來。
「你……」他極度驚愕,看著眼前這個蒼老了的、滿臉灰頹的青年。
「是我,炳城叔。」
他看到那對陰鬱的眼珠,疲倦又黯澹。啊,似曾相識呢──他遲疑了半秒,伸手拉起對方的瘦削臂膀,「正焱,真的是你嗎?正焱──」
「炳城叔……」
「這六年來,你──聽阿嫂說,你被抓,可是她又不確定。這──正焱,到底怎麼啦?」
「我剛從泰源監獄出來,被判感化教育,整整搞了五年。」
「嗄──」
「事實上,連那場荒謬的審判,前後時間加起來,是六年一個月又五天。」
他顫悸地瞪著平靜述說的正焱,感到胸膛中爆出巨響,寧謐的心湖,正激濺出漫天濤浪。
正焱那愴惶、激昂的成長歲月,正焱那銳猛、熱烈的抱負理想,還彷似昨日之事。他悲切地喚著:「啊,正焱……」
他們兩人默默立在製冰會社的紅磚前,夕陽陡地沉進河心。
路燈亮起,灑下昏黃的光暉。正焱的聲音抖嗦著,盪在秋風裡:「我一直有個疑問,炳城叔。我想,當年你並沒有告訴我,你一定有話要跟我說的,而且,你幾乎說出口了,對吧?今天下午,我坐在河岸上,望著你的辦公室,想了好久──仍然跟過去五年一樣,我在牢裡想著,卻想不通。那一定是個很重要的關鍵,你曾經想要警告我,是不是?」
他長長深深地歎了一口氣,心底掠過一抹灰影,「你──還沒吃飯吧?我們,先回家吃個飯,好不好?」
「對不起。可不可以──我們找個地方?我知道,這不禮貌,但我實在不想驚動阿嬸──事實上,母親並不知道我歸返。」
「你阿嬸不多話,沒有關係的。」
「我了解。只是,我──炳城叔,我的心情還沒回復,我怕驚擾大家……」
「哦。」他拍拍正焱肩胛,無限心疼地說:「你受苦了吧──」
他在安平路的公共電話亭打完電話後,把正焱帶進一家典雅、精巧的日本料理店。
「剛開幕一年多,店主是我一個亡友的女兒,嫁去日本,不幸福,離了婚回來。」他輕輕淡淡描述著,感到過去歲月的幽黯,一下子便籠罩他多年來小心防禦的心堤。
「唉──」
「林叔,怎麼一進門就歎氣噠?」女店主輕靈地送來菜單茶水,薄施脂粉的秀麗臉龐映著深刻的滄桑。
「念井,」他喚著,「生意如何?」
「馬馬虎虎,能過日子就可以了。」她說。
「林正焱,我的堂侄。」他壓沉聲音,看到正焱略為悽惶的神色,馬上改口說:「那個春雪廳,有人嗎?」
「正好沒有。」她說著,一面俐落地把個靠運河岸的小客廳整理出來。「林叔,飯菜照舊吧?還是您另外點?這位堂侄先生,吃點什麼?」
「妳全權處理吧,念井。還有,送壺溫的清酒來。」
女店主熟稔地把碟碟菜食鋪排好,溫柔地說:「請放心吧,我們有特殊的空氣調節,那運河的臭味不會進來的。請好好享用晚餐,林叔,今晚這間春雪廳不打烊,你們盡興吧──」
「謝謝。」正焱感激地望向女店主,深深鞠躬。
「阿里阿多。」她把紙門輕輕闔上了。
「來,敬你──」他血脈熱湧,斟上清酒,「正焱,阿叔替你洗晦塵吧。」
正焱悶聲喝乾酒,額際的青筋一抽一扭,深沉的蕭索隱隱浮現。
「先吃東西吧。」他擔憂地說。「你這樣,很快就醉了。這酒,後勁不小。」
「炳城叔,我這一杯,實在無顏敬你──算謝罪吧,我給林氏祖先丟臉了……」
「啊,別這樣說。」他焦急地喊著,「傻孩子,這不是你的錯,不能怪你。」
「我是錯了,」正焱仰頭灌酒,陰鬱的眼睛充佈血絲,他突然自嘲地怪笑著:「我錯在太天真,太自以為是,我以為可以改變歷史,我甚至以為──真的有個──美麗新世界;在那裡,人和人之間,是坦誠相對的。」
他沉默著。這些話多麼似曾相識!那時,他記得,被日警以陰謀破壞罪拘獄的楊大哥,在五○年代再度入獄前的那個春天,曾經和他漫步在運河旁,熱情激盪地說:「你為什麼不相信?真的有個嶄新的美麗世界,在等待我們共同奮鬥創造啊!」話猶在耳,而楊大哥卻在隔年的端午節前夕被執行槍決──難道,歷史的悲劇再度重演?唉,他悵望春雪廳的窗夜河景,感到自己那軟弱的心在震顫啊。
「我不值得您歎氣的,炳城叔。」正焱哽咽地說著:「我想過了,是我自己弄不懂這場社會遊戲的方法,我該付出錯誤的代價吧。」
他又輕歎著,彷彿喃喃自語地說:「我是想起楊大哥,他也是那麼熱情的人啊。」
「楊大哥?」
「哦,沒什麼,他是念井的亡父,當年我們結拜過。」他神智回到眼前,拿筷夾了片秋刀魚,送到正焱的碗,微笑著說:「先吃吧,別讓這些美食涼了。」
他們靜靜用餐。春雪廳流盪著輕柔的樂聲,林炳城不時望向窗外的運河,盞盞燈花裝飾著沉眠的漁船,橙黃的圓月無聲移向西天,又是一天流逝了吧。他突然感覺那音樂撩撥心絃,仔細傾聽,是首洞簫夜曲,正幽幽詠歎著三十多年前傳唱流行的「白牡丹」──白牡丹,笑呅呅,妖嬌含蕊等親君……他黯然閉上了眼睛,過去那些歲月,青春的形影,毫不留情地沖潰他的心堤。
眼前又逐漸浮翳出一個簇白的青春身影……那是昭和十六年,他十八歲,父親澤祿君和二伯德鵬君膺任「皇民奉公會」地方支部委員。二伯的獨子炳國堂兄以優異成績就讀東京帝國大學法政學部的法政學科二年級;長兄炳邦以二十四歲弱齡出掌先祖進陞太君創立的「全興行」碾米事業,展露活絡的經營手腕。唯獨他,自公學校高科二年級畢業後,因為考不取師範學校,閒蕩在家,即過起富家子弟無憂、浪蕩的玩樂歲月,整日跟三房老爺在外和佃農女所生的大堂兄炳家,流連於新町妓戶。彼時炳家堂兄已過繼給膝下無子、身染肺疾的大伯德鴻君,即將繼承大房全部產業,生活浪淫豪奢。那年仲夏,炳家兄帶著他在煙花叢中冶遊,教他略略享受到放浪的青春啊……他不覺微微地邪笑了。
「炳城叔──」
「嗯。」
「再來壺酒吧。」
「嗯……」他猛然睜亮眼,發現正焱赤著臉在看他,那壺清酒顯然全灌進正焱的胃腸裡。
「我去叫那個『念井』嗎?」
「啊,不用麻煩。」他感到一陣辣熱湧上雙頰,為自己竟在晚輩面前浪想而羞慚著,「你把門邊那個紅色按鈕摸一下,她就來了。」
現在,他們看著那壺新送來的、溫潤的清酒,又默然了。正焱斟滿了一杯,毫不猶豫地一仰而盡;然後,他幾乎打翻酒瓶般,伸出抖顫的手再斟滿酒杯。
林炳城無言地看著,感到正焱眼中的那股陰鬱,令他微微窒息。
「炳城叔,請原諒我失態了──」
「啊,不會不會。你心裡苦,我了解。」他說出無力的話語後,突然發現正焱吃得極少,連那片秋刀魚都完好如初。
「我把真實和虛幻搞混了……」正焱喃喃地,以一種欲哭的哽咽怪聲說:「我大概從來沒有弄清楚過,我以為對別人坦誠,別人也會相對回報──」
「正焱,」他提振著自己的精神,專注地看正焱。正焱緊閉著眼,臉皮不停地抽搐,「你要不要緊?別喝那麼猛吧。」
「我很好。只是,我想不通,很多事情,從小,我就想不出為什麼會這樣?譬如說父親──你一直勸我努力,爭取好表現,但他一樣嫌惡我。所以,我只好遁入幻想,想像他對我好,疼我,稱讚我……這個幻想習慣,還是把我害了吧。」
「你父親他──唉,」他想到堂兄炳家,內心便愧慚萬分,「也許,以前我也錯了,不該那樣勸你吧。正焱,學著別在意他,你這次出來,該好好過自己的生活,為自己打算打算吧。」
正焱突然甩開酒杯,歪歪斜斜站起,踉蹌著走到窗邊,把整個頭貼在玻璃上,「那時候,我記得,我特別回來找你,想跟你討論──」
「是啊,你那時熱情、激昂,指著我說:保衛釣魚台,不正是我們身為知識分子的責任嗎?」
「無法推卸的責任。我說,為什麼你會認為有危險?記得嗎──」
「嗯。」
「當年,你並沒有回答。我現在該可以──知道答案吧?」正焱轉回頭,面向他,滿臉的清淚,「炳城叔,為什麼?你當年為什麼不警告我?跟我說清楚?」
「我──我無法確定。」他艱澀地說:「那時,我無法判斷──只是一個直覺吧。而且我想,也許事情會改變,那是個轉機。」
「那現在呢?」
「我──唉,有些事,並不如我們想像的單純。」
「這一點,我倒是明白了──花了整整五年,我閉鎖在黑牢裡,唯一想通的就是,我太單純,而且把事情想得太單純。」
「那時你很年輕。年輕人,單純些吧,沒什麼不好。我們總是會犯些錯誤的──正焱,這就是成長的學習。」
「也包括被人出賣、背叛?」
他錯愕地瞪大眼睛,看著臉色由紅赤急遽褪成慘白的正焱,感到恐懼與迷惑,「正焱……你是不是,呃,」他頓住,腦中閃過多年前那個春夜,那些扭曲痙攣的身影,年輕的他滾縮在青石地板上,淌著血水。
「炳城叔,我知道你感到困惑。」正焱勉強地笑了笑,面色愈來愈白灰。他低聲說:「馮疆,記得嗎?我當年最崇拜的那個醫學生。升上大四的那個暑假,他來家裡住了一陣子,我那時簡直瘋狂地崇拜他。馮疆回台北後,我忍不住跑來找你,我無法控制那熱烈、激昂的感情,我的胸膛快要脹破了。」
「嗯──你曾經滔滔不絕地介紹他,非常優秀,領導了很多校園運動吧。」
「回台北後,我們寫文章,印刊物,辦了多場演講,搞得轟轟烈烈。那時候,我們夢想著改造世界呢……退出聯合國的消息傳來,我們的心──呃,我的心激盪著一種想法:正是把那麼龐大的聯合國會費用來建設台灣的好時機。我想出面發動萬人簽名請願書,想代表我們這一代的知識分子上書總統府,希望能作忠誠與良知的進諫。我去找馮疆,想用社團名義來發起這個簽名運動,並在校園內作象徵性抗議聯合國的示威遊行。沒想到,他竟然極力反對,還冷冷地背對著我說:『不行,你這樣搞,根本不行。』沒有給我任何理由,他便以社長名分否決了我的提議──他嫉妒,他一定嫉妒我,因為他一向高居領導地位的。但是,我聯合社團其他同伴,還是把這個運動搞起來;雖然,簽名的人數遠低於我們預期的理想,差不多二百名左右──」
「嗄,」他驚呼,急急問:「你就送去總統府嗎?」
「其實並不困難。是的,我和另兩個社團夥伴送去了。然後,我們畢業了。過不久,我入伍受新兵訓練,突然來了四個憲兵,把我從中心帶走。那是一連串恐怖、焦慮、驚愕的日子,我不知道為什麼這樣?聽說整個社團的人,陸陸續續被捕了──我被送到台東的泰源去。那時,又傳來一個消息:只有馮疆沒事,他仍然在醫院裡實習著。其餘的,統統進來了,連兩個女同學也不例外。」
「唉……」
「想想看,我們當初的理想,我們徹夜高談闊論,我們甚至計劃辦雜誌呢……馮疆,這個名字,這個人,我永遠記得他──在黑牢,我就是靠著胸中這把熊熊的怒火,支撐到底,靠著它的燃燒,我非常認真學習,爭取出獄。我要找他,討個公道回來。」
「啊,」他又驚呼著:「為什麼?你不能因他沒入獄,就怪他吧?」
「我永遠忘不了──他們審訊我的理由:誰煽動我在校園示威遊行?誰主使我發動簽名請願?誰影響我認為聯合國的龐大會費是浪費納稅人的血汗錢?這三個問題,是他們對我夜以繼日審訊的理由,我企圖掙脫反抗,他們便暴力拷問,我的肋骨、腰腎,受到嚴重的傷害……
後來,他們把我移送軍事法庭,進行一場莫名其妙的審判,這三點理由成了我『企圖顛覆政府』的罪證。為什麼他們會知道這一切?我在黑牢中痛苦地前後反覆思索,答案只有一個──馮疆背叛我們!那個簽名運動後,他就宣布退出社團,由我繼任社長職位;事實上,他早已把我們統統出賣了。」
他沉默著。許久之後,才艱澀地說:「正焱,你真的覺得──是馮疆嗎?會不會還有──其他原因?」
「我但願不是他。炳城叔,真的,我千萬個不願意相信的事,就是他出賣我們。你知道,認識馮疆,是我灰澀的生命中最美好、最重要的轉捩點,我開始相信,人是可以坦誠、相愛……」
他又陷入迷困的艱難思索。那些歷史歲月像個輪軸,在他腦中轆轆地輾轉起來──十八歲的浪漫青春,二十歲的激盪飛揚,那些熱情、理想,而後竟逐漸沉落蕭索……他瞇著眼,看到自己發狠地讀書,從陷落的困境掙扎爬起,重回歷史的軌轍。現在,正焱的一番話,竟使那運轉的時間車輪顛躓了,蹭蹭蹬蹬地,不知該何去何從。
正焱的臉面抽搐,眼裡燃著痛苦的憤恨,像隻受傷的獵犬。他吁吁喘著,酒氣噴醺,說:「我想不通,他為什麼性情遽變?我們辦民主演講會,寫文章,他那麼熱烈投入,為什麼反對我的請願運動?他認為太危險──炳城叔,那時你也認為有危險,為什麼?」
「我──」他猶豫著。想起那時候的正焱,意興飛揚──啊,竟和早年的炳國堂兄多麼相像!「那時候,你太過熱情,這是不好的吧。」
「為什麼?理想和熱情,不是推進社會的動力?這也是你所讚許的。一定有些事情,曾經發生過的、歷史性的事情,使你得到那個經驗吧?」
「或許吧。正焱,你要問什麼?」
「我在泰源,學到了一些,譬如說──光復後,那次挫折全台優秀同胞的二二八事變。那時候,你不是正青春年少?你難道沒有熱情?」
「嗯。你希望──知道些什麼?」
「說來奇怪,但我確實感覺到──身上有一種神祕的血液,隨時會熱烈爆發。小時候,我拚命唸書,就是害怕胡思亂想,怕引起父母親更大的爭執。你知道,我總感覺母親她──心裡另外有個人,她並不愛我父親。」
「你懷疑什麼嗎?」
「炳城叔,我指的不是這個。我是說,那個人,對母親影響極大的那個人,他──哪裡去了?」
「他──」
「如果我的推斷沒錯,他叫林炳國,是吧?林家二房的獨子,我的堂叔。」
「你──」他極驚愕地瞪著正焱,沙嗄地說:「你都知道了?」
正焱頹然地垂下頭,聲音抖顫著。「事實上,在我小學六年級時,就知道了。父親突然回家來的那個冬天,母親懷了正瑤;我那時每天一放學,就看到母親孤獨地坐在黑暗中,流著淚,喃喃叫著『炳國』這個名字。」
「唉……」
「他──這個炳國堂叔,在哪裡?」
他悠然長歎,感到一陣沸滾的熱潮在胸膛中震撞。許久許久,他才黯然地說:「國兄他──失蹤了吧。二二八事變那時,有個湯先生邀聘他做法律顧問,他們認為台灣光復卻不設省主席,反而沿襲日本的長官公署,對台灣同胞存心輕賤;所以,他們想發起設置台灣省主席的請願運動。後來,事情愈來愈失去控制,許多人不斷地遭到逮捕……國兄他,也是緝捕名單上的一份子──」
「他被捕了?」
「沒有。他那時跑來找我,說要離開一陣子,託了我一些事,就走了。我記得,那是個春夜,夜露深重,起了好大的黑霧,他便消失在霧裡……」他低啞地訴說著,多年前那個白色的運河岸,似乎真實地閃爍在春雪廳的窗外。
「啊,為什麼?」正焱用手抱住頭,彷彿那頭顱要爆裂般,「他犯了什麼錯嗎?設置省主席不是理所當然嗎?他們為什麼要緝捕他?」
「多年來,我一直在想這個問題──」他細瞇著眼,在重重的歷史煙塵中尋索,彷彿看見炳國那個憂愴的身影,「國兄一走,便再也沒有音訊傳來。林家二房,發生了很多事情,你的叔公,林德鵬,也不幸遇難……那時,我──唉,這些事,一時說不清吧。」
「但為什麼──像炳國叔,他犯錯了嗎?」
「我不知道。也許,他對政治,太過熱情了吧。他是那樣感情豐富的人,你知道──本來,他和你母親是一對戀人呢!」
「我不了解,」正焱頻頻搖著頭,困惑地看著他:「他追求台灣同胞平等吧?平等,不是人類生存的基本條件嗎?炳國叔他,到底錯在哪裡?」
「正焱,你讀了四年法律吧?」他突然轉開話題。
正焱沉頓了一下,竟而怪聲 笑起來,「我學到的理論說:法律是人類創造出來的、用來保護人類權益的極高智慧條文。可笑的是,事實上,法律並沒有保護我,保護不了我,還反過來陷害我。」
「那──你覺得,法律在歷史的進程中,發揮多大的作用呢?」
「法律說,在它面前人人一律平等──」正焱自嘲式地微笑著,聲音澀苦:「如果歷史的進程是指達到這個理想的話,我想,它實在沒有發揮作用。」
「那你是不是可以了解──平等這個理想,是人類永遠要奮鬥和追求的?」
「是嗎?人類真有可能平等嗎?我覺得,這是根本不可能的夢想吧。」
他專注地看著正焱,在迷離的往事中彷彿尋到一個出發點,「我也沒有答案。這些年,我讀了一些書,關於歷史的,我想從歷史找答案──那些暗藏在歷史定律中無法測知的因素,為什麼一再造成傷害的悲劇?或者,這樣就能解釋國兄為什麼被緝捕,以致完全失蹤的噩運吧。」
「答案呢?炳城叔,你找到了嗎?」
他緩緩地,無奈地搖著頭。
他聽到正焱和自己,在寂靜中幽幽綿綿地歎息著。
春雪廳的窗外,仍是幽黯的運河夜景啊……


昭和十六年,他記得,從新町妓戶的碧綠紗窗望出去,運河的水是溫暖柔和的薄荷色,月亮映在河面上,閃著銀白的光點,微霧輕籠,白花飄香,一切像個夢境。
他呆坐接待廳中,微張著嘴,吸納來自運河的潮潤空氣。眼前一位白皙豐腴的姑娘,端來一個墨色菸盤,白鷺牌的香菸拆了封,靜靜等著他點菸。炳家兄正在隔室放懷狂笑,吼唱「大國民之歌」,三、四個高低不同的女聲謔浪地唱和,喧嘩噪聒。面對一個成熟芳香的女體,到底該如何點菸聊天呢?他感到臉頰潮熱,下身暴脹,不知如何是好。一陣拍門的急響,木屐聲喋喋跺跺,啊,又來一批性急的尋芳客吧?他淫逸地微笑了。
砰砰!木屐踢開紙門,四員日警闖進。
「喂,林炳城噠?」
他狼狽地點頭,手足失措。
「州廳知事大人要你去報到,還不趕快嗎?」
他們荷槍實彈,把他從新町妓戶押走時,他猶然聽見炳家兄狂浪的笑聲呢。
「給我綑起,綁在神主壇前!」父親盛怒地命令著。
他被兩個壯碩的長年架著,牢牢地綑綁在大廳中。
父親請出家法──一件環節相套的青龍皮鞭,狠命地、置他於死地鞭抽著,三天三夜,他神志迷離,數度昏厥。母親終夜疼泣,守著他,眼睛紅腫似核桃。
第四天,大兄炳邦從「全興行」趕回家來,向父親求情:「三弟一時昏聵──」「有子不肖,家門大不幸──」父親擲鞭長歎,老淚縱橫,「如若不是州廳知事大人相助,押回這個孽障,林氏祖宗統統蒙塵,無顏與人起座啊……」
「讓三弟去讀冊吧,書冊可以改變他的頑野性情,父親──」
他聽到父親聲音抖顫,吼令著:「鬆綁!」
氣息奄奄被放下後,他足足躺了一個月才能起身;之後,被迫閉門苦讀。那個秋雁驚飛的日子,他穿上一身簇白西服,白皮鞋,白禮帽,在先祖進陞太君的遺像前,匍伏跪拜,鄭重起誓;並在總督府頒給父親的台灣紳章前立下盟誓,要好好讀書全力爭取功名。
父親愁閉多日的眉宇始展,重重拍向他的肩胛骨,勖勉著:「去台北,好好完成師範學校的學業,以後為父這個製糖株式會社的常務取締役名位,就是你的吧。」
他硬著頭皮,在眾族親面前被慎重地歡送著,然後邁入台灣總督府設立的台北州立師範學校的大門。
昭和十九年,晚春季節,他那個過繼大房的堂兄炳家,終於揮斷浪淫歲月,安定下來,娶進一個專做箍桶的師傅城宙的養女──真華──那位他年少在戎館看電影就認識,還介紹給炳國堂兄的美姑娘!
他奉父命從學校趕回參加婚禮。喜宴上,諸多日本大人輪流致賀辭時,他瞥見炳國堂兄悶坐灌著酒;「國兄,你這樣恐怕失態吧──」他移坐過去,小聲勸告著,「炳城,來,我們乾一杯吧,人生難得相聚哪。」
炳國堂兄竟然高呼歡唱,引起了族親的側目。他一眼瞥見低首不語的新娘嫂,竟帶著與婚慶喜樂多麼不協調的愁悒表情,甚而雙眸些微地濕潤了。
啊,他驚見怎樣熱烈而抑鬱的青春戀情──散席後,他扶著酩酊愁醉的炳國堂兄,送他歸家;「炳城,記得我們以前……常去的,就在靠近……運河岸,」炳國堂兄幾乎哽咽無聲,紅眼望著他,斷斷續續說:「那片水稻田──我們去走、走一走吧。」
他攙扶炳國堂兄,無言地穿過微霧煙籠的潔白運河岸,走上田埂。四月的暖濕夜風輕輕吹動青青秧苗,漸圓的銀月灑下淡淡光輝;他望著炳國堂兄乍紅乍白的慘澹臉色,不知如何勸慰。小時候,他們經常跑來這裡捉土蜢,挖開土蜢堆在洞口的土粒,清除塞土,在洞門後插上硬竹片截斷土蜢退路,便開始灌水;夾出土蜢後,裝到盛濕土的洋鐵罐,蓋上瓦片,大功就告成了。
「炳城……」炳國堂兄喚他,「多謝吧。我想坐一坐──」
他連忙放下扶搭在肩胛的炳國堂兄的臂膀,喃喃自語著:「以前,我們每次土蜢大對決,我的土蜢不論如何強壯,總是落敗而逃──你記得嗎?」
炳國堂兄沉默地蹲坐在田埂上,雙目紅赤呆滯。
他又不知如何地說著從前事,希望舒緩對方的鬱結:「你去東京讀書之前,記得吧──我們時常來這裡散步閒談,看著西天的紅雲飄流,聽四周的土蜢鳴叫。國兄,你高談闊論,好多青春理想呢──」
炳國堂兄茫然地抬起頭,盯著他;突然,那個消瘦的肩膀抖顫著,他錯愕地看著炳國堂兄匍匐仆地,嚎哭失聲。
「國兄,國兄……」他手足慌措,極度震驚,原來炳國堂兄那暗抑的濃烈戀情,真有如火山爆裂般的痛苦。
「他會疼惜她嗎?他肯收回浪淫的心嗎?啊……」炳國堂兄捶著田埂地,潮潤的春泥紛紛濺起。
他趨前,蹲跪在炳國堂兄面前,焦急說著:「國兄,你要寬心,寬心啊──事情會轉好的。」
「是嗎?你能告訴我──他會好好待她嗎?」炳國堂兄突然抓住他,使力的手指深深陷進他的臂肌中。
「會、會吧──炳家兄既然結了婚,就表示他願意安定下來,他會轉好收心的,給他一點時間吧。國兄……」
「我怕她不幸福,我怕她受到苛虐,不──炳家不懂得疼惜她,他會毀了她。啊,真華,真華……」
他頹然跌坐濕泥中,無言地望著黑雲重重的天際,銀月漸向西方流逝;風翻秧浪,簌簌輕歎著,土蜢哀哀淒淒地鳴叫了起來。
初夏來臨時,他結束師範學校三年級課程,以中等成績順利獲得升級。
炳國堂兄愁鬱不解地自東京帝大畢業,帶著數隻書篋返家。他熱心地邀請炳國堂兄旅行全台。
「我感謝你的好意吧,炳城。可是我答應父親和銀釵二姊,即將動身去日本再繼續深造。」
炳國堂兄憂悒地說,清瘦的俊秀臉龐黯澹無光,似有難言之隱。
「啊,那是好事,恭喜恭喜。國兄,沒有多少人能有你這等幸運機會吧,恭喜啊!」
「是嗎,我是幸運嗎?」
「國兄,你知道的,這不光靠著成績優秀──」
「你以為做一個大和民族的皇民是光榮的嗎?我們的同胞仍然被殖民地過著低等生活呢!炳城,我無論如何無法抹去自身的漢族血脈啊──你了解嗎?我是不得已才去日本再深造的。」
「國兄──」他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驚呼著:「你不得已?我們的父親都獲頒台灣紳章呢!這是極大的榮耀啊。沒有這個因素,你當初還不一定能前往日本皇國去讀書吧?」
炳國堂兄嚴肅地看著他,沉聲說:「你讀了三年的師範吧──難道,你從來沒有思考過我們的前途?你知道許多人背地喊我們『大國民』嗎?」
「那是一種榮耀──」
「那是嘲諷我們做『皇民走狗』啊。」
「我不認為是這樣。」
「炳城,你想想看──我們終究不是大和民族吧,終究是無法獲得日本總督府的平等對待啊!炳城,你這三年書,是白白讀了。」
「為什麼,國兄,你為什麼這樣想?很可怕啊。日本總督待我們家族非常禮遇呢──這不是極難能的幸運嗎?父親經常告誡我,林家能有這近千甲的土地產權,除了努力經營投資外,最該感念日本總督當局──我們要惜福吧。」
炳國堂兄仍然搖著頭,轉身撫摩著滿室書籍;良久,才歎口長氣,說:「我走後,你替我照顧這些書冊吧──翻翻它們,拂拭塵灰,任務很輕鬆的。」
「國兄,你放心吧。」
「你看報紙嗎?炳城──」炳國堂兄回身走向他面前,忽然握住他的手,很認真地說:「去看看『興南日報』,或者本地的『台南新報』吧。我們既做了讀書人,便有責任想一想──自己、家、國,到底是什麼吧?」
「我是偶爾讀報的,」他說,猛然想起一件事,「國兄,你提到的那些報紙,總督府不是下令過,現在一律統合成『台灣新報』了嗎?」
「炳城,你想想,為什麼總督府會下令停刊呢?現在這個『台灣新報』只剩一種日本當局的聲音,我們台灣人的聲音都被迫噤息了,連辦報的自由都被剝奪光盡──你想過這些問題嗎?」
他瞠目結舌,望著炳國堂兄那愁悒深鎖的眼眸,他的心卻開始熱烈地跳騰起來了。
那一夜,他抱著炳國堂兄珍藏的厚厚一大疊報紙,兩個人沿著美麗的運河岸漫步──那時,他的胸膛飽脹著一種前所未有的、激盪的情緒;炳國堂兄跟他講述的種種民主、自由、平等的理想信念,開闊他的視野,也震顫著他青春的心啊!
那年秋天,運河的波濤洶洶,響著蕭瑟又肅殺的潮聲。太平洋戰爭不斷地節節敗退,軍部瘋狂地在全島徵召台灣兵。父親澤祿君和二伯德鵬君一天到晚被強制性地邀請,參加徵兵座談會,鼓吹當志願兵等同皇國武士的莫上光榮。一批批的台灣志願兵被送上軍艦,河岸上一群群盼望早歸的婦老弱稚者。
他一升上師範學校四年級,即祕密參加一個推翻日督的讀書會。會長楊伍井大哥,每天帶來許多軍部徵兵的真相資料。他在驚震與憤怒的情緒中,彷彿親見二十萬台灣子弟兵戰死、病死、炸死、餓死、淹死在南洋水域,整個爪哇、帝汶、汶萊、印尼、馬來西亞等地,統統攤曝著台灣壯丁的屍體,任其腐爛、發臭、生蛆,化做塵泥。他同時讀到牟田口廉也中將的大東亞共榮圈計劃,發現日人那極其醜惡、猙獰的面目。甚且,他為自己家族結交日本權貴獲取特權產業致富,而深覺如狂的羞辱啊──那時,他是怎麼鄙賤自身一向的優渥生涯,而發下誓咒拚性命地學習刻苦、清貧的粗礪生活啊!
年底時,太平洋戰爭已成苟殘局面。讀書會一群同志憂憤交感,決議改組成積極實際的文化自治行動協會;「日帝在終戰之前,可能瘋狂地發動反撲死戰,我們要為台灣奉獻的時候到來了!」楊大哥慷慨激昂地說。他記得自己衝上演講台,第一個簽名宣誓呢──「我感到血液滾沸著,一顆心因為廣眾的台灣同胞而顫慄了,這將是我們為台灣歷史寫下真實之頁的時刻吧……」他在郵寄給炳國堂兄的信上,熱情地揮灑他激盪飛揚的生命。
一個灰灰濛濛霜寒的清晨,他正站在宿舍前的露天盥洗池刷牙,陣陣嗡嗡的細鳴聲由遠漸近,逐漸激增的音量,擠迫著他的耳膜。他一抬頭,嚇──天空密密麻麻地,全是飛機!
他警覺地向宿舍奔去時,訇地一聲!劇烈的爆響把他震彈回盥洗池,眼前陡地黑滅下來。
片刻之後,劇痛咬齧著他的神經,他奮力睜開眼睛,眼前一排學生宿舍頓成廢墟──他極極驚愕地瞪著這幅天地翻覆的景象,瀰天的塵霧,裂耳的哀嚎,啊,莫非是場渾噩的夜夢?
他正掙扎爬起時,瞥見一個踉蹌跌仆的身影,從崩土塌牆的縫罅爬出,頭臉淤黑,紅瘡瘡的眼眶淌著血滴。「林炳城,啊,你的臉──」對方驚呼,向他奔來。他呆立,全身僵硬,劇痛轟擊他的腦頂。「趕快!林炳城,你必須立刻看醫護士,啊──你的頭裂開了──林炳城!」那人用力撼搖他。他幽幽回過神,認出那人;「楊大哥……」他往後倒栽,那灰霾的雲團啪地壓住了他。
他悠悠醒轉時,楊大哥正頭纏紗布,疲累地倚在病室牆緣瞌眠著。「啊……」他想喚他,發現自己臉上被密密裹起,完全無法動彈。楊大哥突然驚震了一下,醒過來,「林炳城,別動!」楊大哥衝到他面前,輕柔地說:「你的頭,縫了十二針,好好休養,過幾天又是一條活跳跳的好漢吧。我剛剛拜託小林去通知南部令尊,別擔憂吧,你會被安全送回你們林家那棟華麗大厝。」他焦急地伸出右手,劇痛把他牽扯得猛烈抽搐起來。楊大哥發狂似地衝出去,大喊:「醫護士,醫護士,快來救人──」啊,他只是想留下來,跟在楊大哥身畔,奉獻自己給台灣同胞哪……

連續一個多月的陰雲團團,冬寒逼人。他無奈地躺臥病榻,一顆心如焚如燃。美軍的超級空中堡壘B—29轟炸機頻繁地出現,收音機天天緊急呼告,警笛嗚嗚,刺穿著人們的神經──他翻身下床,從鏡中看到額際的裂傷結成一道曲扭橫斜的肉芽色疤痕。啊,他怎能閒適地躺臥休養,特別在這個同胞受難的緊急時刻呢?他毅然扯下包裹的紗布,換上師範校服,從後花園的側門走了。
「我來報到啊,楊大哥!」他興奮地叫著,抓住正在市街中心維持疏開秩序的糾察隊長。
「林炳城,你的傷好了?」楊大哥激動地抱住他,「歡迎你歸隊啊。」那當時,他立刻佩上黃色的糾察臂章,以文化自治行動協會會員的身分,驕傲又謙卑地,成為疏開糾察員。他帶領著父老兄弟姊妹跋越山嶺,疏開到郊野的大型防空壕,蹲在泥地,跟他們臂彎套著臂彎,肩靠肩,背碰背,呼息在一起;直到天色昏黑,他目送大家各自歸返,才疲憊又激動地回到學校,跟一群同志在臨時權充睡舍的教室,併上三、兩張課桌,艱苦又滿足地和衣而眠。隔天晨起,他便迫不及待地衝到市街中心,用多日來吶喊過度的沙嗄嗓音,糾集疏開的市民隊伍了。
彼時,他日漸清──的臉容卻熠熠光彩著;雙目尚亮,經常因為熱情和感動而淚盈滿眶啊!

昭和二十年,哦,是民國三十四年──他已經使用祖國的年號來紀事了。農曆新春,他仍然在市街與郊野間奔走,甚至沒有回家與親族團聚圍爐。他的皮膚變得黑亮粗礪,肌肉強壯結實,顴骨高突──當年那個坐在新町妓戶點菸盤的白俊林炳城,「啊,我已經完全改造,脫胎換骨了吧。」他興奮地詢問楊大哥:「是啊,你那雙眼睛,要燒出火來了,可敬啊。」楊大哥疼憐地撫摸他的額際疤痕,「你該休息了,林炳城……」

他靜靜地看著日影流轉,時間緩緩地過去了。
書房內澄澄寂寂,似有某種神祕的歎息聲,像落葉,正從紗窗外輕輕飄下。
他不自覺地撫摩額際那道橫斜的、淺白色的疤痕,溫柔地俯視桌上那張泛出黃斑的陳年照片──光復那年,他們文化自治行動協會的七員領導大將,笑咧咧地來到赤崁樓前的龜石碑,多麼歡喜地留下這分珍貴紀錄啊!
唉!他對著照片幽幽長歎,一滴清淚滴在玻璃墊上,喃喃喚著:楊大哥,楊大哥,命運待你,竟是如此錯謬吧……
細雨淅淅下落著。他站起,走到倚牆而立的滿室書架,在最右列的史冊中抽出深愛的連雅堂君撰寫的「台灣通史」,小心地把照片夾到「貨殖列傳」中。
他走回窗邊,水藍窗帘經秋風一撫,微微飄飛著。後院幾株桂花樹倚著矮籬輕輕搖曳;籬外,便是那十幾塘魚塭。以前,每當月光皎潔,他靜坐夜讀,總是隱約看到銀白的虱目魚,在黑黝的塭池上跳躍,嗶啵嗶啵響著水渦聲。更早以前,那十幾塘魚塭連同這排公家宿舍,統統是稻田,一直蔓延至大街上的製冰廠後門處──他和炳國堂兄在這片水稻田歡樂地捉過土蜢,暢談青春理想,也在此驚見炳國堂兄的濃烈戀情啊。當時幾曾料想到,多年之後的今天,物換星移,他竟然在此地定居,而那些稻香稻浪,竟永遠消褪在記憶裡。
此刻,連虱目魚群都靜眠了吧。他終於捻息桌燈,在黑暗的靜夜中,彷如時空飄浮的幽靈般,走向臥室。
細雨潺潺,秋意闌珊;他在熟睡了的妻身畔,輕輕躺下。眼前浮翳起楊大哥被日警強橫捕抓入牢的景象……B—29載著原子彈飛往廣島和長崎,日本投降,大佐切腹,州廳知事捲帶大量黃金竄逃……他和其他同志奔向拘留所,迎接因光復獲釋的楊大哥,他們涕淚縱橫地、緊緊密密地擁抱在一起……
他的意識逐漸迷離──唉……一聲綿長凄澀的歎息,輕輕飄浮在秋雨瀟瀟的深夜裡。


接連幾天,都是上什微晴,中午轉陰,傍晚落雨,夜半時分天氣便涼寒起來。林炳城每每在冷汗涔涔中驚醒,迷迷濛濛地望向欲曙的窗外時,總覺得有個恍惚身影,正幽幽獨行在運河岸,岸畔盛綻著的白花叢,河水靜靜流過多年時空──是了,那身影──他喃喃喚著:國兄,國兄……他看見一身簇白西服的自己,追向那個憂愴的鬱藍身影,朵朵白花漫天飛舞,河水洶洶拍擊堤岸,淹到他身上──
「炳城──」啊,他睜開眼睛。
「又做噩夢了?」妻細細的絲絃般聲音,使他回到現實。
頭痛欲裂地醒轉後,他變得恍恍惚惚,失去早餐胃口。現在,他總是沉默地站在司令台主持升旗典禮,把訓話公事交給各處室主任去發揮。在他昏昏沉沉踱回校長室後,他會交代吳祕書謝絕所有訪客;整個上午,他幾乎全呆立在窗邊,彷彿極其專注地傾聽來自運河的音籟。
他的神態不失優雅,卻帶著憂悒的眼神,眉心緊蹙,薄唇抿閉著;一頭仍是梳理光整的銀髮在陽光下閃熠,顯得整個臉容沉鬱而神祕。
中午,照例校工會送來妻親自烹調的午膳。但是此刻,他對著桌上三菜一羹的飲食,卻毫無胃口。他的內心有某種深刻的不安,卻又茫然摸尋不到頭緒。
這幾天,他一再地驚夢連連。尤其那條運河,在夢中澄白得像匹細綢,不斷地起伏飄盪,往往濤浪一掀,便是漫天大水向他淹來──
是什麼在使他不安呢?他又走到窗邊,望著什後陰鬱天空下的烏濁運河。河面上只零星泊著兩、三艘漁船;對岸的渡口即將封閉,豎起一面告示牌,幾艘破舊的小渡輪,奄奄一息地棲靠在渡岸邊。他從地方新聞報上讀到,新市長雄心大展,有意整治運河,準備把渡口處那個運河盲段填實,蓋出一棟現代功能的「台南中國城」,招徠萬商……
唉。他仰視天際那大團灰雲,在運河上空停滯不移;一對灰褐的雨燕盤旋了數圈後,便用那鐮刀狀翅膀剪風而去,進入灰雲團裡。那灰雲瞬間擴散開來,緊密地罩住大地。運河的濤聲澎澎激濺著水花浪,細雨竟提早在午後即落下了。
他無限悵惘,回到辦公桌,悶悶用著飯食。
午膳後,他突然興起雨中巡視校園的念頭。
走下校長室,過穿堂時,他瞥見另一對雨燕在棕櫚樹間徘徊繞飛,櫚葉上倒掛著燕巢。他停駐了片刻,雙手交背,慢慢划開腳步,由南棟的行政樓朝右手側的東樓教室走去。
運河的濤浪聲,造船廠的檜木味,煉油廠的石油氣,加上細雨,和他亦步亦趨。他緩緩在這個占地半甲多的小學校,躡足輕行著,彷如一縷幽靈,在什後靜靜的睡眠中飄來盪去。
轉向北樓時,他突然踉蹌了一下,差點絆滑在地。低頭一看,乾淨的走廊地上什麼也沒有。
唉,自己走路不經心吧──他提振神志,決心好好巡視這個與他相守二十個寒暑的地方。

當年,他初至這個學校所主持的畢業典禮,那屆畢業生,也該三十多歲了吧?他記得正焱是其中之一,還拿了全校第一名。是民國四十八年的事吧,他甫上任滿一年,極歡喜地把榮譽市長獎頒給林正焱──他的親侄呢!當時,三十五歲盛壯的他,多麼殷切期盼著正焱考上市立第一初中,為校、為家族爭光。他興奮地親自前去查放榜紅單,竟然沒有「林正焱」這三個字!他納悶、惶急地回到家,真華嫂憂心坐在大廳上;「正焱他──一直沒回來。那天,他背了書袋說去參加升學考試,便未曾歸返……」他錯愕地看著這位美麗、嫻靜、又冷漠的阿嫂,異常激動地緊緊抓住他臂膀,多冰寒的手心!「炳城,我不知如何才好,拜託吧……」
他受託前去找尋,驚訝地發現正焱根本沒有參加升學考試!
就像在春雪廳的那夜,告別時,正焱突如其來咬著牙說:「我一定要找到馮疆,他不能逍遙在外。」他發現正焱眼眸中焚燒的恨──他當年輾轉打聽,終於在二年後找到成為玻璃行學徒的正焱,那眼眸也是如此悲恨地炙燃著,「我喚他父親,他卻罵我雜種,雜種吃什麼飯?雜種唸什麼初中?雜種也配嗎?」正焱噙著淚,憂憤地說,兩年時間就磨得那張幼嫩臉皮佈滿滄桑。他心疼地撫著正焱那雙瘦削的臂膀,澀苦地說:「你父親是個有限的人,而且,他被自己的錯誤想像欺瞞住眼睛……,但他終究是你的父親啊。」
「欺瞞?我不懂。他當我是個雜種,辱罵我,搶走我吃飯的碗,甚至,他在左右鄰居面前大叫:林正焱是個雜種,林正焱不配姓林……我──我不應該生在這個世上的。他這樣做,真是我的父親嗎?」他把抽泣的正焱攬入懷裡,感到自己的心抽痛著:「別胡思亂想吧。他確確實實是你父親──我可以用性命來作證。原諒他,他太害怕,怕你占據你母親全部的愛──你慢慢會了解的,你父親比你更脆弱。所以,你要爭氣,好好讀書,證明給他看,讓他以你為榮耀吧。」
「是嗎?炳城叔,是這樣嗎?」正焱迷惑地望著他。
是嗎──他困惑地追索著。當年,他的說辭理直又氣壯;現在卻無法肯定了。他想起正焱奮不顧身投入保釣運動時,他的隱憂愈來愈深──正焱那異乎尋常的熱烈感情,和當年炳國堂兄爭取同胞平等的熱情,竟都同樣使他感到悚慄。難道,自己當年一席勸勉,竟是多年後導致正焱陷入黑獄的主因?
他不覺全身哆嗦起來。
西樓的牆角崩塌了一塊,海風挾著水氣,咻咻灌進這個缺罅來。他從北樓轉過來,細雨絲絲紛飛,灑得他一身水霧。天空剎那之間頓暗,閃電飛竄,雷鳴訇訇;他加速腳步,剛踏回南樓角隅時,大雨便嘩嘩傾洩下來。
午休結束的鐘聲噹噹大響,全校在一陣驚愕的暴雷雨中,嚇醒過來。
下午,他主持開學以來第一次的校務會議。
雨勢嘩嘩騰騰,運河濤聲澎澎訇訇,整個會議室人聲嘈嘈哄哄,惹得他心煩氣躁起來。
老總務鄭主任以其一貫的慢條斯理,報告本學期的財務狀況。他注意到底下嗡嗡噥噥的六、七十位老師,十之八九並沒有把心思用在聽講上;幾個年資較久的女老師,甚至抱著毛線打起過冬的圍巾來。
無可如何地目巡片刻後,他索性雙臂交握,垂目俯視面前一疊報表。鄭主任濃重的山東腔調,雨聲、濤聲和聒噪的人語聲,使他心神恍惚……
那時,他把正焱從桃園帶回,交給真華嫂。炳家兄剛剛脫售了一塊祖地,捲走全數錢款離家。正焱倒因此得以全力準備功課,果然一舉考中市立第一初中;三年後,正焱又順利考上台南一中。正焱升上高二那年,聽聞炳家兄歸家的消息而立刻趕去會面的他,驚見炳家兄的狼狽與卑瑣:「三弟,你來評評理吧,」炳家兄拉住他,極其齷齪的臉容閃著陰鷙的目光,「這是我的家,竟然不讓我進門──惡妻孽子啊!」
他長歎一聲,無奈地說:「堂兄,你是我兄長,我不便說責。但請想想吧──真華嫂的處境,這些年你的作為啊。」
「是是,三弟,我錯糊塗啦,那我終於覺醒,想洗面革心,那都不給我機會嗎……」他記得自己苦苦代炳家兄求真華嫂,作下種種保證,炳家兄方才進得那個多風多浪的家門。一個暴雷雨的深夜,正焱全身濕透地猛按門鈴,「炳城叔,我無法再住下去了。那個家,簡直是一座地獄……」他把正焱接進客廳,燈光下的正焱滿身青腫,臉皮擦破一大塊,唇角淌著血水。「那個人,根本不是我的父親,他是隻禽獸,他根本不是人!」正焱渾身發顫,語無倫次地說:「他打母親,逼她交出印章和地契,為了一塊當年祖母遺留給我們的田地。他是隻瘋狂的禽獸,他──把母親按在地上猛打!我、我實在無法忍受,我向他撲過去,護住母親,他便發狠地踢我,用他那雙走路叮噹響的皮靴猛踢我背脊。直到母親狂叫著,把地契和印章丟給他,要他饒了我一條命……啊,炳城叔,如果不是你說他確實是我父親,我一定還手,把這條命豁出去,跟他拚了……」他目瞪口呆,無法相信聽到的事實──那不可能!他曾經親眼看到炳家兄痛哭失聲,悲不可抑地訴說著怕失去愛妻,那時真華嫂不是正懷著正焱嗎?
那一夜,他安頓正焱後,即跑出家門,直奔南區炳家兄新遷租的家。雨勢嘩嘩暴洩著,天地一片昏濛。他一眼瞥見真華嫂愣坐在門檻上,雙目呆滯,任憑暴雨沖淋。
「阿嫂──」他衝向她,心疼著,用力把她拖進屋內,她全身淌著水滴,「阿嫂,趕快把濕衣衫換掉,妳會著寒──」他焦急地喊著。
真華嫂突然猛一震顫,炯炯看他,「他搶走了,啊,炳城,那隻禽獸,把一切都搶走了,那最後一塊地,是正焱的大學費用啊──那隻禽獸……」她喃喃念著,陡地往後一傾,暈厥過去。他衝上去抱住她時,發現有雙小小的炯亮眼睛──那竟是小正瑤,她縮躲在牆角陰影中,冷冷地瞪著他。
接下來的幾天,他四處打探,絲毫沒有炳家兄的消息。真華嫂高燒不退,以致不得不送醫院;他把六歲的小正瑤帶回家交給妻照料。叮囑正焱三餐來帶飯食去醫院,寫信緊急通知在台北唸大學的正森,忙得天旋地轉。一個星期後,真華嫂出院;他得到消息,證實六甲頂的那塊祖地,已經轉成他人名下,一甲多的上等耕地,竟以低於當時市價一半多的便宜金額賣出──他真是痛心疾首,對於親兄炳家的暴虐、貪婪感到羞慚不已。等真華嫂重新回到生活軌道,他這才又驚異地發現正森始終未曾歸返探問。
直到正焱以第一志願考上台大法律系,炳家兄才又再度陰鷙地出現。賣盡所有大房田地房產的炳家兄,以著卑瑣、懺痛的謙誠表情,懇求他去說服真華嫂;「我那這些年糊塗啊,拿雞屎塗眼珠,那才做出許多糊塗事吧──那你是我的親堂弟,那你就不救救我,幫我一條生路嗎?」他仔細觀看眼前這個被色慾榨得枯乾瘦瘠的堂兄,竟然無法判斷那懺悔淚水的真假。
「你不了解他嗎?」真華嫂冷冷地說:「他根本不是人,你不了解嗎?」錢一散盡,他就蠻皮地來這套──淚水、懺悔、發誓咒。等他弄到錢,那嘴臉就翻變無常了。他是禽獸,他的心老早就給狗咬掉了?這些,你難道不了解?」
他是不了解,炳家兄緣何要如此苛虐自己和至親的人呢?
「校長──」陳東啟輕輕喚他。
「嗯?」
「各處室都報告完畢了,是不是要散會?」
他略微沉頓片刻,緩緩站起,靜默看著──原來鬧哄哄的底下突然安寂下來,每個老師都低下頭,「嗯,各位老師,有沒有臨時動議──」
大家詫異地猛抬頭,瞪著他。
「臨時動議討論過了。」陳東啟壓低聲音,向他眨眼,急得臉微微泛白。
呃──他錯愣了一下,隨即改口說:「對於本校的各項教學措施,各位老師有沒有寶貴意見?」
一位資深的自然科男老師站起來,緩緩對全體老師目巡一周後,正氣十足地說:「校長,關於這次雙十國慶的籌備事項,我們當然責無旁貨,當然全力配合。只是,又要發動各班級樂捐競賽,恐怕不太妥當。上學年結束時,才發動一次大規模的愛國樂捐吧;現在剛開學,就要再來樂捐,可能有很多家長會提出疑問。雖然說,我們學區的漁民子弟忠厚純樸,但我們做老師的,還是拿不出有力理由來募捐啊。」
林炳城呆愣了一下,看看陳東啟。他發現自己忽略了臨時動議的內容和細節。陳東啟倒是胸有成竹,端坐不語。
「嗯──」他思索著,然後很謹慎地說:「杜老師的意見非常寶貴,值得參考。這樣吧,我再和各處主任商議研究,近日內會提出個具體辦法來。」
散會後,他把陳東啟喚進校長室。
「東啟,那天你不是說──李市議員肯幫忙?」
「沒錯啊,校長。」陳東啟謙卑、誠懇地向他微笑:「那是關於童軍團部的設備補足,和慶祝雙十節大會的活動──李市議員會爭取機會請新市長來主持開幕典禮。這兩點,他答應以家長會長名義出面。其他的部分,還等您和他詳商吧。」
「那為什麼──嗯,有必要現在發動募捐嗎?」
陳東啟退後一步,微帶驚異地看著他,說:「校長,這分計畫早就向您報告過──您還親自批了『照准』呢?所以,我們才發佈這項樂捐的活動宗旨,完全照您指示來做的啊。」
「哦──」他自己也驚愕著,到底怎麼回事?但職業習慣和尊嚴,使他又不便盤查些什麼。
良久,他才從艱難的思索中突破一線光亮,說:「這樣吧,你再把那分計畫送回來,我研究一下。」
「好的。」陳東啟恭順地說:「校長,這個盛會對本校意義重大啊,您務必斟酌──像我們學區好些戶醫生、會計師、扶輪社員或獅子會員,統統把小孩越區轉到市中心的明星學校去了;這些家長的流失,主要也是我們學校多年來沒有擴增編制的緣故。所以雙十慶祝盛會一定要辦得有聲有色,這樣一來,市府教育局才會對我們另眼相看,這對學校和師生福利,都有很大的改善呢。」
「嗯──」他感到腦筋一片混糊,平日的清晰條理忽然消逝了,「我了解……」
放學的鐘聲,路隊糾察的哨聲,一時齊鳴。
他走到窗邊,茫然望向灰陰的運河上空。雨勢轉小了,淅淅細細地刺向運河心去。
「校長,您還有指示嗎?」
他頹默地背對陳東啟,沉聲說:「你回去吧。」
「是。」陳東啟立即輕聲離去。
他看到校門口到處水窪,學生躲閃縱跳,互相推擠著。一些急著歸家的老師們,紛紛按響機車喇叭,驅趕成群結隊的學生;一時間,亂擠成一團。
他連連搖著頭,索性不看,交背著手在辦公室內踱步。整個下午,風雷閃電不斷,暴雨澎澎──他一直心神不寧。現在,細雨霏霏。他的不寧轉成極度不安。
室內漸漸轉暗,生出一地的幢幢黑影。他彷彿又看到那個憂愴身影,幽幽獨行於運河岸上……國兄,國兄──他喚著。
炳城,這些信稿,是我唯一能給華的回憶──炳國堂兄憂悒的眼眸,悽惶的神情,使他淚水奔湧。
啊,國兄,你就走了嗎?他拉不住那個逐漸淡翳的身影──國兄,別走吧……
請你們都勇敢地活下去吧,炳城……
「校長……」
啊──他全身一陣猛烈戰慄。
「校長──」陳東啟瑟縮在門畔,一副驚慌神色,囁嚅地說:「我送您要的──那分計畫,來──我、我沒有,別的、別的,我想,我以為您──急著要看……」
「放著吧。」他打斷那道刺耳又結巴的聲音。
「是是──謝謝校長,我,我告退──對不起,真是對不起。」
他錯愕地瞪著幾乎是踉蹌而退的陳東啟──怎麼回事?他不覺伸手摸額,啊──他極其驚震地跌坐椅中──什麼時候,自己竟淌了一臉清淚!
唉,他頹然地收拾公事皮箱,把陳東啟送來的那分厚厚計畫表丟進去,站起來。
唉……他一路歎息著走出校門。雨仍然細細下著,昏黃的路燈把他的身影壓在水光之中。

夜來香濃郁的氣味撲來時,他正好拐進小巷。一排公家宿舍亮著溫暖的燈盞,鵝黃光暉漾得巷心橙溶溶。他推開鐵灰的木門,庭院裡一叢叢桂花泛著淡幽香氣。
「啊,炳城──」妻迎出來,吃驚地喊著:「怎麼淋雨回來?」
他怔在玄關處,感到胸中有輕微聲響,像被一條無形的鋼絃纏住,使他窒息,「月里──」
他喚著,聽到自己的聲音在哆嗦。
「先進來吧,你趕快脫下西裝,」妻拉著他,細絃似的聲音繃緊了,「你會著寒的。」
他被按坐在沙發中,換了一身輕便衫褲,灌下了一杯熱辣的甜薑汁,全身發熱,出著神。
妻從內室拿出一封航空郵簡。
「正瑗寄來的,她說換了個學校,搬到亞利桑那州去了。」妻說著,突然停下來,看了他片刻,「吃飯吧。」她說。
他像個木傀儡,被動地走向餐桌。
兩人靜靜吃著飯食,偌大的圓桌空落落。
「唉。」他悵然放下筷子。
妻為他盛了一碗菜羹,推到他面前。「多少吃一點吧;年歲有了,要保重身軀。」
他拿著湯匙,心不在焉說著話:「要下一夜雨吧,唉……」
妻詫愕地端詳他,小心問著:「是不是發生什麼事?你很少這樣歎氣的。」
「唉──」
「炳城──」
他推開那碗分毫未動的菜羹,沉聲說:「我吃不下,妳先收拾吧。」
跨進書房時,他又重重歎了一口長氣。
書桌右側立著一個八吋古銅相框。一張十年前拍的全家福──他和妻正中端坐,後立著從幼到長的正寧、正平、正瑗,一家五口和氣又溫馨。正瑗大學一畢業就隨丈夫前去美國繼續深造,正平是就讀台大醫學院的準醫生,正寧剛考上會計系──他訓練孩子努力讀書,取得高等學歷,從事醫、商事業、這樣的教育下一代,可以對得起先父澤祿君的臨終囑咐吧──
「炳城,切記,你責在教導孩子們努力讀書,平安過日,千萬勿蹈仕途。切記為父之語──千萬勿蹈仕途。」那年冬天,因思念英年夭逝的長兄炳邦,以致多年來鬱鬱傷歎的父親,竟在耳順之年撒手西去;他們林家經營了三代的三個房親產業,自此散落零稀──他拉開書桌右側最底層的內屜,顫抖地捧出一個粗褐紙紋的牛皮大封袋。
炳城,這些信稿,是我唯一能給真華的回憶……那個清明的夜半時分,炳國堂兄愴惶地奔進門來,滿身傷痕,額際上仍纏裹著滲血的紗布,「炳城──」他喚著,幾乎絆摔在青石板上,腋下夾的一個大牛皮紙袋砰地跌落。
「啊,國兄!」他奔過去,扶住炳國堂兄,一股刺鼻的血腥味嗆進鼻翼。
「這些信稿,」炳國堂兄艱難地彎下腰,他連忙蹲下撿拾。
「炳城,這些,是我所有的──財產,我的思想……和我所有的……愛,請──替我交給真華,我唯一……能給她的──回憶吧。」
「國兄……」
「拜託吧。」炳國堂兄向他落跪。
他趨前抱住那個顫抖的身軀,淚水模糊了一切,他感到悲慟難抑,「別走吧──」
他記得,炳國堂兄竟對著那一大疊信稿,露出悽慘無言的微笑;而後,炳國堂兄突然猛地抓住他,無比堅毅地說:「請你們都勇敢地活下去吧。」
他當時驚愕地說不出任何話來,呆痴地望著踉蹌離去的炳國堂兄,消逝在素白的運河岸。
他小心地從那紙袋拿出一疊日誌、求學筆記:
一張泛黃的竹紙箋緩緩自筆記中飄落,斜躺在烏沉色的書桌上,猶似一葉扁舟泊在昏茫的運河中央──

荒謬詩人 昭和十九年冬作于東京
沒有星光 沒有月亮
沒有甜夢 沒有歡唱
詩人啊詩人
為什麼荒謬了
詩歌 純情
和靈魂
沒有自由 沒有平等
沒有真理 沒有公義
詩人啊詩人
為什麼荒謬了
理想 熱血
和希望

他把詩箋夾回原處,長歎一聲,顫抖地撫觸那本後半部被用力撕毀的日誌──當年由於自己的怯懼而糊塗毀跡的珍貴紀錄,此刻彷彿展露血淋淋的傷口,指刺他的良知。啊,他如何面對真華嫂圓說自己的怯懼?炳國堂兄當年的筆記清晰地映在他的心版上──

「過去多年同胞們慣常從事對大自然壓迫諸如颱風、地震等之鬥爭,養成了強韌反撥力量,促使其鬥爭進取心更旺熾。但緣由於日本鎖島幽閉政策多年,這股苦想雄飛的勇氣心,竟似乎變轉成愚癡的熱情,此時頻頻嚷叫『平等、自由』的同胞們,恐將以此愚癡熱情鬥爭當前政治逆勢的壓迫……」
日誌在「公元一九四七年一月二十三日」後,即在那個風草驚動的年代裡,被他毀棄了;然而,這段炳國堂兄在成為湯先生法律顧問後的那個二月所做的記載,卻令他始終難忘──不止因為他在初讀時所感到的驚震異常,也的的確確證實炳國堂兄對時局的精闢觀察,竟不幸而言中整個歷史時勢的發展啊!
該是他把這分物件歸還給真華嫂的時候吧──他頹然沉落在過去那段慌亂、迷惑的歲月中。
「回國來了。我被近旁極響的炮竹聲驚震著耳膜,模糊中,遠遠近近的炮竹響連不斷,似是盛大的交響樂團……」
炳國堂兄在日誌上記著:

昭和二十一年,西洋曆一月一日(大中華民國三十五年)自東京乘洋輪返台。


脆亮的陽光,照得椰子樹歡喜地擺舞。他們一行人排列在龜石古碑前,笑開著嘴。他記得,那些大街小巷燃放的炮竹,和透過椰樹映射而來的日光,把早春乍來的歡喜薰染到每個人鮮潤的頰上。
「等等,照相師,」楊大哥突然從行列中搖著頭,跨步到攝影機器前,「請把城垛上的那個匾額,看到吧──赤崁樓,那些字也一併照下吧。」
「拜託吧──」楊大哥向那架機器鞠躬著。
他瞇著眼,從青翠的椰樹隙縫,望向磚紅的牆外,大街上一些路人好奇駐足,觀看著他們的古怪舉動。
「來吧──慶祝文化自治行動協會週年紀念大會──慶祝鬥爭日本勝利,台灣光復啊!」
楊大哥帶頭高呼,他們齊聲歡應著。
──嚓!「很成功哩。」照相師也歡喜地叫起來。
路人中有陣小小的驚動,一個身影擠出人群,大步跨向紅磚牆門來。那人著一身米白的西服,打著淺藍灰的領結,神閒氣定,朝著他們微笑。
「啊……」他驚呼著,幾乎不敢相信陽光底下立定了的、向他伸出雙臂的人,竟是──
「國兄!」他忘情地衝過去,投入那個懷抱。
「炳城──」
「真的是你嗎?國兄……」他緊緊地抱住那個多麼熟悉的身軀,激動地喊著:「真是你啊,國兄!」
炳國兄推開他,臉泛微紅,對他露出兩個酒窩笑著:「都不再回家嗎?炳城──我不忍心看到三叔以為將失去兒子的表情啊。」
「啊,國兄──」他幾乎語無倫次地,一直喊叫著:「國兄,你回來太好了,國兄……」
「對不起,我叫楊伍井,」楊大哥趨前,向炳國堂兄伸出右手。「你一定是林炳國吧?」
「是是──」炳國堂兄連忙雙手握住,兩人緊握了好片刻。
「林炳城經常提到你,說他深受你影響呢。」
「哪裡。我這個堂弟熱血熱性,這兩年多虧你帶領他,」炳國堂兄誠懇地說:「讓我也有個幸運機會──敬呼一聲吧?」
「啊,別客氣。請盡量──」
「楊大哥──」炳國堂兄謙卑地鞠躬,聲音略為抖顫著,「謝謝你照顧炳城,也謝謝你──為同胞盡心力!」
「楊大哥,我沒有誑誇吧,國兄是我們的同志吧?」他興奮地拉著這兩人的手。
「炳城,別胡來──」炳國堂兄輕聲微斥。
「歡迎你,林炳國。」楊大哥倒開懷大笑了。
他們一起圍擁住炳國堂兄時,他記得,彼時那激動的熱淚滑落腮邊,他在模糊的視線中看到炳國堂兄澀苦地笑著,抖顫地和每個人握手。
「炳城,我答應三叔,把他兒子尋回家的。」
「遵命。」他頑皮地行個軍事禮。
大家縱聲笑了。
他和炳國堂兄在沿路爆響不停的炮竹聲中,走過張掛著密密大紅綵燈的運河岸。
「什麼時候回來的?」
「大前天,我決定回到自己的土地,迎新年……」
「我們光復了──」
「嗯。」
「終於回到祖國懷抱啊!」他無比喜樂的說。
炳國堂兄卻停下腳步,望著運河的泊船,沉默不語。
「她──好嗎?」許久後,炳國堂兄低聲問著。
「她?」
「真華──」
「唔。我──」他心頭一驚,呆了片刻,才訥訥說:「我幾乎……未曾回家,並不清楚。不過,去年,疏開後期,大約夏天吧,母親心臟病發作,我趕去醫院,倒聽大兄炳邦說起──她產下一個兒子,喚名正森。」
「啊……」
「她很好的吧。做了母親的女人,總是很堅強的。國兄,你──」他遲疑著,咬著牙說:「忘了她吧!祖國的中央軍來接收,我們還有更重要的復建大業要做呢。」
炳國堂兄突然澀苦地笑了,拍拍他肩膀,彷彿要說服什麼地說:「我知道。不然,我何必回來?」
「那太好了,國兄。楊大哥有一套計畫,準備把我們文化自治行動協會再改組,加入『三民主義青年團』的陣營。他還參加歡迎國民政府的籌備會──啊,這是我們大展理想的時刻,再也不做殖民次等奴隸了……」
他記得,那時候,運河的紅綵燈都隨風飄舞了;他多麼歡悅地跑跳著,而炳國堂兄竟一路愁眉深鬱地看著運河悠悠流水,不停地歎氣啊。
那年三、四月,整個林氏家族忙得人仰馬翻,二伯德鵬君以台灣企業主身分,出面競選台南市參議員代表。父親澤祿君則志在省參議員的競選,希望以製糖株式會社實業主兼土地財主身分,入席台灣省參議會。唯獨大房,自大伯德鴻君於昭和十九年底肺疾深重而逝後,順利繼承大房全部產業的炳家堂兄,卻以二十萬圓代價出讓製糖株式會社常務取締役的股份,成日過著驕奢的花花公子生活。
儘管二伯和父親已小心收藏起日督頒贈的台灣紳章,並發動家中許多長老四處請託,仍然雙雙落敗於許多開業醫生和師範教員。甚至遞補名額也沒分的父親澤祿君,性情驟變成蕭索、冷淡,對於二伯德鵬君圖振東山──競選八月間的第四屆國民參政會台灣地區的國民參政員──亦失去輔贊意願。
「炳城,這封文書,你替為父送到二伯家吧。」父親懨懨地吩咐他,「還有,別到處亂跑,搞什麼活動之事。趁此時,你好好和炳邦學經營道理──不要師範學校一輟學,就一事不成度終生吧。」
他恭順地應允,即挾著信文來到安平路盡處的二房林宅。走過一列生意興隆的店面,他來到那座巨大的、荷日混合風味建築的花園樓厝。
一陣幽幽的洞簫聲,自那棟有六根白廊柱的白色荷蘭式房子傳出。他立在滿園盛開的花叢中,怔了片刻,彷彿被召魂般,他循著極淒美、縹緲的洞簫聲前行。
那不是炳國堂兄的書房嗎?是誰在裡面吹簫──
他的腳步被牽引進去。
「啊──」
簫聲戛然中斷,炳國堂兄憂鬱地看他。
「國兄,你什麼時候──竟吹得一口好簫聲?」他驚喜地說。
「是嗎──簫聲好嗎?」
「它令我心動,」他衷心地說:「國兄,你吹的簫,教人聽了好淒傷。」
「哎……」炳國堂兄頹然地放下那支洞簫,桌面上即刻爍閃著烏沉色暈。
「啊,這是支上等好簫吧──」他忍不住去撫觸那支洞簫,溫潤的感覺通過指間,微震著他的心脈。
「炳城──你喜歡它嗎?」
「當然。」
「送給你吧。」
他驚震了一下,洞簫自手中滑落,鏘地一聲。炳國堂兄撲過來,及時救住。
「啊,對不起。」他心慌地拉住炳國堂兄,歉疚萬分,說:「好簫要有好主人來吹奏,國兄,你就是那個最好的主人吧。」
「是嗎?」
「想想吧──這個洞我又不會吹,不是就糟蹋了?」
「她就是給糟蹋了吧──」炳國堂兄長歎一聲,淒咽地說:「誰憐她被糟蹋呢……」
他錯愕了片刻,終於明白那話意,「國兄,你還是忘不了嗎?」
「你不知道,她有多嬌美,生孩子後的她,多麼……啊,我無法控住眼光,我逃不開她……」
「國兄──」他焦急起來。炳國堂兄幽茫的目光中閃著癡熱的情愛,那深濃的眉宇鬱鎖,整個臉容惱恨地扭曲了。
「你不知道,她笑起來──多像月下盛開的白牡丹,妖嬌含蕊等親君……我坐在運河岸,為她吹簫,白牡丹笑呅呅……她輕聲哼唱──含蕊等親君……白牡丹,等君挽,希望惜花頭一層……她就像朵牡丹,潔白、嬌美,那時候,她一身素淨衫裙,纖巧地握著白素絹巾,就在這棟樓厝的大廳,對著從書房走出的我,微微笑,啊……」
他重重歎了口氣,突然感到一股莫名的嫉意;這一刻,他反而羨慕受著情愛折磨的炳國堂兄了。他甚至未曾對一個女人如此心痛呢!那個嫁給炳家兄的真華嫂,究竟是怎麼的女人,會如此牽動炳國堂兄啊?他在羨慕、嫉妒又好奇的心緒中,低首思索著。
炳國堂兄輕輕拿起洞簫,怨怨訴訴地吹起來。
他默立在窗畔,茫然望向庭院盛開的春花,暖風輕輕拂過花瓣,猶似有縷縷花魂,蹁躚舞在那素白迂曲的迴廊、幽藍的潭池、小拱弧橋、青石花徑,和向晚的橙霞天空裡。那棟有著精緻巧麗八卦窗扇的日式建築,走出一個瘦小身影,一身碧綢衫裙。
「銀釵堂姊過來了。」他低聲說。
炳國堂兄閉著雙眼,正用整個心在吹奏那首「白牡丹」,悽愴的簫聲似乎變調了──他瞥見兩行熱淚自那個瘦削面頰滑過。
銀釵堂姊的腳步聲正朝向他們而來。
「國兄,銀釵堂姊來了──」
簫聲斷止。
「你的臉──」他趨前,輕柔地拭去那兩行熱淚。
「阿國,來吃飯囉。」銀釵堂姊跨進來。
他連忙把手放開,訕訕笑著,喚:「堂二姊……」
「阿城嗎?」銀釵堂姊遲疑了一下,「什麼時候來的?也不過來向二伯父請個安?」
「正要去呢──」他連忙說,一面拿出那封父親交代的文書,「父親差我送信給二伯,很重要的。我一進門,倒被國兄的簫聲吸引過來了。」
「阿國恁是想不開啊──」她歎口氣,過來拉他的手,「一起吃飯吧。阿城,你多勸勸他吧──這時節,要做的事太多了,他一天到晚在家裡關著門哀歎,不好哪!」
「是的,堂二姊。」他回頭看,炳國堂兄正極其小心地把洞簫收進書屜中。
「回來四個多月了,阿國竟然沒有個安插的處所,你也來想想辦法吧,阿城?」
「堂二姊別急,以國兄的學問,一定有發揮的機會,只是時機未到而已吧。」
銀釵堂姊定定看著默然呆立的炳國堂兄,又歎口氣,對他說:「有空閒,務請常來陪陪阿國吧──我們二房,就他一個丁嗣啊。」
當時,他無奈地點了頭。後來,報上愈來愈多的貪汙案一一揭露,化學工廠舞弊、貿易局官商勾結、教育界盜用公款……五月來臨時,楊大哥突然宣佈退出「三民主義青年團」。
「我們講不來祖國的『國語』,就註定沒有出路嗎?這和日本時代有什麼差別,不會講日語就無法出頭天──現在好了,所有的高官、縣市長、各處處長,幾乎都是會講『國語』的外省阿山仔,我們台灣同胞到底算什麼?」楊大哥憤怒地吼叫著:「連『青年團』也要限制我們,非要會講『國語』,這是莫大的侮辱啊!」
「楊大哥,講祖國的『國語』是應該的,」他勸撫著同志們的怒氣,「我們要主動和祖國交談相會吧,這『國語』可以慢慢學,一定學得會吧。」
「慢慢學,林炳城,你去慢慢學吧──」一位同志嘲諷著說:「等你會講『國語』,整個台灣全給那些阿山仔『劫收』光盡了。」
「他們牽親引戚,妻舅細姨堂表統統有官做,台灣人反倒被踢出去吃牛屎,喝西北風。
那隻陳豬仔所主持的『行政長官公署』,不就是另一個『總督府』嗎?」
「對啊,那些阿山仔成立的『專賣局』,什麼都要管制,台灣人吃不到台灣島盛產的米和糖,連買也買不到──物價一日三市,那些阿山仔卻每晚花天酒地!」
大家憤議紛紛,每個人眼眶紅赤,拳頭緊握。
「我們要為同胞爭取平等──」楊大哥跳上億載金城的古砲台,對逐漸沉落安平海的紅日大呼,「我將不惜犧牲,來從事任何保衛台灣島的政治鬥爭啊!」
他們在億載金城古堡的幽邃洞門內,祕密討論出幾項行動辦法;楊大哥決定把文化自治行動協會改名為「文化鬥爭協會」。
「這不太好吧──」他憂心地說:「聽名稱,會讓人誤會我們走上左派鬥爭路線,這和祖國的中央政策不是違拗的嗎?」
「林炳城,你的思想仍然沒有徹底改造,」楊大哥沉重地拍他肩胛,說:「祖國的南京中央政府真的了解台灣的悲慘現狀嗎?他們不過自認為解放者,來征服我們罷了──想想吧,我們竭盡誠心歡迎來的國府軍政人員,怎麼對待同胞的?想想吧,林炳城──」
他們留下他,帶著激越的憤怒離去。
億載金城在紅日沉落後迅速闃黯了。安平海吹來的夜風拂不平茫亂心緒;他孤寂地踽行在城堞中,感到靈魂受到憂苦的炙燒──自己思想仍然沒有徹底改造嗎?還是豪富的家世使他和貧苦同胞隔離了?他想到競選失敗的父親,終日落寞、怨嗟地幽鎖家中;而取得日本高等文官法政科檢定及格的炳國堂兄,不是懷抱滿腔熱誠回台,想為同胞貢獻所學嗎?為何偏偏沒有發揮的機會呢?難道這一切,真如楊大哥所說:台灣同胞只是被征服者?
啊,他彷彿看到父親、炳國堂兄、楊大哥,他們共有的憂鬱眼神,在黑忽忽的這座歷史古堡裡飄盪著。那盛茂的古榕大樹,似乎在對他搖頭歎息,而落葉紛紛掉到他的周圍,使他分不清是初夏或早來的肅秋。
他突然想到萬一──台灣又淪落為日本時代被歧視、輕賤的生活景況,那勢必造成人心對祖國的反背,則他勢必追隨楊大哥,把從前對日本異敵的鬥爭,拿來鬥爭自己同源脈的祖國──他不敢再往下想,一種驚震的、昏瞶的情緒緊抓著他,他猛烈地戰慄了。
安平海上似乎飆旋著一個高大黑柱,動移極快,兇狠地朝向古堡衝來。啊……他的腦頂發脹,喉頭卡緊,嚇得拔腿狂奔。
他前腳衝進那座巨大的花園樓厝時,雷電齊作,暴雨瘋顛似地洗劫大地。
「炳城,怎麼回事?」
他幾乎一跤摔進炳國堂兄的書房。
「有……有──」他乾張著嘴。
「有什麼?」炳國堂兄趨前扶起他,一個踉蹌,兩人絆倒在地;炳國壓在他身上,一臉關切與著急,撫著他散亂的額髮,「啊,你這裡,怎麼這樣大的疤痕?炳城,發生什麼事嗎?」
「國兄……」他說不出話來。
「別怕,我在這裡,別怕──」炳國堂兄疼憐地俯視他,那眼眸閃著深邃的柔情。他在那溫存的眼光中,逐漸平息激動的心緒。
「國兄──」
「好些了?」
回頁頂按鍵回資料列表按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