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中市 / 第一廣場,台中女中
作 者
楊翠
作品賞析
一九七○年代的台中市是何樣貌?作者以高中時甫從城市邊緣進入...
人與城市,這是個有意思的話題。許多人可能一輩子出出入入城市與城市之間,尋找自己的香格里拉,而人心慣常遠眺,香格里拉總在原鄉之外。
我,生命符號楊翠,生命年輪三十二,曾與兩座城市結緣,台中與台北。台中是原鄉,而台北呢?或許可以說是遠眺者心目中的香格里拉吧!因緣愛慕鏡花水月,因緣思戀記憶寫真,我先後六次出入這兩座城市。距離的美感,感乎造就了人類在此地彼地之間永無止境的擺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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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分證的「本籍欄」寫的是「台中市」,然而在十五歲以前我一直都生活在城市的邊緣,悲歡愁喜全寫在大肚山緩丘上,與城市毫不相干。我念的小學在城郊的分界,每天通車上下學,起初有那麼一點「入城」的感覺,但是學校周邊其實更接近「草地」風味,有些同學仍然愛打赤腳上學,制服上也總是沾帶泥巴味,我知道過了魚市場就進了市區,而市區不過就是公車所來的方位。
初中為免通車勞頓,念的是懷恩中學,大肚山上一所許多人想擠進來的私校。同學多半來自城市,星期六學校規定穿便服,眼看城裡來的同學個個穿戴鮮麗,我這初入青春的山野女子,才開始想像城市的萬般風情。那三年,常常站在適於眺望的小橋上,向著城市的方向,遐想城裡的人情百樣,而它依舊遙遠冷淡。是啊,它陽光下浮動黃金光色,夜裡更是燈朵閃爍,可又干卿底事!
十五歲以後,我終於也置身城市之間,晨來暮走,如是四年,在其間揮灑生命中最青春的片段,與城市共有短暫而難忘的歷史。
那年我考上城裡一所知名的女中,高一報到那天,我穿著綠橫條紋上衣,紅碎花褶裙,中分的短髮緊緊抿在兩側耳後,穿過大大小小的街巷,走進迎面一排紅樓的校門。我甚至記得沿途車輛的油煙味、暗黑禮堂新打過蠟的嗆鼻味、校門左側幾株茉莉的芳香味、操場邊緣欖仁樹落葉的乾枯味,對我而言,這些都是城市的第一氣味,這些氣味清晰得毫無道理,還經常浮動在我青春不待的嗅覺裡。
然後我每天穿著綠衣黑裙上下學,綠衣好像我進入城市的必要配備,透過它,我成為城市的一個小單位。
距離城市記憶的第一,倏忽已經十七年。
你問我十七年前的台中市是什麼面貌?那自然也不會是小橋流水人家,特別是對來自城市邊緣的女子而言,它好比一只可以任意轉動的萬花筒,我走進自己經常遠眺的風景裡了,我也參與了其中的愛恨情仇,我的世界開了一扇新窗,我常在窗中流連,窗外清景無限,但又因為有了這扇窗,我更知道自己的窗內世界是多麼不與人同。所以這樣的晨昏來去,絲毫不減山居眷戀,卻是讓我的人生多幾道轉折,多幾處風景,多幾回驚鴻。
而當時我眼中所謂的「萬花筒」,真正是陽光下的萬紫千紅。那其實不過是一兩處可以吃蜜豆冰的小店、一兩家可以閃逛翻看的書店、幾條不太擁擠的街道、幾個可以相互等候的站牌,就這麼些場景,而它們真正承載了豐美的記憶,那些記意多半有著陽光笑顏,也或許偶有陰雨綿綿,不過如今回想起,場景無論晴雨,總都浮散一股潔淨無濁的氣味,那就像新推理過的青草在陽光下釋放出來的芳美。
從大肚山的家到學校,大約三十分鐘車程。通車其實也是一種時間上的享受,那時候你將生命交給一個不熟識的人掌握,難得有不必負任何責任的自由,於是你可以無限制地冥想,你也可以觀察、休息、或者溫書,我真的竊喜每天多出兩個三十分鐘,讓我每天多走一段不一樣的人生路。
如果第一堂有考試,只好在車裡抱一抱佛腳,而多半時候我愛一路看景。風景天天這般,過這棵樹來到這條巷,從來不變,可又好像日日翻新,從來也看不厭。通常我在清晨七點到七點半進入城市的心臟,清晨的人群多
半追著時間跑,趕上班、趕上學,趕啊趕,將城市的節奏從夜的休止符中靈動起來,我是這樣看著、陪伴著一個城市的甦醒,好像看著城市睜開眼、伸懶腰、刷牙漱口、打扮出門,那種感覺很親膩。
校園圍牆內一日禁錮。黃昏,四點鐘,大群大群的綠衣被釋放到車水馬龍之間,因緣於這種被釋放的感覺,雖然是走在污煙的車流裡,呼吸著沉澱了一整天的向晚瘴氣,卻有一種莫名的清暢。也因此,城的黃昏每每讓我有想回家的感覺。
回家,我們有時走自由路轉中正路到車站,有時自由路提早彎進中山路,在繼光街、綠川岸晃一晃,再去等車。乖一點的時候,五點以前回到山上,還趕得及看日頭落山,不乖的時候,東逛西轉才上車,車子過了朝馬站,開始氣喘上山時,太陽已經緩緩沒入西面地平線。所以暗眠而不眠的台中市,學生的我是少見的,也或許是這樣,記憶中的青草味總是鮮嫩。
火車站前中正路上的「新大方書局」,是同伴們常常約定相候的地方,書局在地下室,書香混雜著新裝潢的木頭與防腐漆味,氣息特別濃重,那也是我城市記憶中最清晰的味道之一。當年同伴們大都是所謂的文藝青年,雜七雜八的文學書冊就成了交會的名帖,我們很多書都是在這裡買的。
第一市場的蜜豆冰也是美味難忘,剉冰晶透透堆成山,糖熬的豆子、水果切片,很有口感,嚼起來脆脆響,夏天來上一大碗,可以吃到身體發顫手臂起疙瘩,大呼過癮。第一市場裡頭出名的陰濕,陽光與它全不相干,地板總是黏答答,魚肉蔬果加上人,傳統市場百味雜陳,特別有一種溫情。當然,吃冰得要呼朋引眾,才能冷得痛快,這也是市場溫情之一吧!
當年三商剛從郵購起家,在台中市繼光街開了一家連鎖店,成為學子新歡,我們也常進去瞧看,衣服一套套試穿,然後空手嘻笑離開。當然也不是完全不消費,死黨生日的時候,我們就去買些小玩意,燭台啦、油燈啦、布偶啦,細緻精巧而不實用,拆棄包裝紙後就束高閣,積疊厚塵,不過用來收集流光倒也合適,婚前年年拿下來擦拭,抹布成了倒帶器,流去的年月點滴流轉回來,一幀幀寫真都有笑。
有時也反其道而行,走與車站相反的方向,繞經府前路到三民路,曲折行過一些理容院。記憶中這一段路的影像總是晦暗神祕,猶如走在黑森林邊緣,危險勿視,只好斜眼偷覷,無邊地想像。理容院有黑黝黝的玻璃門,門口站著彪形大漢,我常好想往裡看,可惜門戶阻隔,只聽說那些店是「做黑」的,至於黑的怎麼做,當年資訊有限,實難揣摹。這個影像不滅,此後我心中色情行業的圖像,都是以那些塗黑的理容院做摹本,儘管這個行業日新月異,刻板印象總也揚棄不去。
中正路接三民路的一個小巷道內,有個賣「天天饅頭」的小攤子,雞蛋麵粉皮、豆沙餡,炸得酥鬆,六個十元,香甜味美,光想想就垂涎,我們常人手一袋,邊走邊吃,現炸的天天饅頭熱呼的很燙嘴,總是邊咬邊哈氣卻又捨不得等它涼。現在記憶中天天饅頭的滋味,於是就摻雜了煙塵、笑語和暮色,還多了時光做調味,更是不容易忘卻。
中正路向右轉進三民路,就是台中一中的方向。老實說,對於這個方向,綠衣的我們是放在心上的時候多,用在腳上的時候少。
當年我們總是笑稱,如果做對聯,女中對一中,而自由路就對育才街。每個女中學生多少會有一個兩個或更多個一中朋友,不過沒幾個人敢在育才街多走幾步,見過大半在其他地方:台中公園幽深清瀾,適於緩步漫談;圖書館緊臨公園,溫書可以,竊語也行;站牌也是一個好所在,等車不再只是等車,它成了彼此不落言詮的一種守候,在站牌下閒閒談笑,送走一班一班過路公車,迎來一朵一朵新亮街燈,在日頭的最後溫亮中相送,擷走這臨去的暖熱,然後回到自己家中,借它溫一壺茶,配幾頁小品。
記得綠衣當年,日子就是這般,每日守候黃昏,壓壓馬路,閒話風雨。而男歡女愛似有還無,真正動人心弦的是知音,靜默的心音不必相問,那種大夥可以一起長大,一起在陽光下老去,一起用暮色溫茶閑飲、共讀殘書
的感覺,讓城市記憶有了主題曲。
一九七○年代的台中市,就是有這麼一種輕緩節奏,這麼一份婉約溫情,像是一壺老人茶,婉轉化變出多層次的喉韻感,春則潤、夏則華、秋則清、冬則釅,你品之再品,每一次入喉都有驚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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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浪者的風景原是四面八方都有出路,不過如果流浪是為了尋找永恆的落腳處,出路也就必須指向歸途,你要選擇一條可以回家的路。
緣於再也無法忍受台北這香格里拉竟是一片沙漠的事實,強烈有著想回家的心情,於是請來一輛十噸重大卡車,一家三口重回台中定居。這是三年前入秋前後的事,重回台中,與我初次走離已相隔十年,這才曉得,十年的流光日月,可以讓我這樣一個女子從生命的盛春走到初秋,也同樣可以改造一個城市。
攜著兒子的手走在舊時相識的街道,城市巡禮一遭,記憶中的景象不再,除了街名不變,什麼都在變;新大方書局換東家,綠川底居然變成水泥地,第一市場改建成第一廣場,蜜豆冰不見了,廣場聲浪驚人,震耳欲裂,並且還逃生無門。城市芳美的青草味變了質,而城市節奏更像極轉速加快的錄影帶,再也沒有高低者的分別,旅律全無抑揚頓挫,尖銳平板一個音階走到底,立普頓取代老人茶,立即快速沒有層次,城市品之無味。
這才明白,人世間沒有永恆的香格里拉,除非將它拓印在記憶裡。
正所謂白雲蒼狗!但物換人非卻也怪不得星移,並不是流光日月化變一切,而是人、是人對自然侵略性,像硫酸一樣,一點一點腐蝕了城市之美。一九九○年代,台中文化城淪為笑柄,萬紫千紅不是春,卻是敗絮其內的外衣。
然而,一九九三年,我們一家四口還是決心定居台中,定居在城市邊緣,因為流浪的人總要選擇一條可以回家的路。
──原載於一九九四年十二月十日《中國時報.人間副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