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林縣 / 北港
作 者
楊子澗
作品賞析
"本詩極長,以十六首小詩組成,共一百八十餘行,在彷彿「史詩...
樹(序詩)
暮色在左,小鎮
茂密的樓閣在右
越過飛沙的芒草和野鴿的
天空;你趺坐在
兩岸沉思
人生也是一個結嗎
或者,什麼也不是
切割過奔暴的峽谷封閉而古老的聚落
到此,河已溫馴而多情了。
佛說不可說不可說
眾生無相
一切沉浮於倒影之中
清兮濁兮
也無損於時空的邅遞
唯獨你:緩緩躺臥──
連接夕陽與蒼茫的大地
連接宿命和輪迴
死與生。
任人行
匆匆
0廟階彈奏的老人
給我一壺酒,一壺
用來澆愁的酒;媽祖娘娘
想必不至訝異;潰瘍的
小鎮又罹患高血壓、過度
肥胖症。給我一把琴
一把用以療慰鄉音的月琴
我將為你素描小鎮的容貌
泥土和鄉親歡笑和
血淚:
1清潔工人
我們是一群游牧民族,追逐
蚊蠅和污垢,在黑暗的角落
清晨時,我們播放
少女的祈禱1,和月色一併合掌
和星光一起墜落,並搜尋
一片足以安居最後的樂土。....
我們終於放棄──並燃起
一把火,企圖燒掉頑固的PE膠
以及逐漸蔓延的小鎮的
癌
2廟口的小吃攤
天未亮,星未晞
生活已開始就位了
一雙手、兩擔水三行汗珠
四十年時光,從年少到老邁
油飯麵線糊就是我販賣生命的一切了
老二在高雄老三在台北老么去了美國
至於老伴....來不及享受新砌的洋房
閉路電視和卡拉OK。老大不爭氣
留下來幫我
洗碗
3早課的老婦
五時整,廟鐘習慣地敲了七十二響
夜市正收攤早市剛上場。我
準時恭候在廟門已經數十年了
間或傳來的是瘖的鼓聲
好似昨夜失眠的蟲鳴。
一切也都熟悉了:
灑掃廟庭的落葉,三炷清香
一盤素果來禮拜媽姐。(啊
露水一定打濕了我昨日忘了收拾的晾曬的妝衣)
4舞劍的退伍老軍人
舉起劍,一切
彷彿還尚未褪色的記憶
衝鋒陷陣的英姿依舊勃發。草地上
陽光在露珠與草葉尖快速流竄
而後反彈濺上我飛白的鬍髭。
公園的清晨,有人聲沸騰
老人會正熱烈表決後天旅遊的行程
並可攜家帶眷。舉起劍趁露水還未揮散
劈開混沌劈出陰陽劈來天地
一半給我;另一半
給誰?
5快樂的建築工人
我們年輕我們歌唱我們勤奮工作因為我們
來自鄉村。以檳榔酡紅雙頰用香煙
抒寫熱情;用轟嚨嚨的怪手
剷平老朽的古屋。汗水
摻和著品牌水泥8 1 5晴雨漆和成馬賽克
為小鎮整容:落地鋁門是嘴、發色的
鋁窗是眼;至於
髮膚生命就讓它隨著傾圮古厝的飛簷
散盡,散入擁擠而欲雨的
天空....
6成衣廠的女工
我們是一群快樂的小麻雀
吱吱喳喳ㄏㄨˋㄍㄚˋㄒㄧㄚˋㄍㄚˋㄏㄨˋㄍㄚˋㄒㄧㄚˋㄍㄚˋ2
喜歡劉文正模仿高凌風羨慕鳳飛飛鄧麗君
平車的飛輪一成不變地穿梭著
把青春織進花布把青春伴奏
咻咻價響的蒸氣熨斗。從早上
中午到夜晚從十三二十到二十八
生活像飛輪青春似黃昏
倒也節奏平穩。
至於「粉紅色的腰帶,啊──啊──
已經纏到我──」3
7電子琴花車女郎
眼角帶火焰,猩紅的
嘴唇像熱帶魚
不斷冒氣泡。在這炎夏,只有
我們最清涼:沿著叉開的裙角直到
坦誠無欺的胸
電子琴樂車誇張地呻吟它的哀傷
或者喜慶;而我們則是被男人
盯梢的獵物,不斷搖擺
搖擺,當然也露
一腿,無須牽掛。佯裝貓
叫春──
8某企業家的啟事
一家塑膠公司兩家成衣廠
三家店鋪四幢別墅五輛賓士
六六股票。大順七個美嬌娘
風光麥克挺出的肚子大如八個月
外加九個跟他老爸一樣的兒女
十陣會仔萬事如意
午後三點半大門深鎖人去樓空貼了張紅布告:「....有關債務問題去找
賈倒債律師商討
臻開溜啟。」
9賣臭豆腐的小夫妻
一輛拼裝車
一個怯怯小女子一張憨厚大花臉
一張摺桌一條長板凳一棵
大樹下在街角有
一個人正埋頭猛吃....
「臭豆腐噢──」
一顆盛夏的汗珠撲通
一聲掉進油鍋惹起
一陣喧鬧的
油煙。知了唱了一小段曲:司馬相如與....
10廟口賣金紙的小販
經過一陣混戰和追逐,在廟口
我終於截獲它了──(一輛
外地私家車一對肥羊),我
神氣地導引他們攻占路邊黃線區並迅速倒車切入
雙手遞上消暑的水毛巾和茶水:
「停車免費免費停車」從他們
感激而虔誠的眼神裡買走了
抱不完的香和金紙;在這人潮洶湧的
進香期。自從我選擇了生活,終日
追逐奔走阿諛偽善就成了我另一個面具
──物競天擇弱肉強食
11最後的車夫
黝黑的小腿拉緊了黑色大地的脈搏
重擊著周遭沉悶的空氣。華燈已上
轆轆的人力車聲蹣跚地
輾過我的胸膛。至於
背影,鬆垮萎猥則像是
氣力已被榨取盡了的牛
生活是枷鎖
笨重而
無奈
12流落的山花
夜幕一放,我們三三兩兩
在黑巷等候男人的估價;
趁此刻,閱覽我們星星的故鄉
哀怨的眼低垂的睫總籠罩了些山上的濃霧。呵
請撫慰我敞開的雙腿在我裸裎的胸乳游走
讓我們相互取暖相互撕咬相互嘲謔──
我來自山上的男子──
或在擺盪的板床上想像各自的心事各自的部落各自
離家的旅程和日子。我們是山花,山上的一朵花
也是流落小鎮讀星的
煙花
13中元夜的異鄉人
七月鬼門開啊鬼門開
趕著月色,翻遍街道所有的
垃圾袋,找尋明天破碎苟延的生命
一襲唐衣、一口鄉音,可能就是我
最後足以辨認的胎記了
離家三千里忽焉四十年
借居一個陌生的小鎮。啊母親
我又何曾預料過?恐懼的心
遲疑的腳步那能再有您的安慰和叮嚀?
陰風淒淒,七月鬼門開啊鬼門開
魂魄可曾入夢來?
14最後的田園
天未明,雞就啼叫了
我在曬穀場中靜靜躺臥
唏嗦的竹林帶來一陣微涼的晨風
唧唧的蟲聲在輕霧中傳遞一段
宿命的信息。除了
逐漸癱瘓的泥土逐漸腐朽
瓦厝的樑柱;除了出走的
燕子折翼的飛簷以及老妻的鼾聲
在空蕩的院落中猶疑。微曦中
我瞧見了最後的田園;一切
似乎都已無法抗拒了──
15思想起
一切似乎都已無法抗拒了
我站在空洞的街口憂心忡忡
看遷徙的霧凝結成霜躲藏在破落的
竹籬下。小鎮逐漸顯像:
人們依舊勤奮,車聲更加擾攘
巨大的怪手在朝陽下伸出長臂
推倒最後一座牆垣....
給我一壺酒呵一把琴
酒讓我清醒琴喚我回憶
並再為你唱一首
思想起──
注:1垃圾車播放的音樂。
2「ㄏㄨˋㄍㄚˋㄒㄧㄚˋㄍㄚˋ」乃高凌風歌曲。
3是黃俊雄布袋戲中的主題曲。
後記:.笨港,今稱北港,屬中南部平原的小鎮,北港溪三面懷抱鎮區西去。古時為大陸來台登陸的港口,港口今已淤塞,距海二十公里;真可謂滄海桑田了。
.笨港小唱,乃藉著小鎮上的居民生活,在一天時序的更遞下,亟欲呈現這古老小鎮在現代文明衝擊下所產生的各種面目。是為記。
──寫於一九八四年六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