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HOME > 文學地景 > 遇見作家
我的筆記本
加入此網頁到Facebook書簽
加入此網頁到Twitter書簽
加入此網頁到Plurk書簽
轉寄 列印
小 中 大
:::
北回歸線(節錄)
小說
台南市 / 臺南市
作 者
林佛兒
作品賞析
"一九六○年代的「文藝憤青」,對這世界的看法是怎樣的呢?在...
文章朗讀

第 1 段

第 2 段

第 3 段

第三章
溫泉的水質像女人肌膚
蝴蝶蘭高掛在窗格上
熱騰和芬芳
在山中彌漫

朝東的方向走,經過一道河流,山巒就在層層密雲的低壓下,恆久的憂愁著,它既像默想沉思,又像發著無聲的喟歎;客運車的終站在盤旋的瀝青路的盡頭,在群山之間的谷底裡,設著簡陋的車站,車站附近是個著名的溫泉風景區,旅社及土產店林立,分排在山壁上,一條在夏天傾瀉著湍流的河隔開兩旁的飲食店及旅社,小小的巷道,舖著磨光的花崗石,山上的下午通常有著間歇性的陣雨,雨急而透徹,在街道以及像魚鱗般蓋著厚瓦的屋頂,淋得冒煙,並且洗刷乾乾淨淨。在房屋的四周,即是河床焦黃冒煙的石頭,也宣洩著健康的硫磺味。
旅舍的後邊,有道三百多級的階梯,直往山上通行;那古舊堅固的石級,通往山林的樹莊和一片植物園,從石級的最上面朝下鳥瞰,整個山的盆地裡的房子,像積木般,被圍繞的雲絮所浮貼,露出幽深的低度感。
山林的翠像是必然的,尤其是雨後,遠山和近樹,都表現出一種生意盎然的樣子,樹木交錯,山嶺重疊,在朝日升起的時候,更令人感覺到大自然的壯美和奧妙。
這個山谷最美麗的地方,要算河上流一處漫開像潭的池沼,水是泉水,倘若沒有暴雨傾瀉,水冰冷清澈,本地人或來此避暑養病的旅客,均常來此游泳,因為水是流動的,故在浮著細沙及荒石的水邊,漩渦在岸上漾開去,簡直像煞伊人美貌的笑容,從岸邊蜿蜒而去的叢草,以及長著苔綠的峭壁上,常常棲止花色美麗的藍蝴蝶和水蜻蜒,在山秀的天籟裡,是大自然的賜予。穿著牛仔褲白襯衫的青年,利用這種盛產蝴蝶的地方,在暑假的時候,一批一批絡繹不絕地來此採集昆蟲標本,總之,此地在八、九月雖然是個觀光季節,是個熱鬧的地方,可是,它還不失淳樸,並且來此地的人,沒有一個官僚的面孔,俗氣的面孔,他們的天真及活潑的精神,簡直像個不懂世事的嬰兒。
這個四面環山的溫泉地帶在山谷裡,早晨九點多鐘才能看到東升的太陽,而下午四點鐘的時候,雖然陽光熾烈,它便在西方的山嶺消失。
人們所體會和欣賞的美,完全為大自然所操縱,並且我們衷心地信賴它的操作。山是寂寞而靜肅的,像個博愛的哲人,那是做為一個常常沉思的人的恩物。它跟大海不一樣,大海廣曠而深沉,有若燈塔一般,它迸射著光芒,但給人類的最大用處是溝通情感,供人遨遊。
堅決辭行家人的杜榮,身上祇帶著軍隊儲存下來的幾千元,肩上揹著一只旅行袋,在黃昏的時候,他來到這個飄滿硫磺味的山村。當他下了客運車,暮靄染上他的眼際,旅舍窗格裡露出黃暈暈的燈光,以及前方半山腰某家農戶小小煙囪上升的炊煙,整個使他愣住了,那種喜悅和感動出自他心腔的急跳。他的思想為美所震懾,他腳下所踩著的花崗石,像磁石般地吸住他。他已接近他的願望;這願望使他看到一件畢生難於忘懷的事物。就彷彿童年的冬至之夜,在廚房裡搓著圓,爐灶旁的上樑吊著一只微弱的煤油燈,那樣熟稔與甜蜜,出自一個成年而異端的男人。
杜榮在山谷的四周瀏覽了一周,在昏暗的山路裡,他喝醉酒一樣,藉著飄浮的腳,鼻間嗅著山間清親而充滿花粉的氣味;他終於走過兩家旅舍,又過了一道拱橋,飲食店的夥計們站在門口一直招攬他進去用膳,但他沒有理會,轉過左側一條泥土的小徑,在一家日式三樓木板店的旅店停腳,從室內傳射出的白熱日光燈,不客氣的刺著他的眼睛,並照亮他那蒼白的臉龐。
玄關處有的女人坐在矮椅上看書,看到站在外面的一個男人,急忙丟下書本跑出來招待,那是個年輕的女人,臉上有點邪氣,嘴角溢著牽強的笑,她尖聲地說:
「裡面坐,裡面坐……」
興奮的杜榮便在女人的指引下走進這家不怎麼高級的客棧。室內兩旁有兩座長條沙發椅,磨白破爛的絨布露出污黃結塊的棉花,正前面榻榻米上有個用簡單木條架設起來的櫃台;一個笑容可掬的男人高高在上地坐在那裡,取悅的迎著他;杜榮的目光從那男人掃視而過,他看到左邊有道下降的樓梯,右邊的甬道也接著樓梯,但它是向上的。那女人從他的手上接下旅行袋,這時杜榮看到牆壁上掛著一幅複印的米勒的拾穗,再旁邊是一集大龍蝦的標本,紅色的,那些展開的腳和鬚,猛一看,像是洪荒時代恐龍的爪牙。
「先生,請坐。」
坐在櫃台上的男人也說話了,他的聲音沙啞,不是喝酒過量,便是房事過多所引起腎虧的虛弱。男人現在仔細看起來,臉皮白皙得變成一種病態,他艱難地牽動臉的表情,活像布袋戲中採花賊的造形。
「我要一個清靜的房間。」杜榮說。
男人交給女人一把鑰匙,順便在女人的手腕上捏了一把,嘻笑地吩咐:
「招待到八號房。」
女人提著杜榮的旅行袋,帶頭地走下像深入地層下的左邊樓梯,杜榮跟在後面,下完樓梯,是一間暗室般的空房,角落放著一些換洗的床單和雜物,地板是木造的,在六十燭光的燈光下,還可以看出洗刷得很乾淨。女人帶他走上一條甬道,右側隔成一小間一小間的房子飄出硫磺味,潑水聲中夾雜男女嘻笑的聲音,女人告訴他那是溫泉的澡房。
走到開闊處是一片長廊,木造地板和木造的欄杆,藉著房間散開來的燈光,欄杆下是亂石的河床,河床中央急奔著河水,嘩嘩的水聲,好像也帶著水氣,直撲上來。而隔著河的對岸,是一面昇高的山壁,黑影模糊。
杜榮看到聽到這種景象,簡直欣喜若狂,真的太美了,他在內心想,整個晚上可以徹夜地讓流水的奏鳴曲來催他入眠,而山籟間的冷氣,像海濤的飛沫濺上他的身體,這將是多麼過癮的事。
在走廊的最左的一間房間,女人推開了門,在壁間接下一個開關。室內閃了一下白光,繼之日光燈就亮了。女人說:
「喏,這間房如何?」
這是間長方形的房間,像捕鼠籠子,不過裡面收拾得還算乾淨,除了榻榻米之外,還有一件沙發椅,杜榮勉強中意的是牆上粉刷的顏色:蒼白。
杜榮點點頭。
「那麼,我去沖茶,等會兒要洗澡,剛才經過的甬道左邊就是澡房,有四間,你可以任選一間。」
女人說罷順手關上門,走了,嗒嗒嗒的腳步聲漸漸消失在廊外。
「啊,」杜榮滿足又讚歎地叫了一聲,然後把身體整個朝榻榻米傾倒下去!他四腳朝天,「我的解放的生活開始了。夢想了好幾年的今天,終於在這山野的客棧開始實現,親密的夜晚啊,你賜予我劈裂醜陋現實的力量,如今我在新境界中站立起來,在新生活中瞭望,為所欲為的快樂生活,受不著別人的吹噓及偽裝,還我本來的面目。從今以後,我就是我啊。」在內心狂呼的杜榮猛地從上蹬起,「日子是多麼偉大啊!」他說。
他站在床前又狂想了一會兒,樣子顯得有點癡呆,然後他脫掉衣服,剩下一條短褲,拎著毛巾往澡房跑。
三四間澡房的門都關得緊緊的,有水聲和講話聲傳出來,顯然裡面都有人。杜榮正要走開,嘩──的一聲第二間的門被拉開了,從燈光裡走出一男一女,男的跟他一樣祇穿著一件短褲頭,女的穿一件夏天的絲質透明睡衣,稍一掃視,黑色的胸罩和紅色三角褲都看得清楚,女的見到杜榮,不但沒有害臊,反而用眼角有點輕佻地瞥了他一眼。兩人擦身而過,杜榮聞到一股帶著腥騷的香水味,大概是廉價品,想那穿褻衣的女人是個風塵女郎也說不定。
所謂溫泉是一池灰濁的水,水面上冒著熱氣。杜榮要不是看過溫泉的種種礦物質含量,對皮膚有很大的去淨和滋養作用,打死他也不會用這種污泥般地水洗澡的。現在他脫下了內褲,赤裸地,小心而緩慢地走下那個方形的澡池,起初溫泉的熱度燙得他全身起雞皮疙瘩,過了一會兒他就覺得滿身舒服,他筋骨上的血液舒暢無比,他雙手反轉著上半身,下體自然地在水中浮起來,毛茸茸的一雙大腿,跨間微曲的生殖器,忽隱忽現地飄浮。
杜榮仰頭平視他身上浮在灰泥般水中的這些工具時,突然感覺很好笑,尤其那像鱔魚般微微彎曲的一支,他思忖著,倘若男人沒有這個東西,這個世界不知道會變成什麼模樣:大概便沒有所謂人的存在,在地球上繁衍的我想祇是一些機械而已,就像汽車是使用汽油的,收音機是靠插電的等等一樣,而這些機器便沒有什麼快樂可言,人類之所以有快樂、慾望可言,可能就是男人有了這個東西。以男女之間來說,倒不要冠上生男育女為天經地義這種堂而皇之的帽子,他們若沒有這種東西使他們快樂,人活著有什麼意思?而女人若沒有男人這種東西,她們還活得成嗎?不個個變成瘋婆才怪。反過來說那種東西延續著我們的後代,生生不息,而假若這種延續的方法是痛不欲生的,像外科醫生沒有注射麻醉藥而割盲腸;像兇殺案的主角一把二尺七的武士刀朝腦袋直砍下來的可怕,我們不但不用擔心人口爆炸,說不定這偌大的地球,已剩下你我兩人……杜榮當然知道兩性間做愛的登峰造極的樂趣,他雖然在金門軍中樂園緊張地試過一次,但從高中時代開始自慰「打手槍」起,以至現今的數百次,其中的高潮他體驗得淋漓盡致。有時候想起來,覺得這是造物者給這個苦難的世界人類所賜予的最大甜頭和福祉。
泡在池裡的杜榮越想越好笑,他大笑得像狂人,後來變成歇斯底里,他雙手一軟,噗通一聲,整個人連頭帶臉沉進溫泉水裡去。
他掙扎起來時已喝了兩口泥巴水,那黏質溫泉水,像牛乳揉合著蛋白,從頭髮慢慢滲出,沿著光滑的裸體,直往下滑,生殖器那端,昂奮得像跟某人接觸後痛快地射精一樣,一滴,一滴……
或許由於黑夜的寂靜,廊下的水聲特別響亮,嘩嘩地叫著,不像溫柔底水的低吟;或許由於山間的海拔高,九月裡的炎夏竟然冷氣襲人,那種冷,是純然的寒氣直往骨髓裡鑽,使人打從心裡發出涼意。
杜榮排了一張籐椅放在木板走廊,坐在籐椅上把下顎抵在木造的欄干上,有時看著河床奔流的水,有時看著黑暗的山壁,或峭直山壁頂端的天光。而斜左側面拱橋那邊的飲飛和土產店放著淒迷的光線,恍惚可看到店前店內的人影搖晃。輕輕踏著勃路斯舞步的風,不知從那間店裡低低傳來,電唱機播出「落花流水」的國語流行歌曲:
「我像落花隨著流水
隨著流水漂向人海
人海茫茫不知身何在……」
唱歌的女人聲音是輕快的,跟歌詞甚不配合,不像歌詞那樣淒切無奈,可惑那些人都是一樣,不愛惜自己,雖然明明知道茫茫人海是個痛苦的漩渦,但他們還是擺脫不了自己所憎惡的,而隨波逐流,人真是既可憐又可悲的動物啊。
沉思的杜榮想。
杜榮並不是一個被迫的人,他雖然一心一心要建立他生活的原則和目的,而以他目前的思想及付諸行為的事件來看,他是與這個社會格格不入的,甚至可以說他揚棄了我們生活的規範。這種固執雖有點成績,但收穫還是談不上的,他因此所付出的代價(我們可以不說它是代價,而是奉獻),是非常重大的,因為他到底是個人,從人類母體誕生下來的,有良好的親情呵護,受過講究倫理道德的教育,所以,你要叫他完全背棄這些是不可能的。但嚴格說起來,他也並沒有真意要揚棄這些;杜榮祇是讀了一些皮毛的哲學書籍,加上西風東漸,逐漸受到某些觀點的影響,他並不深入,他一方面以嫌惡這個醜陋的社會心理來嫌惡自己;一方面以先馳者的姿態來解除自己的苦悶。由此他所付諸於行為的就是生活浪漫、懶惰、不負責任,整日做著狂人的、不符實際的反叛常人規範的白日夢。
就像現在的杜榮,他陶醉於山野的清新,奔騰毫無阻攔的流水,夜空的月,他把下顎靠在木造扶把,心志神遊在自我為中心的私慾意念下。他目前就是這樣一個人;可是又有誰敢保證,他在睡眠的時候,他的母親,甚至社會的公益,民族的富強,不會在他的夢中出現,杜榮祇是個迷失的人。
走廊又響起了腳步聲,一個中年婦人姍姍而來,她穿著一件綢質洋裝,身體豐腴,微紅的臉展露輕爽的笑意,她客氣地問著杜榮:
「先生,你要休息了嗎?」
杜榮不明白這個長得雖然有點胖,但看起來令人有興奮感覺的服務生為什麼如此問他。杜榮打量著對面的婦人,婦人在日光燈下皮膚白皙,豐滿而嬌嫩,她的頭髮齊肩,左邊的臉被一片表現神祕和迷惑的瀏海遮住一些。
「為什麼?」杜榮把婦人看得害臊了,才戲謔地問道。
「如果你要睡覺了,」婦人說,小小的聲音像夜鶯的鳴叫,親切而且甜脆。「我便要替你舖棉被,掛蚊帳!」
「哦,是嗎?」杜榮從籐椅站上起來,向夜色挺胸做個深呼吸,「那麼,我要睡了。」
兩個人先後走進那個狹長的房間,杜榮脫掉港衫,祇留下一個背心。婦人雙腳跪在床上,上身撲倒,兩隻手打開摺疊整齊的棉被,把其中一件小的攤開做為墊被,她在做的時候,翹起來的肥鼓鼓的兩片半月形的屁股,像游龍船地在他的面前搖擺,使杜榮看得身上的血直往腦門沖,他頭昏腦脹。這時婦人舖好了被,站起來拉下收縮成一個圓圈的蚊帳,散開後的蚊帳像一面網,網中的婦人像童話中赤裸著上身的美人魚。美人魚在床上轉著圈子,無非是把蚊帳的下擺拉到床下,婦人跪著朝杜榮的時候,她襟前的扣子有兩個沒扣好,碩大的乳房在綢質的衣衫裡垂得像兩隻倒放的麻豆文旦,杜榮從那空隙中看到潔白富有彈性的肉,還有那引人遐思的深深的乳溝。杜榮心臟噗噗地跳,女人給他這麼大的魔力還是第一次,他的雙眼空洞,露出白癡般的怔忡之色,他的靈魂像出了竅,一剎間,支配他思想和行動的理智被洪水沖掉了,腦海裡只有一個念頭,要抱住她,要把她撕裂得碎屍萬段;他一步一步趨向婦人──
婦人這時整理好了蚊帳,下床,準備走開,她忽然看到杜榮的異態,她已摸清並且看透了男人,她知道杜榮此時的心理,閱人甚深的婦人,飽經世故和做愛的婦人,對杜榮嫵媚一笑,離去的時候面對面與杜榮擦身而過,婦人堅挺的乳房,便碰觸在杜榮的手臂上,杜榮的神經像觸了電,不但從腳到頭引起一陣震顫,眼睛更閃爍著滿天的火花──
婦人走了,杜榮張著嘴巴,要不是呼吸急促,他簡直像一尊木偶被擺佈在那裡。
山間清新的夜晚使杜榮睡得像個嬰兒,雖然冷洌的空氣在早晨像羽毛輕拂著杜榮的鼻孔,他輾轉幾下,矇矓中他還在軍伍的金門,等他睜開眼睛,環境馬上給他感覺有異,清新的空氣和曙色完全跟住在碉堡裡的悶熱與濕暗是兩回事;腳底那邊的木板門,玻璃是霧色的,外面漂染著一片清淡的白。
杜榮在床上伸個懶腰,覺得身心都異常的舒服,不像以前每早的起床幾乎痛苦得像肉割一樣。他輕快地從床上躍下,簡單地披上一件衣服,準備到早晨的山間去走走,呼吸一下藍色。
走出旅社的時候,沒有一個人發現他,天才朦朦亮,曦光中有一層繚繞的霧,不是飄著便是附在物體上,把樹下,石板路及建築物都滋潤得濕亮,像機器工作了一天休息之後,次晨動工前又被學徒們灌上一層潤滑油一樣。
杜榮朝上走,有一條小小的曲徑,是通到山上去的,沿路盡是些賣土產和蝴蝶蘭的人家,可是現在他們尚未開店,他們的店門是用鋁片做的,也被露水沾濕了。杜榮抬頭仰望遠方的山峰,因霧氣潮濕,山的形象暗淡,不過紫灰的天空,有鳥隻吱喳著飛翔而過,給這個還在睡夢中的山村,象徵著和平及友愛。
喜悅著,感激著的杜榮,非常滿足這樣的山色,他邊走邊想,生活在都市的人真傻,傾軋、排斥、樣樣損害著人性尊嚴和意義的事沒有一樣不在都市裡發生,都是有那麼多一心嚮往並朝那個罪惡的地方跑;歸根究底起來,人如果不是為了生存起見,就是一種幼稚和可悲的盲從。杜榮想,像我憎恨人的虛偽和城市的罪惡是有道理的,我拒絕他們,不僅表現了我的個性,最重要的一點是我認識能真正表現,適合生活真諦的人生。
我為什麼還要回去呢?我為什麼要找個包袱來揹呢?自自由由的一個人,簡單而清潔的生活是多麼痛快的事呀,像魯賓遜一生終極於荒島,他體會出多少大自然的奧祕,並且,他免除了人的一切煩惱、慾望,他赤裸而快樂完成他美好的一生。杜榮冥想著,羨慕之情躍然於臉上。
向上穿伸的路一下子便離開住家,它轉入一條濃蔭蔽天的竹林小徑,小徑朝上逐漸爬高,但不陡,徑上有若干大石碩橫在路上,石頭長滿了青苔,看起來彷彿大雨後的山水傾瀉下來,這條變成一條臨時的溪流。杜榮走在上面,覺得腳下踩的泥土直滲到他的內心,因此引起心的跳動和溫暖,他一時相信,倘若沒有這山林,這滋養的泥土,他的心跳便停止一樣。
竹林佈天,看不出絲毫的天空,那些綠色中帶點白的竹葉子,負荷著露水的重量,葉葉下垂,連尾梢的細枝,也弧形地彎曲著,像人工做成的拱門,而每根竹子便像列隊的兵士,精神奕奕迎著杜榮。而杜榮真像一個英雄,至少他的下意識的感覺,彷彿成吉思汗征服歐陸凱旋歸來那樣;從竹葉上掉下來的露珠,嘀嘀嗒嗒響在林內,若干沾在他頭上身上的,促他感覺像歡迎人群所撒開的彩紙。
我們不替杜榮下註腳;但我們應該察覺得出,杜榮雖然是一個揚棄傳統,鄙視感情的人,但他重視自己的存在和利益是不能否認的,這樣說,他是個徹底自私自利的人嗎?
路的前面突然出現一片天光,走近時才看得出一條橫躺著小河所牽出的一片廣曠,在九月的早晨,散開的空中浮著片片的白雲,白雲的邊像摻著黃,像是等待旭日升起來或是已經受到她的渲染。
小河流水清澈,可以看到水底的石頭,白色的、灰色的和褐色的都有,有的像拳頭大,有的像盆子大,浮起水中的石頭擋著流水,因而激起水花或湍流。河是流動的,它是無知的生命,可是,它多快樂,祇知道唱著歌,一路瀏覽著風景,排開阻攔,匯入波浪壯闊的大海,產生更雄壯的生命。
可是,當冬季來臨,雨量減少,小河便乾涸了,狹小的河床便讓給野生的植物去生長,和動物們去棲存地奔跑;即使這樣,它的生命也並不算完結,從石頭下,泥土裡,它醞釀一個更新更活潑的生命。
穿過小河的路中墊著幾塊大石,人可從上方跳過去。杜榮走到河中央,停下來蹲著身子,在一塊巨石圍起來的止水裡,他看到自己瘦削的面影,笑容漾在水中,眼睛也在水中眨動。他真是快樂極了,把手探進水裡掬上一把水,朝臉容一抹,一股沁涼立即從臉頰傳到感覺中樞,他連續掬了幾把水,因此清靜的水被攪亂,他的面影也跟著破碎了,他凝視好久,水還是不能復原,杜榮有些惆悵地站起來。
走回歸途時天已大亮了,雖然還看不到陽光,露水還是在林中滴滴嗒嗒地落著,露珠落在草上或枯葉上的聲音很悅耳,並且有增無減,杜榮的髮和雙肩都濕了,可是他不在乎,反而覺得這是大自然給他的第一件禮物,因此,他高興,並且在逍遙的散步中,對著他周遭的景物說,他已經找尋到他所理想的地方,杜榮決定在這個飄著濃郁溫泉,寂靜而又充滿和諧的地方住下來。
第四章
(略)
第五章
流動的山泉和晚香
已從悲哀變成喜悅
在盛夏
它與雨點同樣鼓噪

山上的生活著實使杜榮的心靈平靜了一段時日,他每天的作息排得非常寫意。早上五點起床,天未亮就到山間去遊蕩,八時吃早點。八點半泡溫泉,九點看書,十二時吃飯,飯後睡午覺,大概到了二點鐘接著又泡溫泉,三點起又開始看書,他看書的範圍很廣,從文學到天文,從存在主義到自然科學。特別是卡謬和沙特的東西,可以使他廢寢忘食。他尤其喜歡卡謬的「異鄉人」的主角莫魯梭,他對生活漠然,對社會的格格不入與反叛,整篇小說充滿枯燥與不協調,卻深深地震撼著他,卡謬的存在主義哲學所表現於他的小說中,雖然是不道德的,但是最重要的一點,卡謬同情犧牲者與失敗者。在強權與權力下,杜榮和卡謬一樣,他至為痛惡這些操縱者及擁有者。
因此,他入迷於卡謬的小說,以及卡謬於第二次世界大戰時出版的第一本論文《西西夫的神話》及後來的《反叛者》,書中充滿矛盾的思想,和反抗的意識。這二本書看起來荒謬與一知半解,但杜榮喜歡他,雖然他很主觀,可是杜榮之喜歡卡謬,並不是因為大學裡人云亦云的結果。
從卡謬的作品中,杜榮發現卡謬是一個不折不扣的人道主義者,一個背棄固有傳統的道德家,他深深服膺的也是這點。
至於杜榮之喜歡沙特,他覺得沙特是一個精神哲學的開拓者,他對現實的看法是以心靈和存在作為二個絕對的核心。他的哲學與笛卡兒一脈相傳,但是笛卡兒是從傳統出發,並沒有沙特的激烈與偏疏。
卡謬與沙特,是深深影響著杜榮的二個人。因此即使在山中,沒能找到辯論的對象,可是每每重著讀他們的作品,杜榮的激情便又爆發無已。
飯後的傍晚時分,他到處蹓躂,然後又跟那些新認識朋友聊天。
寂靜的夜晚,柔和的燈下,他悠悠地在冰果室裡與林鄉土抬起槓來。
林鄉土對於杜榮真是沒有話說,他越來越喜歡杜榮。原因之一是杜榮好像是一部百科全書,他所不懂的,甚至他不能理解的,他都可以解釋和分析給他聽。之二呢,是他對女人硬是有一套。他以為追求一個女人一定要漫不經心,不要患得患失,要有一種欲擒故縱的招數。林鄉土認為這種見解透徹極了,做得效法。
這一夜,雨從下午下到晚上仍沒有停的徵象,大雨在戶外喧嘩個不停,石板路上的水池映照屋內的燈光,一片淒迷。因此冰果室生意清淡,祇有林鄉土、杜榮和阿雪等人,坐在一塊兒聊天。
阿雪說:
「你們台北人,都很會享受,聽說台北已沒有三輪車,大家出門都坐『太可惜』?」
「那裡的話,」杜榮說,「我在台北四年,就從來沒有坐過計程車!」
「那麼,不管多遠,你都用走路了。」
「不是,我們都坐公共汽車啊。」
阿雪沉默了一下,她又想到了一個問題。
「台北既然那麼浮華,燈紅酒綠,大家西裝皮鞋,是不是沒有人穿木屐了?」
杜榮忍不住笑起來,眼前的阿雪,十八歲不到,一幅天真無邪的模樣,簡直把世間的事,看得太天真和幼稚了。
「台北,當然有些地方是很虛榮的,但有些地方,簡直比這裡還要貧窮和落後,台北不僅穿木屐的人多得很,窮人,住違章建築的,所謂違章建築,是三兩片木板就蓋起一間小破屋,不是寄居在水溝旁,就是大樓的矮牆下,沒有自來水,沒有廁所,甚至沒有燈的那種建築,還多得很哪!那些人,白天撿廢物,做苦力,晚上才回去勉強棲息一晚,這不很可憐嗎?」
杜榮的這一頓訴說,把阿雪的夢都打碎了,她原以為台北就是美,就是進步和繁榮的象徵。想不到,台北也有醜惡的一面。
「那,那……」
阿雪還想詢問什麼,可是卻被林鄉土打斷了。
「還囉嗦什麼?妳還是卡早睡卡有眠啦!」
阿雪伸伸舌頭,低頭不語了。
杜榮翹著二郎腿,輕輕地擺動著,坐在對面的林鄉土,遞過來一支菸,杜榮接過來含在嘴上,林鄉土從錶袋裡掏出一只金色的打火機,趨上前去,把香菸點燃了,而後他自己也吸上一支。坐定後,他若有所得地說:
「老杜,談談你在台北的生活吧,譬如讀書啦,追女朋友啦!」
深深地吸了一口菸,然後一口一口地吐出來,形成一個圈圈,一個圈圈……像夢境一樣,這時的杜榮也沉入他過去的夢境裡了,幾乎已經忘掉了的李苾苾,竟然清清晰晰地走入自己的思維裡,露著一臉的哀怨與茫然。
杜榮發呆了片刻,林鄉土忍不住地催著:
「說呀,說呀,在台北……」
「哦,你們要知道我在台北的生活嗎?」杜榮從回憶中醒過來。振作地說:「我在台北四年,是工讀的,我一邊唸書,也一邊送報紙,和送牛奶啦,日子苦得很,為的是賺點生活費。」杜榮誇張地說,其實,他在台北如果自己賺錢的話,也是在大四當了一陣家教而已,他之所以瞎蓋什麼送牛乳和報紙,祇是要表現一個男人在社會不依靠人的倔強,以及表示鄙棄富有的家庭和錢財。
「你們知道,送報紙或牛乳,要早起,五點鐘的時候,我已騎著一輛破腳踏車,奔馳在尚在睡夢中大街小巷,而且你們知道,台北是個盆地,冬天多雨,我老是淋得濕濕的,像隻落湯雞……我現在有時候還會咳嗽,就是那時得來的,你聽,咳!咳!」杜榮故意咳嗽了二聲。
聽故事的林鄉土和阿雪,都被杜榮這戲劇性的表演,弄得如醉如癡。
杜榮看了他們二個一眼,覺得他的演講發生了作用,於是,他意猶未盡。他想起他班上有個同學,他父親在基隆港做臨時工,後來摔死在港裡,班上發起募捐,每個人出過五十元的事。他想,這個題材更具挑撥性和刺激。於是他鄭重地說:
「不止此也,每年寒暑假,我不是上山便是下海,有時候參加救國團辦的建設工程隊,所謂建設工程隊,便是做工賺學費,一個月下來,可以賺上一千來元,但賺這些錢太容易了,我印象較深刻的,是大三那年暑假,我到基隆港去做臨時工,我同學的一個父親在那兒當工頭,工作忙的時候,常要找些人去補充。我們做的工作真是危險又辛苦,」杜榮忽然停下來,盯著林鄉土問:「你知道我在幹些什麼嗎?」
林鄉土正入神,沒想到杜榮忽然來這一套,他愣住了,傻傻地說:
「不知道!」
「,他媽的,簡直要命的玩意。那時候美利堅合眾國的船多……」
「什麼叫美利堅合眾國?」阿雪問。
林鄉土也突然被這美利堅合眾國愣住了,幸好他還不算笨,記憶中好像在那裡聽過或看過,一念之間,他突然想起那可不是美國嗎!
「笨蛋,美利堅合眾國就是美國啊。」
阿雪又是伸伸舌頭,若有所悟。
可是杜榮又加重了語氣:
「美利堅合眾國也就是美利堅帝國……算了,今天不談這個國家,那時候美國船多,到處都是以紅星為標誌的,我上船做的工作,就是清倉,或清煙囪,以及人吊在船舷上敲鐵鏽,,你知道,那些船都是一萬噸以上的,人吊在舷邊,下面是十幾公尺的海,人幌來幌去的,起初簡直緊張死了,手拿著鐵鎚敲著船殼上的膺鏽,看都不敢往下看,但是,最艱苦的還不是這呢?最辛苦的是爬進祇有二個人合抱起來大小直徑的通氣管,或煙囪清除污垢,你知道那樣小的管道,在船裡彎彎曲曲,人爬進去,幾乎沒有轉身的餘地,而且管道又燙又熱,我第一次進去,以為就會死在裡面出不來了。」
口沫橫飛的杜榮說得彷彿親臨其境似的,他滔滔不絕,口若懸河。到了緊要處,他又會停頓下來,以觀反應。林鄉土和阿雪從來沒聽說這樣的新鮮事,因此他們都是很入神地聽著,祇是林鄉土聽在心中一直有個問號,他想杜榮既然能唸大學了,為什麼還要那麼苦呢?
杜榮又說:
「你們知道我拚老命所得的代價嗎?喏,一天足足九小時,才賺八十元而已,平均一小時不到十元錢!你說多可憐?」
杜榮像解放了似的,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然後靜觀他們的反應,他本以為他們二個會佩服得五體投地、大聲讚賞。可是出乎意料之外的,林鄉土卻困惑地問著:
「老杜,我不明白,你家很窮嗎?」
「我家嗎?」杜榮哼了一聲,「我家並不窮,在鄉下的一條街上,有一半的店舖是我家的。」
「是呀,你為什麼要那麼苦呀?難道你家的人都沒有寄錢給你?」
「寄了我母親當然要寄,但是我不要他們去,我覺得長大了的男人,若用不勞而獲的錢,是最沒有出息的。」
杜榮說得很堅決,很激昂,使林鄉土和阿雪純潔的心靈充滿景仰之情。
「真了不起。」林鄉土說:「我在當兵的時候,我是下士階級,祇能領薪水一百元,如果家裡不寄錢給我,我連抽菸都不夠……」
這時候,屋外的大雨漸歇,變得很小很小,有些風吹著,把雨絲吹到室內來,沾濕了桌角。
杜榮看看錶,已經九點多鐘,他伸一下腰,覺得今晚已胡鬧夠了。便說:
「雨停了,我想到外面去走走。」
「不要嘛,我們要聽聽你的羅曼史。」阿雪說。
提到羅曼史,我便提起了李苾苾,其實,連杜榮也承認,李苾苾並不壞,如果安於本分結婚,李苾苾倒不失為是一個好妻子,但是對於杜榮,又另當別論了,杜榮一直以為自己是一個背負著時代苦難的人,他有偉大的使命感,因此談情種種,尤其是李苾苾跟他交往三四年,了解她太深,便不願深入。杜榮並不是一個寡情或寡慾的人,說明白一些,他並不是一個柳下惠,然則對李苾苾,至今他幾乎已沒有肉體的慾念。
他也知道,離家前跟李苾苾吵了一架,那樣深的決裂,好像是他們最後的一次,可是,杜榮相信,那是不可能的;李苾苾必定還會找他,或先來信,或從遙遠的北部前來此地看他,這如人生邊緣上,一場不能休止的對抗,永遠無可奈何地持續著。
杜榮實在不願做假,也不願提到李苾苾,尤其是他和她的感情,不忍把它當做一個笑話講。因此,他站起來,準備離開。可是,林鄉土和阿雪一直不讓他離開,尤其是年輕的阿雪,十七歲的天真與好奇,完全表現在她的臉上。阿雪說:
「你講嘛,你講嘛!……」
杜榮被纏得無奈何,他歎了口氣,只好說:
「大學的時候,我認識了一個女同學,交往了三四年,一直弄不出一個結果,好像沒有緣分似的,現在又離開了。」
「哼哪,那有這麼簡單的!」
「本來就是這樣的,人生,不管在感情或事業上,往往充滿了許許多多的無奈。」
「是你不要她的嗎?」
「不是,是她不要我的!」
「她漂亮嗎?」
杜榮看阿雪像永遠不停止似地問下去,那還得了,因此他就把話打岔了。
「阿雪,她像妳一樣漂亮!」
「啊──你壞死了,」阿雪一下子臉就紅起來,杜榮還很少看過一個人在二秒間就把臉脹紅得像粉紅的桃子似的。
林鄉土反而站在一邊取笑,他本也是很想聽聽杜榮的情史,但是他不好意思開口,阿雪一直催著杜榮說,剛好中他的意,因此他沉默在一邊。
這時,大門入口處的垂簾被撥開了,跑進來二個冒冒失失的男女,杜榮抬頭一看,原來是司機蔡勇,另外一個可能是車掌,杜榮沒有看過她。
蔡勇一進來就大嚷著:
「幹!伊娘的!剛才雨下得好大,雨刷撥不開那麼密的雨水,我幾乎就閉著眼睛把車開上山來的。」他說著,一邊用手撩撥著濕了的頭髮,這時,他看到杜榮,「嗨!老杜!」
林鄉土看到蔡勇幾乎是從外頭被丟進來似的,又好氣又好笑,便調侃他。
「我說蔡勇,你做事都這麼慌張,我不知你是怎樣開車的,有一天,你會把你的乘客嚇死!」
「幹,」蔡勇大笑著,「不是蓋的,公司司機一百多,數技術我看沒有幾個比得過我!」
「吹牛大王!」阿雪頂他一句。然後拉開二張椅子,讓他們坐下。旁邊的女孩,穿著一件不太合身的車掌制服,有點怯生,他們都沒有看過她,因而林鄉土一直朝她瞄著。蔡勇看到了。他說:
「阿土仔,我看你沒有看過漂亮的女孩子似的,你真像一個色鬼!」
「色鬼,做一個色鬼談何容易,那也要本錢的啊,蔡勇,她是新來的嗎?」
「她,幹!」蔡勇曖昧地一笑,「她以前是跑海線的,她的司機──一國四五十歲的老不修欺侮她,所以她才請調來跑山線的。喂,」他叫一下那女孩,「妳叫黃水仙是嗎?來,我幫你們介紹一下。」
叫黃水仙的女孩站起來,微笑地向在座的各位行個禮。「我叫黃水仙,請多多指教。」
「她叫阿雪,他叫林鄉土,還沒結婚,所以對漂亮的女孩老是一付猴急相,你要特別小心……」
「幹你娘,蔡勇,那裡有這樣介紹人的。」
林鄉土罵著他,蔡勇卻樂得哈哈大笑。然後他又指杜榮說:
「他是台北狼,是台北一條狼,不是台北人。他叫什麼──榮的。」
黃水仙與杜榮互相點頭,他偶然一瞄,雖然她穿著一件鬆鬆的上衣,但是杜榮感覺得出來,包裹在衣服裡面的,一定是一雙特大號的乳房。
「你啊,」林鄉土說:「我看除了你蔡勇不是狼以外,大家都是狼,對不對?」
就在這樣大聲喧嘩上,杜榮想溜,可是蔡勇站起來一把抓住他。
「什麼?才九點多鐘就想睡覺了,又沒有老婆可抱,你急什麼?」
「不,我想到外面走走。」
「不行!」蔡勇意氣飛揚地說:「今天我們領薪水,我要喝酒,我請大家,阿土,你給我炒幾個菜來。」
「難得蔡勇請客,杜榮你就留下來,給他請一頓看看……」阿雪挽留著說。
杜榮看盛情難卻,只好又在椅子坐下來。
「你要炒什麼?」林鄉土問道,心裡卻在想,完了、完了,黃水仙今晚上可要完了,蔡勇又要吃又要喝,尤其他一喝酒,他便借酒裝瘋。多少個車掌,就是在這樣情況下,被蔡勇軟硬兼施地吃掉。
「要炒補腎的,鹿肉啦、腰子啦,順便來瓶雙鹿五加皮!」蔡勇說著,又哈哈大笑起來。
那晚上一直吵到深夜,喝了四瓶雙鹿五加皮,每個人的臉都是醉醺醺的,黃水仙一臉桃紅,一直嚷著受不了,林鄉土和蔡勇一直猜拳猛喝;而杜榮也醉眼惺忪的;今夜,著實是他有生以來喝最多酒,也沒人強灌他,他就是陪著黃水仙,一杯一杯地灌,杜榮心情好像有點鬱悶。
還是直到旅社的美智來叫他們才收場的,美智出現的時候,黃水仙已伏在桌上沉睡,林鄉土和蔡勇還在口齒不清地猜拳。而杜榮卻直挺挺地僵在那裡。
「唉喲,十二點多了,還在鬧!」美智說著走進去,猜拳的二個男人停下來,瞧著她。杜榮仍然紋風未動。
「杜先生,旅社要關門了。」
杜榮沒有說話,他對林鄉土和蔡勇作作手勢,局外人看不出那手勢代表著什麼意思,他站起來,幌了兩下,一隻腿軟,幾乎仆倒,他推翻了一張椅子,於是美智急忙跑過來把他抱住。
「唉喲,唉喲,抱起來了,老杜你娘咧,真是豔福不淺啦!我也要醉了,黃水仙,黃水仙來抱我!」
蔡勇嚷叫起來,林鄉土咬指頭猛吹口哨叫好。
「真是的,酒喝得這樣子,」美智被杜榮的重量壓得幾乎站不直,「阿土,你也可以收店啦,都要一點啦!」
他們看著美智把杜榮架出去,酒意甚濃地胡亂拍手。
其實,杜榮並沒有醉,他只是感到頭殼像壓著一塊鉛一樣,沉重無境,而其他,他是清醒著的,至少,在美智扶著他的時候,他感覺到她乳房的彈性,以及微弱的體溫,杜榮將計就計,既然有人要扶持,他當然裝得更酩酊。
在上坡時,由於美智受不了杜榮的重量,她顛躓一下,終於跌倒在路上,杜榮順勢把身體壓下去,正好騎在美智的身上。
「唉呀,你……」美智在地上掙扎了半天,才推開他站起,然後彎下腰去拉杜榮,卻扶他不起來。
杜榮趴在濕涼的地板上想,雖然三更半夜,如果沒有借酒裝瘋,他也不敢就舒舒服服地躺在街頭,與沁涼的石頭接觸,回歸於自然的一邊。
「杜先生,杜先生,」美智蹲下來叫他,並且搖撼著他。
杜榮不好意思再裝,他也知道他不自己站起來,美智是沒有辦法把他抬起的。所以,他含含糊糊地:
「我要喝酒,我要喝酒……」說著說著,他自己便搖搖幌幌地站起來。
「喝什麼?已經醉到這種地步了。」
兩個人終於踉踉蹌蹌地走回旅館,又把杜榮半扶半抬地送進房間。
這時杜榮抱緊美智不放,美智掙扎了一下。
「杜先生,杜──先──生你放手──」
杜榮不說話,卻把她越抱越緊,二人因為重心不穩,便一齊跌倒在床上,杜榮把美智壓在下面。
「杜先生,你起來。」
杜榮怎麼會起來呢?他把臉埋在她的胸前,他的耳朵聽到美智激烈的心跳,美智雖然推拒,但並沒有堅決的抗拒。一種上升的情慾正像一條蛇般地咬嚙著他的慾望。美智皮膚的彈性和體香,美智在他的面吐氣如蘭,使杜榮的酒意已醒了一大半,反而慾火燃燒,燃燒了他緊緊壓住她,癡迷地說:
「我要妳,我要妳……」
「唉喲,你幹嘛……」美智明知道或許有這麼的一天,但想不到就在這樣的晚上,這樣的情況下,她還是有點措手不及。她──輕微地擺動著被杜榮壓迫著的身體,作象徵似的抵抗動作。
這時杜榮突然起來,騎在美智的身上,在明亮的燈光下,杜榮眼睛流露出一種渴望,像仙人掌長期暴露在沙漠裡,又頂著火熱的太陽,那種焦燥和饑渴。
「我──要──妳──」
杜榮用力把美智的睡衣一扯,只有在腰間繫一條帶子的睡衣,便從胸前散開了。美智一雙渾圓又豐滿的乳房便整個暴露無遺。
杜榮啊的一聲,看傻了眼。美智的乳房白皙而充滿彈性,她的乳頭,像兩顆小小的紅寶石,堅挺地嵌在胸上,兩圈粉色的乳暈,一直打著漩渦,好像要把天下所有男人陷溺下去一樣。
這時的美智,已經無力拒絕,她儘讓她二個乳房暴露在杜榮如炬地注視下,並且讓她像漲潮的海浪般地起伏著,她呻吟,淺喘,她的血脈賁張,已經先滿了野性。她像一隻受傷的羔羊,正等待著猛虎做強烈地一撲。
他想不到美智的情慾發動得這麼快,人家說:女人卅如狼四十如虎可能有點道理,杜榮就沒看過李苾苾這樣激烈過。
現在,他從美智的身上下來,慌慌張張地把美智半裸的睡衣整個脫下,杜榮的眼睛又是一亮,美智有一個很深的肚臍,隨著呼吸在那兒起伏,肚臍以下美智只穿著一件半透明的白色三角褲,一塊特別肥大的恥骨和濃密的陰毛,若隱若現的,使杜榮感到心胸急迫,彷若所有的血都往杜榮的腦門沖,杜榮想迫不及待地立即從事解放動作,但是他又捨不得欣賞這件上帝的傑作的機會。美智的大腿圓滑均勻,像水蜜桃裹著一層充滿糖蜜的水分,幾乎要從肉裡裡開來,膚色白裡透紅,光滑得像象牙。
杜榮已經控制不住,他脫下已經被汗水弄濕的襯衫,露出一片結實的胸肌。然後,他把身壓上去,把臉,把那已長出鬍髭的臉埋入她豐滿的乳房。他一隻粗重的大腿,也同時頂在她的陰戶。
「啊──」美智又是一聲的長呼。
杜榮的神經已經亢奮到高潮,他用嘴吮她的乳頭,用手指摩擦她另外一隻乳頭,只聽嗯嗯……輕綿綿之聲,美智已受不了這種挑逗,她放開了一切,只求快樂,她儘量把胸部往上挺,她的下部,也擺動著以求接觸到杜榮大腿的刺激。
「唉喲,嗯嗯,唉喲……」美智不斷地含喘息著。
好像一堆乾柴火烈,一點燃,就熊熊地燃燒起來,這堆火,燃燒得多熾烈呀。
杜榮覺得穿在身上的一條緊身牛仔褲,把他的那根傢伙壓迫得痛苦難當,他又想坐起來脫掉,但又捨不得片刻離開美智誘惑異常的肉體,他正在三心兩意。
美智突然坐起來一隻手往後撐著,她挺著胸,眼睛癡迷,又像焚燒的火團,熊熊的直逼著杜榮。
她喃喃地說,聲音是急迫而語無倫次的:
「把我弄死吧,把我弄死吧……」
於是,杜榮當然堅強起來;當然賁張起來,他唏里嘩啦,脫衣的動作像接受軍訓時的快而乾淨俐落。
於是,他們陷落了,陷在一場充滿撩撥而沒有抵抗的攻克戰裡,他們在一條人性薄弱的陰溝裡,追突迎擊,翻雲覆雨……
於是,室外的夜更寂靜下來,除了不甘寂寞的水聲在喧鬧,以及朦朧燈光下一對呢喃的男女;夜,正要死去,正在醞釀一壺醇濃的春酒……
自從杜榮和美智在那一夜發生了肉體關係後,美智在杜榮面前除了先前的嫵媚外,更具威力的一種武器──溫柔,處處流露著;而杜榮呢?他發現男女之間的愛情是多麼微妙的甜蜜。他並且深深發現,如果愛情光是柏拉圖式的,光是在精神上折騰,那種愛情除了以痛苦兩字來形容外,便是不知所云,自欺欺人;一種十七八歲青春期的幼稚病。
因而杜榮沉溺在一種肉慾和精神並重的世界裡了,他發覺從他有生之年來,他才從這個世界得到人生之至妙。
於是杜榮對美智愛惜有加,他處處表現出一個男人應有的體貼與需求。而這兩種使女人心折的東西,杜榮從未在李苾苾的身上發生過,李苾苾之報怨杜榮,當然也其來有自;但是李苾苾儘管抱怨和氣憤,她每次憤然離開,每次均深深打擊自己的心,那種痛苦和絕望所攪和在一塊精神病,也並沒使她死心。
這一點,不僅李苾苾自己知道;即使是杜榮,他的下意識裡,也知道。
第二天清晨,他們在餐室用早點的時候,老闆和老闆娘均沒有下來。美智幫杜榮盛稀飯之後,便含情地低頭吃飯,阿霞在一旁竊笑,好像發現某種祕密似的,她頻頻地看著杜榮;而睡眠不足的阿彬,他失神地扒著飯,失神地用筷子夾著醬瓜,不曉得這個小小的世界,已在一夜之間改變了,也不知在他心底愛慕著的,計劃如果她肯接納,便要把她娶起來的美智,已經在昨夜被人攻陷和俘虜。
從來不輕意開口說話的蔡先生,他吃完了稀飯,忽然用探詢的口氣問:
「好幾天沒有看到老闆下來吃飯?他不在了嗎?」
「是啊,他好像跟老闆娘吵架,前幾天下山去了。一直沒回來!」阿霞回答他。
「哦,」蔡先生若有所悟地,「不過,都是過了四十歲以上的人,還有什麼好吵的,……」
阿霞放下筷子,神祕兮兮地說:
「老闆娘太兇,她不僅把王老闆本人看得緊緊的,也管他的荷包。」
「也真是的,」蔡太太插進了一句。
「常常,他們為了旅社的進帳差了一百元或幾十元,老闆娘就質問半天,並且指責是王老闆私自藏起來了,存私房錢要在外面飼細姨了,……」
「惡妻不可法,古人說的真是有道理!」蔡先生感歎著。
杜榮還沉醉在昨夜的激情裡,因此他們的對話他並聽不進去,偶爾抬起臉,正看到美智在一邊,正脈脈含情地盯著他。
「阿彬!」阿霞突然提高聲音叫了一聲。
阿彬可能還沒睡醒,被阿霞這樣一嚷,他著實嚇了一跳,半碗稀飯傾倒出來。
「幹你娘,你發瘋了。」阿彬惱羞成怒地罵著,「整天像瘋婆一樣,三八查某……」
阿霞這一個惡作劇,把大家都逗笑起來,尤其是她自己,笑得人仰馬翻,吱吱地大笑把眼淚都笑出來了。阿彬在旁邊冷眼看著她發瘋的勁兒。又罵了一句:
「幹!」
阿霞好不容易才停止笑,她整個臉孔都脹滿了紅潮,一隻手按住肚子。
「我說阿彬,你吃過飯趕快到上面去看看,等下客人溜走了,我可要賠錢!」
「,我是廚房的,我才不管櫃台!溜走了,妳活該……」
「老闆不在,你要幫點忙。」
「我又沒有拿雙份的薪水,憑什麼要多管閒事,再說:老闆娘又不是死了。」
「咦,你的嘴巴怎麼這樣壞!」
「我又沒有咒她,壞什麼?」
「老闆娘可能心情不好,她每天都在打麻將,那有心情管這裡?」
「那讓它倒掉!」
美智站起來,拍拍手,說:
「我吃飽了,我上去好了。」
杜榮也已吃飽,本來也要上去,但是看到美智的眼色,他還是留下來,看阿霞跟阿彬在鬥嘴。
「阿彬,你真是『飼老鼠咬布袋』,你在這裡吃飯領薪水,竟然要旅社倒!沒有良心!」
「哼,沒有良心的人可多者哪!」
阿彬說著站起來,摔摔手走了。
室內留下阿霞及蔡姓夫婦及杜榮四人。阿霞在默默地收拾碗筷,杜榮看看蔡先生,蔡先生帶著一臉的好奇看著杜榮,相處十幾天,蔡先生總算對他開口。
「杜先生,你來這裡十多天了,不知有什麼感想沒有?」
杜榮想不到蔡先生會對他問起這個問題,他以為如果他們開始講話,應該只是聊聊家常,而不是像提出這個問題,話中略帶不滿,或是已經考慮過很久到現在才逮到機會似的。
但是,杜榮仍然輕鬆地說:
「感想倒沒有什麼感想,不過喜歡這裡,比我未來之前更甚卻是真的,這裡的山林、小徑、溫泉,以及濃郁的人情味,太棒了。」
蔡先生卻不以為然,他冷漠地問:
「杜先生看起來很年輕,你大學畢業了嗎?」
「去年畢業,剛剛服完預官役下來。」
「你有病嗎?」
「什麼?」杜榮一時不明瞭他的意思。
「你是來此療養嗎?」
「哦,不是的,我的身體很健康。」
「聽說你要在此長住?」
「是啊!」
「為什麼?」蔡先生仍然冷漠的表情和語調,那種口氣,就好像做父親的不滿兒子的行徑而使用質問的口氣一樣,這時候杜榮也體會出來了,他心裡做了準備,嚴陣以待,接受挑戰。
於是杜榮用有點反譏的語氣說:
「為什麼?我追求我的生活方式,我認為山林的生活使我頭腦清新,使我無拘無束,享受大自然給我的人生樂趣!因此,如果我厭倦,我願意在這裡住上一年,或二年三年……」
「但,你年紀輕輕啊!」
「是呀,我還年輕,但年輕又怎麼?」
「年輕人應該留在社會奮鬥、創業,把在學校所學的貢獻給社會、國家,而不是逃避到深山裡來,然後說什麼在享受人生,這樣未免太早了吧?」
蔡先生越說越憤慨,他的老伴在旁一直做手勢阻撐,但是蔡先生並沒有理會她。
而杜榮本來對蔡先生並沒有什麼壞印象,而從這頓早餐後的對話,他發現蔡先生這人是一個以人生服務為目的有著根深柢固傳統觀念的人。就像學校裡有些老教授,主觀偏見,卻不能容忍別人的思想和意見。
這樣的事,在學校便使杜榮深深地憎惡。
想不到在校園,離社會這麼遠的山地裡,竟陰魂不散地碰到像蔡先生這種人。
杜榮因而聲音也大起來,一點也不退卻,他想起在大學裡那些有權有勢的老教授,都不怕他們了,難道還怕起這樣一個好管閒事的人不成!杜榮說:
「享受人生有什麼不對,如果我有能力這麼做,而又沒有去干擾別人,我享受人生是我個人自由,有什麼不對?」
「沒有干擾到別人?如果你不事生產,如果你只是『死坐活吃』,你就是社會的廢物,你怎麼沒有干擾別人呢?再說,我不信你是『石頭縫蹦出來』的,你沒有父母兄長嗎?我不相信你的父母親,把你培養到大學畢業,而要你終生地隱居於山林,並且自私自利的生活……」
蔡先生說到後來,聲音激動,一隻手在空中亂揮。其形狀像中暑的人。
而杜榮呢?杜榮打從心腔湧起一股不滿和反抗的情緒,再怎麼說,這個老人不應該如此肆無忌憚地教訓一個陌生人。是誰給他的這種特權和膽量呢?杜榮當然不能容他如此,於是杜榮聲俱厲地反駁:
「人各有志,也有各人的生活自由,我覺得你沒有權利干涉我,你也沒有資格用這種口氣對我說話;雖然,你是一個長者……」
「我就是要教訓你,從我知道你既無病痛,也沒有什麼理由,而脫離社會要在這裡長住,我根本就看不起你……你知道嗎?如果你是我的兒子,我一定活活打死你……」
針鋒相對的對話已到了高峰,為什麼一老一少會出現這樣激烈的言論呢?所謂代溝也罷,沒有容忍異見的雅量更是一大因素,很久以來,大家習慣一個模式,個人的偶像崇拜,以及迷信權威,使自由心智不能發展、民主觀念在書本上只是一種理論。
「很遺憾,」杜榮冷笑地說:「我可不是你的兒子呢……,我一定據理而爭而不假於顏色,如果我據理而爭,你這樣專橫,這種封建時代腐敗的思想,一定使你跳樓!」
「你……你……」蔡先生氣得臉色發白,額上冒一顆一顆豆大汗珠。「如果你是我的孩子,我一定自殺,但是,你幸好不是……你要知道我兒子多好嗎?告訴你,我的老大在美國芝加哥一家電子公司當研究員,老二在麻省理工唸核子工程,老三呢,也在台大了,我的女兒也嫁給外交部的一個祕書,現在派駐在中南美……」
「真是不簡單呀!」
「而我,我服務公職四十年,去年從政府機關退休下來,我已經盡了我做家長、做人的責任,所以,我到這裡來靜養,享受山林的樂趣,是理所當然的,但你……」
「我並沒有錯!蔡先生!」杜榮堅定地說:「時代不同了,你應該要有接受異己的雅量,你做為一個公務員,一個家長,或許成功了,但是你如果要做為一個自由人,你是失敗了。起碼,你不能對我這樣一個與你毫無相干的人,這樣偏頗地斥責,殺伐。」
「我是看不慣啊!」
「我相信你看不慣的事多著啦!想想,你我的時代不同,所受的教育不同,價值觀念也不同,況且人又不是都從同一個模子倒出來的,你怎能要求每個人接受你的模式?不能相同時,照你的說法,基於義憤,便可大聲罵人,想想,如果你是亂動時代的軍閥,讓你大權在握,不知道你會斃了多少人?多麼可怕的事!」
「沒有錯,現在因為是太自由了,所以才有這麼多莫名其妙的人和事層出不窮!像你這樣一個如此頹廢的人,不經過改造怎麼行……」
杜榮霍然地站起來,把聽傻了的阿霞嚇一跳,蔡先生的話被他這突如其來的舉動怔住了。杜榮怒目而視,他斬釘截鐵地說:
「我拒絕再跟你討論下去,蔡先生,你跋扈、霸道,你要記住,我不是你的部下,也不是你家人,我是一個跟你毫無相干的人!你讓人噁心!」
杜榮說完,便蹬蹬蹬地離開了餐室,身後,他聽到蔡先生氣急敗壞的罵聲:
「目無尊長,自私自利,我們的大學教育然失敗到這步田地……」
杜榮怒氣沖沖地跑上櫃台的門房來,這舉動使坐在櫃台上的美智嚇呆了,杜榮沒有停留,直往室外跑,在門檻前,美智叫住他:
「杜……先生,你生什麼氣啊?」
「真是豈有此理,那老頭子竟然無緣無故管起我來了。」
美智心中微微一驚,莫非昨夜的事讓他們看到?她輕聲地問:
「管你什麼?」
「他認為我應該在社會奮鬥,不應該年紀輕輕地消磨在這裡,他憑什麼,我又不花他錢,真是他媽的……」杜榮憤憤地,然後看到受驚的美智,他的口氣比較緩和下來,他說:「真悶,我到外面去走走!」
杜榮藉怒氣,他沖著無人的石板小徑,一口氣跑上一百多級的石階,到了頂端時,他已氣喘如牛,這時候他回顧他爬上來的那塊山凹中的盆地,十多家的旅館被一層薄霧繞僚著,幾家從廚房裡冒出來的炊煙,幾乎跟薄霧混和在一塊,它們靜止地停在半空中,有的像條龍形。
山上清晨的涼爽雖然沁人肺腑,但是沒有風,因此幾乎觸目所及,什麼都是靜止的;杜榮覺得,一個和諧的世界是多麼的寧靜,偏偏就有一些人不能忍受別人,或權力慾,或自大狂;或自卑感,興風作浪,把這樣一個寧靜的境界,搞得烏煙瘴氣。
杜榮邊走邊想,然後他拐進一條濃竹蔽天的小徑。那小徑上舖滿了落葉,落葉腐朽了,便長出一大片一大片的青苔。杜榮躡著腳走,深怕滑倒,而山色在濃蔭裡更加鬱綠,這些竹,被露水壓得彎腰駝背,由小徑兩邊互相對立,好像一隊列兵,弓著腰在朝杜榮敬禮一樣。樹林靜得很,一根針掉下來都可以聽到它的聲音,整個世界像停在這一刻裡,竹葉上排滿了晶瑩渾圓的露珠,有時掉下來,聲音好清脆,滴滴答答的,彷彿好多的手指,不斷地按在不同的琴鍵上,彈奏出一曲充滿田園的美妙音樂。
杜榮在樹林留連著,然後又走到一條岔路,那條從左邊往上伸的路,依然是一條沾滿了青苔和露水的小徑,兩旁仍然長滿了繁密的竹林,濃蔭蔽天,冷氣襲人。杜榮朝上看,竟然找不出一絲空隙,看到天空。這條路因為茂竹,終年累月持續在陰影中顯得幽鬱而潮濕。
路上沒有標示牌,不知道它通往那裡,也不計較它,反正適可而止。這時候,小徑忽然又轉了一個彎,伸過一條淺澗,澗水清澈地奔流著。水上放了一排大石頭,那是給樵夫踏腳的地方。杜榮跳過三塊大石,然後在中央蹲下去,掏一把水喝,好冰涼,那種冷,從喉管一直沁入腸裡,水在他的器官裡流動他都感覺得出來。於是杜榮又喝了幾口,喝夠了,正當杜榮想用雙手掏水潑臉,忽然在左邊一塊死水裡,看到一張模糊的面影映照在水面,杜榮悚然一驚,抬頭一看,竟然是一個身穿灰色袈裟的和尚,他手上拿著一把鎌刀,背伏著一梱野草葉,他站在來路上,在澗水旁,微笑地看著杜榮。
「年輕人,起得這麼早啊?」那和尚和藹地打著招呼,聲若洪鐘。
杜榮仔細地看著他,他是一個很老很老的和尚,少說也有七十歲了,雖然他剃光了頭,但仍然依稀能看到他斑白的髮根,臉容佈滿粗而多的皺紋,時間,真的在他的臉上留下不可磨滅的痕跡。
「早啊!」杜榮也跟他招呼了一聲,然後他站起來,跳過澗中的石頭,走到和尚的面前。
「你是住在盆地裡的旅舍嗎?」
「是啊!」
「來山上玩的嗎?」
「是。」
「一個人?」
「是。」
和尚忽然有些笑意。他又問:
「不覺得寂寞嗎?」
這句話反倒令杜榮奇怪了,「寂寞」二字出自一個和尚之口,好像是有些反常。
杜榮反問:
「那你在山上住,你覺得寂莫嗎?」
「我出家人,寂寞才是我們的寧靜,才是我們的歸宿。」
「那你住在這山上嗎?」
「是呀!」和尚說,他指著暗鬱的山路,「我的廟叫北回寺。」
「離這裡遠不遠?」
「大約有半點鐘的路程。」
「那邊住了幾個和尚呢?」
「三個!」
「三個?」
「是啊,我是主持,一個司事,還有一個小沙彌!」
聽到沙彌,杜榮腦海中就浮現起中國古典章回小說中的那些描寫,小小的沙彌,剃光了頭,像個小不點,不是劈柴,就是擔著兩個大水桶挑水,一幌一幌的,充滿逗趣的景像。
「你們怎麼生活啊?」
「我們的廟因為離市鎮很遠,一年半載來不到二個香客,因此,我們純粹自給自足山茶、野菜、草菇這些都是我們的糧食。我們刻苦自勵,清心寡慾。清靜、信佛、唸經便是我們生活的全部!」
和尚依然露著微微的笑意,杜榮看著他,打從心底舒服起來,不像剛才同蔡先生吵嘴,蔡先生的思想和嘴臉,跟和尚比,簡直是天壤之別的人性。
「師父,你的名字呢?」
「我的法號就叫青苔!」
「青苔?」
「這個號也有原因的,但並不代表什麼?出家總要有個號,青苔而已。」
突然間,山裡吹起了一陣風,竹林翻出另外一種顏色,把露珠都打落,沾滿了杜榮與和尚一身,不過,他們都不在乎,他們反而出神地看看,那些在風中搖動的竹枝,細細碎碎的聲音,像山靈的低吟。
「青苔,青苔……」杜榮在心中低唸著,這樣一個古怪的號,和站在面前的這個人,認真想起來,實在很相配啊,杜榮在內心暗中歡喜,他能這麼一大早,碰到青苔和尚,和碰到一個貴人是沒有兩樣啊。
因此,杜榮對青苔和尚的世界充滿無盡的嚮往。他便進一步地問:
「師父,我能不能跟你到你的廟去走走?」
「要走半個鐘頭以上濕滑的小徑啊!你願意嗎?」
「當然,我喜歡!」
「那,」青苔和尚摔了一下肩上的野草,「我也差不多了,那就走吧!」
杜榮跟在青苔和尚的後頭,山路崎嶇,充滿陷阱,徑上的泥土被大水沖得起了條條的溝痕,偶爾一顆大石,長滿苔蘚的表皮下,還可看到被急流磨刷得粗糙的凹凸斑點。
這條山徑,可能在夏季的雨期裡,變成一條河流也說不定。杜榮想。
青苔和尚腳疾如風,健步如飛,完全不像一個七十歲的老頭;杜榮跟在後面,吃力異常,稍為放鬆,便和青苔和尚拋開一段距離。
他們疾走著,沒有交談一句話,只見青苔和尚衣袂飄然,而杜榮的額上,已滲出晶瑩的汗珠。
大約半個時辰,只見眼前突然明亮起來,原來前方五十公尺處露出一塊空地,空地中矗立著一棟年代久遠的松,青翠挺拔,一直插入青碧的天空中。
等到他們走近那塊空闊的台地,一座小小的廟,既沒有龍鳳盤據的簷角,也沒有神龍吐珠鎮物,它只是有四五級灰石舖起台階,廟的建築本身是用紅磚頭疊起,廟頂蓋著紅瓦而已,正面的廟庭,有一個古樸的石刻香爐,無語的朝天擺著,廟的左側有一個小廂房,那是灰色的土角厝,頂上蓋著又厚又長的茅草,直跨在低矮的屋脊上,簷前,有好多好多,或是大雨或晨露滴下來穿透的痕跡,一小洞一小洞的,把地上的泥土翻得像一個生天花的麻子一般。
「啊!」杜榮幽幽地讚歎一聲,他是被這山林裡的小廟迷住了,如果沒有青苔和尚帶他到這裡來,他怎能想得到還有這種生活上所追求的世外桃源呢?
「太寒酸的廟呀!」青苔有點自我解嘲地說。
他們終於走出濃密的竹林,走到古松前,杜榮停下腳步,他仰視著松尖頂入天空的高處,大約有五十公尺高。這棵蒼勁而又充滿綠意的松,像一個會叫喊的生命,從泥土裡倔強地茁壯著;杜榮屏息傾聽,在微微的山風裡,他彷若聽到古松耳言交談的聲音。
「好大的松啊!」杜榮說,「大約有幾百年的生命了吧!」
「不止了,它的樹齡一定超過一千年了。」
松樹下擺著幾個小板凳,中間有一棵被砍平的樹頭,直徑約有二尺大小,被處理得像一個茶几,上面用刀刻劃著一個棋盤,那盤棋既不象棋,也不是跳棋;而是在僻遠的農村裡,一些老頭子在廟埕前玩的叫「直行」的棋,一個大圓圈,圓圈的四個角落接壤處再畫個半弧形,中央又劃個圓圈,然後用幾顆小石子,就可以玩將起來,是種簡單但也充滿鬥智和情趣的棋。杜榮看著看著,就因為這盤棋,使他回憶起他童年的時候,在鄉下每到初一和十五,好幾個村落的農人們便在黃昏時候,挑了大擔小擔的牲禮,到村中心的震興宮來「賞兵」,那時候,廟埕熱鬧異常,小孩子像蒼蠅般地繞著擺了五六排的菜餚盯著看,垂涎欲滴,那些炒米粉、五柳、以及大塊大塊的白切肉,在孩童的心中,就是人間的山珍海味。而老農夫們在四腳亭的松下,入迷地「行直」。而無視於周邊的吵鬧、小孩的叫嚷。現在回想起來,那真是那些老人們另一套可愛的人生哲學,寧靜淡泊,與世無爭。
杜榮一下子就在小板凳上坐下來,他拿起樹頭上的幾顆小石子,在空人上下丟著,這些石子,就像在他童年中所玩所喜愛的彈弓所用的子彈一樣,還有那些,只有從城市才能拿回來的彩色玻璃珠子,一樣珍惜。
青苔和尚好像遇到一個知音一樣,他看著充滿嚮往和滿足之情的杜榮,一邊在旁跟著坐下來。
「這裡到中午的時候,有很大的一片樹蔭,而且山風很大。這時候小沙彌就會拿著一床草蓆,來這裡睡午覺。」
「啊,那太棒了。」
「小沙彌也喜歡『行直』,我老是在這兒逗著他玩,不過,他的領悟力也很強喔,恐怕有一天我就玩不過他啦!」青苔和尚說著,便指著樹根上的棋盤,「你會玩這個嗎?」
「小時候在鄉下看大人玩過,不過,都忘掉了。」杜榮說。
這時杜榮被這裡的地形迷住了,從古松左前方延伸下去大約一百公尺,便是一個斷崖,斷崖下現在看不出是什麼?但是想像中一定是條河,如果是條河,它應該通往白河水庫。杜榮再看看環境四周,原來這個北回寺背靠著一個削直的高山,只有來處沒有去路,右邊夾雜著一片竹林,廟的前方及左方便被斷崖所阻隔。廟埕旁有一塊小小的腹地,種著一畦一畦的青菜。
真是一個絕妙的地方。
「這裡一切都自給自足嗎?」杜榮問。
青苔和尚笑起來,他說:
「這裡除了米、鹽以外,一切不但自給自足,而且還可拿出去賣呢?」
「你們油鹽的來源呢?」
「我們的司事半年下一次山,他會把我們煉製的藥草,晒乾的筍干拿到山下去賣,然後再把我們需要的東西挑上來。」
這是桃花源記裡的生活方式啊,杜榮想不到廿世紀的今天,還有陶淵明嚮往的那種境界。杜榮正沉入他的遐思中。
「來啊,我們到廟裡去。」
杜榮跟著青苔和尚站起來,繞著古松,然後是一條用石頭舖起的小徑,因為這裡陽光充足,徑上已沒有剛才竹林裡小徑的苔蘚,石片乾淨,一片接著一片,可見舖設上所費的苦心。
十餘公尺就到了上廟埕的台階,台階有六級,石階之間沒有用水泥攪和鑲補的痕跡,只見用細膩的手工把石塊敲得平平整整,這些工作一定要費去很多時間,誰會做這些工作呢?杜榮便問:
「這裡的一切,北回寺及這些台階啦,是從那裡請來的師傅呢?」
已經上了廟的青苔和尚便回頭過來看著杜榮,他似笑非笑了顯現出一種非常的自傲的表情。
「這裡一磚一瓦,都是我和司事從山下挑上來的,北回寺也是我們用自己的手蓋起來,二十年前,我們沒錢財,只有一片虔誠,到現在,我們仍然沒有什麼金錢,但是敬佛的心情,比前更虔誠,更熱烈……」
「北回寺是你們的孤心苦詣建造起來的,但是在這麼遠離人群的深山,善男信女怎方便來此朝拜呢?」
「其實蓋了北回寺,並不是為善男信女們。說得自私一點,這座廟寺,完全是為了我一己的私願啊?」青苔和尚說著便走進了廟堂,杜榮跟了進去,只見廟內光線暗淡,在紅檜的桌上,供奉著一座漆著金身的木刻神像,神像前有座青銅做的香爐,正燃著三柱檀香,香煙繞樑,也撲出一股幽香。
而那座金身佛像,在杜榮的印象裡,好像很熟悉,但又記不起祂是什麼神。想了半天,便問道:
「祂是什麼神啊?」
「地藏王菩薩!」青苔和尚說罷便雙手合什,然後在蒲墊上,行禮跪拜。
杜榮雖然沒有什麼宗教信仰,但是他也跟著合掌,輕輕地朝檀前的神像叩禮。杜榮對宗教並沒有偏見,可是對於有一種宗教,認為惟祂是天主,是上帝,飯前要感謝祂所賜的糧食,以及謂人不能有偶像崇拜,而崇拜祂才是絕對的忠貞,這種霸道的宗教使杜榮深絕痛惡不已。另一方面,他從小在耳濡目染的情況下,對於農民的供奉土地公,註生娘娘等神,百姓們沒有理論,只感謝祂們所賜給的風調雨順,生男育女的一番情感,這是民智淳樸的一面,沒有強迫別人信仰,沒有一套霸道與矛盾的理論,因此,杜榮對這些信仰,至少沒有產生憎惡之心。
說著說著的當兒,接著廂房的一處簾幕被掀開了,叩著頭,走進來一位老者,當他抬起臉來,杜榮要到他是一個六十歲左右的老和尚,有一隻眼睛是壞掉了,眼眶裡留下一個深深的洞,乍看之下,有點使杜榮感到怔愣,但是那和尚臉上堆著笑容:
「善哉善哉,歡迎施主光臨敝寺!」
杜榮雙手合掌回禮。
青苔和尚便介紹著:
「青潭居士便是我們這裡的司事,北回寺便是我們二個人開基下來的!」青苔和尚轉到檀前右側的一張長板凳,請杜榮坐。杜榮坐下來,他看到小桌上擺著一部翻都已翻爛的「地藏菩薩本願經」,旁邊還有幾本經冊,像「阿彌陀經」、「楞嚴經」、「妙法華蓮經」等。
「兩位師父的行徑值得欽佩!」杜榮說。
「善哉,善哉!」青潭和尚一直很客氣,說話時候一直合掌為禮。
「這位施主是我在竹林裡碰到的,他住在溫泉旅社裡,是一個有善果的年輕人。你姓──」青苔邊介紹,邊探詢著杜榮。
「我叫杜榮!」杜榮說,他瞧著兩位長者,「我對塵世的事物,權勢傾軋,虛偽暴力很是厭惡。因此,我剛服預官役退伍,便來這個溫泉鄉,準備長期隱遁下來。」
「年輕人比較容易憤世嫉俗,這也難怪……」
杜榮打斷青潭和尚的話,他果決地說:
「我不是憤世嫉俗,我是根本上不能認同社會上一些事和物,我不知這是不是受著佛家的一些思想的影響……我覺得社會是一個大染缸,它使人腐化和邪惡,是一個罪惡的淵藪,要脫離這個苦海,惟有一途,就是遠遠地離開它,使它不能影響你……」
「是出家的意願嗎?」青苔和尚道。
「不,不,」杜榮忙著解釋,「我倒從沒有出家的念頭,這或許是因為我未曾接觸過佛門的人,不過我覺得我這一生充滿異數。……」
「不是異數,是緣,是運命……」
霧氣氤氤的濕氣已消失,一塊陽光,突地從前庭探進來,把門欖一角,照得白花花的,杜榮隨著陽光注視大門外,一枚清新的太陽,正露出在對面山峽的峰頂上,閃刺一簇一簇耀眼的光芒。
「我很喜歡這裡的環境,我能常常來此走走,跟二位師父聊聊嗎?」
「隨時歡迎!」青苔和青潭幾乎同時一齊說。
杜榮站起來,看看四週,找不到一個奉獻箱,青苔和尚便奇怪地問:
「你在找什麼嗎?」
杜榮尷尬地笑笑。
「我想樂捐一點錢,找不到……」他說著,從口袋裡掏出一張一百元的大鈔。
「你不用客氣,我們這裡香客很少,我們都是自食其力,很少接受別人的錢財!」
「這是我的心意,」杜榮說著把一百元放在桌上,「錢不多,但是我的至誠。」
他們沒有再拒絕,也跟著站起。
「那中午在此吃個便飯,我叫沙彌摘幾朵草菇來……」
「不用了,我就告辭!」
「留著用個便菜吧!」青潭倒是很誠懇地挽留。
可是杜榮不想讓他們麻煩,他還是堅拒著。後來他們便送他出了大廟門,這時,杜榮看到在陽光下的菜園裡,有個小孩模樣的人正在那裡挑著木桶澆水。那影子,多麼可愛啊!
「師父,那就是沙彌吧!」杜榮指著影子問。
「是呀,他俗名叫清水,還沒替他取法號,要不要我叫他來。」
三個大人就站在廟前談論著,陽光照滿了他們一身,逆光中,像三尊鎮定的金身。
杜榮真想看看沙彌,於是他便說:
「好呀,不知道他是什麼身世?」
「他是我撿來的一個棄嬰,有一次我又下山到市內去,在市內的藥草店邊,好多人圍觀著這個器得聲嘶力竭的小孩,就是沒有人認他,草藥店的老闆說,他一大早開店門,小孩子就坐在那兒哭啦,孩子的身子有一紙字條,說小孩名清水父喪母亡,需要仁人君子撫養,那時候的他一頭癩利,實在不可愛,因此,我把他抱回來,才一丁兒大的三歲小童……」
杜榮歎息著,青苔和尚便大聲地叫著:
「清──水──」
小孩在二十公尺隨聲音掉過頭來,青苔和尚向他招手,祇見他很快地跑到跟前。
「師父叫我?」小孩仰臉問。
這是一個十四歲左右的小男孩,剃光了頭的頭皮一片鐵青,一張稚氣甚濃的臉蛋,倒是很清秀,祇是眉很濃了些,深深的眼眶嵌著一對黑眼瞳,好奇地看著杜榮。
「清水,這位施主是杜先生,他住在溫泉區的旅館裡,以後他會常常來看我們。」
「哦!」他鞠個躬,又翻了白眼,俏皮得不像個小沙彌,「杜施主要是常常來北回寺走走,一定增加敝寺無限的光彩。」
杜榮被小沙彌的這套話弄傻了,一個小不點兒,說得一口文縐縐的大人話,倒是奇怪。
「唉,哪裡,哪裡,」杜榮好喜歡地看著清水,便問:「你口才這麼好,是誰教你的呢?」
清水莞爾一笑,他指指青苔和尚。
「我師父!」
這時候青苔和尚用手拍拍清水的頭,有點驕傲的說:
「他很聰穎,從七歲開始我們教他三字經、千字文,現在不僅能朗朗上口,而且能體會文中的意思,現在他更進一步,我們在教他金剛經……」
「哇,那真不得了!」
「不過,這些經文深奧雖深奧,但是應用在實際的地方,好像沒有什麼用處,所以他好像缺少一些像小學生用的國語課本上的知識。」
「這了很簡單,我可以寫信到家裡,請他們寄一些課本來,我可以教他!」
「那太好了!」青苔和尚說,拍著清水的頭,「趕快謝謝杜先生!」
「謝謝杜先生,謝謝……」
杜榮看著清水雀躍神情,還有那張稚氣的臉,真使杜榮從心底喜悅起來,好像他童年的那些朦朦朧朧的記憶,一下子,因為清水這張臉而清晰起來。
忍不住地,杜榮趨向前去,他就把清水抱起來,反而使清水顯得害羞和怯生。
杜榮後來就告辭走了,他們三位送他到古松下,看他走入暗無天日的竹林裡,在幽暗中消失。

──原載於《自立晚報》,《北回歸線》林白出版、百花文藝出版
回頁頂按鍵回資料列表按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