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竹縣 / 錦山國小,馬武督探索森林
作 者
林柏燕
作品賞析
本文藉由描寫一九九七年新竹關西泰雅族馬武督社所舉行的首次豐...
山菜野味是苦澀的,穿丁字褲是可笑的,祖先的語言、手工藝品是卑微的。第一代馬武督社民,彷彿仍可聽到牛鬥口原住民與日軍血戰的吶喊。第二代社民,也許還知道:他們的祖先頭目叫「瓦來.馬旦」、「巴圖.馬旦」,等到第三代今日泰雅青年,生下來睜開眼,即發現他們一無所有,一切要從零開始。
一九九七元旦,關西泰雅族馬武督社舉行首次豐年祭。
晨八時,獨自驅車前往,陽光普照,一元復始。離開關西鎮街,漸入山區,群峰疊翠,迎面而來。寬敞清爽的柏油路面,蜿蜒迴旋,兩旁花木蔥籠。若是四月,應是白花花的油桐花開之際,此時盡是紅櫻。這種櫻花,五花瓣,長寸許,二葉合如掌,俗名香港櫻花,與日本的不同。
車行半小時,即抵達牛鬥口。
「牛鬥口」,因石屏山與太和山如二牛之相鬥取名,為「番界」古戰場。光復後,改名為「涵谷關」,取其險要之義。該關十餘年前闢為遊樂區,供遊客划舟沿谷探險,未料翻船出事,終於閉關。今為統一企業集團所購,正名「統一健康世界」,副名「馬武督鄉村俱樂部」。
俱樂部裡有泳池、健身房、木屋別墅、餐廳、會議廳、遊樂區、KTV、健康步道、高爾夫球道,現仍大興土木,建築豪華;唯取消泛舟探險項目。整條山溪被截斷,築壩為池。此俱樂部,採會員制,會員卡數十萬元,閒雜外人,不得進入。
事實涵谷關也行、俱樂部也好,原為泰雅族土地。原住民無土地私有之觀念,僅有族人共有獵場之意識。今 天馬武督社共六十八戶,人口二百十餘人,多老弱婦孺,相信無人擁有會員卡。
早期作家鄭煥,曾以馬武督為題材寫過幾篇小說。吳濁流曾在馬武督公學校服務一段相當長的時間,可惜從未寫過馬武督。(吳濁流小說,多以知識份子為主,即使農民、工人亦極少出現,遑論原住民。)馬武督公學校,光復後改名錦山國小,創校已六十一年(至一九九七),現全校學生僅六班,共一六五人,足見馬武督人口外流之嚴重。
馬武督,客語常發音為「茅武督」,與客家關係密切。錦山國小校旁有一神廟,金碧輝煌,名「金錦山義民廟」。據廟碑誌云:乙未年(一八九五),馬武督瘟疫猖獗,乃自新埔義民廟割香至現址,置義民爺像於土厝,經一再擴建,終於民國八十二年大廟竣工。
義民廟為客家人所建之廟,由此推斷,百年前,馬武督已多客家人聚居。該廟主神義民爺、左城隍爺、右註生娘,三樓有五谷爺、媽祖、關帝君,眾神之多,有如國防部點閱召集,屬道教多神主義。以上皆非原住民之神,原住民多神話傳說,崇拜山林之動植物,或限遊獵生活方式及經濟力,並無神廟。經問義民廟祝:「有否泰雅族來膜拜?」答曰:「從來沒有,唯近一兩年,偶有泰雅族來拜。」查五谷爺、關帝君,皆屬藥神,遠古醫藥不發達,疾病求神之情況,可以想見。
錦山國小在馬武督村街內,距牛鬥口約三公里。村內有派出所、衛生所、天主堂。再往東行,溪左有「金桃山休閒樂園」,有木屋、餐廳、泳池、烤肉區、露營區、環谷鐵道、山中步道等。谷底為馬武督溪,經牛鬥口,至關西稱「咸菜甕溪」,而後與「牛欄河」相接。北二高飛越牛欄河之上,高架凌空,極其壯觀。「咸菜甕溪」至新埔,改稱「宵裡坑」、出犁頭山改稱「鳳山溪」,直奔竹北新社入海。
「金桃山樂園」再往東行三公里,為「金鳥水族樂園」,至此,馬武督無處不「金」。金鳥樂園數度易主,唯守門員、管理員今皆操外省口音。園內有水族館,但暗摸摸,灰濛濛,設備規劃,聊備一格而已。一天有兩場海獅表演(嘴頂氣球之類),此外有碰碰車、雲霄飛車等。樂園大門前有丈餘高之米老鼠塑像,半山頂則有觀音雕像,其搭配有如關公遇見孫悟空,常令人痛惋台灣「文化智障」何其多也。
此一帶山區,即為竹縣有名之「鳥嘴山」,山高最高海拔一七六○公尺,然緊鄰「金鳥」之後,整座山又被闢為「錦仙世界」,又稱「錦仙森林公園」。該公司實為原始森林區,山域遼闊,多松、杉、樟、竹,山溪潺潺,山嵐繚繞,適合徒步森林谷,唯山頂近又開始建廟。
錦仙世界而後,為盤山公路,沿山迴旋,漸入桃園縣境,至山頂沿大嵙崁溪蜿蜒而下,山崖則為石門水庫之上游。經阿姆坪、羅浮,與北橫公路相接,沿途多泰雅族村舍。
清代沿馬武督多「隘口」,俗稱「鞍部」;日據時代廣設「隘勇」之「隘寮」,光復後馬武督設「檢查哨」,仍屬「番界」,今已全線開放,來去自由。當年,馬武督仍可見到許多佩掛番刀、黥面之男女,乃充滿神祕之鄉。多年來,山路愈拓愈寬,路面愈鋪愈美,斬山開路,開發到泰雅族僅剩六十八戶,而整塊泰雅大地,被「金」分七零八落,或金桃、或金鳥,或錦仙、或統一,客家人、閩南人、外省人一齊來分食,而泰雅族呢?男人出海、女人下海,此即李喬所謂的漢人之「原罪」。
詩人莫那能的詩:難道這就是我們族人的命運/死亡、流離/賣身、賣氣力/我們的生命比山芋還不如/至少山芋還有一塊泥土/在那裡生生死死。
從山番到山地同胞/我們的姓名/漸漸被遺忘在台灣史的角落/從山地到平地/我們的命運/唉,我們的命運/只有在人類學的調查報告裡/受到鄭重的對待與關懷。……
近幾年來,我常駕車獨遊馬武督,因為這一帶群山美壑,永遠是我心中的「優勝美地」YOSEMITE,雖無高瀑巨石,但見群山蒼莽,或遠眺牛鬥口、鳥嘴山,或俯瞰阿姆坪、大漢溪,山色翠麗、空氣鮮美,尤其奔馳山間 公路,花木、日影、山園、梯田、村落、深谷、水壩,歷歷如畫,一再顯示大地是如此豐盛,令人感動。
然而人畢竟不能僅靠山景生活,也不能依賴感動而生存。那天在山中遇見三位伐竹的泰雅青年,沿路堆放如山的長竹,準備以卡車運下山。山地鄉盛產什麼?森林不能砍伐,打獵有保育動物,只能種玉米、香菇、地瓜、茶葉,或木雕,或雅石(也大半由平地人經營),然而多少部卡車的竹子,才能換取一部 TOYOTA?
當平地人的轎車、機車、音響、美酒、衣飾進入山中。玉米地瓜,要種到何年何月?徒步登山是不必要的,山茶野味是苦澀的,穿丁字褲是可笑的,祖先的語言、手工藝品是卑微的。
山中何所有?突然之間,泰雅大地已成遙遠的夢。
那天在馬武督的飲食店,鄰座有三位打扮時髦的少女,一再用北京語述說著她姓張、姓梁、姓陳。然而她們特有的腔調,一聽即知是泰雅原住民,她們刻意隱藏那來自山中的身分。這種情況,客家人也一樣,在認同之間,一再矛盾、徬徨、掩飾、搖擺,最後客家膨脹成「中原神龍」,結果什麼也不是,只是山中的「山狗泰」(蜥蜴)而已。
泰雅消失的,不僅僅是土地而已。
那天的豐年祭,在馬武督與金桃山之間的公路邊空地,方圓不過四百多坪的錯車場舉行,路邊即是深谷。幸而天公作美,風和日麗,若是雨天,必然取消。馬西、馬武督幅員遼闊,然而他們連一個聚會的社館也沒有。
九點,來客仍零零落落,有幾個竹棚搭的攤位,多數販賣烤香腸、燒酒雞、啤酒、可樂,有一攤位來自南庄的泰雅老夫婦,現場表演織麻手藝及販賣山地服飾及手工藝品,有竹製煙斗、竹笠、竹筐。這些在生活上已失其實用價值,古董也談不上(皆為現代手工),僅能作為紀念,買者不多,但見燒酒雞暢銷。
約十時,迎嘉賓舞出場,擴音器以高分貝奏出:「里姆啦、索拉喲!……」歌聲令人震撼。舞者約五十餘人,男女老少,其中有白人修女一人,亦穿泰雅族服。
歌聲透過錄音帶、擴音器,有震撼之動,但,遠古泰雅無擴音設備,高山之上,上千人同歌才有此效果。不過,仍令人感動,他們所未失去者,至少還有歌聲。
接著各路政治人物,輪番上台,突然之間,大家關懷有加。這些人一向是自己講過什麼,從廁所出來就忘光光。最後輪到真正泰雅頭目講話。他立即宣佈站在烈日下已達半小時的大眾解散,可站在場外樹蔭下自由聽講。
頭目講話,我一定要聽。於是國語、泰雅語、日語,混雜一起,我一再聽到的是GIKAN NO MONDAI(日語:「時間的問題」)意思是時間不多了,大會舞即將開始。我雖聽不懂泰雅語,但經部分日語知道他在指揮如何出場,總算泰雅語,也透過頭目傳承下來。
由於生活內容繁複、科技進步、詞彙用語,皆已非今日原住民語、客家話所能應付,然基本生活的語言,仍是「祖宗言」。(這方面,日本極聰明,直接將外來語,透過書本、教育、媒體融入日語。)至此,山中何所有?應是歌聲、語言、舞步吧!
雖然歌聲一再重複:「那路彎多,伊拿哪呀荷,那路彎多……」畢竟是他們的歌聲,他們舞步一致,表情愉悅。雖然老的極老,小的很小,卻是節奏分明。從節目表可以看出:天主教會在促進這些舞的上場。
會中也表揚了數位泰雅男女青年,大多是在學的大專學生,他們應是馬武督社未來的希望。有幾部通過山路的遊覽巴士,突然放慢車速。聽到這樣的歌聲,看到這樣的舞步,你們應該下車!可惜他們還要趕路,並沒有停下來。我知道,這些泰雅青年,包括男女舞群,也許當天晚上,也將紛紛趕搭巴士,各回都市打拚了。山林對他們,仍一無所有,只剩金鳥樂園,一再傳出閩南語歌曲,響徹山林:「阮沒醉,我沒醉,……」
──原載於一九九七年三月十九日至二十一日《民眾日報》,收入新竹縣文化局出版《咆哮山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