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利吉的青春
小說
台東縣 / 臺東縣
作 者
林韻梅
作品賞析
"利吉村位於台東縣卑南鄉東北角,原名「利吉利基」,處於海岸...
文章朗讀

車子在山脊上蜿蜒前進。右手邊是淺緩的草坡,有些地方被鐵絲網分隔成一區一區,時有羊隻現身,草坡上偶爾有幾棵相思樹點綴著。她知道草坡盡處就是先前所見泥岩露頭的山壁,雨水沖刷不知多少泥土到卑南溪底,被水深深切割的山溝布滿了利吉山的那張老臉。黃昏其實還沒到,東台灣的太陽卻急急忙忙躲到卑南山的雲層後面。車行下坡,山風變得凜洌。後視鏡中的景色開始有了移換,她知道,那是加路蘭港,沒有了樹的遮擋,弧形的港灣收納大洋眾水和點點船影,顯出一種寬容的大度。敏男不知道什麼時候升起了車窗,素雲殷勤地問她冷不?她輕搖了搖頭,素雲從皮包裡拿出粉紙,小心按了按鼻翼兩側脫了妝的地方,再把鏡子遞給她,小小的鏡子裡出現了一張被冷風吹乾了的暗沉的唇,素雲又遞來了口紅,她再度搖搖頭,從自己的皮包裡拿出了護唇膏。
「以前的樹林都不見了。」敏男忽地說了這麼一句話,素雲遞來一個詢問的眼神,眼裡閃過一絲促狹,她想起了一件心事。「曉芳,三十年沒回來,變化夠大吧!你記不記得以前在這富源山上到處都是樟樹和相思樹?砍掉容易,要再恢復舊貌可就難了。」從機場見面到現在,這個男人總算講了比較完整的一段話,他還是一樣寡言語,一旦說話,總有含意,往往離不開他所關心的環境生態。敏男的膚色仍是深褐而亮著,只是頂上已難得見到青絲,嗓子也低啞了,教書人的職業病吧!「你記不記得國小後邊那一大片甘蔗田?」素雲有些沉不住氣。她太了解這個愛美的女人,雖然近五年來無從見面,但是由電話交談中,她知道這個可愛女子喳喳呼呼的習慣是更根深柢固了;縱然是有意矜莊收歛,終究還是會露出馬腳的。她當然記得甘蔗田,只是長久以來總放在心底獨自回想。老了,還想這些?她一面嘲笑自己,一面對素雲點了點頭。
海彎暫時消失了蹤跡,左手邊出現了卑南大溪纖細的身形,素雲一半商量一半指導著敏男靠邊停車,素雲催她下車,拉著她走到路旁。記憶中的卑南溪,是聲勢浩大的;尤其是在夏天。一場大雨或是颱風過後,溪水沖刷兩岸的土石,滾滾而下,在地的原住民都是涉溪而過,溪水漫過胸口,情狀十分兇險。她曾經在一次大雨將來之前,看到上游山頭的電光閃閃,溪水的先頭部隊已到,直如要馳赴沙場,趕著黃褐色的泥沙,席捲而至。她感到無比的驚駭,卻又有莫名的感動。如果要她走在隨時可能淹沒口鼻的水中,她一定會窒息;可是,在地的人卻是安之若素。
台東市在陰霾的雲層底下縮成灰灰扁扁的一圈,對面的岩灣山層像被刀削出了一道道綠色的皺摺。「你看,那就是新的利吉大橋。」一條灰白色的公路沿著卑南溪指向綠色的山嶺,卻突然快速地轉了一個大彎,跨溪直奔山下的利吉。從高處隱隱看得見橋身的紅色欄杆,欄杆的右側,那座黑色的舊橋墩依稀可辨。日據時代溝通岩灣、利吉兩地吊橋的橋墩,光復後變成了流籠站。剛才在橋上,敏男特地停車,讓她細看一下舊識,為了建新橋,岩灣那頭的舊橋墩拆毀了,利吉這頭,孤零零的黑水泥柱兀立在石頭上,失去了對岸的伴侶,石上新長出來的綠樹是無可無不可的安慰吧!當年走下流籠站必經的台階,還斑駁的銜接著石灘。以前到利吉國小授課的時候,從流籠下來,常常會朝富源山上仰望,那時山上綠意深濃,現在她所站的山頭,除了被風吹矮的草坡,已找不到昔日繁密的樹蹤了。風從東北方的海上吹來,沒有了樹林的阻擋,真是冷冽已極。
她把頸上的圍巾多繞了一圈,把外套的扣子扣上;素雲穿著正紅色的高領毛衣,黑大衣的領子豎著,襯著臉更顯得白,左眼下的曬斑沒遮攔地跑了出來。說起流籠,還有誰比素雲熟的呢?三十多年前,利吉山的對外交通,全靠素雲家人維繫,平常日子是樹伯和素雲的大哥,放假的時候,就靠素雲了。父子女三人,守著這條凌空的交通線,為來往卑南溪兩岸的人們擺渡。年輕時的素雲,總愛穿著那唯一一件已洗得有些泛白的紅外衣,笑嘻嘻地看著客人們走下流籠,再看著一簍簍的李子被送上流籠。她還記得初到國小報到那天,乍看到素雲白皙臉上燦爛的笑顏,敏男像呆子似的,走下流籠都有些發抖。
素雲那年暑假過後要讀高一,大哥就接管了流籠站。不過,敏男要見人並不難,每週一早上,三個人鵠候在岩灣這頭,翹首遙望對面的那個小黑點,晃晃悠悠飄了過來,到了溪的正上方,速度突然加快,好似要下墜到溪中,忽地一升高,便逼到眼面前。穿著白衣黑裙的素雲,鬆開原本緊抓著裙裾的手,朝他們開心的笑笑,走下流籠。流籠其實是大型的竹簍,底部鋪著厚實的木板,當流籠再度被牽動,他們三個人就被帶到空中,她總是慶幸著自己不愛穿裙子,卑南溪的晨風吹鼓了薄薄的外套,像要把人輕輕舉起。抓住竹編的圍欄,她回身看著岩灣那頭越見縮小的流籠站,同時也看到敏男的眼光緊緊跟隨著泥土路上一個白色的小小人影。至於士坤,他的眼睛總是殷切望向山頂;日後教孩子讀書學習,士坤的眼裡充滿著的也是像這樣熱切的期待。
是了,士坤,好像有很多時不曾好好想過他。在他入土之後,自己就隨孩子移居國外,她逐漸喪失了對士坤容貌的完整記憶,如今竟不能拼湊成形。她記得他的眼神專注而懇切,她記得當他被鼻咽癌折磨得不成人形,仍緊緊扣著她的手,在她手心一遍又一遍寫著「愛」。對這個鍾愛她三十多年的男子,她有太多說不清的抱歉。當他在病榻上打過止痛針,勉強能入睡的時刻,她的思緒卻飛到三十年前的利吉、二十年前的台東、十年前的豐原,每一次從回憶中醒來,幾乎都會碰上士坤關切的眼神,「想什麼?」他有時問,有時不問,不問的時候,眼裡還是期待著答案。她的心一直被太多往事占滿,士坤真的一無所知嗎?那一次從台東母校回到台南的家,她也是心思游離,士坤用同樣的眼神問她:「想什麼?」她只說:「碰到同學。」就住了口,他也不追問。但他真的一無所知嗎?
士坤一向不願走容易的路,在那個年代,有多少人會去關懷學習上有特別障礙的人呢?士坤則不然,他每次都說:「想想在利吉,阿旺是怎麼被看待的?」所以當他從師大畢業又奮力考取公費留學,要她辭去教職,陪他同往新大陸取經──特殊教育,她實在無法反對。當口角流涎的阿旺被拒絕在學校門外,張伯張嬸只能說:「足了然喔!生一個憨兒!」是士坤利用大多數的課餘時間,教阿旺學會了洗臉吃飯,後來還可以幫張家兩老到甘蔗田斫甘蔗。士坤是對的,只是他一定沒料到,他要她回母校拿英文成績單以備不時之需,卻造成了她和伊的重逢。
她從走出公路局車站,就發現台東的變化真小,除了坑坑窪窪的馬路鋪上了較像樣的柏油,一切幾乎照舊,連鐵路也沒有得到特別的照顧。小旅館的大門全開,路上的天光太亮,門裡顯得黑暗而空洞;緊鄰的麵飯店有香味隱隱傳出,蒼蠅則忙碌的繞著香味來回打轉,紅色塑膠繩被刷成流蘇狀死命的旋轉,卻也趕不走所有的尋芳客;店旁的鳳凰木殷殷紅著臉,在路上留下一大片涼蔭;麻油廠飄出了油香,轉角的木材廠裡則揚起了一片鋸木屑,形成的褐色沙塵。轉到中華路,看到校園中矗立了幾棟新建築,貼滿磁磚的外壁,少了適當綠意的陪襯,有些衣未能蔽體的窘態。房子越建越多,樹越來越少,這是很多校園進化的共同公式。水泥鋪的人行道,只有她一個人,對街的自行車騎士,從身後越過的摩托車主人,都對她投以關切的注視;她記得讀書時在台東街上步行,的確會引人側目,沒料到十多年過去了,依然如是。就在她接近校門的時候,一陣噪耳的引擎聲在她身前停了下來,一個人影跨下車,迎上來,「請問你是何曉芳嗎?」她先是本能的頷首,抬眼一看來人,竟然是伊,離開利吉已過了十年,她從沒料到會有這一次的重逢,竟楞楞的不知該說什麼。伊說回來找同學。陽光曬在背脊上;伊又說,從敏男、素雲那裡知道一些她的消息。陽光曬在頭頂;校區裡人來人往,她感到伊所能說的話已無以為繼,而自己呢?似乎沒什麼可以報告的,也不知道該怎麼問伊的近況。「你太太好嗎?」這竟然是她唯一能想到的話題,伊的神色一剎那間繃得緊了,「你們結婚前,我寫過幾封信,希望你能了解。我太太,她很好。士坤好嗎?」對話變得禮貌而生分,伊匆匆道別,像被什麼追趕似的;她不記得接過什麼信,可是已來不及追問了。等她辦好成績單,走出行政大樓,伊正巧站在門口的台階上和人交談,伊的眼光顯然瞥見她了,她舉起手,揚揚嘴角,伊也舉起手,揮擺了兩下。
「曉芳,士坤寫的那本特殊教育還有沒有書?敏男有個同事,女兒讀博士班,專攻特殊教育,我們向她推薦士坤的著作,如果還有書,你又用不著,就送她一本吧!」素雲不知道什麼時候又開了車窗,大聲說著話。

「他們父女倆等一下會在羊肉爐和我們碰頭。到時,你可不要推三阻四的。」她沒料到今晚的聚會還有別人,一向不愛和不相干的人應酬,偏素雲像番薯藤一樣喜歡牽牽絆絆。她正想開口埋怨,卻見素雲又露出那促狹的笑容,剛才的心事又襲上心頭,難道,還會有再一次的重逢?
利吉國小的初識,現在回想起來,都還是極清晰的,走下流籠站台階的他們三人,手中提著各自的行囊走上坎坎坷坷的泥土路。剛開始還好,腳下雖然不俐落,但是眼看到左手邊對岸的岩灣山層,深深淺淺的綠色在峭壁上渲染,心情還是開的,等到坡度陡了,山景又被甘蔗園一再遮去的時候,大夥兒便逐漸靜默下來。田土被鬆成一畦一畦,有些石礫散置在附近;當初開始種甘蔗時,光是翻土撿石頭,這裡的農民也要費不少工夫吧!甘蔗皮灰灰的綠,頂著一頭茂盛蒼綠的亂髮,她看得有些失神,差點顧不得腳下的步伐。路好像走不完似的,甘蔗園連著甘蔗園,只有在靠山凹處,有一兩處李子林探出頭來,幾間竹管厝躲在蔗葉背後,身形有些瑟縮。士坤有時會回頭看看她,後來乾脆幫她拿著行李,放慢腳步陪著她,讓敏男在前頭開路。「累嗎?」士坤終於開口;她想,當時的自己一定狼狽極了。敏男突然加快腳步,一邊興奮地喊:「路邊有房子了。」「到前面我們可以休息一下。」士坤為她打氣。一間磚砌的合院悄悄立在路旁。路旁打實的泥土地上只種著幾株桃樹。他們走到埕上,右邊屋裡有人晃盪了出來,這是他們第一次見到阿旺。阿旺張著嘴,發出「啊啊」的聲響,口水從嘴角長長地垂落到衣襟,胸前一大片是濕的;碩大的頭顱、肥厚的腳掌,和其他細瘦的肢體極不協調。「啊啊」,正房裡有人被阿旺的聲音引動了。「歡迎光臨利吉!」充滿穩定感的低沉嗓音,令人覺得可以信靠;聽這樣的聲音,真好!當時的她是這麼想的。
伊的個子不高,和那樣的聲音毫不相稱,而且一臉稚氣,笑起來,整排牙白亮亮地露出來。「一路辛苦了。我想該有人來接你們。」這段路真是辛苦。當初知道被分發到利吉的時候,她還特地到教育局去,希望能申請改分發;誰知道承辦員說:「利吉,很近啊!池上、關山豈不是更遠?利吉,台東市郊,有什麼不好?」她一直懷疑那人究竟知不知道前往利吉要走的是這樣一條荒僻的路?那人是由地圖上判斷遠近的吧?她覺得這趟路不是走到的,而是「ㄎㄤ」到的。後來,她更見識到利吉這種泥岩層的難相處,旱天硬得像石頭,累慘了種作的人;雨天遍地泥濘,一腳踩下去,幾乎過膝。
「這裡住的漢人,像阿旺他爸媽,絕大多數是八七水災之後從中南部遷來的。原本種桃子、李子,現在大部分改插甘蔗。其實,日據時代末,馬蘭地區的高瑞芳已經在這裡經營糖,生產黑糖;光復後,經營權轉給從二林來的洪掛,由於幼苗、肥料都要由廠方支應,成本很高,兩三年後就改由台糖接手了。」她一面喝水,一面聽伊為士坤解答疑問。伊是高兩屆的學長,再一年便要入伍,接著士坤、敏男,當然,以後陸續會有學弟妹前來補位。
「利吉原是恆春阿美的居所。清末胡鐵花在這裡擔任知州的時候,還曾來這裡探勘鐵礦。最近有人在附近挖到煤炭,但質和量都不夠理想。」「部落?部落在第一區尾,我們現在所在是一區頭。學校在二區,這是糖廠的分法。部落可以說是屋舍儼然,日據時代規畫的。」
「利吉交通不便,一般人少到此地。所以從日據時代開始,就有一些反抗日本統治的人﹃走路﹄到此處。是因為這樣的緣故吧!此地居民的自主性向來很強,縣長選舉,無論我們如何大力遊說,反對陣營的候選人還得得到八成的選票,全台東也只此一處如此而已。在那些走路的人當中,有一個據說是廖添丁之後最讓日本人頭痛的人物,叫做楊萬寶。楊萬寶的額上有一個銅錢的刺青,得罪日本人之後,逃到利吉。每天出門到蔗田工作,總是把斗笠壓低,從不讓人到他屋裡。只是他有一個弱點──好賭天九牌。有一次坐在他上手的人親眼見他使詐,用手猛拍楊萬寶手上的牌,不料,連同斗笠一同打落,額頭上的銅錢露了出來。大伙一陣驚呼,不待眾人回神,楊萬寶將紙牌一丟,早已往學校後方的樹林裡竄去。當夜,日警大肆搜山,果真在一個山洞裡抓到他。」
在往後的回憶裡,她常自問,伊吸引自己的是什麼?是見聞吧!雖然比自己只年長兩歲,只在這地方待了兩年,卻對這裡的掌故如數家珍。「他們自己的稱呼?利基利吉。應該沒錯,在胡鐵花的《台東州採訪修志冊》裡也是這麼記載的。不過,由於光復後原住民的土地,大多被漢人換番換走,所以部落裡也遷入一些卑南人和馬蘭社的阿美人。」「換番就是漢人用日常生活用品,包括菸、酒和各部落原本的住民交換米糧、獵物;但也有一些人透過菸酒的賒貸,最後取得部落中的大片土地,原本的住戶只有遷徙。」士坤來自台南,不了解此地是理所當然;她在台東出生,竟然也無所知,心裡好生慚愧,是生活的沒有匱乏,使她在生活的小圈子裡覺得自足,使她不知道人間的不平和憂苦。伊為什麼就能分出心力去關心這些呢?伊的生命裡有比較沉重的擔負嗎?可是,伊一直都保持那樣的明朗笑容。「你們知道嗎?最早的馬蘭社是在鯉魚山下,就是我們學校對面,台東中學後面一直到海邊的這一片土地。明治時代因為赤痢流行,村民大量死亡,才集體遷到馬蘭國小附近。那些在台北唱﹃馬蘭情歌﹄的人,一定不知道馬蘭在哪裡吧!」伊的話引起大家一陣輕笑;阿旺也「啊啊」跟著想表達什麼,可是他的眼裡沒有神采,只是空洞的反映面對他的人形。士坤站在阿旺面前,看著阿旺的眼,向伊問起阿旺的狀況。他們三人同時都聽得很明白,學校沒有能夠教育阿旺的師資,愛莫能助。士坤對這樣的答案顯然很不滿意,沉吟了好一會。
他們離開阿旺家時,張家兩老並不曾露面。伊說,都在蔗園裡忙。往後的路,坡度不再那麼陡,沿著卑南溪谷,在利吉山腰裡緩緩上行。她記得,那時候,利吉山壁的泥岩露頭沒有那麼多,雜木林還能把泥土牢牢抓著。道路兩側是可耕的,蔗園幾乎是連成一氣的,左手邊又出現岩灣山起伏的嶺頭,山壁和溪谷都被掩去,她忽然在蔗葉後面看到小小的尖頂,十字架立在頂上。「那就是部落了。以後會有機會來訪問的。我們就暫時不進去了,還有一段路要走呢!」
直到他們看到第二座合院時,仍以為路走不到終點。黑瓦覆蓋的屋舍,門前有兩根圓形的石柱,是這一路上最講的住家了。「我們又要休息了嗎?」一直趕在前頭的敏男在問,「學校就在屋後坡上。」瓦房後只見榕樹盤的枝幹、密密的樹葉,哪有什麼學校?伊在前面帶路,走上了斜坡,三間小小的教室在望。教室前是土色淺褐的操場,右方不遠處便可眺望卑南大溪,原來學校是建在山崖邊的,這一段山壁不算太陡,崖邊的平緩坡地,有人闢地種甘蔗,學校後也是蔗園。宿舍在教室的左後方,蔗園旁的高坡上,覆著黑瓦的小屋子,紅磚砌的牆面,看來比教室新穎些。宿舍的右下方有一間竹管屋,住的便是蔗園的主人。那一天的晚餐是伊親手做的,後來她才知道,晚餐由他們四個人輪流擔任主廚,菜餚則是在假日到台東採買,無非是豆皮及各種罐頭。伊說校長種了一些番薯,颱風天就只有吃番薯配番薯葉了。可能是走山路太累了,她覺得那餐飯可口得很。伊真的是又能幹又會照顧人,當晚的她曾經是如此想著的,伊也就是這樣進駐到她心中的吧!
「曉芳!時間還早,我們先去國小看看,好不好!」先前車過中華大橋時,素雲的建議曾讓她遲疑了一下,是想回利吉國小看看,但沒打算是這一天。「我們本來就說好要看台東夜景的,從利再繞回富源也是順路,先去國小嘛!」馬上要五十歲的人了,素雲卻還是像以前一樣會纏人,時間是還早,敏男的車掉頭轉回石山,過台東大橋再右轉往利吉。等過了利吉大橋,一切的舊日感觸全回到腦際。
她記得士坤和伊曾經在一次颱風過後,從富源山走山稜線到利吉準備開學,整整走了一上午。
她記得從宿舍旁的陡坡往上爬二十多分鐘,便是富源山腰上的石頭路,左轉是第三區,再往西走便是下野、中野,可到達鸞山,有一次帶小朋友遠足到鸞山國小,一班十多個人,在山路上拉成縱隊,走累了,還搭鐵牛車一程。石頭路右轉可通往富源,山路兩旁樟樹遍布。曾有幾個週末,她藉口要做家庭訪問,沒有回鎮上的家,伊則是無家可回,伊說麻煩叔叔嬸嬸快二十年了,該靠自己過日子。伊帶著她爬上山坡,走到三區,做完家訪,再走回頭,時間早,有時會走到富源國小眺望山溪大海。那時,她和伊經常是走在樟樹林裡。在伊當兵以後,素雲和他們三人日漸熟稔,也曾在週末用家庭訪問等等來調侃她。家庭訪問,她還是做的,回家時,路過一區、二區,順道看看學生家長,只是生活少了伊,心緒大為不同。而樟樹樹林呢?她忽然想起,富源國小附近住著幾戶農家,他們是由鎮上遷到此地開墾的;有一次,她到郵局寄掛號信,在門口見到有人在販賣著一捆捆的乾柴,生意好像不惡,覺得面善。剛從郵局揹著郵包走出來的中年郵務士告訴她,這些人是富源山上的住戶,莫非那些柴枝就是從富源山帶下去的?他們去除了雜木林,種下玉米、甘蔗,相思樹、樟樹的殘骸還可賣錢;也難怪今日的富源山盡是淺草坡,只適合放養山羊了。
敏男的車走在平坦寬闊的柏油路上,她幾乎不認得這是當年她一週要「ㄎㄤ」一次的道途,如果不是僅存的那間合院提醒著她,她實在很難相信,這就是利吉。

「去看一下部落,要不要?」素雲在拍她的手,問話的是敏男。「久將的家翻修過了,和以前完全不同了。上次我在縣政府碰到他,他說好想念何老師。去他家看一看?我沒通知他,隨興,好不好?」敏男黝黑的臉上是一貫的誠懇。「阿旺呢?」她匆匆出口,沒有太多思考,素雲也是急急的接口:「不在了,過去了。大概是你們離開後十年吧!張家後來搬去岩灣,就沒有消息了。」阿旺呢?這本不是她關心的主要話題,她似乎是代士坤問的。士坤在進修特殊教育時,特別容易提起阿旺,話裡有慚愧,她明白,那是為德不足的遺憾。有時候,她會以為,士坤是為了她而放棄阿旺的;她對阿旺也有抱歉。她對久將自然也是關心的,但是,年輕時代的她,對生活和對愛情一樣毋寧是抱有太高太浪漫的憧憬,現實裡的擔憂和辛酸總是不能體會,所謂的關心,其實是解決不了別人困境的一種卸責而已,一旦關心過了,難題還是留給對方獨自撐過。士坤和她是不同的人,他不是關心,而是想去承擔。伊呢?伊究竟又屬哪一種呢?她原本以為,伊是要用一生來承載自己的,不料,卻是士坤擔待了自己。
二月的寒風由身後吹過來,她發現自己下車的地方正面對著岩灣山層。教堂小小的尖塔在左方的矮樹叢後出現了。教堂的斜後方,兩間貼了紅色清水磚的二層洋房精神抖擻的伸出身子。敏男指著其中的一間,那就是久將的新居,「還記得他們家以前的樣子嗎?」她記得。當久將打著赤足在教堂門口守候,一見到她,便長長伸著手指向斜後方的那間覆著茅草的竹屋。久將的眼睛圓圓亮著、褐色的皮膚也閃著太陽的光澤,他咧著嘴向老師報告,爸媽必須到蔗園裡工作,不過,爺爺在等候著。爺爺是部落裡的長老,枯瘦的身子,灰白的髮色已蔓延到他的眉上:「以前我們種玉米、小米,後來學會種稻子;我們在春天播種、秋天收割,剩下的時間,我們到山裡打獵.我們在豐收節裡喝自己釀的酒。現在,久將的爸爸媽媽過的是不一樣的生活。」久將翻譯爺爺的話,但無法譯出其中的憂慮;她是從爺爺噴出一個個的煙圈裡讀到的,卻不能明白種甘蔗究竟有什麼不好。
眼前的景色為她解開當年的疑惑。部落附近已沒有幾處甘蔗園,檳榔和釋迦代之而立,生活的進程是擋不住的,但所要付出的代價往往是一般人所無法預估的。她已注意到富源山綠意的銳減,不免也要思考到利吉的未來。這裡是鬆軟泥岩地層,一旦植被消失,只有更快速地流失。
久將的屋子,由公路上看就在眼前,進了部落卻還得轉好幾個彎才能到達。大塊大塊半人高左右的石頭圍成了院落,台北草鋪成的綠茵之上有鐵樹、羅漢松錯落。素雲指了指她的身後,老竹屋還在,裡面散置著廢棄的桌椅,以前她並不覺得竹屋是這麼矮的。敏男推開虛掩的院門,屋前屋後繞了一圈,不銹鋼製成的大門緊閉,阻絕外界探問的人聲。在回車上的路程中,她挪出了一點心思,端詳部落裡的屋舍,新穎一些的,幾乎都是方盒子似的貼滿磁磚,好在門前、屋側大多留有綠地,扶桑、九重葛開得熱鬧,靠教堂旁的雜貨店則是閩式的四楹三間,下半截的牆面已經斑剝,但仍可以看出房子初成時上面所漆的鮮豔晴藍;當年並沒有這間屋子,是她和士坤離開後,才有人遷入興建的吧!剛蓋的時候,必然是全村最引人矚目的,如今,在穿著各色磁磚屋宇的環伺之下,它已流露出疲態,褪了色的藍牆面,像在傷悼著挽不回的青春。

敏男將車子駛過校門口的合院,轉彎上坡,停在沒有圍牆,沒有門扉的側門內。往日覆著黑瓦的教室已被整齊的磁磚積木取代;老宿舍還在,旁邊增建了宿舍及餐廳,被水泥建築夾困的老磚房,顯得十分侷促。
鋁架頂著綠色的採光罩形成一條長廊,將人由餐廳引下台階、引入教室。台階旁有一棵兩人才能合圍的樹,頂著枯枝兀立在那兒,只有伸向操場的一根枝椏上殘存著兩片黃褐的葉子,似已準備好要凋零。是樟樹嗎?她本想問敏男,但看到前頭挽著丈夫走下台階的素雲,又闔住了口。
操場上是平整的草皮,夾剪草乖順的匍匐在地面上,幾株油加利在場邊列隊,一株被颱風吹歪了身胴的椰子樹斜撐著腰肢。她離開利吉時,它們並不在場,伊也不在;伊服完役之前,她已隨士坤回台南。只有榕樹是舊識,樹後有黑色的屋瓦,屬於校門口的那間合院所有,屋瓦之後是向遠處延伸的灰色天空。敏男夫婦不知道逛到哪裡去了,她轉身繞到教室右邊,窄小的通路全鋪上水泥,水泥路環繞著教室,她循路走到教室後方,老竹管厝還在,白石灰的土牆大半剝落,露出內裡的竹片,密密麻麻的交錯夾纏著泥土,四周闃無人聲,屋前甘蔗田只見一片黃土,剛收割過嗎?還會再插種嗎?素雲不知什麼時候來到她的身旁,用還帶著被丈夫叮護的餘溫拉起她的手放進大衣口袋裡。伊第一次牽她的手便是在這蔗園旁,敏男從宿舍走出來,恰好眼見的。看素雲這時盡力要安慰她的神情,顯然,他們夫婦之間,沒有太多祕密。
她和士坤之間有沒有祕密呢?除了伊,應該也沒有其它吧!但在利吉的第一年,敏男所察知的,難道士坤會不知道嗎?他花了絕大部分的時間在阿旺身上,從不參加家庭訪問的漫遊;然而,他對她情感的起伏真的是懵然無覺嗎?她嫁的這個男人是怎樣在看待自己的?在伊入伍後,士坤開始縮短了在阿旺家的課程,開始空出時間在晚飯後和敏男和她一起散步。不久,敏男、素雲的往來得到樹伯首肯,等素雲畢業就要辦喜事,散步的隊伍中自然少了敏男。士坤不忍見她落單,所以陪著她嗎?她幾乎忘掉當初士坤是怎麼跟她求婚?好像是問「想結婚嗎?」伊入伍後近一年,她突然接到一封信,信上寫了很多很多,但她只記得一開始的幾個字「我要結婚了,不得不這麼做……」她沒有辦法再看下去,信紙摔落在地上,整個人像在天空裡飄浮,往後的一個多月,她不知道自己是怎麼上課的,每一雙晶亮的稚氣眸子都像在憐惜她的受創。
「想結婚嗎?」她不確定自己是不是點了頭,士坤的行動卻是積極而明確,他請家人由台南趕來提親、下聘,前後不過一個月,暑假裡,他們成為夫妻;而後,離開利吉。
她不記得有任何伊後來寫的信。素雲說,伊的妻是茶室女孩,軍營旁的茶室。她不懂,雖然沒有文定,但伊牽著她的手,伊說「執子之手,與子偕老」,那話語分分明明,設若伊忘了,她也決計是不肯忘的。雖然在樟樹林中伊的唇向來只印在她的額上,她卻清楚知道自己是將終身託付的。為什麼是茶室女孩?為什麼不是與她偕行?竟是她與士坤偕行,甚至遠赴新大陸。
在羅倫斯城,士坤完成碩士論文的那個晚上,他們散步到社區圖書館。五月的美南,星空很燦爛,館前的台階上有成雙的人影,士坤躺在台階上,頭枕著她的膝,將她的手捉到胸前,「你會陪我走完後半輩子,是不是?」她笑他傻,她已經陪著他了呀!可是,現在回想起來,士坤或許是不傻的,而是太懂得她了。那個晚上,她被一股莫大的暖意包圍著,她第一次覺得自己是愛士坤的,而且打算把自己對伊的情感封印起來。如果不是回國後再次的偶遇,她可以少去對士坤這麼深重的歉意。
回國後,她重新到小學教書。有一次,奉派到豐原參加研習。報到,在舉行開幕式的大會議室裡坐,隨手翻閱手上的名冊,伊的名字閃入眼中。校址在伊當兵的太平。她的心思剎時被勒緊了,一旦碰了面,第一句話該說些什麼?有什麼可以問、可以談的?可笑的是,一切的虛擬在課程開始後逐漸顯出毫無作用,伊整個下午不曾露面,她覺得有些惆悵,卻又感到輕鬆。第二天一早,她甫踏入會場,前一天空著的伊的位置上赫然有了人影,身後有人陸續進場,她後退不得,只有向前。伊的座位正在走道旁,走過伊的身邊,正斟酌要不要開口打招呼?伊已抬起頭,微微笑著,望著她,「你也來?剛才在名冊裡看到的。」她不知該說些什麼,前一天預想過的言詞都不知道躲藏在什麼地方,找不到一句可以安置在口中的。
伊仍是微笑著,她卻只能點頭,接連有人和她擦身而過,她覺得自己站不住了。匆匆走回座位。她不記得是怎樣捱到會議結束的,只記得踉踉蹌蹌趕到車站,九月的太陽狠狠地啃噬著她。
在情感的世界裡,她漂泊浮沉,一直在尋找亮光。一度以為伊是亮光,但伊不是;在羅倫斯城,則以為士坤才是光熱的源頭,可是,一旦和伊重逢,她又不明白誰才是了。她氣自己沒有說出得體的話,沒有讓伊明白她婚後的幸福,沒有讓伊有後悔的機會;她氣自己的不知所措暴露出對伊情感的眷戀、傷懷;她是那樣的不甘,執意的要將破碎的往事一片一片黏合,一次又一次的細數初遇,一遍又一遍追想樟樹林和甘蔗園的往事。她在種種想望裡撥出空隙來照顧士坤和孩子,或者說享受士坤的照顧,是懷著愧歉的,然而她無法自拔。及至士坤躺在病床上,偶爾問她:「想什麼?」她才會猛然心驚,她為了伊的背叛而背叛士坤嗎?
素雲在拍她的手,「你看,富源國小,這些年地層滑動,差一點要遷校。」她看到坡下校舍的平直屋頂,想到這二、三十年來,人們總習慣用水泥來解決土的問題,以為擋住了、圍起來,便可以阻擋困難挫敗,事實上,土地的難題還是生了根地在那裡成長,逐漸蔓延。對於伊,她用士坤來解決困難,伊卻還是在她心裡蟠踞,最終是使她對士坤、對自己都看不清了。「敏男、素雲,你們知道伊結婚後給我寫過好幾封信嗎?」敏男的車速緩慢了下來,素雲收起了平時的明朗,低著聲,小心翼翼地看著她,「被我撕掉了,我替你氣不過,敏男說要轉寄給你,我先是收起來,越想越氣,撕了。而且,我覺得對士坤不公平。」「你根本不了解季輝。」一個她害怕的名字被敏男說了出來,敏男在路旁停車,回身責怪地看著他一向心疼的妻子,又滿懷歉意地望著她。「向你要士坤那本書的是季輝的女兒。」果然被她猜中。「季輝愛她如己出。」這是什麼話?「季輝的太太懷了孩子,在車站裡昏倒,季輝把人送到醫院,就這樣認識了。季輝想幫助她離開皮肉生涯,又為了給孩子一個姓,娶了她。孩子的媽媽身體弱,二十年前難產過世了。他們一直沒有共同的孩子,直到你們在台東重逢之後,她才成為季輝真正的妻子。季輝說,對他太太,就像士坤對阿旺情感是近似的;中間有了你,總要有人捨棄,有人獲得成全。十年都過去了,心裡還存著奢望,是對不起士坤,更對不起你的。」「季輝叫我別說。在母校重逢後,他知道,說了,彼此的日子都不會安寧的。」

敏男的話絮絮不停,她看到三十年前的自己狼狽走上通往利吉的泥土路,她看到二十年前走在鐵花路鳳凰花影下自己的惆悵,以及十年前在豐原對自己的難堪深責。在她的青春歲月中,乃至爾後的生命經歷裡,伊一直在那裡,士坤也是一直在那裡;他們原來是像極了的人,只是自己一直不能了解他們罷了。
停車的地方正臨著台東市區那一片燈海,山下的利吉,則是三三兩兩稀疏的燈火;羊肉爐位在停車場後方斜坡上,店外欄杆倚著看夜景的人影。她伸手推開車門,準備迎接所有消逝的了的過往。

──《走過後山歲月》玉山社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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