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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戲
小說
金門縣 / 金門縣
作 者
黃克全
文章朗讀
屍首撈起來的時候已經泡得腫脹不堪面目全非。依法醫的推斷跟金典失蹤的時日看來,他死了十三四日了。很明顯的,金典是酒醉不小心跌進糞坑的。關於這點有好幾個人證,當天下午他們那一攤在一起喝酒的誰提議去廟口看做醮跟看演戲,金典嚷著不看不看這齣戲沒什麼看頭,還要跟嘉保拚酒,再喝不到三杯,他自己卻開始打起呃來,而且一直打個不停,接著他便跑到龍虎門旁邊的豬槽,把剛剛吃的東西都吐個精光,回到厝內後他被眾人哄著在長板凳上面躺著休息,其他的三人──嘉保、東方、友聯,繼續在房間內喝酒。沒多久,金典清醒過來,說要回家,眾人挽留不成,也就讓他走了,臨出門前,還取笑他可不要跌到糞坑。不料卻一語成讖。
我們當然也有留意到這點巧合,當天晚上說不要跌到糞坑的是嘉保,嘉保後來也承認他跟金典兩個同時愛上翠文,不過這都已經成為過去了,他跟金典是從小一塊長大的好朋友,不會為女人翻臉的。他先退出,不久金典也跟翠文疏遠了,但大家見面還是有說有笑的,感情不滅。金典當天晚上沒有回到家裡,嘉保他們三人在金典出門之後也都來到廟口看做醮看戲,一直到深夜十二點多才各自回家。
錢財,或者平常什麼做人做事方面的恩怨,是沒有的,這點我們都調查過,金典是個樂觀豪爽的人,在村子內人緣不錯,除了愛喝酒以外,任何不良習慣都沒有。但看不出喝酒跟這件命案有什麼牽連。如果要說有的話,大概就是當天晚上喝多了害他失神跌進糞坑吧?
既然嘉保提到那個女人,我們就想,或許跟感情有關。結案之前幾天,我去了一趟這個叫翠文的小姐家裡。跟她相依為命的父親水紋伯正好出門不在,儘管破敗,護龍厝打掃得十分潔淨,厝落牆角缺磚露土的牆角還種了棵芭蕉。從塌了半邊的矮牆角望出去,有條小路,近身這邊是菜園,另外那邊是八九個連接成一列的糞坑,在本地,這種糞坑每個村子都有好幾處,常常都設在路邊,不加蓋,糞坑一半用石頭或者水泥空心磚砌成一小間露天廁所。那個年代,抽水馬桶在島上不是沒有,就是只有少數幾個達官顯要家才裝得起吧?糞坑這麼靠近路邊,撈起金典的那口也是,尤其是夜裡,人又喝醉,一個閃失掉進去的可能性的確不是沒有,不,可能性簡直就很高。
這樣看來,金典八成真的是自己倒楣跌下去淹死的。──那個要命的糞坑前的路面有點陡,糞坑邊緣還長了幾棵雜草,人跌下去前大概踩到了,有點亂──。更何況,死者家人,包括他的太太金蟬,也都這樣想,不想再做追究。局長也說,打架、傷害是可能的,謀殺嘛,諒這些說好聽點純樸,說難聽是楞頭土腦的鄉下人也幹不出來。
不過既然來了,那再問問看也不要緊。擺菩薩跟祖宗神主牌案桌的廳堂沒人,我正要出聲,穿了一身鵝黃洋裝的小姐從聽堂旁房間掀開碎花布門走了出來。不用說,她就是翠文了。她的臉不能算多漂亮,不過,乍看就是跟我們本地小姐有著不大一樣的輪廓,我想起日前打聽來的消息,翠文跟她現在的父親水紋伯的關係其實是養父女,三十七年從廈門某個多子女的貧苦人家那裡抱來的,現在兩岸隔絕,不用說,一般人都會把在大陸那邊的親人只當做是死了。只聽說她父親也不是在地的廈門人,是別的省分到廈門海關當差的。派駐到金門的那幾年娶了翠文的母親。
我們坐在廳堂講話,一開始我就表示這只是例行公事,請她不要見怪。她右手握著左手腕笑笑說不會。我盯著她的眼睛,但我看見的是一雙陌生的眼睛,沒有絲毫的驚慌不安之類的影子。做醮當天晚上她到廟前看歌仔戲,看不到半個鐘頭,頭有點痛,就先回家睡覺,睡太死了,所以她父親什麼時候回來自己並不知情。我問她有沒有當天晚上看戲的人證?她說有,而且舉了幾個人名。好,沒事了,打擾。我站起來告辭。跨出廳門時隨和地問平日做什麼消遣。她又笑笑說聽聽唱片看看小說。噢,我聽說了,水紋伯早年在廈門就教過私塾,他的古冊小說想必不少。這是芭蕉吧?我指著牆角問。我們這裡很少見到這種樹喔。是啊,她又笑笑。從外村移過來的……。
說到這裡,陳啟呷了一口葉片沉落杯底早已涼了的茶,一邊撫玩著擺在身前桌上的帽子帽緣,坐在對面的同事廖晨信起身撥開帽子,湊近細看著今早才壓在桌面玻璃下的照片。
「這是你故鄉的村子?」
陳啟沒答腔,只微點了下頭。
「看起來就像回到古代。」廖晨信又說。
照片裡一座小小廟宇,廟前有尊髹上五顏六色的風獅爺,起點一隻黑豬或狗的小路蜿蜒,盡頭處成列簷啄掩翳在木麻黃樹梢間的厝落,沒半個人影,照這張相片的時候應該是下雨後幾天內,因為風獅爺前面的水泥地一汪水潦。
「有一種沉靜之美。」
「在你眼中看來是沉靜,我呢?我可不一樣,」陳啟突然高亢的強調引得他同事微微詫異著:「或者,那其實是死寂也說不定呢?」
「你怎麼這樣形容你的故鄉?」
陳啟恍若未聞地沉浸在某種思路裡,兀自繼續說著:「以前我曾經跟你說過,我對故鄉最惦掛的並不是那裡的人、人事,而是風景。不,現在我才知道自己錯了,理由很簡單,我們絕不會愛上風景畫片上的外國風景,對不對?不管那種風景多漂亮多迷人。你看這張照片裡的風景,我家鄉這些厝落,說是有一種沉靜的美,我不能說你錯或著幼稚什麼的,就像我們不能笑誰讚美欽羨瑞士的風景優美乾淨。我的故鄉,對你來說無非就是外國吧?那其中沒有跟你有任何牽連的人跟事。我呢,就不一樣了,直到被一股窒悶的氣氛逼得逃出來之前,我整整在那裡待了三十一年。有一天上午,我忘了為什麼事情從鎮上回到自己的村子,天氣很熱,蟬在四處樹上叫著,我走過一個又一個厝宅牆堵,轉角、巷口,沒見個人影,平常那種──也不能說是害怕,但總是有點異樣的感覺又悄悄的在身體,隱隱約約的,我忽然明白到了,這不是沉靜,是死寂,是人的精神死寂使厝落變得像眼前這樣的死寂。不知不覺中,我也成了個死寂的人。那一天上午──金典之死結案半年多之後,隨著這點明白而來的,沒有任何直接在法律上可以作有效憑藉的證據,但我就是恍然察覺到這件命案的真相,恐怕不是原先想的那樣子。」
「那你──」
「先不要打岔,聽我把話說完。」陳啟作了個制止的手勢:「那時候我們當然也拜訪了金典剛娶不到一年的太太,她叫金蟬,漂亮,老是在腦袋後面綁著個粗辮子,賢慧,再來就是──呃,不妨說她有鄉土氣吧?總之,是個很傳統很認分的婦女。她也接受了丈夫是自己不小心摔死的講法。坐在前廳板凳上,她有點忸怩地暗暗挪動屁股,很明顯的,即使像下面這些帶關心的埋怨的話她也是費了很大的一番勁才說出來的:她說也要怪金典自己為什麼還走那條近路,明知那裡不太乾淨。
不太乾淨?妳是說?──我問。
是阿,我跟金典成親不久,有一天晚上到廟裡燒香點火,走那條路回家,看到一個黑影──
會不會是你自己看花了?
不會,還有頭有臉,女人的,金蟬撫著胸口說。剛從廟裡燒香,回來就碰到髒東西,我很害怕,也很丟臉,恐怕是自己哪裡犯著神明吧?都不敢讓別人知道。後來金典自己先告訴我,他說也在那裡碰到一次鬼,我才敢把這件事情說出來。金典想了一下,說,我們商量還是不要把碰鬼的事情說出來。
為什麼?
我也不知道,金蟬回答。大概是說,只有我們夫妻,別人都沒碰見,怕別人見笑吧?
我在金典太太身上查察到這裡為止。我本來想到什麼,隨後一想,還沒嫁過來之前的金蟬應該不知道她丈夫婚前好像有個誰的事。我還是去問同村平日跟金典在一起喝酒的朋友來得妥當些。
金典婚前確實跟我們同村的翠文交往過。挑水澆菜的嘉保坐在架在兩隻水桶中間的扁擔,望著宮前的石獅爺說。翠文雖然跟金典同村又同姓,可是血統相差很遠,照說也可以結婚的,但兩人到底沒什麼結果。說出來你可能不相信,是金典主動不要的。為什麼?我們總覺得,我們跟她不相配。
不相配?你是指哪方面不相配?
很多方面啦。譬如說她愛看書,我們不愛。
你們愛喝酒。我心血來潮打趣地插了一句。
對,我跟金典都愛喝酒。不過她對喝酒這件事倒沒有嫌我們,反而說這才有男人氣概。對太愛看書的女人我們總有點覺得怪怪的,她應該嫁到台灣哪裡才對。怎麼?翠文跟金典的死有牽連?
不知道。事情沒有明白之前總是要多問問。
我跟嘉保告辭後,來到他們村子廟口。廟口右側空地還有當天搭戲棚留下的痕跡。聽說這次演戲是他們村子十幾年來的第一次,戲班是遠從烈嶼請來的。當天晚上,戲棚下擠得熱赤赤,連外村都有人來看呢。我站在那裡,眼前逐漸浮現出戲台上搬演來往的人影唸白,跟唱腔。離開那裡,我沿著小路繞在讓金典喪命的糞坑,快來到糞坑前,有個玩捉迷藏的小孩從左側路邊的蘆笛叢裡跳出來,從我身邊沒命般跑開。就在路邊的糞坑成排都沒加蓋,金典葬身的那個最靠邊間,供人蹲著解便的那半邊被伸進來的馬櫻丹枝葉侵占大半,大概就是這個緣故,少人用,才會遲遲讓人發現。
不知不覺中,我來到水紋伯家,映入眼中的先是半堵矮牆,牆角的那棵芭蕉。放慢腳步,我走到可以瞥見小天井的角度,坐在廳堂門外藤椅上的可不就是翠文?今天她換了一身藍底白點連身裙裝,往左偏著頭,一本什麼書用手扶著,蓋在半邊臉,身子一半浸在月影裡。我看不清她的臉孔,可是,哎,我得承認,在那一瞬間,我對眼前這女人著了迷,不是她的臉孔,而是她整個人,給人一種迷惑的感覺。我假裝綁鞋帶蹲下來,偷偷望著她。儘管她沒察覺,可是我也不能老是站在這裡。隱隱約約的直覺告訴我,她跟金典的死有某種關連,突然滋生起走過去直接質問她的衝動,我沒有任何證據呀!十幾年了,我待在這個叫人悶得發慌地方,工作跟生活都像一灘死水,現在,總算有一件重大案子落在我身前。我影閃閃意識到這件案子將可以救我脫離死海。我不是指記功升級這些事。事實上,比金典的死更讓我關心的是,藉著這件命案本身,打破眼前這死寂生活的假象。正因為潛意識當中的這點要求,我不甘願讓金典僅僅就以自己無意中跌死,跟別人無關這樣的結論來結案。我終於克制不了衝動,直起腰來,朝水紋伯家中走去。
聽到我的腳步,翠文睜開眼,瞧著我。不過並沒有站起來的意思。我一眼瞥見抓在她手上那本書的書名:「五虎平西」。
妳看這種書啊?
對呀。她笑了下說:有些書是白天看的,有些書是晚上在燈下看的。
我心裡無緣無故跳了起來,強作鎮定地問:哦,什麼書是在晚上看?
譬如說霍小玉、鶯鶯傳啦。她神色一轉,正經地問。怎麼又來問案嗎?
我猶豫了半刻,到底忍不住問了,金典的死,跟妳有沒有關係?
她慢慢挺直了脖子,兩眼盯著我:你看呢?
我緊閉著嘴。
她咳了一下,理了理啞了的喉嚨,往下說:我只能告訴你,可能有關係,可能沒有,誰知道呢?
突然,我對她這搖擺不定的說法感到失望,一股微微的厭惡下,我掉頭就走。
回到局裡,局長對我未能儘早結案有著言溢於表的不滿。對他來講,安撫民心,維持一種地方上表面的安和寧是很重要的。他暗示這是上級的意思。事實上,金典他們村子裡已經傳出許多流言。我明白村子的想法。他們不喜歡自己牽扯進去,命案未破,許多人都有了嫌疑。而且,他們簡單地認定死者分明就是酒醉自己無意中掉下糞坑淹死的。當年,我很瞧不起他們。日後一想,就這點來講,他們未必不對。我自己不也就是依簡單的直覺來認定金典的死跟翠文有關的?
隔年我便辭掉警察的工作,考進這裡,不不,這跟那件案子沒什麼直接的關係,我只是要從那個窒悶的地方逃開。在那裡,唯一不窒悶的那個人卻叫我害怕。我左右不是人,只好離開。就在昨天,我在候機室碰見一個高中同學跟他表姊,閒談中知道她曾經跟過××歌仔戲團。心血來潮,我問她記不記得有一年在某某村子宮口做醮演武?想了想,她記起來了,當天晚上演的戲碼是「霍小玉傳」。
我腦袋好像被摔了一耳光,辭掉警察的工作後,排遣無聊吧?我也拉拉雜雜看些古文小說。在「霍小玉傳」裡頭,霍小玉見到站在身前的負心郎李益,把酒潑灑在地下,恨恨地說:「李君李君,今當永訣,我死之後,必為厲鬼,使君妻妾,終日不安。」李益日後跟他表妹盧氏結婚,霍小玉鬼魂果然前來作怪報復。是的,金典跟他太太金蟬兩次在同一條路遇見鬼,那名鬼,分明就是翠文扮的。做醮當天晚上廟口演了「霍小玉」,翠文睹戲生情,又引起了她的愛恨。她料準金典會走這條路,自己先扮鬼躲在小路左邊蘆笛後面,金典一來到,她撥開蘆笛,喝醉了酒神智不怎麼清楚的金典猛一嚇,往後退,就跌進了右邊路旁的糞坑。翠文原來只是想用嚇嚇來懲罰他而已,她只模仿了小說中的愛恨情節,並無意要置對方於死地。沒想到金典會跌下糞坑淹死。所以翠文第二次跟我見面才說:「我只能告訴你,可能有關係,可能沒有,誰知道呢?」
「慢,慢──」廖晨信搶著說:「我明白你跟翠文這句話的意思,你的意思是說,金典的死可能要歸咎於他自己喝醉酒,腳步沒走穩才摔死的;也可能要歸咎於看到翠文才嚇得退後摔死的,可是,這句話模稜兩可。翠文她真正的意思也可能是指,她或者只是想扮鬼嚇嚇他,但或者也真的想謀害他呀。對不對?」
陳啟盯著他的同事一眼,隔好一會兒,才說:「你說的沒錯。這要看她對金典的恨意多深來決定。」
「依你看呢?」
「這要看她遺傳到父親或母親哪一方的血統比較多。」
「聽不懂。」廖景信搖搖頭。
「假如翠文的血統性格偏向她母親這一邊,也就是說,屬於我的故鄉金門這邊,那她恐怕沒有講難聽是走極端、講好聽是決絕的性格。那麼,她不過是想嚇嚇他而已。假如偏向於她父親那一邊,我不明白他們,那就很難講了。」
陳啟沉思了半刻:「喜愛芭蕉那種柔弱東西的人,其實正好有著相反的性情吧?就像古文小說上許多具決絕復仇性格的女子,其實都是那些浪漫柔情容易傷脆的女子,我在翠文身上看到這種雙重矛盾性,所以才迷戀她的吧?但我懦弱的在地人性格拉住了我,使我又害怕她,就像金典嘉保他們一樣。我到底不敢明白示愛。你猜得不錯。翠文當天晚上在廟前,從誰口中得知金典那一夥人在嘉保家喝酒,回家時也會走往那條路,她提早躲在樹叢裡等他。金典跟嘉保也許並不是條件多好,多值得翠文傾心的對象,但他們兩人居然分別都放棄了她,這給予她的自尊心打擊之大,是可想而知的。金典在村子裡是出名的美男子,翠文對他用情恐怕很深,之後的由愛生恨也就越強烈。金典淹死的那座糞坑邊緣凌亂的雜草,或許是跟翠文兩個人扭扯下踩出來的吧?第一次見到她的時候她握著右手手腕,莫非在掩飾拉扯時被金典抓傷的抓痕?金典,與其說是個不懂用情的魯男子,倒不如說他有先見之明,知道自己跟眼前這名女子是不相配的。只是他明白得到底晚了些而惹來了殺身之禍。」
兩人都各自沉默著。廖晨信先開口:「不過,直到現在,你還愛著那個叫翠文的小姐吧?」
陳啟沒回答,他戴上帽子,走了出去。他眼前浮現出一個女人在無聲的燭光下手扶書冊的身形,她的身子半浸在暗影裡,一手握住另一隻手腕。

──收入爾雅出版《夜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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