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蓮縣 / 東華大學
作 者
賴芳伶
作品賞析
遷徙、流動,一般順勢而行,常指向燈火熱鬧處。作者以臨近退休...
來到東華轉眼間已經近兩年,對於久居西部的我而言,確實有換了人間的感懷。
不少朋友認為我離開任教二十餘年的中興大學,是一件不可思議的事情;尤其是再「撐」幾年就可以退休,到時還怕沒有飽覽水色山光的機會麼?何況,這個年紀換工作環境,免不了有許多必須適應的問題,包括人與人間的相處,以及重新調整授課的內容……等等。原先的老同事們出於關心,不免有過多的聯想,以為我厭倦了什麼人和事,為了逃避不足為外人道的困境,或者是要尋找一些生命裡未竟的夢想之類的東西,才這麼「勇敢」地跑到山顛水涯的後山來,渡我的餘生。
倒是東華的舊雨新知,似乎沒有一個人意外我的抉擇。
約莫六、七年前,我有機會來花蓮,這裡的高山大海很快攫住我幾近麻木的心魂;台九線沿途綻放的羊蹄甲,以她最溫柔的表情回應我不安的叩問:這是哪裡?這個我似曾相識彷彿來過的地方?掩翳在重山峻嶺之後的奇萊,是等我來與他照面相知麼?還有,萬種風情的小火車,嘟嘟嘟開過一處又一處靜謐的鄉間小站……;這一切只是因為「距離」,才成就的美感嗎。我忍不住懷疑。書本中讀到和圖象上看見的後山,與置身其間的我的感覺,何者為真?何者是幻呢?
被洄瀾的美色所誘,而迢迢遠來移居在她的懷抱裡的人,比我想像的還要多。可是,自然風土的美善還得要有溫郁的人情映襯,才能相得益彰。記得當時對花蓮一見鍾情的自己,其實很清楚:「來東華」或許只是個瞬間閃逝的夢罷了。如果回到西部,重返生活的軌道,那大半生條理出來的節奏,很快就會消散我在花蓮短暫的一場夢境。(於今想來,那的確是個恍惚的夢……)而且,何況──我並沒有過得不好。日子其實就是那樣,紮紮實實的,一口一口咬下去,苦樂總是參半,哀歡必然相生;理解之外還能感受,盡責之餘不無悵惘。我確實是想說服某部分騷動起來的自己。
我確實曾經,很努力地想安撫那一個從未碰觸過,如今已然被揚起波紋的,心的岬角。二○○四年的寒假,在一個下著苦雨的午後,我來到東華周邊「勘查」我的未來,極目盡是荒冷,幾無人煙;與先前的印象相差不可以道里計。這是同一個地方嗎?我不由得困惑起來,同時想起在此地來來去去的友人,他們當初不都跟我一樣懷著逃離文明的心願,來這裡播種耕耘,宇宙的知識人間的學問麼?不都在他們的詩文中一再詠歎美不勝收的地景山嵐瀚海麼?他們有沒有絕望過,落空過?如果有,那是為什麼?如果沒有,那又是為什麼?
事實很快證明,我是過慮了。
記得剛來的第一天,立刻就喜歡上沒有鐘聲的校園;天色暗下來以後,縱谷裡長出很多烏漆般的,不知是什麼小獸的眼睛,還是冷不防叫人害怕,竟然迷了路。沒想到不出幾天,居然錯覺自己變成了黑色的一部分,幽邃柔軟,流體似的存在著。白天,就回到青山悠藍色的嫵媚裡;刮風起霧時,不妨想像自己是一名孤單傷感的旅者,正要出發去尋找曾有但已不再的青春戀人;或者,獨自坐在窗前,等遠處山腳下的燈火默默亮起,奢侈地放縱心事馳騁。如果剛好有茶葉,那就隨興沖泡一杯,體會一下忙裡偷閒苦中作樂的味況;要是不遠處恰巧傳來雉雞的求偶聲,說不定還讓人一陣莞薾呢。
整個偌大的世界安靜極了,這樣大片的安靜可以用來讀書、沉思,也可以用來發愁憂懼,我通常願意選擇前者。有時候學生來敲門問問題,有時候是鄰居的蘇老師送來一顆飽滿健康的火龍果,於是開門──被打斷了思緒嗎?不,他們是我人世的良伴,儘管只是一場簡短的交會,那期然或不期然的交會,還是有光有熱,有愛。
友善的人情,像一道涓涓溪流,來自同事學生和朋友。山風海雨,朝夕會面之後,竟如同舊識知己。不斷有人好心問我如何搭車來學校,不但傳授我如何因應此地的食宿和交通問題,並且提供我可以搭便車的時刻;每一 雙善意的眼神每一回美心的言語,我都銘刻在心。不只一次我從志學轉乘火車到花蓮,總會遇到面帶微笑的師生和我同車。站在靠山的月台邊,望著這樣純樸的村落小站,時間忽然遺失了它的刻度,空間也無限地延伸出去;即使天空飄起縱谷慣常的迷濛煙雨,氣溫冷凝欲雪,我還是不覺得有什麼滯重的心情。更何況,很多時候陽光像蜘蛛般,到處爬行,一下子,把漫山遍野都變成了春天。
去年中秋隔夜到花蓮溪的出海口處,目擊「海上生明月」,我才知道什麼是「天涯共此時」。走近布洛灣的峽谷台地,百合花香叫我憶起某種生命的「回音」;深藏不露的沙卡礑,原來是「臼齒」的意思,誰的臼齒呢?天神的嗎。那風吹的線條,水流的姿態,樹葉的歌聲,還有人的腳跡,鳥獸的足踏,隨季節更換色澤的山的容顏……怎麼讀得盡?怎麼聽得全?當然,在難以想像的山興小鎮,迤迤然,就遇上了一條花彩斑斕的,正要過馬路的蛇,陽光下閃閃發光……;
很多前半生我未曾遭逢的生命經驗,包括書本和生活中的,來到花蓮終於一層又一層地打開。──滄桑而美麗的洄瀾,毫不吝惜地與我相互傾訴,我們的每一個句子都閃閃發光。
──原載於二 ○ ○六年東華大學《月眉》校刊五月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