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北市 / 台北車站,碧潭橋
台北遊記舒國治今年懶極,甚不能安坐案前,一年將盡,竟沒寫得啥稿。每日東晃西蕩,不知在做些什麼。亦不曾玩耍尋趣,只是渾渾噩噩;甚而沒有出外遠遊,空在台北耗使歲月。追想起來,此一日彼一日,所看所吃,所遇所感,此起彼落,亦如人之蕩泊不定,何妨且想且錄,零星片屑,堪堪是「台北遊記」。
×月 ×日,今夏六月以來,近三個月皆洗冷水澡,緣於起始連續好幾次打不著熱水器。颱風過後,此數星期已有秋意,開始洗起熱水澡,竟頗舒暢。迷戀滿缸熱水,一個多鐘頭水已降涼猶不願起身。逐漸揣測出原因,乃身陷水中,不能做別事(如看書、看電視,或抽菸),正好專神於休息,也正好往往心無雜念之下得以睡得一小覺,最是養神。
今日難得又洗一澡。換上衣服,出門,外間天氣甚好。實則天氣好或不好,起床不久便必定出門,家中待不住也。乘地鐵至萬隆站,先吃「高家」餃子,繼步行至萬隆街一家專售大陸書之書店逛看。此店進門需脫鞋,初始甚感怪異,進屋後高高低低找書,有時自然坐倒地板翻看,亦頗自在,竟非年前東門町某家素食館規定客人進門必須脫鞋心態之怪異。買完書出門,欲抽菸,包裝玻璃紙之拆封拉籤竟然一扯就斷,欲開難開,弄了頗久,整張外包玻璃紙撕破褪下,方得以取出菸來。菸的味道亦不甚對。這拆扯不開的菸,最近已是第三次,不禁懷疑是否假菸。再一回想,這幾次皆是買自街坊傳統小雜貨店,莫非他們進洋菸的管道比較容易予贗品有可乘之機?我原本就希望多進傳統小店而少進財團營運之便利商店,以求稍盡生態平衡之棉薄,卻不想小店有另一面之漏洞。假菸與否,雖不能確知,然聽聞早已不少,尤其南部據云頗猖獗。再加上假鈔,台灣近日究是怎麼了?
登上地鐵,感到只坐兩站即到家,不免太速,索性多坐幾站至台大醫院下車,至老友李君任所取昨日電話中所言為我取得的一份世界民族紀錄片影展資料。相談一陣,問起我上月薩爾瓦多之行種種,告以能讀到之資料甚不足,遂由他在電腦前上網蒐尋,略有所獲,卻也不算太有。然亦不願電腦前多做盤桓,費眼力亦費神也。兩人站門外吸一根菸後道別。
返家尚不到六點。有地鐵後,台北四射奔馳甚是神速,益發增我外跑惡習。原本少去的雙連及中山,今則為吃一碗麵線或喝一杯「米朗琪咖啡」也說去即去。
家巷前見「法國薄餅舖」(南昌路羅斯福路口)燈光暈黃,原想飲一杯咖啡,卻適才在襄陽路「土銀」所買兩盒初鹿牧場的牛奶不宜外曝過久,方甚不情願的回到家中。
扭開電視,已有新聞,靠在床上看,未幾睡去。醒來已是連續劇,近數月晚間新聞竟無有看畢者,必中途睡去。此與電視內容無關,實乃向晚辰光最易催人瞌睡。
老友Gary來電,提議看晚場電影。他經營Brown Sugar爵士餐廳及TU Cafe,事體不繁,亦一台北閒人。我們約好在內江街「阿財虱目魚肚」,十時正,我可先吃飯。再步行至「日新」,乃一千多人之大影院,此我之堅持也。我常與朋友說及,倘不將我的二五○元花費於此三數大廳(尚有「國賓」、「樂聲」),日後它們也切割成八小廳、十小廳,台北豈不更加完蛋?
電影觀完,呯呯(口邦)(口邦)之聲自耳間消去,走出影院,又另一清朗氣象。好萊塢電影端的是電光石火,亦是過眼煙雲,過後全不留痕跡。不留其實最好。夜色猶好,我與Gary再往永康街Formosa Cafe喝一壺打烊前的普洱茶,各自散步回家。
×月 ×日。起床已午後三點。前兩日俱無好睡,特此睡前拔去電話、關滅手機,以求不受擾,此刻醒來,竟頗悵悵。疑其間必有來電而我未獲者,噫,何荒唐也。既不欲人擾,又憂音訊之失,矛盾極矣。
老友侯君,年初知電話尋我不易,特意發我手機一支,自此我亦入此聚落,不知是福是禍。
浦城街新開一小館,乃以日式家庭小院圍成,下午不休,正好在這不上不下時分得以吃飯,點茭白筍炒肉絲、番茄炒蛋,兩個菜,就白飯,附筍湯及水果,結帳只一百四十元,廉也。景氣低落,許多新營生因之開張。
散步至溫州街,於「誠品音樂」地下室「折扣書店」,見Fodor's旅行指南多有售五十元者,如Upclose系列的California,洋洋四百多頁,原價五九五元,如今只五十元。隨意挑了七八種,儼然滿載而歸,然不知何日可以用上。上樓瀏覽CD,見英國的Castle公司Pulse系列出的老牌鄉村歌手選集,每張售一四九元,廉極,卻只剩Hank Williams、The Carter Family、Gene Autry等三數人,皆購下。此店唱片,不乏價昂者,三百多元者只是中價。近年不敢令自己多買唱片,不惟費錢費空間,亦不敢費暇聆聽也。前數日以三百多元所買VanguardIan廠德國版的Ian & Sylvia, Best of the Vanguard Years,實因這對六十年代夫妻二重唱早已離散,唱片亦疑成罕版,這次台北見之,其中又有他們一九六四年原作原唱的Four Strong Winds,如何能不下手?此等不論為人為己、且先買下權充日後檔案之蒐羅行為,不啻顯示人近中年之狀態,悲乎。我已久不過當代日子;報紙、第四台、周報雜誌等俱不看,聽音樂看書又皆是取材於昔年之物,此何也?其非一逕活於過去?適才行於羅斯福路騎樓下,見青少年手握鋁箔包飲料慢步而行,此類動作,便是時下動作,我固不可能操作自然,乃我壓根不喝不握甚至不知該類每日新產之飲料也。然有一點,今日青少年即在騎樓擁擠下竟也能慢慢蕩步如阿巴桑之逛菜場,不知是何種情態。以我隨時皆快步之習性,甚是不能忍受。
實則今日青少年早已多方獲得此社會供應予他文明趨勢之訊息,令其不需多想便早操使自然之消費模樣,即行路間亦如觀望購物(Shopping)。不只是買吃買穿之消費,更有慢步踱時之殺閒的消費,邊走邊聽打手機之殺悶的消費。倘我晚生二三十年,正值他們今日年紀,不知會是何狀?又若我有小孩如此,我將如何看待?說他訓他嗎?唉,不應煩想。
我的同輩會如我一般看想他的小孩嗎?搞不好彼等日夕與孩子同處,甚而日夕與社會同處,並不覺得有何忤怪。
接台中友人張君電話,謂與中壢彭君一早已抵台北,如今辦事已畢,約我見面。此二人皆老饕,我心中盤算,如何選一適宜晚飯館子。「鼎泰豐」太熱鬧,且可能也吃過;寧夏路夜市嘛,富於台式料理,於他們亦不稀奇;索性吃牛肉麵。遂至金華街「廖家牛肉麵」,高朋滿座,三人侷促,圍一小桌。麵只一種口味,清燉,此正特色小店所當是。我取小菜兩樣,燻豬頭肉及滷海帶;他們問,小菜恁多,何不多選些?答以泡菜太甜、豆乾鹼水味太重,小菜中惟豬頭肉及海帶可食。湯鮮麵勁,唏哩呼嚕一碗酣暢而盡。此刻正需一杯釅茶,便返家取前日所買特級老鐵觀音,欲往碧潭泡飲(乃家中去年燒破水鍋,至今未覓得適宜鳴笛水壺前,再不敢煮水)。抵吊橋邊,見「碧亭」不開,且新店有雨,碧潭兩岸甚是冷清,踟躕吊橋上,甚顯幽意。張君謂已三十年不曾來此。步入新店老街,兩旁閩南式紅瓦板門之排屋早不存,只是透天樓相對。轉入新店後街,稍見三兩家老屋。至渡船頭,眺對岸,沿河走店棚下,返吊橋頭。如此秋夜,我仍不甘就此驟離新店,然雨漸大,只好登車回台北。台北竟無雨。見羅斯福路師大路口的Oldie Goodie小酒館仍有燈光,便坐下,聆秦氏二兄弟演唱五十六十七十年代西洋老歌,既邊飲啤酒,也將所攜鐵觀音討熱水泡飲。此間唱西洋老歌場所已不多,而Oldie Goodie又離家最近,數月前發現後,常招待遠近客友晤聚於此,無聊如我,藉此消得長夜,亦台北我忘憂耗時,不忙歸家之一著也。
──原載於二 ○ ○一年十二月《聯合文學》第二○六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