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迷藏
小說
台東縣 / 太麻里
作 者
許榮哲
作品賞析
"主角與其死黨們,成天廝混玩鬧,熱中於百玩不厭的遊戲,現實...
文章朗讀

第 1 段

第 2 段

有很長一段時間,我老做同一個惡夢。
夢裡的我約略十歲。
在一望無際的金針花田裡,矗立著一根瘦長竹竿。竹竿的盡頭,我,孤伶伶地懸吊其上,僵塑成突梯古怪、猴子攀爬大樹的怪異姿勢。
黃澄澄的金針花田、四處打旋的詭異焚風、瘖啞斷裂的窸窣聲響、移位迅速的細碎光影,彷若正要甦醒過來的蠻荒沼澤。
像是跑錯了時空場景,我,一隻原本活在痛快叢林裡的野猴子,一覺醒來,卻發現自己正身處兇惡沼澤。我本能的知道,只要一不小心滑下來,沼澤裡潛藏埋伏的鱷魚就會立刻撲向前來,將我撕碎。
夢裡的我,就維持著這樣一個艱困的平衡──不停地下滑,然後,再奮力向上爬。

童年捉迷藏 Ⅰ

後來,在很多時刻,我還會不期然地撞見童年的最後一場捉迷藏。原來根本就沒有所謂的最後一場捉迷藏,生命裡有無數場捉迷藏,它們以各種型式出現,以你無法想像的造型面貌登場。其實生命本身就是一場巨大繁複到你難以想像的捉迷藏。
你一定玩過捉迷藏,但你一定不知道捉迷藏背後所隱含的意義。林旺、陳皮和我就是在童年的一場場捉迷藏中,點滴捏塑成型的。
那年,我最要好的朋友是林旺、陳皮。
在我離開台東太麻里三和村這個悠遠遲緩的小村落之後,林旺和陳皮到底在時間的迴廊裡轉了幾個彎?在命運的湍流裡翻騰了幾轉?他們是否察覺到我們的未來,早在童年的一場場捉迷藏中給勾勒出來了。
每個人小時候都很像,但所謂很像就是還是有一點點不一樣,而我們就會依照這個小小的不一樣,長成以後的大大不一樣。
如果你肯回頭望一望,許多年前眾多昏昧午後某棵大樹下,矇著頭瞎數的鬼老大和四處狂奔藏匿的眾小鬼,你一定可以從小時候玩的一場場捉迷藏裡望見長大後的你。
比如說林旺吧!
林旺會在當鬼的人轉過身去開始倒數之後,優閒地從我們這個村子走到另一個村子。而後,捉迷藏這個遊戲就會因為林旺的消失而中斷。隔天,林旺會在學校裡像突然想起什麼似地說:「啊,我忘了我在玩捉迷藏。」
其實早在很久很久以前,我們就一致認定:林旺遲早都會變成隱形人。
林旺的父親,我們都叫他「雲飛揚」,雲飛揚是彼時一齣八點檔連續劇「天蠶變」裡的男主角,電視裡的雲飛揚有一頭飄逸的長髮,而林旺的父親「雲飛揚」也有一頭長髮,不過他的長髮是糾結纏繞在一起的。
一頭糾結纏繞長髮的雲飛揚,會在一起床後,就在我們這個村子裡不停地轉啊轉,偶爾他會走出我們這個村子,然後在太陽下山之後,才拖著疲憊的身子回家。據父執輩的人說,林旺的父親是在找他的老婆,也就是林旺的媽媽,聽說林旺他媽媽跟別人跑了之後,林旺的爸爸就發瘋了。我們都相信林旺會常常消失,也一定是和他爸爸一樣,在尋找他媽媽。
那是一個你很容易就去相信許多事的年代,而我們剛好也生長在一個出產很多事可以讓你去相信的村子。
又比如說陳皮吧!
陳皮會在當鬼的人轉過身去開始倒數時,嘻著一張鬼臉站在當鬼的人後面,等到當鬼的人一轉身,便出其不意地伸手碰觸基地,答數報到。於是,當鬼的便會和陳皮就關於捉迷藏的成文與不成文規定、重來或不算之類云云的起爭執。
最後,陳皮會撂下一句「屁啦」,又或者是「我聽你在放屁」之類以屁為開頭或結尾的氣話離去。
沒有意外的,捉迷藏這個遊戲又被終止。
後來我們都習慣叫陳皮,「陳屁」。
當然不是每個人都像林旺和陳皮一樣,也有像沈再勇這種的。
沈再勇會躲在一個可以監控當鬼的人的地方,然後,冷靜沉著地等待一個最適當的時機,在當鬼的人遠離了基地之後,才發了瘋似地扯著嗓子尖叫衝出答數報到。
沈再勇是我們班的討厭鬼,討厭他不是因為他老考第一名,也不是因為他老當選模範生,而是因為他是我們班「記名字」的。你會覺得他老是在監視你,然後會在你無法預期的什麼時間、地點,突然衝出來指著你的鼻子說:「喔──,被我捉到了,我要把它記下來告訴老師。」
這時你會張著嘴楞在原地想,他到底看到了什麼?我什麼都沒做啊!

記憶躲迷藏 Ⅰ

「『作工仔』也需要手機喔?」
「ㄏㄡ,你不要沒常識又不看電視,現在哪有人不需要手機。」
「當然有。有兩種人不需要手機。」
「哪兩種人?」
「死人和外星人。」
「外星人為什麼不用手機?」
「因為外星人的大腦就是手機,身體就是基地台。如果你聽到他們身上發出『嗶波、嗶波』的叫聲,那代表收訊不良;手指碰手指代表他們在充電……」
「我聽你在唬爛──」
……
「老闆,他們在說什麼外星人手機?你們這裡有賣嗎?」
「外星人手機?」
……
拉上鐵門,送走這群沒什麼確切工作,每天來我店裡哈啦打屁換手機的廢人之後,困擾我一整天的怪念頭又浮現了──我掉了一樣東西。
但,要命的不是掉了東西本身,而是我根本就不曉得掉了什麼東西。甚至到了後來,我連我到底有沒有丟掉東西都搞不清了。那種感覺有點像你躺在床上,卻老想著門窗、瓦斯到底關了沒?然後,你會開始掙扎要不要再去確定一下。好像關了,又好像沒有。
或者,就像生命裡百無聊賴的某一天,突然興起,把八百年前買的加菲貓或小甜甜拼圖拿來玩。然後,你花了大半天辛辛苦苦拼出來的圖,居然少了一塊,即使只是無關緊要的一塊(僅僅是淡藍淺綠或粉紅的背景罷了),這也會搔得你心神不寧,總覺得這最後一塊若不找到拼上去,那麼這一整天所做的事就失去意義。
少了一塊的拼圖就不叫拼圖。
我掉了一塊記憶拚圖?還是我只是放心不下那個早已關好的門窗、瓦斯?
不知道是不是日有所思夜有所夢,至此我開始做起一系列,被我名之為「假面」的兇殺惡夢──被謀殺身亡的對象永遠是我,而兇手永遠躲在一道牆外。
原油污染嚴重的海灘,遍佈企鵝屍骸。一隻全身沾滿原油面容愁苦的企鵝,搖搖晃晃地朝攝影機走來,並在距離一步之遙時停下腳步。企鵝緩緩伸出翅膀,戒慎恐懼地碰觸攝影鏡頭。滋──,一聲,企鵝被電得焦黑扭曲變形,倒地不起。
攝影機後頭,走出一名頭戴漁夫帽,帽簷壓得低低看不清臉孔的傢伙。頭戴漁夫帽的傢伙蹲下身,翻轉檢視倒地的企鵝,先是眉頭緊蹙,但隨即露出詭異的笑容,然後像剝下企鵝的一層皮一樣,扯下偽裝的企鵝外衣,躲在企鵝裝裡頭的是外星人(長得倒蠻像我的),ET。
「嗶波──」,ET發出最後的聲響,然後死去。

童年捉迷藏 Ⅱ

有些人天生便具備了某種灰敗的質素,像蟄伏在陰暗角落的濕冷生物一樣,終生見不得陽光。不時散發出餿水味的油胖子、成績特好或特差的怪胎、長相像蟾蜍像蜥蜴像蝙蝠……。不過這都還好,最慘的是不識相──不知道自己是見光遇熱便會化作一縷輕煙消逝的鬼怪。
以上這些特質,沈再勇幾乎通通包含了。油胖子、成績特好、長相惹人厭,另外還有一種特質比較少見,他的耳朵不時會流出黃白色像膿一樣的液體。
不過最慘的還是他沒有自覺。
「捉迷藏最簡單了。」沈再勇老是這麼說。
「屁啦,你什麼嘛都很簡單。」陳皮總是用輕蔑不屑地口吻若有似無地回應著他。
儘管那時,我們也都很不服氣,但我們還是非常願意相信沈再勇說的話。我們都認為沈再勇的腦子裡一定有一部電腦,不然他為什麼每次都考第一名,數學每次都考一百分。還有,他什麼都知道,連我們老師不知道的,他也知道。
事實上,沈再勇真的很會玩捉迷藏,他從來沒當過一次鬼,一次都沒有。他還寫過一本好像叫「完全捉鬼手冊」的祕笈,內容大略是教鬼王如何去捉眾小鬼之類的。
聽說裡面寫道:千萬別想去找林旺,因為林旺是「隱形人」;也別去惹陳皮,因為陳皮以後一定會變成「惡魔黨」;如果要找林武榮就要到導師休息室後面去找,因為他會趴在導師休息室窗外順便看布袋戲;如果要找蕭國輝……,總之他寫出連我們自己都不知道的祕密。
後來,那本「完全捉鬼手冊」被陳皮撕爛了,他說:「幹!沈再勇才會變成惡魔黨咧!」那是我第一次聽見陳皮用「幹」而不用「屁啦」。
對一個還在認知彼岸載浮載沉,什麼事都還懵懵懂懂的小學生,我,而言,沈再勇說的每句話都讓我驚駭不已,因為他連我常常躲在鬼屋都知道,而且還說出連我自己都不知道的祕密。
──蕭國輝會躲在一個大家都可以找得到的地方。他最常躲的地方就是鬼屋,原因是蕭國輝曾被父母拋棄,所以他每次都躲在一個好找的地方,等別人來找他,他怕別人找不到他。
陳皮還為此痛扁了沈再勇一頓。「你放屁,蕭國輝他爸媽是車禍死了,又不是故意要拋棄他的。」
其實沒錯,沈再勇說的對極了。我最常躲的地方是一棟被我們稱之為「鬼屋」的廢棄破屋,我習慣蜷縮在鬼屋正廳的神桌下,然後在心底默數1、2、3……,靜靜地等當鬼的人來拍我的肩膀說「捉到你了」。那是我最興奮的時候,因為沒有人忘記我。
陳皮說我很笨,老躲在同一個地方,那會很容易就被鬼王給找到。但他不知道被找到是一件很幸福的事。如果過了好一陣子還沒有人來找我,我就會不由自主地輕輕顫抖起來。印象中有好幾次都是因為陳皮的原因,大夥不歡而散,於是我被遺忘在鬼屋裡。
如果,你的父母有一天突然徹底地從這個世界上消失,那你大概就能體會出那種從體內發出,莫名無意識,好像全世界都被帶走,只剩下你一個人的深沉恐懼。陳皮、林旺他們不了解,甚至連我都不清楚,只有沈再勇知道,他什麼都知道。

記憶躲迷藏 Ⅱ

永和──台北的衛星市鎮。老舊公寓違章建築疊床架屋,窄街暗巷狹弄拐過一個彎又是另一個彎,抬頭便見滿佈的電線、第四台纜線,天空又常常是灰濛濛的一片,像不見天光的陰暗世界。不管你在這裡住了多久,還是很容易一個散神就迷了路。
今天一整天心神不寧,滿腦子都是「假面」的兇殺惡夢,還有那個怪念頭──我掉了一樣東西。我試著去回想,我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察覺到掉了一樣東西的,是具體的東西?還是一段記憶?月雅(我的女朋友)說她有一次發生車禍,撞到了頭部,然後,車禍前後數小時的記憶通通消失不見。可是我並沒有發生什麼車禍或嚴重撞擊頭部的事啊!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整天思緒渙散,還是怎麼著?我竟然在這個住了十幾年的街道巷弄裡,一早一晚共迷了兩次路,像鬼打牆一樣,繞不出來就是繞不出來,搞得我筋疲力盡。
而「假面」兇殺惡夢依舊持續著。
一望無際,長滿鬼針草的大草原裡,俠客和肉腳癟三正處於一個戲劇性的關鍵場面。
「你走吧!」俠客的衣袖裙襬在風中獵獵作響。
跪地告饒的肉腳癟三(好像是我)詫異不已,抬頭瞥了俠客一眼。俠客依舊垂首低頭。肉腳癟三在連聲磕頭道謝後,起身跌跌撞撞頭也不回地狂奔而去。俠客嘴角含笑,從腰間抽出暗器,在手中不停地把玩。
草原似乎沒有盡頭,不管肉腳癟三怎麼逃,就是逃不出這個大草原,而俠客永遠在身後不遠處作出擊殺的預備動作。最後,肉腳癟三力氣放盡,倒地身亡。

童年捉迷藏 Ⅲ

「我發現一個玩捉迷藏的好地方。」陳皮說。
那年,太麻里金針山上的金針長得又大又茂盛,但也因此市場的價格一落千丈,有些菜農就任由金針開花也不去採收,因此滿山遍野都是金針花。
「我們可以躲在金針花田裡玩捉迷藏。」陳皮說。
「怎麼可能?我們又不是藍色小精靈,怎麼可能躲進金針花裡。」有人反駁。
「對啊,況且金針花田裡又沒有大樹可以當基地。」
「笨喔,我們可以在金針花田裡找掩護。至於基地嘛……嘿、嘿……」陳皮詭異地笑說,「我們可以把竹竿插在金針花田裡,然後當鬼的人就爬上竹竿……」
以竹竿為捉迷藏的基地,這個構想源自排灣族的竹竿祭。上個禮拜我才和陳皮、林旺去隔壁村子看排灣族五年一次的竹竿祭。排灣族人手持長竹竿圍成圓圈,由一個長得很像巫師的人把球拋向天空,然後大夥手持竹竿搶著刺球。這些人這麼做,有什麼意義,我不知道。我們不過是去湊湊熱鬧罷了。
竹竿祭過程中,陳皮一直東張西望鬼鬼祟祟的,原來他想把用來祭典的竹竿給偷回家,我和林旺百般不願意卻又無可奈何,只好訕訕地若無其事假裝不認識陳皮,並刻意和他保持一適當距離,跟著他把竹竿給偷回家。
「所以竹竿就是我們的基地?」
「沒錯。」陳皮說。
之後,我們真的把偷來的竹竿插在金針花田裡,玩起捉迷藏。那是一種新的捉迷藏玩法。
在開滿金針花的山坡上,插上一根竹竿,當鬼的人攀爬上竹竿的頂端,心中默數至一百。然後其它人迅速倒臥在金針花田裡找掩護。數完數,當鬼的人可以先從高處往下眺望,然後再溜下竹竿找人。
儘管捉迷藏的玩法變了,不過陳皮、林旺和我的習慣還是沒改。
陳皮會在當鬼的人爬上竹竿頂端,矇眼默數之後,也跟著悄悄爬上竹竿中段,待當鬼的人睜開眼睛,陳皮立刻伸手碰觸基地,答數報到。捉迷藏終止。
林旺則會拔一大堆金針花蓋在自己身上,像死人般靜靜地躺臥在金針花海裡,有時他便這樣混沌地睡著了,就像他以前常常會忘了自己正在玩迷藏,而不小心失蹤一樣。捉迷藏終止。
至於我則習慣半側著身子,藏身在野草漫生的金針花田灌溉渠道裡,然後把耳朵貼近地面,和風徐徐吹來,我彷彿還能聽見陳皮有一搭沒一搭地胡亂吹著口哨、林旺像打盹的老狗規律有致的濃濁吸呼聲、其它人的嘰喳交談、壓抑的悶咳……,從地底傳來。
那一刻,時間悠悠晃晃,彷若靜止。
至於沈再勇,他並不知道我們在金針花田裡玩捉迷藏這件事。陳皮甚至還放出風聲:「誰告訴沈再勇,就不讓他玩,這是我發明的玩法。」
他只差沒說:「竹竿是我偷來的。」

記憶躲迷藏 Ⅲ

「蕭──國──輝──」我對著手機喊自己的名字。聲控手機自動撥號,沒有任何意外地,房裡的另一隻電話鈴聲響起。電話沒壞。
我常幹些無聊的舉動。一個人在家,又沒啥事可做時,我就會用手機撥電話給自己,因為我老懷疑家裡的電話是不是壞了,不然為什麼整天都不響。不過理由通常很簡單:沒人打電話給我,電話當然不會響。有時,我也會打手機給月雅,待她接起電話,我反而覺得不知道該同她說些什麼,就又掛上電話。
對於自己這些難以理解的舉動(怪癖?),我聯想起前天一個高中女生來換手機時,說過的話。
「老闆,你不覺得手機是很寂寞的東西嗎?」她說,「賣手機,基本上就是販賣寂寞。」
「那你每天換手機又代表什麼?」我反問。
「寂寞也可以很炫啊,」她指著一款號稱不到50公克的新型手機說,「我要這種輕盈的寂寞。」高中女生的邏輯不是一般人可以理解的。
放下手機,我拿起電視遙控器,手按遙控器胡亂轉台。
電視裡,穿著緊身褲(韻律褲?),大腿內側沉甸甸一大坨的王牌投手,不停用手磨蹭鼠蹊部,大概是裡面長蟲吧!一整個夏天都是球季,恐怕連蟲也正在進行季後賽。
我放下手中的遙控器坐在沙發上發呆,開始幻想今天會作什麼樣的夢?我會以什麼樣的造型出現?還有,為什麼一直會有個看不見長相的人?這和我失去的記憶有關嗎?
我越是懷疑「掉了一樣東西」只是一種錯覺,我就越強烈地感覺到「掉了一樣東西」的真實存在感。我失去了曾經和我緊密嵌合在一起的那一塊。
滿臉橫肉大屁股,嘴裡嚼著口香糖的投手,看看捕手,搖搖頭又點點頭,然後把手罩住鼠蹊部,將命根子就定位,緊接著吹起泡泡,抬腳,扭腰,張臂,球用力甩出。
球被擊出,平飛球,啪──打在投手臉上(我肯定是我),投手滿臉鮮血倒地,泡泡被打掉,飛上天。打擊者楞在原地不知所措,頭戴面罩的捕手站起身,拍拍打擊者的肩頭說:「真有你的。」

童年捉迷藏 Ⅳ

那是個意外。
「陳皮你完了,排灣族竹竿祭過後的竹竿都要焚毀,不能再拿來用,不然會……」沈再勇說。
沈再勇是後來才加入的。對於這項新遊戲,我們並不怎麼歡迎沈再勇。沈再勇雖然聰明,但對於自己不受同儕歡迎這件事,似乎搞不太清楚。
「怕就不要玩,又沒有人叫你一定得玩。」陳皮不以為意。「喔,我知道了,你一定是爬不上去所以才亂講的。」
「對,他一定爬不上去。」、「他那麼胖。」、「沒錯、沒錯。」……
「我……」
「對,爬得上去才給你玩。不然,你就得當鬼。」陳皮說。
「我才不要當鬼,我爬給你們看。」
沈再勇雖然試著想證明他爬得上去,可是這終究不是想證明就能證明的事。
最後,沈再勇反倒不屑地說:「我才不玩這種偷來的東西。」
「你說什麼?」陳皮被激怒。
「我說我不玩這種偷、來、的、東、西。」
「我決定讓你玩了,」陳皮的瞳仁裡閃著異樣的光,「我們幫他好了。」陳皮向大夥示意。
「你們要幹嘛?」沈再勇意識到我們的不善。
我和林旺架住沈再勇,陳皮惡戲地用竹竿穿過沈再勇的衣領,然後眾人便在竹竿的另一頭用力撐起,嘿咻一聲,沈再勇便被懸吊在半空中。沈再勇在半空中不停地蹬腿甩臂哭喊,像幾百年前,古戰場城牆上常吊掛著的敵軍俘虜。
我抬起頭,在刺眼倒逆的白光中,唯一清晰可見的只有沈再勇那流出耳廓,濃稠黏膩的黃白色液體,在亮晃晃的日照中閃耀著。
「沈──再──勇──,你自己慢慢玩吧──」我們齊聲大叫。
我們留下沈再勇一個人孤伶伶地懸吊在金針花田裡,任憑他如何哭喊,我們硬是不理,各自回家。黃昏,金針花田裡特有妖邪恍惚的氣味、日照下沈再勇耳際閃爍的濃稠液體,是我最後的記憶。
回家。

記憶躲迷藏 Ⅳ

上頭又推出一套新的手機促銷方式──買手機送小白兔。主要是針對俱開發潛力的特定消費族群「小學生」所設計的。望著這些總公司送來,死氣沉沉沒有一點生殖氣息的兔子,我只能苦笑。有人會為了兔子買手機嗎?
不過養兔子其實還蠻不錯的,既不會亂叫、吃的又簡單,很適合我。
晚上,月雅來我的住處,問我下星期要不要去參加她的國小同學會──全世界人數最多的國小,「秀朗國小」。我對參加她的同學會沒興趣,不過我倒很想去「秀朗國小」看看。這麼小的地方如何擠下一萬多名活蹦亂跳的小孩。
月雅望了我一眼,似乎在等待我的回應,而我只是反覆撫弄溫馴的小白兔不答腔,後來她也就沒再繼續問下去了。我總覺得我和月雅之間存在著某種斷裂,是我們太了解彼此,所以無需太多的言語?亦或者正好相反。
舞台上,身著吸血鬼制服的魔術師,正在變魔術。
魔術師的手在高腳帽裡做作地翻攪,然後沒有任何意外地從裡面捉出一隻小白兔。
鏡頭拉近:小白兔咧著嘴笑;鏡頭拉遠:魔術師捉著小白兔的長耳朵;鏡頭再拉遠:戴著兔子面具,身穿同一家服飾公司出品,吸血鬼制服的魔術師,饒有興味地搬弄手中糾結纏繞複雜的傀儡木偶導線。傀儡魔術師全身各個重要關節處滿佈細繩,肢體僵硬不自然地抓著小白兔的長耳朵苦笑。
最後,戴兔子面具的正牌魔術師從身後拿出一把剪刀,把連接傀儡魔術師(就是我)頸部的細繩給剪斷。傀儡魔術師低垂著頭,彷若死去。

童年捉迷藏 Ⅴ

當天夜裡,林旺氣喘吁吁地跑來我家。我從沒看過林旺如此驚慌過。
「沈再勇死了,窒息死的。」林旺說。
我根本早就忘了下午沈再勇被我們惡戲地懸掛在金針花田裡這件事。
林旺一說完,我的腦袋一陣轟隆隆的,像洗澡時熱水器瓦斯噴火的聲音,我突然又聞到金針花特有妖邪恍惚的氣味、見到沈再勇耳際閃耀著的黃白色液體。我看見陳皮和林旺把我架住,沈再勇用竹竿穿過我的衣領,然後眾人在竹竿另一頭用力撐起,嘿咻一聲,我被懸吊在半空中。我在半空中不停地蹬腿甩臂哭喊……,我感到一陣暈眩,然後我昏倒了。
至今,我仍然無法想像這樣一個畫面:一望無際的金針花田裡,矗立著一根長竹竿。竹竿的盡頭,沈再勇,孤伶伶地懸吊其上。隨著微風,沈再勇便在金針花海裡盪啊盪,活像出殯隊伍前頭引路的「招魂幡」。
那是一種巨大的恐懼,我想起沈再勇說過的關於排灣族竹竿祭的故事。
沈再勇死掉那一夜,我覺得我體內有個東西突然變得很老很老,於是捉迷藏就變得很幼稚;又或者我該這麼說,我腦袋裡的某條線突然斷掉,所以玩捉迷藏就失去了意義。不知道陳皮和林旺是突然變得很老很老?還是有什麼東西突然斷掉?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他們也和我一樣,不再玩捉迷藏了。
沈再勇死了之後,太麻里三和村還是和以前一樣悠遠遲緩。當然有些人、有些事已經開始不一樣了。
林旺還是常常會忘了很多事,有時他連上學都會忘了,以前他唯一不會忘的就是要去上學;陳皮還是會一直「屁啦、屁啦」的叫,但是他以前的「屁啦」是夾雜在眾多髒話裡,但現在他只會冷冷地說「屁啦」──軟弱無力、讓人聽了覺得滿滿的悲傷。
而我則是變得再也不能一個人獨處,我怕有人會拍拍我的肩膀說「捉到你了」。以前那是一種幸福,現在則變成了無來由的恐懼。
只有林旺、陳皮和我看得見彼此微小不起眼的轉變。我們三個人就像得知國王有對驢耳朵的理髮師一樣,我們無法挖個洞把祕密埋進去,因為祕密就藏在我們彼此的眼神裡。我們唯一能做的,只有長大。
我們一下子從小孩變成大人。

記憶躲迷藏 Ⅴ

惡夢像連續劇天天上演,絲毫沒有任何疲軟的趨勢。生命裡的某個重要記憶突然消失,然後,惡夢接踵而來,有點像史蒂芬.金的恐怖小說。
昨天,夢裡的我竟然化身成「海浮屍」──早已死去多時,全身僵硬的我面仰朝上,手朝半空舉起,隨著海波浪搖晃,活像在向人呼救。岸上擠滿圍觀群眾,而假面就夾雜在人群裡冷笑。
不知怎麼地,我覺得這個「海浮屍」的惡夢,是我一系列「假面」惡夢之中最恐怖的──我以死人的姿態上場,但卻是個有強烈想要活下去欲望的死人。
晚上,我還是去了月雅的小學同學會。
月雅大概從小就是個話不多的小孩吧,和十幾年不見的老同學見了面,她也只是羞赧地點頭微笑回應,沒什麼人特別找她聊天。而我只是在一旁靜靜地坐著,聽他們聊些什麼。
有個大概是班長模樣的傢伙感慨地說,每個人小時候都有一條很可愛的小狗,後來小狗長成大狗,再後來大狗莫名其妙的消失,小孩子長成大孩子,最後大孩子變成大人。
你小時候養的是什麼狗?狼犬?會不會很兇啊!我看電視有個獨居老人被狼狗吃了耶。不是狼狗啦,是野狗。還是小心點,狼都有獸性的。是狗啦……
還有人另闢戰場。男的說其實小時候,我暗戀妳喔。女的一臉詫異惋惜地說,我也是耶。兩人滿臉遺憾悔不當初。
有人反駁說他小時候就沒養過狗,不過他倒覺得每個人小時候都會有一兩個死於非命的鄰居、朋友或同學。他說這就是我們對死亡最初懵懂莫名的恐懼,一個你每天都碰得著面的人突然徹底消失不見……
「你們還記得捉迷藏嗎?」突然有人冒出這句話。

童年捉迷藏 Ⅵ

每個太麻里三和村的小孩都還在玩捉迷藏。
後來,我聽一個小學同學說,林旺早在高一那年的某個夜裡,帶著他父親悄悄地離開太麻里。他們在這個世界上徹底消失了。
而陳皮因為被檢肅提報為流氓,現在正在監獄服刑。有次,我去看他的時候,他還笑著對我說,我早知道我不適合這個社會、林旺也是。生命本身就是一場大型的捉迷藏,有些人是不適合玩捉迷藏的,因為他們不會玩。

記憶躲迷藏 Ⅵ

後來,那一系列的「假面」兇殺惡夢就像收視不佳的電視影集突地被腰斬,取而代之的是每天不停重複播放,從童年的某一天起就不曾停止的惡夢。
在一望無際的金針花田裡,矗立著一根瘦長竹竿。竹竿的盡頭,我,孤伶伶地懸吊其上,僵塑成突梯古怪、猴子攀爬大樹的怪異姿勢……,不停地下滑,然後,再奮力向上爬。下頭,沈再勇背靠著竹竿,耳朵流著膿血,口中不停地喃喃唸道:「爬不上去的人就得當鬼。」
原來,有些事你得花一輩子的時間遺忘。如果你夠幸運(不幸?)真的遺忘了,那麼你得再花一輩子的時間重新記起。
記憶,它在和你玩捉迷藏。

童年捉迷藏 Ⅶ

不管你多會玩捉迷藏,總會有那麼一次,輪到你當鬼。
沈再勇,我的國小同學,我們都相信他的腦子是用電腦做的,他說的每一件事最後都成真,陳皮變成了「惡魔黨」,林旺成了「隱形人」,只有一件事他說錯了──他說他永遠不可能當鬼,因為他最會玩捉迷藏了。
沈再勇,金針花海裡的鬼。
他在和我玩捉迷藏。

──《迷藏》寶瓶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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