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蓮縣 / 福興村
作 者
方梓
作品賞析
以菜蔬主題反映農村生活及人性種種,是生長於農村背景的作者極...
母親年輕時,每當和父親抬槓,動輒就說:「查某人若衰,才會嫁給乎恁十三鄰的蔥仔蒜仔薑。」母親口中的蔥蒜是比喻不怎樣的小人物,再難聽一點就是什麼路用也沒有。
但是「十三鄰」這個名詞,對父親卻是具有深遠和重大的意義。
其實,十三鄰就只是村裡的一個鄰,而且還是花蓮縣的一個小小的地方。
福興村,一個很普通,有點貧窮的農村。這樣的農村,還因為性質分成新村與舊村;新村以商店和公教人員居多,舊村則大半是農家。十三鄰屬於舊村,父親可是十分的驕傲,因為好幾任的村長都是來自十三鄰的人,更重要的是,他們都是我們的表親。尤其,農會對農民所設立的農事小組,小組長也幾乎都是十三鄰的人,父親還當選過幾任。另外,也是農會對農村婦女成立的家政班,班長就是母親,班員理所當然也以十三鄰的婦女為主;跳土風舞、教烹飪都是在我家。所以父親十分自豪,有哪幾個農夫可以把菜種得樣樣得「一寶仔」(一等)。因此,每當母親數落著十三鄰沒半個有出息的人時,父親總是一反平時對老師的尊敬,奚落的說:「若無做田人,老師都餓死了!」
蔥薑蒜,都是配料。長得再怎麼好看,還是當不了主角。所以,母親一口咬定,小人物就是小人物,菜種得再好,還是小人物。
童稚的年齡當然不懂蔥、薑、蒜屬性,也不解大人物和小人物有什麼差別,但是對於生活僅限於周遭的鄰居,我的世界就那麼丁點兒大,十三鄰的人,無論是小孩、大人對我都是重要的,都是主角。尤其是父親,在我眼中絕對是十三鄰中最聰明、最重要的主角,比村長還重要。因為父親很會算數,我讀小學時的「雞兔同籠」問題都是他幫我解決的;整個舊村任何家裡有婚喪喜慶,父親都必得參與,因為計算禮金或奠儀,在那個多半文盲,又沒計算機的時代,只有父親的腦筋才不會算差錯。甚至親戚分家,也要父親幫忙算家產,儘可能分得公平,但是這項差事,母親卻不讓父親參與。母親說,一家人一家業,怎麼分配家人都不會覺得公平,中人只會惹人嫌。
每個大人都是家的重要支撐,即使是阿政的爸爸,從不工作,鎮日游手好閒,從賣祖產到借貸過日子,但是至少也給阿政一家八口有個破舊的家,給阿政的媽媽有一口灶可以炊煮,儘管,經常是空鍋冷灶。除了阿政的爸媽,十三鄰的大人都很勤奮,自己的田事做好,還到別村去做工;女人更忙,生養一堆小孩,張羅三餐、寒冬酷暑、雨淋日曬,都得在河邊洗衣服,還得幫忙做田,工作永遠做不完,這麼勤奮的工作,十三鄰的人還是很貧窮,還是得早早把小孩送去當學徒或到工廠做工貼補家用。
最早,判斷一個家有沒有財富,是以這個家有沒有豬圈和牛槽做為基準,有這兩項,都可以算是中等人家,按照母親的說法,是餓不死的。若還有倉庫可堆放稻穀和農具,若不是大家大業,也必然是十分過得去的人家。十三鄰有十五戶人家,大多數的家庭都要靠借貸來過日子。讀小學時,每當學校要我填家裡的經濟情況,父親總是非常果決的要我填上「小康」,小康,其實在父親的定義中,是經濟還不錯,可以不必借貸過日子。十五戶的人家,大概也只有五戶人家不必向雜貨店賒欠。也只有這五戶人家有倉庫、有豬圈和牛槽,但是這並不表示是富足的,一旦家裡有人生病,這個家,可能隨即陷入朝不「飽」夕的窘境。這也是母親常說的「窮人生不起病」。
對母親而言,村長仍不算是個有頭有臉的人,因為,他還是自己人拱出來的,何況也就那麼一個人而已。的確,即使是身為村長,也還只是個農民,比較不窮困的農民。其餘,每個家庭都有一窩伸手張口等著吃飯的人;小孩們,像一只只灰黑、乾扁的布袋;田裡生長的、灶裡燒炊出來的,永遠填不飽那一張張虛空的胃肚,永遠塞不滿一只只乾扁的布袋。
那個年代,吃飯是大事,賺食真的很辛苦。
十三鄰開始擺脫貧窮,是在當學徒或到工廠做工的小孩拿錢回來之後。
除了我們家,十三鄰裡幾乎每個大人都希望小孩快快長大,可以到田裡幫忙,或者學個手藝,要不然到工廠做事,減輕吃食,若還能拿點錢回來,是再好不過,沒有人強迫小孩勤奮讀書,因為讀書是要花錢的,吃飽都有問題,讀書成了奢侈的事,所以,不會有人像父親在屋簷前拿長板凳當書桌,扳手腳指頭教小孩演算算術,何況還是女孩子。年長我幾歲的男孩女孩幾乎都是小學一畢業,下田的下田,當學徒的跟在木工、水泥師父身旁打雜學手藝,女孩則是學裁縫、洗頭,要不就是到北部的工廠當女工。和我同年的拜國中義務教育之賜,勉強讀到國中,依舊沿著家裡兄姊的路線離家討生活。擺脫貧窮,是十三鄰的男人一生致力的目標,這個目標卻在他們的下一代完成。
《正字通》蔥,葷菜也。《說文解字》蔥,菜也。也稱和事草。薑,濕之菜。
《本草綱目》薑,喜濕沙地。這裡指的薑與台灣的乾薑的種植條件有差別,但對薑性質效用,大同小異。從文獻資料可看出,蔥薑蒜都列屬於菜蔬,是輔助性或具有某種療效的蔬菜。過去,農家節省,種植什麼吃什麼,在欠缺其他菜蔬時,常有炒一盤蔥白,或一碟青蒜替代其他的青菜。現今蔥薑蒜在傳統市場多列為必備的「贈品」。儘管,屬於配料,但蔥薑蒜都會「奪味」,經爆香的過程後,它們以味主導主菜,它們比主菜更有味道。
蔥薑蒜,都略帶辛辣,但是,辣不過辣椒;十三鄰的勤奮農夫,成就不了大人物,卻也出不了大奸大惡。辛辣的味道,一如男人的「土公」,性情爆烈,但魯直;女人強悍,但熱心。因為土公,十三鄰的男人經常臉紅脖子粗,為了田水分配的細節,為了一句不中聽的話語,「洗臉礙到鼻」,扭打也是常有的事。女人擅於咒罵,通常為了孩子,連妯娌都可以用最狠毒的話詛咒對方。但是,好歹同村、同鄰,十三鄰的人十分團結,手胳臂曲內不曲外。插秧割稻一家家輪著來,即使人丁最單薄的阿炳家,也無須雇請工人。婚喪喜慶,全鄰參與,男人負責分派,女人張羅吃食,小孩也沒閒著,橫衝直撞,腿都跑痠了。就因為熱心,守寡多年的阿緞表姆,在無男丁的情況下,寡母弱女照樣起新厝,風光的嫁女兒。全因為魯直性情,家家戶戶大門敞開,後門相通,直來直往,串門子無須拐彎抹角,仇恨也就不藏心腹,今日打過罵過痛快解決,明日依然是好鄰居、好親戚、好弟兄。
小孩一個個遠離家鄉奮鬥,十三鄰的經濟狀況也一日日的好轉,當然,十三鄰的男人女人也逐漸年老,帶孫子、看家,為人生盡最後的職責。這一生,他們沒有大富大貴,沒有大紅大紫過,但是認真的當一介農夫農婦,稱職的父母、阿公阿媽,把子女送上樓梯,讓他們往上爬。雖然,他們的子女也不是什麼大人物,或知名人士,仍是循著父母親的路子盡責的當個社會螺絲釘,一如蔥薑蒜,不是主菜,卻一味也不能少。
父親退休多年,也從沒閒著,幫忙照顧我和弟弟的小孩,一個接一個,人生的義務又延長了許多年。近年,父親利用家裡廢棄的大理石工廠,桌椅一擺,就成了現成的「茶館」,邀了幾個志同道合的老朋友,各帶茶點,每日早上聚在一塊談風水、聊政治,二、三年下來,連隔壁村的老人都慕名而來,從五、六位,增加到現今的近二十人,儼然像個「老人館」。年輕時極為鐵齒的父親,這些年卻十分熱中算命、風水,這群老朋友還組團到別的鄉鎮「考察」。他們一致認為十三鄰之所以至今尚未有大人物,就是風水不好,沒有帝王穴,沒有龍脈。父親肯定風水可為,可惜年少輕狂,不信命理,輕藐風水,以致一生平凡。而年輕時被認為前衛的母親,在生活的折磨下,逐漸認命,只求平安,不再奢求貴達。
每次回家,我特別喜歡坐在院子,側聽「老人館」中傳出來的爭辯聲。這一群人他們已盡了人生大半的責任,對人生的職責熱情未減,仍帶著辛辣個性。從年輕到年老;他們沒有響亮的名字,但是,他們合力推出一方天地。小卒不一定要變英雄,小卒過河,一樣可以將軍。下棋不能少了小卒,做菜燉湯不能沒有蔥薑蒜;由點到線,再串成面,一個都不能少。
──收入麥田出版《采采卷耳》