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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銀花的第五個男人
小說
台南市 / 臺南市
作 者
葉石濤
作品賞析
"〈潘銀花的第五個男人〉是一篇充滿神話色彩的浪漫寫實文學,...
文章朗讀
「招治,你好好看住阿豐,別讓他跑到古井旁去玩,前天差點掉下井咧。還有那小火車站更不可以去,你貪吃,只管偷甘蔗,小心阿豐被小火車撞到了,我回來看到阿豐哭,我就剝你的皮!」
潘銀花嚴厲的警告了那胖得像小豬一樣傻頭傻腦的招治說。招治是她死去的老公土根仔留下來的唯一骨肉,可不是她生的。土根仔雖然目不識丁,但還算是精明強壯的漢子,有時奸詐得連日本仔也常吃他的虧。她嘛,她也不差,她雖然是Chiraya(西拉雅)族的兒女,Ibutun(福建人)喜歡叫她的族人「番仔」,但是不到二十歲她就已經擁有六分田地,比任何一個福建人農民的田地來得多,可見她不是弱者,她擁有的果園和田地,雖然等於都是用她的肉體換來的,但這沒有什麼可恥。她的肉體健壯而豐滿,龔少爺和土根仔為她的肉體著迷,甘願獻出他們的財物,甚至把生命給她,這也不是她的錯。
土根仔不是她害死的,但是如果那天早晨他不留戀床和她,早一點駛牛車到府城裡去,也許可以躲過一劫;因為美國的格拉曼戰機來轟炸府城,每天清早都在一定的時間,這事土根仔早就知道。可惜,土根仔明知道非早起床不可,卻跟她在床上纏綿了很久。當然,人已中年的土根仔也有早衰現象,否則怎沒看見遠方天空編隊飛行的格拉曼戰機?至於那龔少爺就不用提了,她有把握一下子勾起他的情慾,使他舊情復燃,可惜,她不知道他現在住在府城的哪個地方?位在范進士街的龔家邸宅據說被美軍一次地毯式轟炸所擊中,著火燃燒而燬滅了。龔少爺不比土根仔,雖然銀花曾經心甘情願的奉獻了處女,對他有一份難忘的、真摰的愛,可惜龔少爺在床上並沒有帶給她猛烈的震撼和快感,大多她還沒到高潮時,龔少爺就軟癱如一塊無用的肉塊了。她生命裡的第三個漢子朱文煥是文人卻參加了造反,他獻給了她童貞,在她家過了一夜被捕,快要一年了,沒有有關他的任何消息。也許死了吧!這年頭,許多年輕人死的死,逃的逃,讓她伶仃孤苦的留下來暗自傷心。實際上這些男子的容貌在她的記憶裡也逐漸模糊起來,褪色得不再教她牽腸掛肚了。靠三分旱田的收穫來養育已經五歲的阿豐和八歲的招治,實在捉襟見肘,她的確需要再找一個漢子來,做一家之主。可惜她哪裡去找?她的Ma(老爹)紅頭仔屢次叫她搬回新市,在她的族人中找個對象,可是她捨不得土根仔留給她的鹿母山山崗半腰的三分地。她一搬回新市,這田地就無人照管,也就荒廢了。要賣嘛,實在也值不了多少錢,換不了故鄉一幢瓦屋,銀花也就始終不肯。
銀花扛著鋤頭和畚箕,還準備了麻袋,她預定只要挖一畦甘藷就好。山崗上的甘藷是紅心的,甜度高,不適宜做甘藷簽,她都賣給來自府城賣烤番薯為生的小販──翁螺仔。價錢倒不錯,賣一袋可以換兩天吃的白米及菜錢。
潘銀花走到製糖會社的小火車站,看見許多男女學生爭先恐後的擠上小火車,不久,小火車冒著黑煙緩緩地開動了,潘銀花要回到老家新店也常是搭這小火車去的。她憶起從車窗看到的那濁浪滔滔的曾文溪,以及鹿母山左遠方猶如古代皇帝的陵寢一樣隆起光禿禿而連綿不斷的小丘陵。
雖然已是三月天,她所爬的羊腸小道仍然盛開著白色小花朵的野菊花;可是朱文煥被捕後一年仍然沒有任何訊息,她有些傷悲起來。
她把畚箕和麻袋擱在田邊,揮動鋤頭幹起活來。無情的春天太陽雖然沒有盛夏那樣猛烈,但也有足夠的熱度把她烤得汗流浹背了。黏黏的汗水,使得她的上衣和肌肉黏糊糊兒地黏在一起,使她覺得煩躁不堪。她彎腰駝背地幹活,把拔起來的纍纍甘藷堆著一小堆,打算等一下裝進麻袋。只有在高空上雲雀始終鳴叫不已,除去這鳥聲以外,被一片胡麻田圍繞的這甘藷田,寂靜得只能聽見潘銀花的胸膛如風箱般咻咻響的喘息聲。潘銀花索性把舊日本軍服上衣和乳罩都脫掉,露出她潔白且浮出青筋的碩大乳房。一絲絲微風吹過去,她的乳房好像得到風的慰摸似的乳頭堅挺起來。阿豐斷奶很久了,只是睡覺時一直要摸她的奶才會睡著。除此之外,這一年來沒有任何一個漢子捏過它。她坐在那木麻黃樹下喝了一口水,擦了汗,就仔細地審視她的乳房來。以前嚴少爺說過,她的乳頭顏色鮮紅,可以媲美日本來的櫻桃,她聽不懂,嚴少爺就特地開了一罐櫻桃罐頭讓她見識。土根仔是粗人,他不懂憐香惜玉,而且粗暴不堪,當用指頭把她的乳頭捏得作疼,但那種疼卻鼓舞她使勁的挺起身子來迎合他猛烈的動作。
潘銀花驕傲的站起來,讓太陽烤在她雪白的胸膛,讓微風在她身上繞一圈吹過去。她的族人,從來不怕露身,除非是未出嫁的姑娘,否則夏天裡常露著上半身幹活的。甚至去戲水的時候也是脫得光光的,誰都不認為這有什麼不好。她們愛挖苦Ibutan(福建人)的婦女把自己裹得密不透風,甚至連腳也用布纏得如一根竹筍,不知她們在床上怎樣辦事?
想到這一層,潘銀花不覺微笑起來,然後,一頭穿進野菊花花叢,那密生的野菊花,高約一公尺,潘銀花蹲著剛好露出了她的一個頭,尿起來。她心裡泰然自若,這山崗是人跡罕到的地方,那怕她光著身子走動,除太陽和大地之外,不可能有人看到她裸身。
她雪白的脊背到屁股全露在光天化日之下,雖然有野菊花的綠葉遮遮掩掩地保護著她,但有人走過一定看得清清楚楚。
正當她痛痛快快的尿完,想要把褲子拉上的當兒,兩隻巨大而毛茸茸的手掌使勁的掐住了她的脖子。這野獸一般的漢子的十個指頭深深的扣進她的脖子裡,使她口吐白沫,呼吸困難,意識逐漸朦朧起來。
「放手!我要死了!你這個畜生!」她呻吟著,拚命喊叫,可是她的聲音只在她的腦袋裡振盪,並沒有變成聲音。她聽到氣喘如休的喘息聲,聞到一股令人欲嘔的大蒜臭味,然後她暈了過去,可是她並沒有死去。
她在意識朦朧中感覺到有個漢子壓在她身上。那漢子並沒有脫光衣服,所以那衣服的鈕扣壓在她的腹上猶如鐵釘,戳得令人疼極了。漢子在她上面猛烈的動著,他的巨掌也並沒有閒著,他邊呻吟邊又抓又捏她身子的每一個地方。他迅速地進到她裡面,毫不知疲倦似地連續動著。
那時候潘銀花本來可以站起來反擊的,扁擔放在她伸手可及的地方,她的雙手和雙腳是自由的,只要她推開他,霍地起身,拿起扁擔一揮,可以把這漢子打得頭破血流,叫他跪地求饒也是可能的。但是潘銀花不想這麼做,看樣子,這漢子並不是壞到要置她於死地,但只要得到滿足就行了。而男女之間的這碼子事,以潘銀花而言,只是天地之間最自然不過的事。她的族人對此類事一向持有寬容的看法。隨他去,只要他洩了就沒事。潘銀花像豐饒的大地般,接受了那豐富的雨露。
她並沒有睜開眼睛,她只忍受著脖子的疼痛及那漢子口中發出的大蒜惡臭而乖乖地躺著。然而,她的身子像乾枯已久的龜裂大地,不知不覺之中隨著漢子的動作而動,隨著禁不住一陣陣快意的來襲,她竟然呻吟起來。
漢子在她上面似乎也覺察到她沒有敵意和反抗,竟放肆的動起來,他是個強壯的漢子,使得潘銀花有點吃不消了。
突然間,那漢子大吼了一聲,汗水不斷的滴到銀花臉上,然後一切動作猝然停止。漢子霍地一起身就離開了她的身子,猛地跑了起來。
當潘銀花用雙肘支起身子來看的時候,只看到快要沒入甘蔗田的那漢子的背影。
他穿著草綠色的軍服,是光頭的。潘銀花也曾經看過這些從唐山來的士兵,他們駐紮在這鹿母山山麓的一所日本兵遺留下來的營房裡,有時也會到菜市場買菜,只是沒人聽得懂他們的話,做買賣時都是在指手劃腳,口沫四飛中完成。這些士兵很少鬧事,也很少從營房踏出外面一步。據說,他們吃不飽,常給軍官毒打。
潘銀花摸了摸她的脖子,幸虧沒受到什麼傷害,只是嚥吐有些困難罷了。她迅速地穿上衣褲,把挖好的甘藷裝了兩個袋子,其餘的活兒也就幹不了了。土根仔本來有一頭黃牛和牛車,可惜,載廢鐵去府城的那一趟活兒,使得土根仔、牛和車子全毀了。潘銀花打算吃過午飯以後,再用腳踏車,把這兩袋甘藷馱回去。
她把零碎的甘藷放進畚箕擔著,小心翼翼地爬下山坡,找到一處萱草濃密的地方,悄悄脫掉衣褲,在小溪裡細心的洗淨了身子,這才發現在胸、腹和大腿,留下紫色的許多搔傷和抓痕,看來也沒有什麼大礙,她再把甘藷一條條洗得乾乾淨淨,這才動身回到家。她煮了一大鍋甘藷稀飯,阿豐和招治都吃得快快活活。下午,翁螺仔拖著力阿卡(rearcar,二輪車)來收購甘藷,銀花只好陪他去鹿母山一趟。兩個人合力扛著沉重的袋子下來放進力阿卡裡去,臨走的時候,翁螺仔給她錢,同時色迷迷的捏了一把她的乳房。
初夏來臨的時候,潘銀花發覺她懷孕了。她開始喜歡吃「鹹酸甜」,一個上午就可以把一小袋話梅吃得乾乾淨淨。她明白這是晚春時鹿母山上被強暴時懷的孽種。她只知道那漢子是唐山來的士兵,身體很強壯,除此而外,他叫什麼名字,容貌怎樣,怎樣的一個人都不知道。不過,她很明白強暴她的人,一定是來自大地的勞動人民,是窮苦的老百姓,否則也不會去當兵,唐山人不是常說,「好鐵不打釘,好人不當兵」嗎!縱令如此,她也直覺地認為強暴她的這個士兵不全是壞人,飢渴使他變成野獸罷了。何況她也常因這慾望而夜夜難眠呢!
幸虧,她是個無牽無掛的寡婦,用不著為這懷孕而惹起無謂的糾紛。她一向自食其力,養活自己和子女,而她的兒子阿豐也是個私生子,多了一個沒爹而不屬於任何男人的子女也無妨。
潘銀花想通了也就準備把這胎兒生下來。
六月初的時候,她的肚子有些隆起來,她決定回到新市去看爹娘。自從舊曆年除夕夜回去過年以後,她就沒回去過。雖然她的Ma(爹)紅頭仔常叫人捎個信來,希望她回去一趟,看外孫阿豐長得多大了,但她始終抽不出時間來。
她給那愚蠢的招治一枚十塊錢的鎳幣叫她好好看家,可是招治始終哭哭啼啼的,強拉著她的裙角不放,這叫銀花心裡煩透了。不知道前世造了什麼孽,要養土根仔留給她的這個孬種,好不容易擺脫了招治的糾纏,她拉著阿豐的小手走向製糖會社的小火車站。阿豐是嚴家二少爺的種,嚴二少爺是血統優秀的Ibutun(福建人),而且是一個醫生,阿豐是濃眉大耳,非常聰明的小孩。搭上小火車後,她給阿豐買了一枝枝仔冰,阿豐一邊舐著枝仔冰,一邊睜大眼睛望著窗外迅速流逝的景物。
「Na(媽),我們到外公家去嗎?」
「是啊,你外公和外媽想要看看你咧!」
「看我做什麼?」
「只要看到你他們就高興了,Na帶你去外公蓮霧果園採果子玩好不好?」
「是青色蓮霧是吧?」
「是啊!我們家鄉的蓮霧是青翠如玉的啊!」
小火車慢條斯理的駛進新市,潘銀花牽著興高采烈的阿豐的小手,終於抵達Abiki(檳榔樹)圍繞的她家那土角厝。她遠遠地看見在抽水機旁,她的Na (母親)金枝仔正彎腰洗甘藷葉子,似乎準備餵豬了。
「Na,我回來了。」銀花大聲喊;她的Na耳朵有些重聽了。
「銀花!阿豐!噯噯!我乖孫喲!」金枝仔一把抱起阿豐來親了又親他的臉頰。
「Ma(爹)還好吧?」
「他在屋子裡頭,正要載幾簍蓮霧去府城賣呢!」
她的Ma(爹)紅頭仔邊嚼著檳榔邊逗著阿豐玩。
「前天那尪姨阿春姐又來問起你了。她說,你命裡有五根Uttin(男根),應有五個男人,你過去只有龔少爺和土根仔兩個,還缺少了三個男人咧。如果你一輩子中沒能補足到五個,她說災厄會接連而至呢!哈哈……」
紅頭仔一點也不相信尪姨阿春的話,嗤之以鼻。
潘銀花不好意思說,她已有過四個男人的這個祕密,只好陪著乾笑。不久,Zamunu(阿公)的紅頭仔讓阿豐騎在他的肩膀,高高興興帶他去果園玩了。屋子裡頭只留下銀花和金枝仔母女倆了。
金枝仔用銳利的眼光把她的女兒從頭到腳審視了一會,然後眼睛盯在她微隆的肚子上。
「阿花,你的Na是男人看不出來。我倒看出來了,你有了孕是不是?」
潘銀花漲著臉,只好點頭承認。
「孩子的爹是誰?」
「不知道。」
「哪有不知道的道理?」
「Zamarit(天神)送來的!」
「你說什麼來著?」
潘銀花只好把鹿母山上的一段遭遇說給她的Na(母親)聽。
「我說你沒有男人,才會受欺負。這樣下去不是辦法,你趕快再嫁人,才是!」金枝著急的說。
「說嫁就嫁,沒那麼方便吧?」潘銀花苦笑著:「我不想嫁人,我有家產。我只要娶個漢子進來,替我耕田就行。」
「可是這年頭誰要做贅夫,除非是……」金枝仔沈吟起來。
「除非什麼?」潘銀花問道。
「除非是『啣柑』的……」
「我不懂,什麼叫『啣柑』的?」
「就是那唐山來的散兵游勇啊!村裡就有好幾個。據說他們要調到『滿洲』打仗去,所以害怕而從營房逃了出來呢!」
「只要年輕力壯,肯幹活兒,肯吃苦就好。管他是『啣柑』的,或Ibutan(福佬)!」潘銀花毫不介意,反正漢子就是漢子,都差不多。
「你不嫌『啣柑』,那就好辦了,我叫那尪姨阿春去找!」
「有了老公,這將要生下的孩子也就有現成的Ma(爹)啦。嘻嘻……」潘銀花有些覺得好玩,「這事不急。反正是贅夫,他就不用花一毛錢,說定了後,叫他過來番仔田我家住就行。」
「要不要相親一下?」金枝仔還是放心不下。
「那當然,到底怎樣的一個人,看也看不出來,只要忠厚老實也就可以了!」潘銀花心直口快的說。
母女倆關起門來,講起這未來的kararat(女婿)來,越說越起勁,說得口乾舌燥這才罷手。

尪姨的來春姨來報告好消息是銀花回到番仔田家過了兩三天的時候。穿著一身藍色衣褲的來春姨,把鮮血似的檳榔汁吐在銀花家的紅磚的地板上,唱歌仔戲似地說起來。
「銀花啊!這次我給你找到的Kararat(女婿)是唐山人,他是有名有姓的,叫做汪書安,年紀三十多歲跟你相配。他說是山東人……」來春姨忙不迭地說。
「山東?在哪裡啊?」銀花插嘴問道。
「這……我可不知道呢,管它幹嘛呀!這漢子還認得幾個大字,看得懂報紙呢!」
「那種只會看冊吃閒飯的我不要!」潘銀花憶起她生命裡第三個男人的朱文煥來。他是個跟嚴二少爺一樣的文人,只會空談造反,結果抓耙仔來抓他的時候,也沒能把抓耙仔打得落花流水,倒是乖乖的含淚就縛,比一個弱女子都還不如。
「噯呀!這汪書安身體強壯,可以一下子扛一百多斤的重物,連眼也不眨一下呢。我只是說,他也認得幾個大字而已,阿兵哥嘛,多少受過教育呀!」來春姨趕忙搖手否認,他是個吃閒飯的傢伙。
「好吧,改天我偷空回去看看這個漢子,才做決定。他叫……」
「汪書安……」來春姨說。
潘銀花在後院子裡抓了兩隻土雞,又包了六十元的紅包給來春姨,言明是酬謝她的牽紅線,權當車資,事成之後媒人錢另外再算。來春姨把錢收進去,拎著兩隻雞,高興的合不攏嘴,興高采烈的回去了。
汪書安是個彪形大漢,濃眉大眼,活像綠林裡的人物。她的Ma(父親)紅頭仔嘀咕著說,很像從監牢裡逃出來的土匪,臂力過人,殺人不眨眼的傢伙。可是,銀花卻不這麼想,她看中他一雙柔和的眼睛,那眼睛有大象一般天真無邪的神采。
那汪書安坐在銀花對面手足無措,害臊得低下頭來,倒像個新娘,事實上他也是新娘,他是個贅夫要讓銀花娶過去的。
「如果將來生下了男孩都姓潘,女孩可以姓汪,你有異議沒?」銀花把話先講明白。
「俺願意啊!只俺要有個家就行了!」那汪書安嘰哩咕嚕的講了一段普通話,可惜,在坐的銀花家人和來春姨都沒能聽懂。
「俺願意啊……」那汪書安緊張得滿頭大汗,頻頻點頭。
「看樣子,他是願意的。這樣吧,農曆六月十五日是Arit(阿立祖)的祭典,這一天算是黃道吉日,就在這兒辦個喜宴,宴請了親戚族人後,銀花就帶著新郎回去番仔田家好了。」來春姨說。
「我二哥一定會從大內趕回來,喝喜酒。他一定駛牛車回來。我和書安就請二哥順便帶我們搭牛車回番仔田去。」
「這很妥當,反正新郎官也沒什麼嫁妝,連件換洗的衣服也恐怕沒有。」銀花的爹紅頭仔趁機奚落了新郎一句話。
「Ma,我有兩個小孩,肚子裡還有一個。這個人誠心誠意要跟我成親,也就沒有嫌人家的道理。」銀花說。
「是啊!這年頭Ibutun(福建人)也好,我們Chiraya(西拉雅)族人也好,哪一個願意娶銀花?」金枝仔感慨萬分的說:「我說紅頭仔呀,如果當初不是你叫銀花去府城當丫鬟給二少爺糟蹋,也就不會有今天的下場。」
銀花的Ma(爹)給金枝仔說得啞口無言。
他們把婚禮的細節都談妥以後,也就鬆了一口氣。那汪書安似懂似不懂地枯坐在旁,跟桌上的瓜子兒有仇似的,猛嗑瓜子兒,終於乾淨俐落的嗑得一粒不剩。
農曆六月十五日是半年一次的Arit(阿立祖)祭典的日子。祭典不在新店村舉行,而在知母義村半夜裡舉行。銀花家是信仰基督教的,每個月有一次從府城的長老教會派教師來主持禮拜,她的Ma紅頭仔,Na菫菜都會參加。她的爹,紅頭仔因為沒邀請牧師來主持婚禮喝喜酒而嘀咕了半天,後來給銀花斬釘截鐵的否決不請牧師,她的爹也就不敢再嚕囌了。她覺得這一次是招贅夫,招的又是「啣柑」的,她又曾經歷盡滄桑,實在不需要神的祝福。
中午的喜宴在她的族人酩酊大醉中結束。她的老公書安那邊也有幾個朋友參加,他們每一個人講的話,似乎沒人能聽得懂。但是只要有酒就好辦,他們這一群「啣柑」的,最後跟她的族人打成一片。水乳交融,快活地一起醉倒在地面上。
「阿花,你在大內的三分地,我給你種下了龍眼和蓮霧,你上次給的錢剛好買苗木和付工錢,沒剩下一文。」
她的二哥金吉仔一面揮鞭讓水牛走快點,一面向牛車裡的銀花說。累了半天,阿豐和招治都在牛車裡睡著了;銀花懶洋洋地看著她的老公發呆,她的老公汪書安很不舒服地縮著魁梧的身體,在牛車上東張西望,一副很不安的樣子。
「我暫時也管不到大內果園去,全憑二哥處理,錢我倒是有一些。如果要施肥、買肥料,或者剪枝的工錢,你再來拿吧。」
潘銀花心不在焉地回答。
「你們談什麼來著?」那汪書安顯得很無聊,突然插了嘴。
她的二哥略懂普通話,也就給汪書安講了。
「我妹妹在大內有塊果園,過幾天就要你來幹一點活兒!行嗎?」
「那當然,叫銀花帶我去好了。」汪書安說。
「你必須學講台灣話,否則很不方便哦!」金吉仔說。
「我來台灣只有一年多,向來都住在軍營,沒機會學講啊!」汪書安委屈的說。
「他是我招進來的,他是台灣人啦,不講台灣話怎麼行?」潘銀花溫和的瞪著她的新老公說:「報戶口的時候,讓他報台南縣人。」
「也好,免得他騎在你頭上。他吃你的、穿你的,當然要入你的戶口。」她的二哥很有見識的說。
這樁事兒,本來也在結婚前就講得清清楚楚的。生男孩姓潘,生了女孩姓汪,而唯有男孩子才可以在八月十五的阿立祖祭典時豎旗,有幾個男孩子就豎幾面旗子,做母親的要穿著婚嫁時的衣裳,站在奉納的旗子下。這是西拉雅族女人的無上榮幸呢。
牛車駛到番仔田時日已斜,她的二哥不想留下來過夜就趕牛車回大內去。
潘銀花一下牛車就破例地燒了一大口白米飯,她從喜宴裡帶回的剩菜有一大桶就加了筍乾煮了!這一頓飯吃得很飽,吃完飯兩個小孩就愛睏,銀花就讓招治和阿豐去睡了。
汪書安吃了三大碗白米飯,只是睜大那大象似的溫和的大眼睛盯著銀花看。銀花走到那裡,他就盯到那裡,似乎一刻也不能等待,又怕銀花發脾氣而不敢亂動,銀花被他盯得耳根發燒,有些害臊起來。看看孩子睡了,廚房的雜事也料理得妥當,再也不能拖了,就開口說道:
「你先去洗個澡,先睡。我餵了雞再來。」
汪書安似乎沒聽懂她的意思,一伸手就把她緊緊的摟在懷裡,一下子把她按在床上。
「俺等不及了,俺很喜歡你咧!」汪書安嘰哩咕嚕地說著情話,不容她分辯,就把舌頭送進她的嘴裡猛地攪翻。
他的兩隻毛茸茸的手,倒很乖巧地解開她上衣的扣子,把手伸進她溫暖的胸脯,又抓又捏的玩起她的乳房來,然後沿著側腹,那手指頭抵達了她的Kuh-tii(女陰)。
一陣暈眩如旋風似地撥弄著潘銀花。她先把自己衣裳全脫得一絲不掛,再制止了氣喘如牛的汪書安,溫柔地替他脫了衣服。汪書安既然是她招進來的,怎麼可以讓他主動?而且潘銀花是大地的女兒,她的豐饒和強壯足夠有力量主宰這播種者,直到這播種者把所有種籽全洩在她肥沃的大地上為止。
她壓在汪書安多毛的身體上猛烈地動,使得汪書安不停地大聲吼,手指頭戳進她柔軟的肌肉裡。她感覺到汪書安一次又一次地爆炸開來又萎縮下去,但她還沒有獲得滿足。她就想盡辦法,讓他起死回生,在快要天亮的時候,終於整個人軟癱在汪書安身上。
在快樂而疲倦的夢裡,潘銀花夢見了五根Uttin(男根)像如來佛的五根手指頭聳立在五彩繽紛的天空裡。這是尪姨的來春姨從前告訴過她的她生命裡的五個男人無疑。這些男根有大有小,有粗有細,全冒著熱氣,微微抖顫著。潘銀花認出了那第三根蒼白而細小的男根;那一定是跟她有一夜夫妻之緣的朱文煥無疑。可是朱文煥現時在哪裡?她有些哀傷起來。那輪廓不清的第四根男根,一定是她肚子裡胎兒的爹。可惜,在鹿母山上被強暴的時候,她的脖子被掐住,她不但沒有看清他的容貌,當然也沒有看見那畜生的陽具。
潘銀花的夢,被遠方所啼的雞聲所打散,她緩緩地睜開了眼皮,汪書安還在說著夢囈甜睡,她翻個身,又壓在汪書安身上,她感到她下面的男人又逐漸恢復了生機。

──原載於一九八九年八月六日《民眾日報》,《西拉雅族的末裔:一個西拉雅族女人的故事》前衛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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