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HOME > 文學地景 > 遇見作家
我的筆記本
加入此網頁到Facebook書簽
加入此網頁到Twitter書簽
加入此網頁到Plurk書簽
轉寄 列印
小 中 大
:::
離開同方(節錄)
小說
台南市 / 同方新村
作 者
蘇偉貞
作品賞析
"「眷村」,是台灣的特產,是台灣特定時空及政治生態下的產物...
文章朗讀

第 1 段

第 2 段

滑下交流道,夕照下同方新村灰瓦屋頂此刻全鑲上金邊,么么拐高地擋住了將滅的陽光,太陽去溫暖另外半邊星球了。從前我們更相信它其實躲在高地背後大喘氣,白天玩累了。同方新村因為地勢向來比其他地方黑得晚。
車身四周逐漸暗下來,深藍色漆塊失陷在天色中,比天色稍暗。
我抱起骨灰罈架高在膝頭上,好讓罈面個露出窗台,然後我將罈身轉正,老媽的臉可以面向同方新村,我抱緊她一起凝視前方整塊畫面,片刻之後,我輕聲對老媽說:「媽,我們回家了。」
應聲而落的大雨傾盆如注。彷彿病逝異鄉的死者聽到親人招喚頓時以血淚感應。
大雨,我們見多了。么么拐高地的雨水說下就下,同方新村出來的人才知道,祇有同方新村的人喚得動它。
錯落高地上百十戶屋頂雲朵般仰面朝空,彷彿說明沒有比同方新村架勢更高的記憶,更明顯的白天與黑夜。那是人的記憶才能到達的地方。
右手邊新公路水瀉般由么么拐高地旁劃過,宛如同方新村的衣袖,飄然一甩,時間的腳步便一去百十里吧?
昏黃的天地裡混合了甜甘蔗的味道,高速公路經過的車輛形成的音爆彷彿一顆不定時炸彈,將草的清香、甘蔗的甜膩爆了開來。
同方新村孩子們的笑聲呢?火把搜山、烤地瓜的隊伍呢?雨中打水仗胡亂奔竄的身影呢?現在都安安靜靜本分下去消失了?
那些年,每個小孩腳丫莫不拖拉著不成對的木屐打村尾鬧到村頭掉轉再奔一遍,阿彭永遠衣服不夠大,露出他胖墩墩的腿肚種有全村最壯觀的「紅豆冰」林,阿瘦藤黃的一張臉,細長眼梢嵌著烏黑眼珠子掃來瞄去搜尋有沒有李媽媽又跑出來的身影弄得緊張兮兮,阿跳忙著拿鏟子到處種樹,狗蛋到處做禮拜,瘋大哥到處抱小孩……。十個小孩裡頭有六個鼻子不乾淨,阿彭一年裡有十個月鼻水不斷,老聽他「束」地一聲吸進鼻管再無聲地滑出再吸,好像他光進不出。其他小孩雙臂上的汗才風乾,一頭一臉胳肢窩又汗濕了。幾年下來,孩子們的清鼻水像無法斷根的記憶經年流動;汗水風乾結成晶鹽附著毛細管上閃閃生光如歲月。
甘蔗園站在高地最尾端,幽暗的天光及雨的水氣,阿彭、阿瘦彷彿隨時會從那兒走出來,從最深處那次甘蔗園事件中走出來。
「阿彭,你能不能滾動得快點!」我邊催他,手裡沒閒過的用細竹枝撥弄走在我前頭的阿彭。
阿彭胖子生平最愛充老大、打先鋒,所以我們老在蔗園裡迷路,他人又死肥,一個身體可以擋住一條路的光。阿彭不斷左彎右拐後冷不防來了個緊急煞車,於是我們後頭一溜祇見一張大臉猛往前貼上一個後腦門,虧得靠我力擋,才擋住了這股勁兒。
阿彭興奮地大叫:「我知道了!」
我趕緊一個倒步離他遠點:「哪個倒楣鬼又要倒楣了?」
阿彭一秒鐘也不浪費,倏地抽出一把火柴,刷──地劃出一道火線:「我有洋火,我們燒出一條活路!」洋火棒隨即以一條拋物線落到田裡,他繼續拋出第二根洋火,這下大家都樂了,你一根我一根搶去畫了火丟出去,每個人都有分。但是洋火棒飛出去以後半天沒有一點動靜,我瞪死阿彭,阿彭若無其事:「好玩嘛!」又自言自語:「這洋火爛的。」兩隻手掌仍死死抓著沒火柴盒的零散火柴,恐怕都教他的汗水汗潮了,他不會捨得丟掉的。永遠晒不黑的臉,一熱就紅,說不出來的蠢相。
阿瘦掰倒一根甘蔗喀喀喳喳吃將起來,她不吃東西嘴巴閒著就會罵人。
阿瘦呸地吐出一口甘蔗渣,趁空仍罵了出來:「我再跟你們走我就是豬!」
真的,還不如她一根甘蔗一根甘蔗報銷打開一條路來得快。甘蔗渣當場吐在阿彭腳丫前。
阿彭的下一招連環畫似的,果然和以前的路數一模一樣:「我發誓我會憑著上回拉的野屎一路找到出口。」
阿瘦尖聲尖氣:「你長得就是一雙拉野屎的土狗!上回?野屎呢?」她學阿彭的聲調。
阿彭一急立刻就想蹲下去現拉一堆,我用力扯起他,蔗園裡有空的地方就有野屎,也不嫌煩!我用食指彈他耳朵:「你隨便認一堆吧!」
阿彭向來堅持死了他屎尿的甘蔗長相絕佳,於是他有計畫的在蔗園裡到處拉了大便。他說好心小孩拉的大便形狀也是好的。
「大便是人的另一種靈魂出竅!」阿彭嘿嘿地發出傻笑,忘了到底要做什麼。每一根甘蔗根部旁邊幾乎都依偎了一堆說不上什麼的東西,已經沒味道就是。
我們就在甘蔗和大便靈魂中間穿梭搜索,終於鑽出蔗園。甘蔗葉子割得我們手臂、脖子上一道一道傷痕,我們幾個一哄而散,把阿彭甩得老遠。衝出來時天已經黑得差不多了。
我們老習慣老路線一鼓氣由村子後頭爬上么么拐高地打散了回家。
我曲裡拐彎避開大巷子打躲避球一樣閃躲進了我們家巷子,哪曉得一頭撞上豆腐老馬。
老馬提了個木桶裝了早晨市場他賣剩下的豆腐繼續叫賣,雖說是賣剩下的,他老規矩一塊一塊擺順了在木桶裡,老馬說碎了的豆腐就像破了身的女人,沒什麼價錢了。他說這些話從來不避人。
這會兒老馬正無聊,見到我鼻孔都放大了,鼻頭上每隻毛孔都冒著油光。
老馬大聲喝道:「老小子打哪兒發財啊?水豆腐買一送一!趕緊拿回家孝敬你娘!」
阿彭後頭冒失鬼衝到老馬身邊,燥紅的兩股臉頰對著老馬的大紅油鼻子:「我們哪兒來幹嘛告訴你?!告訴你我們不吃你的老豆腐,我們家今天吃烤鴨!」
老馬才不氣呢,他笑瞇瞇地:「烤鴨?烤鴨是什麼?你們家縣長見過烤鴨沒有?」
阿彭反問他:「你們縣長見過?」
老馬仍慢條斯理:「是沒見過,他見過烤乳豬。」他停頓了一下:「那小豬沒教養,問他話光會說『啊』──聽懂沒有?」
阿彭沒聽清楚,湊著臉問:「啊──?」
老馬笑了:「蠢是蠢了點,還真乖。」
阿彭急了向我告狀:「你看他那張馬臉,該去賣馬肉!招牌都不必掛!」這是仲媽媽教的,他自己加上一句:「豆腐吃多了當心腳軟。」
老馬狂笑:「你腳硬得很呢!你小小年紀怕腳軟?別逗了!去!叫你媽燒兩塊紅燒豆腐給你去菜色!」老馬一伸手就直探阿彭胳肢窩,阿彭最怕癢,搔到他,他可以在地上滾半個鐘頭笑不停。
阿彭這次精了:「留著自己享受吧!我都快變成黃豆了。」腳底溜得快得很。
老馬斜眼望著我,我祇好乖乖伸手接了兩塊豆腐,明天它就是豆腐乾了。在我們村上有條不成文的村規──老馬早市剩下的豆腐是巫婆的蘋果,推銷到誰家門口誰就得買。當然,有附帶條件──可以賒帳。老馬賣豆腐倒像行善似的。
我們家是一、三、五吃豆腐,二、四、六、日還是吃豆腐,反正跑不掉,我假裝了幾年愛吃豆腐免得被大人往碗裡硬挾幾塊,後來都快假裝成真的了。
我爸倒真從不挑菜,每回他都是安靜吃完下桌,不看桌面也不講話,做了虧心事似的;我媽正相反,專挑晚飯這一刻大發言詞,把村上白天發生沒發生的事全講一遍拿來當下飯菜似的。我媽追著我爸講,一直追到他下桌。她手可沒閒著,打人、餵狗蛋吃飯一樣不漏。我爸下桌後,我問我媽:「爸吃飽了?」
我媽瞪我一眼:「你才吃飽了呢!」她加罵道:「省給你們吃不懂?」
我們這村子的爸爸都瘦瘦的,大概小孩多吧!
老馬在我背後嚷了句:「告訴你媽,上個月欠的五塊錢不忙給。」
我低聲回他一句:「你神經病,什麼不好記?!不會忘掉啊!」
老馬那一張嘴可以抵五張用,他勤快地早也賣豆腐晚也賣豆腐實在是因為他愛講話閒不下來。這會兒才一眨眼工夫他又竄到二十三號方家門外,方家有個景心姊姊,老馬有事沒事老地位、老台詞,傻笑著,大鼻子縮成一團,文謅謅地:「大小姐,妳好啊?書念得怎麼樣?要吃營養一點噢!」然後雙手捧著他的「聖豆腐」奉上。
方媽媽可不像方姊姊就會笑,她不理會算客氣的囉,否則連老馬帶木桶一起罵出去,但是老馬進了方家地盤就從來不生氣,他說他進了方家大門就患健忘症。
我捧了豆腐往後頭廚房交給我媽,我媽頭都沒抬一下將豆腐扔進炭爐上的熱鍋裡。我探頭一看,可真巧,鍋裡是大白菜。白菜豆腐,豆腐白菜,天生該炒在一塊兒,我馬給取了個名字──翠玉雙白。
我媽皺了眉,一副煙熏臉模樣:「看什麼看?還不去擺碗筷?看了就會變成牛肉啊?!」
什麼叫牛肉?我們家有一年沒吃牛肉了,老馬來說,就是──你們家縣長都沒聞過牛肉味。
別人家的炒菜味兒飄了過來,我們這兩排房子戶戶背靠背,中間一條穿巷,擴音機似的,誰家吃什麼我們清楚得很,炒菜剷的力道傳得老遠,魔術棒一樣點的大家菜色一致。就看吃飯時,我們端碗白飯到誰家挾幾筷子菜就像自家盛好出去的一樣。就二號雲南人袁伯伯人辣菜也炒得辣,他說去潮濕。袁家瘋大哥袁寶跟著吃從來沒什麼意見,辣兇了光會四下跳腳。他沒娘管。
阿彭他媽媽一見這場面就忍不住要加油,啦啦隊似的叫:「辣死你這龜兒子!!辣死你這龜兒子!!」
我急忙忙擺好碗筷,肚子餓得什麼事情都想不起來,光鼻子動物似的聞得靈光兮兮!!這會兒的空氣像摻了糖,這甜味越來越濃,掩蓋了家家戶戶的青菜蘿蔔味,最後燒焦了變得有些苦,我們村上也沒誰得擱下那麼多糖在菜裡。
我媽平常耳聰目明的,這會兒正皺著眉頭專心對付白菜豆腐,就像那鍋白菜豆腐是敵人似的,她非整倒他不可。
忽地外頭傳來一連串聲鐘響,一聲接緊一聲變為一串,我媽被吵醒了似的,沒聞到焦糖味,光聽見鐘聲,她驚叫:「是不是要反攻大陸了?」我們村上演習每回都會通知,就這回聽都沒聽說,除了反攻大陸還有什麼事會這般突然而緊急?我媽倒是沒忘記先把菜剷出來放到盤裡。
我們村上成立有自治會,村子內外發生狀況,幹事老李要負責敲鐘警示,也有小孩胡鬧過去拉鐘,但是膽子不敢大到猛拉,都是碰到就跳到老遠。這回像真出事了。
我突然想起阿彭那一根火柴。這串鐘聲讓人覺得真反攻大陸也許還好得多。
么么拐高地下蔗園裡大朵大朵的濃煙冒泡似的直往上竄,真像小孩闖了的禍,遮這邊露那邊,那煙老遠誰都看見了。我們剛從那邊回來,難不成這濃煙為了追我們?
我飛快衝到巷口阿彭已經在那兒等我了,他提著褲子好像剛蹲廁所出來,其實是他媽老給他大三號的褲子穿,以防他招呼不打一聲抽高了穿不下。
我們倆在巷口偷偷對望了一眼,他慣性地用力縮回他的鼻水假裝沒事,臉皮瓜子紅得發脹,仲媽媽比阿彭恐怕還早衝出巷口,她那一搖三晃的身軀,還有和阿彭幾乎一個模子鑄出來的冒著汗的紅臉頰像嚇壞的母雞,還孵著蛋呢才這麼「腫」。她抖顫著聲音問我媽:「怎麼回事?到底怎麼回事?」
然後是她身後完全被遮死的仲伯伯的男低聲:「我看大有問題。」那「低」音低到像掉到水平面以下,沒了頂,喝了水,咕嚕,咕嚕的。
仲媽媽又黑又胖,紅臉頰下面襯底的是黑亮膚色。她說再微不足道的事情也都有驚天動地的效果,聽說她年輕時代也算個方圓五百里內的美人,周邊遠遠近近村子少說有二十戶上門提過親,她千挑萬選相中了仲伯伯,她看上仲伯伯的白、瘦、小。她說她是頭太大了,萬一將來生女兒可不希望生個像她這麼顯眼的,到哪兒都藏不住。她說得對,她和仲伯伯走到兒都像浮雲遮月。她有一件沒說對,她沒女兒,她光生了個兒子──阿彭。
「膨漲的『膨』!」我們逗阿彭。
仲媽媽為了掩飾她的「大」,她一定穿旗袍,而且刻意裁出腰部的曲線,奶奶、腰、肚子、屁股全勒出一條一條綿繩狀,一年到頭腋下塞條手絹,合身的旗袍捱不過中午便有縐痕,像套了一串救生圈。仲媽媽當然見不得太陽,太陽一曬,她那張大臉手絹越擦越紅,簡直就要熟透了。
紅光映到仲媽媽的臉上,她的臉現在不比我們的紅,老李的鐘聲沒停,越敲火勢越大。我們由高地往下望,濃煙在蔗園裡到處打轉冒高,大家靜靜地,彷彿正參加一場拜火會的法會,每個人臉上說不出的嚴肅。
救火車尚未到前,阿兵哥先來了,一梯次一梯次擁到的阿兵哥投入了拜火法會,可是他們是另一派別,他們跟我們這派毫無關係,他們穿另一種儀式的衣服。
每家每戶的菜在鍋上煮著,飯菜的味道合起來壓不過糖焦味。
由蔗園往上竄的濃煙像掙扎在水面上極欲呼吸新鮮空氣的魚的空氣泡破了。村子裡的狗對著濃煙狂吠不止。天空全黑了下來,灰稠的煙被風送得更遠,附依在黑天夜幕上,濃得像凸起的灰顏料。
全部人祇聽見──嗑──啪!一整排甘蔗倒下去、炸開的聲音,空氣裡充滿的先是焦甜味,然後是炭燒味。教人一輩子忘不掉的那種濃度。
我們那兩排鄰居好像就袁伯伯沒到,瘋大哥混在人堆裡,他指給我看一朵濃煙:「好像一隻火鳥!」他看過火鳥?他今天特別安靜,牢牢盯住火海好像懂得它們。
打我們懂事起,瘋大哥整天待在蔗園邊的土地廟,他喜歡磨紅石子,磨香灰似的磨成紅石灰,累了就睡在廟裡。
土地廟恐怕早給燒成灰了,瘋大哥似乎知道,一點不傷心,他笑瞇瞇地,人很安靜:「他們不怕痛喲!」我抓緊他的手,真怕他一時衝動去找「他們」。
終於救火車驚天動地的來了,停在距蔗園八百里外馬路上,消防隊員快速抽出一條石棉水管,到處找水龍頭,他們失望了,根本沒有水龍頭,倒有個壓水機,水管口套不進壓水機喉口,大家袖手不動光覺得好笑。
最後消防隊員也放棄了救火,大家一起站在高地上往下望,又多出一派別拜火教教友,這個派別穿著黃色祭服。是高地與蔗園間隔了一條溪使他們放心?沒聽說過火舌會過水。
袁伯伯這會兒倒出現了,若無其事逛到人堆裡:「我借兩滴眼淚救火吧!」惹得穿黃衣服的拜火教教友差點和他打起來。
袁伯伯沒見他怕過什麼事,我媽說同方新村就袁家一家三口最漂亮,後來袁媽媽不知道怎麼就死了,袁伯伯還是漂漂亮亮的,酒喝得多點討人罵,我媽在罵過他以後仍說:「有些男人一輩子沒瀟灑過,袁忍中天生是個瀟灑料子。」袁媽媽的死因一直就是個謎。
袁伯伯架沒打成,朝山下吐了口酒:「我消滅你!我看扁你!」他點了支菸,若無其事地欣賞大火。
仲媽媽斬釘截鐵地說:「這是報應,誰來救火都沒用!」仲媽媽的臉也不知怎麼弄黑的,看阿彭長相,她應當也曾經是個白臉。阿瘦說可能她老發急,臉漲紅褪不下去最後就變黑了。她的黑臉讓她一切愛惡格外分明。此刻她晃動她的黑盤臉像搖一面大皮鼓,我都快給搖昏了。
阿彭雖然胖,站在仲媽媽旁邊老看不見他整個身體,好像他躲在那兒似的。我瞄了眼阿彭,如果仲媽媽知道這場火可能是阿彭惹的──
阿彭突然發現他媽的好處,他緊緊靠在仲媽媽身邊,我幾乎完全看不到他。他根本不要看我。
大火中,我們山上的人堆影子被擴大了倒映在草地上,風一來,吹得到處嘩嘩作響,像沒處躲的巨人。影子跟影子重撞成一堆,搏鬥了幾拳,扭在一塊兒又被分開。
我肚子餓得快伸出一隻手來,阿彭肩上箍住一隻手使他更像一隻胖猴子,我狠狠瞪他一眼又趕忙移開,我媽已經用餘光注意我了。
在回家的路上,我媽小聲問我:「奉磊,是不是你?」
「不是!」是阿彭,他的洋火真燒出一條路了,我低聲說:「是阿彭。」
我媽知道我沒說謊,但是她並不高興,她警告我:「你給我嘴巴緊點。」她目光定在我眼睛上,這是她測驗我說謊沒有的老辦法。
「不要以為到處可以去說實話!」她收回凌厲的眼光,問我:「知不知道?」
我點頭,其實不明白,所以覺得想哭,低下頭看到我腳上不成對的拖板鞋,另外配錯的兩隻可能在床底下,也可能在蔗園摸路時就穿錯了。
蔗園整整燒了一天,紅光退後,不時有小規模的燃燒突發,引得悶煙四起,那濃煙蔓延到我們夢裡,半夜,全村人都聽見甘蔗倒下的聲音,聞到澱粉焦味。
在夢裡,我發著冷,聞到各種類似食物煎燒的味道,但是完全解決不了我的飢餓。
全村子的人不時由睡中醒來跑出去觀察大火的趨勢,空氣中的氧似乎全被火燃燒了,以至於空氣十分乾燥,我們好像一具一具夢遊的身軀,被釘在火的布景前。
阿彭回家後就一直沒出來過,他十成十睡死了,他從來不多想。我望著七號他們家大門,門板被挖了一個小洞,外頭比裡頭亮。他們一家都睡熟了,從裡面傳出打鼾聲,是仲媽媽的,她打鼾有名的。他們一條船的人說她站著打鼾都比你躺著打鼾還大聲。
那一晚,睡熟的人如果做夢,那夢境一定是立體的。耳朵裡甘蔗倒下去和灼燒的聲響是那樣痛又那樣沉默。還有焦糖發出的澱粉味,還有仲媽媽特別大的鼾聲。
靠近天亮時,再沒有人跑到屋外去看,大家彷彿終於習慣了大火的存在而現成的夢境中睡熟。
不管多少年過去,我成年以後的夢裡仍然不斷出現甘蔗倒下去的畫面,我仍舊是個小學生,一切都被咒詛下我們全長不大;我在濃煙中又迷了路,於是我在睡夢中閉住呼吸,大量的夢境以及濃煙,每一回我在夢境中嗆咳不已醒來。
大火過後,台糖總公司派人到火災現場清查損失,來的人的臉拳成一團,那分煩,好像燒掉的是他們家的房子,而他們是看門的虎頭狗。
阿彭跟在他們後頭跑,他兩手垂直,一小步一小步向前說衝不像衝,說走不像走,是一條短腿小拳獅狗,太胖了,小腿肚上一個一個被肉撐起的紅豆冰。
我們一大票人圍在旁邊,阿瘦提醒阿彭:「你再衝嘛,看你再闖出什麼禍。」
阿彭楞楞一張大白臉,鼻水早流到唇邊了,他忘了他的鼻水就像忘掉他闖的禍那麼自然。阿瘦說煩了,一把將阿彭撂在我們後頭。
我們這麼急是因為經驗告訴我們,大火燒過後的田裡會有燒死的母雞、田鼠、雞蛋,燒太焦的撿回去餵紅頭鴨最補,運氣好點撿到燒得不怎麼焦的可以加菜。
土地仍溫熱的,焦黑的土地好像大地流的血乾涸在皮膚上。台糖公司派來的人怕燙到腳不時跳啊跳的,不像虎頭狗了,像田蛙。
「穿了衣服的青蛙!」阿彭指著他們笑。
阿瘦指著他:「穿了衣服的豬!」一個拐子拐得阿彭蹲在地上直不起身,阿瘦手腳之靈光是許多男生比不上的。
我們緊緊跟在台糖公司的人馬後頭,結果他們翻箱倒櫃的沒找到燒雞,倒在蔗田裡發現了兩具焦黑的屍體。
台糖公司的人呆住了,交頭接耳,都覺得倒楣透頂。
我們飛奔到屍體旁邊,阿彭的臉簡直要貼到屍體的臉皮在研究,呆狗阿西受了嚴重刺激一般對著屍體打轉狂吠,吠著吠著像被誰踢了一腳急向村子奔去。
阿瘦蹲在屍體邊想將屍體臉上的焦塊抓掉好認人,有人見到連忙拉住她:「妳別破壞現場!妳幹嘛妳?!」
阿彭仔細打量半天,突然尖聲叫道:「是方姊姊和小余叔叔!」不管三七二十一便對黑炭人放聲痛哭,那樣的肯定簡直教檢查人員手足失措。他們問:「誰是方姊姊?誰是小余叔叔?他們怎麼會抱在一起死在蔗園裡?他們為什麼不逃出去?」
阿彭的話才落,那兩具緊緊相擁的焦黑屍體眼眶流出兩行鮮血。來檢查的人不再發問了,他們一個個眼睛睜得老大,一副要嚇死的樣子。
阿西狗由去的路遠遠狂奔到場,牙齒咬著一雙拖鞋,是方姊姊的。我們全村祇有她穿這麼秀氣的拖鞋。
瘋大哥緊張地抓住我手臂小聲不讓別人聽見般神祕:「不要讓野貓靠近景心,野貓專門偷別人的靈魂。」
方姊姊和瘋大哥從小一塊兒長大,方姊姊愛指住流鼻水的阿彭、藤黃著一張臉皮的阿瘦、精瘦的中中、活蹦亂跳的阿跳、死氣沉沉的狗蛋還有愛哭的我說:「人家袁寶以前才漂亮呢!像你們?!」
我們不服氣:「比小余叔叔怎麼樣?」
「余蓬差遠囉!」方姊姊臉對臉,鼻尖對鼻尖和瘋大哥親親愛愛的:「袁寶對不對?袁寶永遠長不大最好噢!」
阿彭自作聰明:「長大就要談『亂』愛囉!」
方姊姊和小余叔叔偷偷談戀愛的事全村人都知道,就方媽媽、方伯伯不知道。
阿西狗將拖鞋放在那具較小的屍體旁,下垂的眼睛要掉出來似的望著屍體嗚嗚哭著,檢查人員趕牠走,牠跪著死不肯移開,像一隻狗塑像。檢查人員看牠恐怕更像一隻上了發條的音樂狗。
我們眼前是焦黑的土地,滾大的雲朵,皺緊眉山的檢查人員,好像世界已經到結束時間,大家因此在發悉。焦黑的田埂遠遠近近一高一低如起伏的浪,將畫面塞得滿滿的,衝到天邊,甚至比天還多出一截,在地平線那頭反轉捲住天,天地因而全部一色,焦黑而且窒息。
四周是大人不停的嘰嘰嚷嚷,人都站得遠遠的。我媽也在人堆裡,她眼睛盯我和阿跳、狗蛋身上不放,像一種監視。晚上上床用棕刷刷腳板是逃不掉了。
方媽媽不知道被誰通知了奔到屍體旁,抱著屍體就又喊又嚎瘋了一樣,撲到檢查人員身上摸過屍體的手去抓人家的臉,檢查人員嚇呆了,一直往後退,終於在全村的注視下悄悄離去。
有人在他們身後喊:「多出這兩具屍體你們不登記啊?」
其實大人是很歡迎種甘蔗的,小孩的零嘴有了著落。
方媽媽眼光觸到阿西狗咬來的拖鞋,撲在焦土上恐怕就接觸土地的膝頭是熱的,她抱著已經涼掉的屍體,在大火裡足足燒了十二個鐘頭的女兒,就這樣曝在荒地上,她突然停止了哭號,全身顫得像就要散掉了,她放下屍體以飛快的速度用雙手去刨地,她要將方姊姊就近埋掉!
「妳給方家丟人現眼嘛!妳要死也死在屋裡頭啊!」方媽媽恨聲唸道。像個正在作法的女巫。
我們全部動彈不得,彷彿流出的蔗糖被煮沸過後黏住了我們的腳。
半夜,一直到以後過去很久的半夜,二十三號仍傳出方媽媽的狂號,全村人繼續著另一場噩夢。頭一天晚上,我和阿跳、狗蛋縮在床角躲那哀號,但是那聲音連著線似的可以直接到處鑽,真像是夏天的知了聲,鬧得最兇時,耳邊嗚嗚鳴動。
阿跳蒙著被子熱得一身汗躲那聲音:「啄木鳥是不是這樣啄的啊?!」一向所有的地方都是他的戰場。現在,他被這聲音打敗了。
我媽去陪方媽媽了,她絕口沒提阿彭劃火柴的事,她用眼神警告我不准說出一個字,最好想都不要去想。
阿跳忍不住跑出到巷口打混,巷道裡沒有半個人影,光是方媽媽的哀號,他站了會兒,終於發現奇怪的事,跑進屋子神祕兮兮的說:「八號段叔叔把燈全亮著噢!」
段叔叔有潔癖,他和席阿姨沒有生小孩。我媽說有潔癖的人生不出小孩,而且這種病一輩子治不好。
「他在洗地?」我問。
「沒有,他在等席阿姨!」
「你怎麼知道?」
「席阿姨不在嘛!」
段叔叔成天不是拿了抹布擦東西就是洗地,要不就去倒垃圾,我們穿堂底那座垃圾箱像專門為他而設,他可以不要吃飯,不能不要垃圾箱。他們家乾淨得像個展覽室。
阿跳又跑出去觀望,這次才一會兒就進來了,他很失望的說:「席阿姨回來了,他們關了燈。」
淒厲的狂叫與哀號交互起落幾天幾夜沒消弱,終於變成空氣的一部分。我們在村上行走往往出其不意被那麼一叫嚇亂了步子,全村子無形中不自覺放低了調門與走步聲,隱隱覺得最好不要去沖到那哀號聲。
方媽媽平常以嗓門大聞名,現在更壯觀了,方媽媽有雙半開放的腳,她用腳不方便,所以練了副大嗓門,她一向用嗓門代替雙腳。方姊姊長得完全不像她,方姊姊細手長腳,腰身圓圓的,長了張水滴型瓜子臉,柔而翹的下巴帶三分倔強,大人說方媽媽用嗓門管教方景心。方媽媽腳下快不過矯健的女兒。
方姊姊念書一路拿獎學金,從沒教人操過心,直到她遇上了小余叔叔。方姊姊見到誰都甜甜的招呼人,就是見到小余叔叔不叫人光笑,走到哪兒笑到哪兒,著了魔似的,我媽說那不是談戀愛是中了邪,那有人光吃飯不吃菜?我媽說:「一個人光剩下一種反應的時候不是瘋了就是癡了。」
仲媽媽黝黑的臉唱著反調:「小余和老方是同事,景心該叫小余做叔叔,叔叔怎能跟姪女攪在一起?」
我媽不以為然:「誰規定他們是叔侄?大家避難在這兒遇上,當面鑼對面鼓核過八代祖宗啊?我們老家還有爺爺輩比孫子年齡小呢!」我媽對這層說不清楚的束綁厭惡地反應出來:「再說這關我們什麼屁事?」
真的,大家也祇背地說個不休罷了,方媽媽個性強出了名,誰敢去告訴她?出了事誰負責?
我爸還說女人全有戀兒狂,見不得男人瀟灑。小余叔叔長長的臉上覆著一頭短絨髮,渾身有股說不出的委靡勁兒卻不露輕浮,走起路來兩隻手總在褲口袋裡,天不怕地不怕的。聽說他在家是獨兒子,名下的家業數不清,逃婚出來的,現在對女人還挑得很。他倒沒有不在乎女人,他是不去惹她們。
那幾天由方家院外望進屋裡總是暗的,方媽媽躺在竹編床上像團發麵,灰紗帳子撩到頂上,皺摺處藏了什麼祕密似的小心地垂著。方媽媽被手藝不精的捏麵人捏了不相稱的長手搭在床沿,嘴裡報時器一般不定時發出拔尖的單音,搭下的手無知覺地拍著床沿,拍子沒對準過她發出的音節。
方家的桂花在一夜間全部枯萎了,細碎的花身掉在地底沒人掃,花的臉仰望高高在上已經枯乾的樹身,似乎絕望了的腐敗在紅磚石上,彷彿地磚的花色。
院子另一邊玉蘭花卻奇異的越長越盛,繁葉的影子一片疊著一片印在地底,雖是影子,卻覺得有厚度,讓人沒望見屋裡是什麼,先觸到一道一道的暗。
方媽媽躺在床上失去意識那幾天,所有方姊姊、小余叔叔的後事全靠方伯伯辦,他要跑台糖公司填出事原因、聲明書──聲明死者是自行跑到蔗園裡被燒死的,以及死者資料,這樣台糖公司才證明人是死在他們的地上。折騰半天,方伯伯發現有關小余叔叔傳說的背景雖多,卻一項也不確定。那些平常知道的很多的媽媽們這會兒全安靜了下來,方伯伯跑陸供部資料室跑了幾趟才調出小余叔叔的兵籍表,兵籍表上資料也不多,知道現齡二十七歲、獨子,余家已經三代單傳,小余叔叔偏偏死在甘蔗園裡,他們湖南老家的鄉親卻連甘蔗都沒見過。
小余叔叔老家地址有一大串──湖南省平莊縣長廣鄉安鎮余家堡太紫大街面坡前大道。
方伯伯拿了地址一個個去問,整個村子和陸供部沒誰聽過這地方。然而小余叔叔的資料就這麼多了,兵籍表是小余叔叔自己填的,方伯伯要抄下資料的內容帶走,半天下不了筆,沉重地對我爸說:「老奉,你幫我忙給抄一下。」
方伯伯不願意是他寫小余叔叔的最後一筆資料。小余叔叔和方伯伯辦公室對桌坐了好幾年,小余叔叔年輕得多,他們一向又是朋友又是叔侄。
那幾年大家由大陸剛出來,還有人跟老家通信,這條路還可以試試,方伯伯把小余叔叔幾件隨身衣物按地址寄了出去,那些隨身衣物現在離開了主人足夠說明一切──如果小余叔叔家裡還有人。
至於方姊姊,方伯伯依他們家鄉習俗包了一包方姊姊全套衣服,持了炷香在蔗園和屋子內唸唸有詞左三圈右三匝。
當方伯伯轉到蔗園,我們小孩各持炷香跟在後面唸唸有詞,點點香火引得有人以為又燒起來了,台糖公司的人火速湧到,原本要趕我們走,方伯伯才不管誰,仍唸他的經,那點香火恐怕不足以釀製另一次火災,台糖公司的人不久便撤走了。甘蔗園也沒什麼好燒的了。
一炷香燒盡了,四周地上沒有任何生肖的腳印,據說這樣就表示方姊姊不願意跟我們回去。她不願意顯示投胎的形狀,就像他們當時也許可以逃出蔗園,但是他們不願意走。
太下山後,黑夜由蔗園的四周包圍過來,在我們頭頂合攏了起來。四下暗得連一處缺口也沒有。
我們各持一線香跟著方伯伯往村子走,阿瘦的臉色原本就黑,現在,祇見她一雙眼睛比什麼都亮。黑暗使人的聲音及身體在夜幕中變小了,個人外貌的特色更凸顯。
當我們聽到那聲音時,以為是荒野裡風在吹口哨,但是這聲音這麼貼近我們,我們全身毛孔不自覺都閉上了,阿瘦賊亮的眼珠瞟向我,那意思是──是不是方姊姊來了?那聲音一直跟著我們,方伯伯蹣跚的腳步埋頭向前沒回過臉,那聲音忽高忽低,淒厲得不像人的喉嚨發出的,像不知名的野獸在玩著牠的聲音,一路由前面被風送到後面,牽著我們一個個小孩回家。
是方伯伯在哭,黑夜天空沒有一顆星星,野地裡的風颳著似刀子將方伯伯的哭聲切成一片片大大小小,他灰花的頭髮風裡翻直了,像一根根充電的線。
方姊姊不再回來了,我們在那一刻突然明白了。我看了一眼阿彭,他一點沒有害怕的意思,他一點不知道我們再見不到方姊姊。
趙慶隨著他媽媽嫁到我們村上前,我們一直在猜他到底是個什麼樣子。在那段方媽媽三五分鐘調弦一般響起的嘶叫下,大家倒實在不那麼好奇了,他的出現使大家情緒好多了,真的,沒見過那麼神氣的小孩。
以往我們在自治會前廣場碰到袁伯伯,他一定帶了身酒味,好像女人擦慣了的某種牌子花露水,變成了他的標誌。天越晚,他身上的味道越重。他喝了酒簡直英勇得很,誰都不行擋他的路,有回他踢到一塊擋他路的大石頭,腳指甲蓋整片掀起來,他拔開隨身攜帶的酒壺蓋沖洗指甲蓋消毒,眉頭都不皺一下。他身邊還有個特色,總有一位小姐。如果碰到他帶著小姐,我們一定閃得老遠,酒的味道混合香水的味道真難聞。那些小姐長相個個不同,味道差不多,嘴唇塗得滿滿的口紅,他有半年時間整天跟戲班子的女人混。
趙慶的媽媽是跟戲班子到我們村子的,戲台搭在自治會前廣場上,白天看起來根本像沒生命未完工的房子,祇有幫忙燒飯的仇阿姨在臨時搭架的磚灶前炒菜是個活的生命。仇阿姨不穿長褲,她永遠一身棉布旗袍或加件月牙白外套,廣場上風大,經常吹得她的旗袍下襬撲撲響,仇阿姨將長頭髮挽個髻在腦後,她帶著她撲撲作響的旗袍聲安靜的一個人站在露天中做飯。
有時候她洗大白菜,白菜梆子一片片先剝下整齊的放在大托盤上,、蒜也一樣,一根根洗淨了,脫了衣服的小嬰兒排開在那兒,說不出多喜孜孜。連豬肉也不肥膩沒血水得像植物不像動物清爽潔淨地供人欣賞。
到晚間,戲台子開戲了,仇阿姨稍微輕鬆些,她不上戲光負責做飯,原先還附帶做消夜,每天晚上她得在後台等大家下戲後做給他們吃,後來唱戲的認得幾個人了,下了戲早有人等在台口往裡叫:「小金仙外頭找!」裡頭先傳出一聲嬌嗔:「叫什麼叫?!馬上來。」然後忽地轟出一大票小金仙的姊妹淘,通常最常被點名會客的台下是女生,舞台上一定是俊俏的小生。
人都各謀生活去了,仇阿姨後來便不必做消夜,也從沒人請她吃消夜,因為她不上台,她台前台後永遠是個女人,他們嫌她沒意思。
可是她還是得等下戲,下了戲她才能在後台打開鋪蓋睡覺。她在等睡覺那段時間手上並不空著,不是打毛衣就是糊火柴盒,有時候做著做著手停在那兒不知道想什麼,四周傳來鑼鼓、嗩吶聲忽高忽低,要有個急鑼緊鼓才能忽然喚醒她。我們有時候不是去看戲,是去看她,她白白淨淨的臉,連阿瘦這麼不受管的女生都說漂亮。
李阿瘦的臉又窄又長而且膚色像她媽媽,人家藤黃著一張臉總像不太乾淨,但是李媽媽的臉像勻了一層蜜,蜜汁暈在眼梢有股說不出的俊媚,我媽說她要去反串小生天天有消夜外帶早點吃。
阿瘦以前是張黑臉皮,不知怎麼褪成了黃色,而且在褪色的時候很明顯一天比一天黃,尤其不似有些黃臉是由白晒黑而黃,所以沒有那樣死魚巴。起初我們還以為阿瘦糙米吃多了,要不就是黃心地瓜吃多了,所以染黃了,但是她一雙手掌白裡透紅,沒有理由顏色光上臉不上其他地方,所以被我們否決了,久而久之,這種情況並沒有改,我們祇好當她臉的血管流的是黃血。
仇阿姨的白像臉上抹了層冷霜,她站在磚灶前炒菜,煤球焰心映得她一臉桃紅,媽媽們說她那張臉就如桃花瓣,除非花瓣落到地底枯掉,否則是不會變黑的。
仇阿姨在戲班子待久了,她的作息我們全摸得一清二楚,她偶爾會請半天假,阿彭說她一定去會男朋友,阿瘦反駁說哪有她老去會男朋友,男朋友也該來會會她啊!
阿彭說:「我打賭她男朋友一定在坐牢!」
沒有人要跟阿彭打賭,也沒人敢去問仇阿姨,一直到有天仇阿姨要嫁到我們村上,大家才稍微對仇阿姨的身世清楚了一二。
趙慶隨仇阿姨嫁到我們村上那天,他下吉甫車後簡直教人眼睛一亮。他站在仇阿姨身旁,驕傲清秀,他的一舉一動有股說不出的節奏,完全不像我們這批人的毛躁幼稚。他好像不是隨母親改嫁到一個新的家,而是外交官到駐在國履新。趙慶有一頭細如絨毛的短髮,柔軟覆在臉的四周,如未褪的胎毛,突出他整張臉分外分明的性格,尤其他的蛋形腦袋像個高貴的王子,不像我們幾個腦袋不是扁的就是歪的。他的後腦杓正好和他的鼻子對稱,後腦飽滿,前鼻樑桿直,使得他個頭雖瘦長卻很挺直。
他跨下吉甫車站定後,眼睛先環顧四周,神色不見一絲怯退,他一直站在仇阿姨前頭,彷彿他是她的侍衛長。
新袁媽媽則一直保持她的淡淡微笑,她雪白的臉蛋特別敷了一層粉,嘴唇上的口紅被她自己吃掉了,顯得臉更白,新袁媽媽沒有趙慶的毛絨絨短髮,她一頭長髮放了下來,更加稠密烏黑,仲媽媽壓低了聲音說:「有這樣頭髮的人命苦。」
我媽說:「那麼嬰兒和老人的命最好囉?」
大家正在嘰喳著不休,二十三號方媽媽禮炮般的嘶喊聲突地響起,我們是早習慣了,趙慶卻不,他提高了臉,臉上表情好奇而不驚恐,他似乎對這分反常、夾纏在鞭炮聲裡的嘶叫十分感興趣,他凝神聆聽,尋找嘶叫聲的來源,忘了婚禮。淒厲的嘶叫聲突地停息後,他燦然一笑對他媽媽說:「這種叫法好像黃昏的狼嗥!」新袁媽媽微笑地望著他,表示同意。
袁伯伯臉色刷地黯下,他向前跨一大步,將趙慶擋在身後,他和趙慶的影子疊成一個,舖在地面。他比趙慶高出一個半頭,寬一半,他很容易就遮住了趙慶。這時候突然下起了毛毛雨。雖然很快就停了,給趙慶的印象大概很深。
那天晚上袁伯伯喝得爛醉如泥,半夜,原本還算晴朗的夜空又下起了大雨,袁伯伯肚子燒得厲害,跑出到巷道中間仰高臉接雨,他大叫:「痛快啊!」又喊道:「再來一杯!」他把他的嘴巴當成了酒杯,越喝越醉。趙慶站在院子裡看他,不去拉他反而回頭問新袁媽媽:「媽媽,這地方真奇怪,老是下雨。」
雨水從他們屋前流過七號仲家、八號段家、二十三號方家、九號我們家匯到水溝裡。同方新村一幢幢長條屋子連橫隊一段排列著,每隊八戶,一根大樑由排頭貫穿每戶到排尾,魚鱗形的屋瓦使得每一排房屋像一條魚,一片魚鱗也少不了,當魚頭在呼吸,魚尾少不得擺動二下。
雨水使趙慶細絨毛臉龐霧霧的,如霧了層水氣的鏡面,袁伯伯的放縱使他蒙了層陰影?
我們後來發現趙慶極不喜歡雨天,他說他出生時陽光普照,他一直喜歡光亮。他和新袁媽媽都白,雨天使他們更顯得蒼白,好像雨中的梔子花,張不開花瓣,而且香味給悶住了。

──《離開同方》聯經出版
回頁頂按鍵回資料列表按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