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蓮縣 / 石梯坪外海
作 者
廖鴻基
作品賞析
"本文以花蓮石梯坪外海為主要場景,描寫作者一項出海的尋鯨計...
1
年輕時很喜歡在海灘上流連。起落不息的浪潮,往往能分別我心裡種種模糊不清的是非與黑白。三十五歲那年,出海捕魚成為討海人,我能知覺,航行出海如解脫鉛錘鐐銬般的舒暢,我能知覺海洋向我漸次展露的魅力……但我終究無法自我解釋,出海到底為了什麼?
破曉時分,經常看見海豚躍出海面。海豚迅捷地衝起衝落,留下一陣陣水波漾在海面,漾在心頭。那是兩個世界、兩個生命間的因緣擦觸,雖然短暫,但那驚訝與感動,如心中的水波向外湧推,久久不能平息。
我感受到海洋蘊蓄的無窮魔力。原來下海的每一步路都如船尖探觸海面──我在尋找、在等待,也許,海洋能夠給我一個黑白分明的答案。
2
七月底,葛樂禮颱風、賀伯颱風相繼來襲,工作船在重重防颱纜繩中繫綁了十四天。濛濛浪靄沿岸翻飛不息。如關在船渠裡的船隻,我感到受困的焦躁與不安。
兩個月的「尋鯨計畫」已經過了大半還未發現大型鯨;已經四十歲的年紀似乎越來越不堪任何的遲滯與延宕。想起紀伯倫的一首詩 ──
……
再也不能躑躅了。
召喚一切的海,正在召喚有。我必得上船,因為留下來便會凍結,便會僵硬如被鑄限在模子裡……
不能再躑躅了,儘管第三個颱風寇克在台灣東北外海滯留徘徊、長浪未定,不能再躑躅了!八月九日,我們解纜從花蓮港出海,航向花蓮南方的小漁港──石梯坪。
南方海域有許多著名的漁場,船長和我都認為,南方海域應會有更大數量及更多種類的鯨豚出沒。
3
下來石梯港已經過了五天,寇克颱風仍然滯留徘徊。
五天來,海況持續不穩,颱風長浪翻攪海底泥沙,大片黃綠色濁水始終瀰漫整片海域。工作成績一直不理想,海上鯨豚的處境大概也和我們一樣,全都在舉止不定黑白不明的風浪裡擺盪。
五天下來,船長似是開船開累了,早早就把船頭指回港嘴。儘管每一個航次都多少發現了幾群海豚,但牠們總是匆匆惶惶,像在趕路或者是逃難。所有我們急於拋出船舷外的親善意圖,全被颱風浪應聲攔斷。牠們只顧衝浪前行,船隻和牠們的關係相隔遙遠,那樣的感覺是陌生而落寞的,如蕭瑟的戰場氣息,船隻像是浮在海面上的一片枯葉。
晚上,我們在港邊碼頭上喝酒聊天,長浪沖進港岬,船隻被流竄不定的水流前後拉扯,纜繩一陣緊一陣鬆,發出類似呻吟的咿哦……船長神情嚴肅的說:「看樣子,明天開回去好了。」那是豐富期待後急遽失落的心情。
喝下幾杯酒後,我懷念起北方海域屢次與我們周旋親近的海豚。
許多虱目魚躲避風浪游進港裡,天黑後,當地漁民在港區佈撒長網,大約每兩個小時間隔便划著竹筏下去收魚。幽幽燈影外,一艘竹筏坐了七、八個人,分別拿著長篙奮力撐船。幾個工作小組成員跟下去收魚,黑暗裡傳來他們宣洩似的吶喊和嘯叫。
4
一個灰濛濛人影從港堤上緩緩走入我們圍坐的燈影中。是一位熱心生態攝影的朋友從台北問路找來;稍晚,研究生「土匪」也開車來到港邊,他原本要上山作蛇類研究,山路崩斷了,他從南投轉折過來。
我曾經在海上巧遇一位多年不見的朋友,那感覺和岸上相遇全然不同。今夜,在這南方小港碼頭邊,我又有那股海上相遇的溫暖感覺。今夜,
在這南方小港碼頭邊,我又有那股海上相遇的溫暖感覺。
5
氣象報告說,寇克颱風開始啟步北挪。看著畫面上的衛星雲圖,我想,那是多大的力量和多麼空白的心才能把雲絮拖聚成這樣黑白分明的漩渦。
6
八月十五日清晨,屋簷滴水,窗外海面灰濛濛一片,海面少了旭陽亮點就像少了朝氣活力,今天的海顯得陰森沉重。
可能沒辦法出海了。冒著雨在港堤上處理前些時候當地漁民誤捕拋棄的一顆花紋海豚頭骨。先把腐肉割除,再放到大鐵鍋裡煮,腐臭味瀰漫整個港區。
十點多,天上陰霾裂出微陽,雨點收束,陽光亮點熾熾閃閃浮上海面。海上彷彿傳來召喚的聲音。七個人匆匆登船,合力解纜邁浪衝出港岬。
一道墨藍潮水逼壓颱風濁浪,近岸劃出海面一道黑白分明的交界線。出航不到十分鐘,船隻就已泊進深色潮水裡。船長唸了一句:「南流緊強!」船長這句話意謂著海象已經改變──前幾天儘是颳著強勁的「苦流」(由北向南的洋流)──心頭一陣振奮,這將會是個黑白分明的一天。
果然,沒多久就遇上了一大群花紋海豚。牠們陪在船舷邊久久一段時間,像是終於擺脫了颱風浪的糾纏而忘情地在船邊翻跳,惹動了全船許久不見的尖叫歡呼。
午後,船隻泊在石梯坪外煮食中餐。黑色潮浪軒昂不息,兩隻水薙鳥低翅飛向外海;北風漸起,灰雲低空盤聚,黑色潮水如兵敗退縮,一下子就退卻到遠遠外海把船隻遺棄在淺色濁浪裡。這不是好現象,黑潮泫外表示魚隻都將沉伏;灰雲集結可能會有風暴。港口又近距離張著大嘴,像是在招攬我們回航。
吃過飯,船長下巴甩向港嘴問:「怎樣?」
所有條件都指示我們應該返航,但是,不甘心罷!對南方海域的期待好不容易等到今天才綻露曙光,我難得那樣肯定,也不徵詢船上其他人意見,直直說出:「刺外駛出去,流界邊巡一趟再回去!」
船隻筆直朝外。越過潮界線後,船頭打南偏外。全船似在期待什麼似的靜默無聲。
才駛了一陣,船長毫無徵兆地猛然將船隻迴轉朝北。不曉得船長在想什麼,這個迴轉毫無道理。
轉頭上風不久,船長就喊了:「啊!──噴水咧──很高!」手臂直挺挺伸指船前。
我和土匪站在船尖鏢台上,揚頭看到正前大約五百公尺外一束水霧接續昂起,……隱約一根黑挺挺背鰭劃出水面。
「是大型的、大型的……」後背塔台上傳來一陣急促的呼喊。
引擎催緊,擂擂如急鼓敲打。
如海面一朵綻放的黑色花朵,一扇尾鰭高高盛開。
確定是大型鯨!是大型鯨!船上一陣陣呼嚷,我感覺到手指和腿骨都在顫抖,那是摻揉著興奮、惶恐……山峰谷底樣的失控情緒──我們終於遇見大型鯨;終於處在懸崖邊緣。
我感到血脈上衝、筋絡拉拔扯緊,就這急速迫近決定性的短短距離,如果牠隱沒消失,我們都將摔落谷底。
7
七月中旬,我們在鹽寮海域有過類似的經驗。那天,遠遠看到兩堆背峰浮在海面,那是龐碩的背脊。
船隻轉向偏進,驚喊聲都還包裹在胸腔裡來不及衝出喉頭,牠們毫無預警地陡然消失,如海市蜃樓幻滅無蹤。
船隻在海面楞了半個小時,如跌落谷底,久久掙不上來。
8
船聲、喊嚷聲直如破雷,如累藏的巨大能量崩潰決堤船洶湧傾洩。
牠跳出水面,肚腹朝向我們彎腰全身躍出!
距離還遠,這一跳太過唐突,無論眼睛、鏡頭或是心情都還來不及抓住牠拔水躍起的影像。牠已爆炸樣摔落大盆水花。但是,足夠了,那亮麗勁猛的一道弧線,那黑白分明的肚腹……如針尖點在心頭。
我們傻住、楞住,如何也不敢期待這短短兩個月的計畫中能夠看到牠;不敢奢望首次遭遇的大型鯨竟然會是牠!
身材高大的土匪在我身後氣喘吁吁反覆叨唸:「虎鯨!是虎鯨……」的確是俗稱「殺人鯨」的虎鯨。
從日據年代台灣捕鯨時期曾留下的虎鯨死體檔案照片到今天,沒有任何牠們曾經在台灣海域出現的生態紀錄。
船頭浪花切切迎風翻飛,鏢台起伏搖擺著夢一樣的節奏。辨認是虎鯨後的過度真實反而拉開了真實,越來越近的虎鯨竟撲朔迷離成黑白模糊的夢境。
我不敢肯定這是奇蹟,不敢肯定不遠船前的是與台灣島嶼曠世久違的虎鯨。
那是一群虎鯨!在近切的距離中,我們逐次算出共有六根背鰭掄出海面。
大約三十公尺距離,船長將船隻停下來不敢冒進。我們沒有把握,再靠過去牠們會如何反應?
潛水離去?抑或群體攻擊船隻?曾經讀過一本資料上說,才二、三十年前,牠們還被形容為「只要一有機會便會攻擊人類」、「是地球上最大的食人動物」……虎鯨成體大約九公尺長,體重可達十噸,幾乎和工作船等長、等重,牠的游速可以高達每小時六十四公里,食性兇殘,食量驚人,會吃食其他哺乳動物。牠一次能吃食十三隻海豚、十三隻海豹,甚至體型比牠們大的鬚鯨也是牠們獵食的對象。
牠們是海洋裡的獅虎;是海上的霸王!
牠們發現船隻了!那龐碩的身軀迴轉扭動衝向我們泊止的船隻!
沒有絲毫遲疑,沒有任何顧忌,牠們整群衝了過來!
牠們和船尖頭對頭快速迫近。我站在船尖鏢台上,眼愣愣盯著那隻帶頭衝刺的虎鯨游過腳下,眼看著就要撞擊船頭。
9
事後,船長說,那一瞬間他真的嚇了一跳,他是認為殺人鯨要來撞船。整個過程的錄影帶,也在那一剎那陡然上仰,出現天空的混亂畫面,那是攝影師受到驚嚇忙著要扳牢塔台欄杆的結果。
10
虎鯨衝到幾乎要和船尖親吻的距離,倏地側身迴旋。那是高超的泳技和高尚的態度。牠垂下尾鰭,把頭部露出水面,牠沒有碰到船尖,連輕輕觸碰一下也沒有。
牠臉頰偎著船尖牆板,如老朋友相見般親暱地和船隻擁抱擦頰。
那顯然是牠們表達親善禮儀的方式,沒有絲毫矜持、直接又大方地表露出海上相遇的溫暖感情。
過去遭遇的其他種鯨豚,總要歷經試探、確認的過程後才肯以這樣近切的距離和我們接觸。虎鯨豪爽地省略了觀望的過程,不計後果地、直剌剌地和我們相擁相會。
有幾隻順著船舷擦身游向船尾;有一隻潛下船底斜身穿越船下;碟子般大的圓圓鼻孔大聲地噴起高昂的水霧。虎鯨這樣坦率的行動,讓我們都失了魂,無意識地呼喊,分不清是激情、感動,是夢裡的恍惚,還是承受不住盛情的呢喃。
喊叫聲漸濁沙啞、漸漸哽咽……
我聽到站在身後的土匪,從不停的喊叫、狂嘯……而變做嚎啕的哭泣聲。我回頭看他半跪扶著鏢台鐵圈低頭嚎哭。就在我們腳下,一頭虎鯨側翻,用牠好奇的眼睛斜看著我們。
我拍了拍土匪的肩膀,才驚覺到自己噙在眼裡的淚水,我能理解他嚎哭的原因,我相信船上還有其他人眼眶濕濡。
那突如其來駭人的龐大身軀、那爽直親善的友誼……我們狹窄的心胸,如何也容納不下這般驟起陡落的激盪,除了眼淚,人體大概再也沒有其他器官足以吐露胸腔內橫溢的感觸。
牠們是五隻成鯨和一隻仔鯨組成的鯨群。仔鯨如影隨形親暱地游在媽媽身旁,那是一幅天倫畫面,牠們在偌大的海洋裡幸福地擁有彼此。
資料上說,虎鯨和其牠群居性動物不同,無論旅行、獵食、休息和玩耍,牠們都在一起,而且終生不渝。
牠們一直跟著船,沒有離開的意思。船隻緩緩直線航進,牠們就在船邊、船下圈繞穿梭。牠們眼上的大塊白色圓斑,使牠們看起來始終帶著和善的微笑,我們早已忘了「殺人鯨」這個人類穿鑿附與而牠們無辜背負的惡名,事實上,並沒有一樁牠們攻擊或是殺害人類的紀錄曾經發生。
我們船上七個人都能指證,這一場接觸過程中,牠們和船隻、我們之間沒有間隔距離,以牠們的能力,要把我們撂到船下並不困難,整個接觸過程中,牠們不曾稍稍顯露任何惡意。
反而,是我們曾經疑懼、曾經誤解善意、曾經躑躅不敢真情表露友誼。
這份人類的沉重和遲疑,早已被那直驅而來懷抱著童心的虎鯨輕輕瓦解、鬆綁……一股說不出的愉快壅塞在心頭,那是四十歲年紀的我這輩子不曾有過的感覺。
我們俯趴在右舷板上,盡力伸長了手臂想和牠如布丁果凍般顫搖的背鰭握手。牠高大的背鰭昂立切水潛入船底。我們一起奔向左舷,伸手迎接牠淋水劃出左舷的鰭尖。船長在塔台駕駛座上高喊:「不要這樣左跑右跑,船隻會失去平衡!」
此情此景,我們的情懷早已傾洩入海失去了平衡。沒人理會船長的警告。
11
大約四十分鐘後,牠們結伴離去。船隻催促跟上。
竟然那麼意外地,牠們像是曉得我們還想繼續與牠們接觸、交往的貪婪,牠們還是同樣大方爽朗,並不計較不久前才表露過的親善禮儀。再一次,牠們親暱地貼近船舷。
牠們在舷邊倒翻肚腹,大片雪白肚子赤裸裸袒露在我們眼裡,長卵形大扇胸鰭優雅地緩緩拍水。
像是應觀眾要求,每番牠們落幕離去,都會因我們的喝采、追隨,而返頭回到舞台再為我們表演一段。而且是那麼有耐心、那麼不厭其煩地一而再、再而三地賣力演出。
牠們高高舉起尾鰭,似在表演水中倒立特技;牠們拍打尾鰭,正著拍,仰倒著拍,拍出巨大掌聲樣的盡興水花;也曾交錯湧疊,如在表演水中疊羅漢;有一次高速側衝船舷,就在幾乎碰撞尖叫的剎那,又敏捷地側翻,如流星一樣劃一道弧線拋射離去……牠們是一群舞者,在這遼闊的舞台為我們表演海上芭蕾。也只有海洋這樣的舞台,才容得下牠們盡情盡興的演出。
有一次,牠們快速離去,船隻用了最大馬力仍然無法追隨,船長著急的喊著:「完了,完了,牠們走了!」
就在牠們高速湧去的前方,一大群,至少三、四百隻的弗氏海豚急躁倉皇地躍出海面。
虎鯨在獵食。碰到這群沒有天敵的海洋之王──虎鯨,弗氏海豚不得不惶亂地奔竄逃命。
追獵過後,虎鯨群又回到船邊,像是在和我們戲耍似的高高吐氣。鏡頭溼了、褲腳溼了……霧氣沖噴到我臉上,除了友誼的芬芳,我聞不出牠們剛剛追獵的血腥殘暴。
12
牠們走了。決定離開的時刻到了,牠們說走就走,如精靈一樣,翻身不見了蹤影。
船隻躊躇地轉了幾圈,茫茫海上再也看不到牠們的痕跡。
整整兩個小時的接觸,我感覺到牠們握住了我的心,即使牠們遠遠離去我也感覺和牠們之間已經絲線牽連,終生不渝。那黑白分明不會褪色的溫潤感覺,如一塊璞玉埋入心底。
13
那晚,我們抱成一團,我知道有人誠摯地哭了,我也知道,那六頭精靈樣的虎鯨也和我們緊緊抱在一起。
14
之後,小組成員有人提議把工作船漆成黑、白兩色;每次出海我經常錯覺船舷邊牠們黑白分明的身影,我漸漸喜歡上黑白兩色的衣服……牠們印在心底,無法抹滅的清明與黑白。
15
收到土匪寫給大家的一封信 ──
……即使如今已遠遠離開,我的心思還似懸在船上伴隨你們出海。我努力回想當日的景象,但總是覺得缺少什麼似的無法重臨現場。也許只有當我們再次相聚,才能召喚出腦中的全部記憶;而要完整結構出同樣的情緒,則必定要那六頭溫柔的黑白天使再次出現……
16
計畫結束後,回到擾攘的城市,再度面對人事的混濁和黑白模糊的是非。
想念海洋,想念那六頭黑白分明的虎鯨。
──收入晨星出版《鯨生鯨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