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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盟 如是機緣、艮、大度山三則
散文
台中市 / 大肚山,獅頭山
作 者
蔣勳
作品賞析
蔣勳文風清朗俊美,時如陽光溫煦,時如清泉流掠,時如暗香浮動...
如是機緣

紗帽山太熟了,有時覺得與它對坐久了,身子離開,神思卻留在那方草地上,怎麼喚也喚不回。
寒暑假我就常常跑到竹南獅頭山去。獅頭山一山都是廟,從山腳盤旋而上,大大小小,各種宮觀寺庵總有十來座,我常住的是最高處的元光寺和 海會庵。
海會庵是尼庵,只有師徒三代尼姑,年老到年少,打理廟中雜事,誦經唸佛,一入夜就閂了山門,各自熄燈就寢,特別寂靜。
元光寺僧尼都有,孩子哭叫,交一點香火錢,吃住都包了,香客多,人眾也雜。
我想靜時,就住海會庵,靜怕了,就搬來元光寺;原來也只有一小包衣物及書,拿了就走罷了。
獅頭山沒有大屯一帶氤氳的雲氣,顯得有點乾燥,但是它好的是有廟;清晨有鐘,黃昏有鼓,經唱遠處傳來,也成了山聲。
一夜住海會庵,入夜閂了門後,我想出去玩,便偷開了門,在山路上閒走。因為沒有月光,山裡暗黑,遠處聽見鐵器響聲,我便站定;看不清,似乎是一隻牛,黑黑一團,可是鐵器是一根杖子,彷彿拄在人的手中,一聲一聲敲在石階上。
我有點怕,閃在一旁,待這物走近,卻是一老婦人,大約腰病,上身完全折疊下垂,頭觸到膝部,一手拄著沉重的鐵杖,一步一蹭蹬,艱難走上石階。我因為好奇,跟在後面,一路跟到元光寺。她入了廟,把鐵杖放平,又蹣跚到大殿廡下,跪伏在地,全身俯拜下去。四處是孩子的哭叫,僧尼與眾人來往,沒有人理睬她。她兀自拜完,拿了鐵杖,又一步一步磨蹭著下山去了。
廟裡多嘴的僧人告訴我,她住在山腳下,因病癱瘓,上身不能直立,已經多年。她每天黃昏飯後,拄了鐵杖,一步一步走上山來,在元光寺大殿俯拜,再摸黑走下山去。
我在獅頭山一住幾個寒暑假,母親急了,以為我要出家,我心裡好笑,出家哪裡這樣容易,我連這老婦人拜山的莊嚴與敬重都還沒有,哪裡就談出家呢!
獅頭山一處僻靜,的確也住過有心人,不知誰在山壁上刻了兩句聯,我至今還記得,說的是:
山靜雲閒,如是機緣如是法
鳥啼花放,爾時休息爾時心
一山一山走,滿眼滿耳,不過是鳥啼花放,領悟與不領悟,都是機緣。



全相反,是在山水中看到了人的諸多變貌;塞尚,做為二十世紀西方美術的宗師,這一點,倒像是中國畫家的嫡裔。
我的喜歡敬愛塞尚是較晚的事,少年時著迷梵谷、高更的鬱苦狂熱的美,要到更成熟安靜之後,才知道敬重塞尚畫中〈聖維克多山〉近於數學的簡單、莊重。
一個人一生也許只能認真地看一座山吧。
塞尚把一生捨給了聖維克多:范寬捨給了華山,漸江捨給了黃山,黃公望捨給了富春山。
「山」是構成中國人基本宇宙秩序的元素之一,也就是《易經》裡的「艮」,與乾、坤、震、離、坎、巽、兌,分別代表著八個元素,構成自然的循環與創造。
《易經》中的「艮」,有著息止的意思,艮象的形容是:「兼山,艮,君子以思不出其位。」
儒家也說「仁者樂山」、「仁者靜」,似乎,山便象徵了生命久動之後的息止,是紛亂中的僻靜之處,是靜定與沉思,是專注於一個簡單的對象,從紛擾中退下,知道停止的意義,知道一生只能捨給一座山。

大度.山

一個人一生也許只能捨給一座山罷。
我看山太多,覺得有點目迷。
日本京都一帶的東山、嵐山,山上寺廟都好,綠竹修篁,有烏鴉淒寂的叫聲。南禪寺中,一坐一個下午,好像一生都坐完了。在一方一方的疊席上瞑目盤膝而坐,室中無一物,只有山泉自高處直瀉而下,嘩嘩一片,滿耳都是泉聲。
恆春半島上有一座南仁山,因為列為保護區,知道的人不多。渾渾圓圓一帶不高的土山,連綿展開。四周湖水迴環,山影全在水中。山腳下住戶都已遷走,僅餘一家,養雞捕魚,掘山上的竹筍入菜,花自開自謝。湖面有一兩百公尺寬,兩岸牽一繩纜,繫一船筏,這岸人叫,那岸便拉動縴繩,渡人來往。
我初看時,吃了一驚,風景完全像元黃公望畫的〈富春山居〉。渾圓平緩,是亂世的悲愴過後,可以捲伏著一枕入夢的元人山水啊!
與南仁山相比,台灣東部大山峻急陡立,全是岩石的崢嶸崚嶒。太平洋造山運動擠壓著地塊,這隆起的東部大山是不安而焦慮的巨大岩石,陡直矗立,有著新山川的憤怒與桀傲;立霧溪像一把刀,硬生生把岩壁切割成深峻的峽谷,急流飛瀑,一線沖向大海,岩壁相對而立,幾千尺的直線,沒有一點妥協,是山的稜稜傲骨。
這麼多不同的山,這麼多不同的生命形式,我一一走來,卻不想走到了大度山。
最初來大度山是為了看楊逵先生,我剛自歐洲歸來,楊逵先生出獄,在大度山棲隱,開闢農場,蒔花種菜。
大度山,據說,原名「大墩」,又叫「大肚」,有人嫌「大肚」不雅,近年才改名「大度山」。
「大肚」名字土俗,卻很好,這個山,其實不像山,倒是渾渾鈍鈍,像一個胖漢躺臥的肚腹,寬坦平緩,不見山勢。
山看多了,倒是沒有看過一個不顯山形的山。
一路從台中上來,只覺得有一點上坡的感覺,卻全不見峰巒形勢。
有人說山勢如「饅」,圓墩墩一團,像饅頭;大屯山、紗帽山、南仁山都是饅頭山。大度山則連「饅」也說不上,它真是一個大肚,不往高峻聳峙發展,倒是綿綿延延,四處都是大肚,分不清邊際。
上了大度山,要到了高處,無意中四下一望,中部西海岸一帶低窪平原盡在腳下,才知道已在山上了。
大度山,沒有叢林峭壁,沒有險峰巨石,沒有雲泉飛瀑,渾渾沌沌,只是個大土堆。
因為不堅持,山也可以寬坦平和,也可以擔待包容,不露山峰,卻處處是山,是大度之山。
在大度山上一住四年,倒也是當初沒有想到的。
剛來大度山,住在學校宿舍裡,連家具都是租的。用第一個月的薪水買了一套音響,身歷聲聽普洛可菲也夫的清唱劇Alexander Newski,我便覺得可以愛上大度山了,也覺得,只要隨時變賣了音響,歸還家具,又可以走去天涯海角。
但是,因為不能忍受院子的光禿,就開始種起花樹,竹子、繡球、杜鵑、含笑、紫藤、紫荊、杏花、軟枝黃蟬、夾竹桃、茉莉、玉米、蕃薯,一一種下,加上兩缸荷花,披風拂葉,蓊鬱一片,一年四季,一遍一遍開花結實,在盛旺與凋零間循環,我想,只有它們,是永遠屬於大度山了。
我有一夢,總覺得自己是一種樹,根在土裡,種子卻隨風雲走去了四方。
有一部分是眷戀大地的,在土裡生了根;有一部分,喜歡流浪,就隨風走去天涯。
大度,山,大度山上的一切,有前世的盟約,也都可以一一告別,唯一想謹記於心的,還是它連山的姿態都不堅持的寬坦大度啊!

──收入爾雅出版《大度.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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