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門縣 / 金門縣
作 者
黃克全
作品賞析
"黃克全的小說常寫到「虛無」,〈夜戲〉也多所著墨。比如,陳...
薛十一的故鄉獅島一向被公認為風俗淳厚、民性樸真之島,因而當他翻閱地方誌讀到這則史蹟的記載,不禁悲憤萬分,不敢相信島鄉也會出這種人,而且居然是自己的祖先。這則歷史發生在距今四百三十二年,也就是明朝中葉的明世宗嘉靖三十九年,西元一五六○年。當時獅島的料羅指揮王鏊庸懦無能,文韜武略人家是無不道通,他則是樣樣不通。指揮所雖然名義上在料羅,但他人卻移避到隔海較靠近內陸的廈門。漳州土匪林三探知內情,三月二十三日,勾結日本倭寇阿土機,從料羅登陸,二月二十六日,大舉劫掠島上東半部的西倉、西洪、林兜、湖前幾個鄉社,白姓被殺的有數百名。二十八日清晨,又有倭寇船自島西南的石壁兜上岸,一路燒殺擄掠到平林,平林就是今天的瓊林。風聞賊寇要來,平林村舍集合壯丁兩百多人,公推鄉賢蔡希旦為首想抵抗,不料事發當天,村民一看見對方槍砲齊發,都驚惶各自逃命,只留下蔡希旦獨自一人站在那裡,得不到任何支援。結果,被騎馬衝近的賊寇揮刀砍死。(二十六年後,其子蔡守愚高中萬曆進士,蔡希旦父以子貴,贈主事,再晉贈四川按察使。)東西兩半島的倭寇加上漳州土匪,聲勢更壯,四月初二攻陽翟,鄉民又死上百人。其他鄉社驚危失色,相逃到官澳城堡。城內地高無水、挖井、出鹹水、六七日無水可飲、無糧可吃,境況慘到有人吃濕土,用濕土貼胸。於是只好推一楊姓帶城中所有白金四十兩出城講和。不料,他居然帶著白金背著兒子自己逃離。初九夜,鄉民突圍出城,被賊寇察覺,縱火屠城,當晚到天亮,屍體堆積如山,城外二里都有死屍,婦女害怕受污辱,相率投海自殺──。
──這段史實,先後見載於泉州府誌,同安縣誌,滄海記遺,林次崖文集,存德譚公功德碑、蘇氏野記、名山藏、瀛寰誌略等冊頁,所以可信度理應很高才是。薛十一翻讀時,伴隨著這一幕幕暗夜火光沖天、哀嚎遍野的悲慘景象,很奇怪的,總有一株木棉靜靜站在他眼眶一角,就像一張圖畫的點綴或背景。木棉,獅島俗稱斑枝花,花開如火,棉絮做被褥。日後薛十一偶爾忖想,大概是二者都有火燄意象的緣故,所以才有這番聯想吧?
日子在薛十一這個血性男兒時時惦記著獅島的榮譽與恥辱,以及翻演著火光、呼嚎、斑枝花的意象一天天堆高、伸長。高中畢業後薛十一考上只修過一年的特別師範科,踏出校門,立刻投入教育學子的事業。四五年後,他在教學生涯中領受那股不能伸展志趣的積鬱越來越強烈,因此不顧父親反對,考上台灣大學並辭掉小學教職。大學四年,研究所碩士班兩年,刻勵自苦的學問鑽研使他染上易咳嗽的肺炎,但相對的,也使他的精神日益發光。碩士論文一通過,他婉謝系主任聘留自己在校當講師的美意,毅然立刻束裝返回島鄉,在縣政府祕書室擔任事務股長,他這股專管轄內事務、保管、典禮、譯電、編輯、新聞、公共關係、業務檢核及不屬於其他各科室的事項,權輕事煩,跟他當初的雄心壯志出入很大,他不免有點失望,但盡力隱忍著。這陣子,他開始體會到先哲「無恆產者無恆心」的訓喻,於是接受了主計室同事董大榕父親,也就是建樺船運公司董事長董雄生的邀股,成為該公司的股東之一。幾個月後,薛十一又娶了董雄生任職稅捐處的么女,由於這雙重關係,這年八月舉辦的戡亂時期增額立法委員選戰他也就加入了吳鑫的陣營,而滿懷內疚地辭謝了高中同班同學廬不名的邀請助選。年底,選情揭曉,獲黨提名的吳金鑫高票當選並創下百分之九十四點一八全國最高的投票率。
這一戰,是薛十一生命的轉捩點,除了使他得其所哉從縣政府祕書室跳到黨部權力核心外,重要的是,他認清要革除人心污穢、造福鄉里百姓及推動政務最便捷之道莫過於經由黨部之權力。更重要的,目前的工作給了他生命的價值感,讓他自己覺得每一個醒過來的早晨東方都有一道彩虹升起,而雞叫是高昂奮揚的號角。他的這份自我覺知及榮譽感,往往也無法抑制地,使他帶著驚奇之感來看待那些學成不返鄉不歸國的人。
歸國參加國建會的海外學人一百多位到訪,縣政府借重他的學識及英語長才,特地請他隨團作陪。當領隊的沈君三博士拍著他肩膀稱讚:「如果人人效法獅島精神,國家復興指日可待。」挺直傲岸身軀的薛十一唇角帶笑,但心底有絲微微輕蔑地睨著眼前這位青年才俊。
不久,行政院長到訪獅島,在巡視林務所、金剛三號坑道、延平郡王的後半部行程裡,薛十一奉命隨侍在旁。他默默記下院長綠化造林的指示。太武山嶺:龍柏、海岸:木麻黃、平地:果樹。回黨部辦公室,他立刻動手草擬初步造林計畫,下班時間到了,工友前來提醒他,他揮揮說再等一下。夜幕低垂時他完成了規劃草稿,擱下筆,他眼光穿透白色牆壁投向島鄉田野山巔及海濱,到處一片濃綠。他相信清新整潔的林綠非但象徵著鄉島精神的端麗,而且也能夠日有所寸進地提升島民精神心靈向更高一層的境地。
隔日約旦王國哈山親王來訪。那天,他們到小徑村莊的清朝提督邱良功神道碑參觀,薛十一很尷尬地發覺一旁墓地前的翁仲不知道被誰用五彩油漆塗得庸俗不堪,失去了原來石頭質材的自然樸實的紋理。薛十一問附近一位禮品店老闆是誰漆的?對方回答不知道,不是村公所就是縣政府吧?
「還是部隊漆的?」遲鈍的老闆不明白薛十一的心意,還沾沾自喜地問:「漆得很好看對不對?」
薛十一痛心忖想:美與善、真都是相通的啊,品味低俗的審美價值既是道德敗壞的結果同時又是敗德的推動之手。方今之計想教化人心提升美的品味唯有居上位者登高疾呼並親以言教身教。
這年五月四日,文藝節當天,獅島史蹟維護整修委員會便在薛十一的火速推動下正式宣告成立。
往後的十幾年,薛十一的宦途十分順暢,跟他約略同時踏入這一途的人或謫遷貶調,或失意歸隱改行,只有他,被同事又嫉又羨地戲稱「不動明王」。這期間,他身處官場,當然也看到不少人性徵逐面目。他時刻暗暗自我儆省,提醒自己上不能負宗祖,下不能愧暗室,他深怕稍有怠忽就會淪入人性之惡萬劫不復的深淵裡。無疑的,這樣的情操也使他失掉某些晉階的時運,第二次增額中央民意代表選舉的前一年,他就婉言推辭掉其岳父要他早做安排,出馬競選的勸告。那一年,薛十一跟生意目光遠大的岳父合資開設了一家水泥砂石預拌廠。
「我甘願當墊腳石。」他回答岳父說:「檯面上的人物風光,但不實在,不適合我。」
跟他岳父說話的薛十一其實內心有絲難以釐清的寂寞不甘。他總覺得官場得意不是他此生的目標及事業的巔峰,總覺得哪裡還有一個目標在等待著自己。不,也不是目標,根本沒有什麼目標,應該說是希望、盼願。年少的時候,即使只是經由文字跟老一輩人的陳述,那加入了想像的經驗的體知也深深傷害了他,比恥辱還要切深的傷害;人性的醜惡。他盼願藉由自己或者誰的某種努力,能夠擦拭掉獅島以及全人類的這分醜惡的歷史跟力量。不錯,人性有惡,可是也有善。薛十一想著,我寧願相信善的一邊的力量強過另一邊的惡,尤其是島鄉的人心,這麼品貌淳美的人民,經歷過這麼多這麼長的苦難。假如惡的一邊占了優勢,那麼以往受的苦難豈不是不值?豈不是白受了?
他的辦公室前面就是鎮上來往人車最多的馬路,馬路面有個小陡坡。一天午後,八月炎夏的寂靜,他的視線穿過窗口,眺望著光影曳動的眼前景物,驀地,心頭浮起一股半疲倦半恐懼什麼的感覺。
不管怎樣,薛十一依舊對眼前的人世充滿信心。(他總告訴自己並訓誡部屬說無信心是敗壞道德的象徵)十二、三年後,他一一檢視以往那個宛如發出新砍的木頭質材芳香的年代:先總統 蔣公崩殂,獅島百姓都佩帶黑紗誌哀,各營區村里,也各設置靈堂悼拜;行政院長在院會中讚譽獅島社會風氣純真樸實,足供全國表率;台灣銀行發行印有獅島地名的壹佰元券;獅島地區七十四位開除黨籍人員,經中央核准恢復黨籍黨權;一代哲學碩儒方東美先生骨灰海葬金廈海峽水頭灣,百姓沿路路祭。島上兩所國民中學,實驗九年一貫制,績效良好,教育部正式更名為國民中小學;獅島各界反對美國與中共勾結,紛紛響應「一人一信運動」,忠告美國總統卡特、國務卿范錫,認清共產敵人邪惡本質。持續近三十年的兩岸相互砲擊終告結束。
終止砲擊雖然說是美國跟中共建交,大陸片面的宣告,但從此獅島百姓再也不必每逢單日就提心吊膽卻也是個不爭的事實(自八二三砲戰隔年,中共方面宣布「單打雙不打」,即日曆為單號則砲擊,雙號則停止砲擊),薛十一相信隨著苦難卑瑣日子的日漸遠離,島鄉將步入另一個眉目俊秀日清月朗的全新年代。
幾年的時光又過去了。
是個久旱少雨的二月晴朗的禮拜天早晨,他跟岳父約好要去水泥廠。正要出門,鬧哄哄地闖進來一批人,原來是鎮上兩戶人家為了爭奪一口灌溉用的小水池,請他去當仲裁人做公親。薛十一看了看錶,還有點時間,就義不容辭隨他們走了。來到田間,舉目所見,蜂蝶翻飛,土地有股好聞的香味,近,紫白小花相間的豌豆田,遠,太武山巍峨聳立,景致極美。這時,他眼前另一光影稍暗的角落,突然又出現那株斑枝花。
正陶醉在眼前這幅和平景致的薛十一愣了一下,他心如轉輪、天馬行空地聯想,似乎自己曾經在哪裡讀到某位哲學家講過一句發人深省的話,他說:「極善跟極惡推到盡頭,終究會碰面。」這哲理的原則可以在現實界作各種不同情境跟意義的引伸吧?譬如說人心險惡醜劣的亂世和相對的昇平安和之世,都在人心一念之間,都有值得警惕之處。在這樣的體認及心境下,他口氣轉硬地把站在水池旁兩邊的人都訓誡了一頓,告訴他們理應珍惜目前的安諧日子,不該心生貪惡嗔念。
在水泥廠陳經理的辦公室裡,薛十一岳父向他求證防區是不是有意在各地空曠田野間埋設反傘兵空降的水泥樁。
「這件事情的決定權當然在司令官,不過他大概也顧及到百姓有什麼不良的反應,所以也徵詢過我們跟縣政府方面的意見,要我們多多在地方上關照宣傳一下。」
「既然是上面的意思,不可能推翻。更何況這是軍事工程。」薛十一岳父吸了口長長的煙再吐出:「假如能爭取到外包的話,你想想,要多少車砂石跟水泥,這是一筆大生意。」
那天下午,薛十一的轎車從水泥廠出來,發覺天上居然飄起疏落的雨滴。雨少,天空陰沉沉,冷颼颼的,他的車子在十字路口停了一下,繞往另一條不是回家的路。車過山外公車處,眼前擋風玻璃左上角出現一棵棵斑枝花。這次不是幻覺,是剛剛的真實視覺的殘留。他把車子開回原來的地方。下了車,撫著那一排排有尖刺的樹身,仰望著那紅得淒涼慘烈的紅花,忽然啪地一聲,掉下一朵。他彎腰去撿,一陣刺痛從胸口傳上來,右腳不自主地跪了下去。耳畔充盈著一陣緊似一陣的喊殺及哀嚎聲。他撫著胸口,想起四百年前城破當晚的慘況及火光,在火光跟暗影中左手抓緊四十兩白金右手抓緊背上兒子的祖先,再想到此刻跪在這裡的自己,不由一陣痛苦的冷顫襲上身來。
──收入爾雅出版《夜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